腊月初八那一日,驸马督尉张永德在府内广邀知交好友,赵匡胤和慕容延钊、韩令坤均在列,兄弟几人饮酒谈笑,好不快意。
张永德在郭威未称帝之前,已与她的爱女成婚。郭威变成后周太-祖时,马上封这个女儿为晋国公主,张永德一跃成为为左卫将军、内殿直小底四班都知、加驸马都尉、领和州刺史。这位朝中新贵因和善宽容,至纯至孝,身边新朋故友众多,甚得人心。
酒席间,韩令坤询及妹妹韩茜雪近况,赵匡胤起初只道朝中忙碌,相伴少些,酒酣时,赵匡胤也试探问起城郊买卖农庄之事,韩令坤懵然不知,并道韩府从无此意,仅求安稳度日便好。于是,赵匡胤借张永德的关系,欲处理与马秋伶相关的农庄放贷、暗娼馆、假鹿肉之事。
每年腊八节时,汴京城内,三五僧尼,作队念佛,在银盆铜器中坐一座佛像,或金、或铜、或木,不拘材质,浸以香水,以杨树枝条蘸水淋洒佛像,街头巷尾,挨家挨户,一一化缘。府里这样施舍,虽是好心,毕竟被动为之,显得心意不诚。
今年的腊八节赵府内也未清闲,晨起请安后,黄芪和连翘陪同贺宛宁亲自去寺庙为府内合家老小祈福,也为璟珍等逝去之人超度,并挂长生牌位,同时还为上元节捐了香油钱。
贺宛宁午后归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凝馨堂请安。耿姨娘身体已经痊愈,杜老夫人虽还偶有咳嗽,但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此时,她正身着家常服饰,歪在榻上,与耿姨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着。
耿金花提议道:“今儿是腊八,宛宁代姐姐已去庙中祈福,今晚咱们多煮些腊八粥,府内上下分食,丫鬟婆子们若有甚手艺,皆可进献,不论主子仆人的,合府好好热闹一番,姐姐以为如何?”
腊八被佛教奉为佛陀伽耶在菩提树下彻悟成道之日,寺庙中僧尼常以糯米、芝麻、薏仁、桂圆、红枣、香菇、莲子等八种食物合煮“八宝粥”,邀请周围山民共进圣餐,并施舍给民家老幼分食,以示对佛祖的敬奉。民间无论大户小户也都纷纷效仿,腊八粥便成为民间习俗。
杜老夫人点头,赞同道:“妹妹这个主意真不错,让各屋大丫鬟和管事婆子们也同咱们一起玩一玩,乐一乐,过了今晚,就要准备除夕和新年了,且得忙一阵子,再得闲的恐要到二月二了。”
贺宛宁也笑道:“婆母和姨娘宽和待下,丫鬟们必要深深感激,日后行事也会更尽责尽力。姨娘,府内会做膳食者甚多,如果晚膳时合府皆可进献,那怕是府里各处都要叮叮当当了。”
杜老夫人正思量着,黄芪上前福了一福,有些雀跃道:“老夫人、姨娘、夫人,奴婢想着老夫人可以限定一个题目,今儿是腊八,晚膳主食该是腊八粥,今日又是佛陀得道,咱们府里不但在庙中祈福,又捐了香油钱,不如将善心善行进行到底,来一个全素斋……”
杜老夫人宽和一笑,大加赞许,耿姨娘也深觉可行。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热情高涨地正商议着各房各院如何一一分配活计,谁做什么素食进献,笑意盎然。门帘“刷”地被挑了起,璟瑶面带春风,双手捧着厚厚一沓纸张快步而来,对杜老夫人施礼道:“奴婢璟瑶请老夫人、姨娘安。”
杜老夫人也不瞧她,还是那么斜倚着,扫了一眼墨玉,墨玉何等聪明,即刻道:“数九寒冬,韩夫人怎么遣你过来了?”
黄芪给贺宛宁剥了一个橘子,贺宛宁旁若无人地吃了两瓣。
璟瑶恭恭敬敬道:“韩夫人虽禁足不出,却也时时思念惦记老夫人和耿姨娘,为表虔诚恭敬之心,韩夫人特刺破指尖,用鲜血入墨,抄写《孝经》七七四十九篇,恰逢今日为佛陀得道日,奴婢特来奉上。”
璟琪带着两个小丫鬟紧随璟瑶之后,丫鬟手中皆捧有进献之物,璟琪道:“韩夫人今日一早还为老夫人做了鸡肉旋饼和鸡油卷儿,也一并献上,老夫人晚膳时可以与腊八粥同食。
鸡肉旋饼,火烤之食,外焦里嫩,肉鲜汁美,容易克华。鸡油卷儿亦是用鸡油和面又卷以肉糜所致,配以福寿吉祥的文字或鱼鸟之图案造型,更添趣味。
贺宛宁心想,这两种吃食都与鸡肉有关,尤其鸡肉卷儿中还用到鸡油,耗时耗力,特别难得,足见韩茜雪是有备而来。鸡油需得活鸡现杀,破腹取出黄油,洗净沥干,碎丁入碗,纱布罩住,置于蒸笼,两个时辰,挑拣油渣,方获鸡油。与猪油相较,鸡油熔炼时不可用铁锅熬煎,否则会煎出头发烧焦的气味,直接影响到鸡油的味道。
耿金花停住剥橘子的手,对杜老夫人道:“姐姐,茜雪这孩子孝心疏为可嘉啊,不如……”
贺宛宁望着耿姨娘,忙和颜悦色笑道:“姨娘说的极是,茜雪妹妹的确孝顺,连我都觉惭愧。这两样吃食没有三四个时辰怕是完不成的,不如就让妹妹将这番孝心进行到底。”
耿金花不解问道:“如何叫进行到底?”
贺宛宁道:“七七四十九不过是六爻中起的一个新卦,象征一个新的开始,九九八十一才是极致圆满,劳烦妹妹虔诚抄完八十一篇才好。”
杜老夫人微微转头,神色也柔和了不少,对璟琪和璟瑶道:“难为你们主子想着我了,就让她抄完九九八十一篇《孝经》吧。如此也是茜雪自己的一番功德。至于鸡肉旋饼和鸡油卷儿,墨玉……”
墨玉若有所思,带着一丝质疑的语气,道:“老夫人,您方才刚许了全素斋的提议,这两样带有荤腥的点心……毕竟也是韩夫人心意,让丫鬟原封不动送回去也不好……”
杜老夫人向着贺宛宁温和道:“宛宁,你说,该怎么办?”
贺宛宁一袭绣有白色小花的藏蓝色衣裳,耳边一对金石榴耳环摇曳生辉,笑得极柔和甜美,道:“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婆母,宛宁忽然想起韩府送来鹿肉的事情,元朗哥哥说韩将军今日也会在驸马府吃酒,咱们就借花献佛,将鸡肉旋饼和鸡油卷儿送到韩府去,表一份咱们的心意,婆母觉得可好?”
杜老夫人问耿姨娘,道:“金花觉得呢?”
耿金花咽下口中的橘子,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道:“真真是善解人意,滴水不漏,难怪二哥儿喜欢。既接受了茜雪孝敬之心,又还了韩府鹿肉之礼,还全了姐姐想祈福吃全素斋之意。”
杜老夫人也赞许点点头,又转对墨玉和璟瑶道:“墨玉,这份礼,你亲自送到韩府去,以示郑重。璟瑶,回去告诉你主子,继续抄《孝经》静心积福,等到小年的时候再一起祭祖。”
耿金花见杜老夫人打了哈欠,忙道:“扰了姐姐午睡,这会子眠一眠,我带着孩子们准备起来。”
晚膳上,赵府女眷济济一堂,分成上下三张桌,以杜老夫人为首的夫人、姨娘、奶娘及亲眷为上桌,以黄芪为首的各屋大丫鬟及府内女管事为中桌,以翠玉为首的小丫鬟及粗使为下桌,或慈爱,或和善,或端庄,或清秀,或明快,或冷毅,环肥燕瘦,各有特色。
一席欢笑,留恋难舍,入夜方散。
黄芪今晚值夜,其他丫鬟都回房睡觉了,贺宛宁反而精神,黄芪伺候她用玫瑰花水沐浴。
黄芪轻捏着贺宛宁的香肩玉臂,道:“夫人晚膳时做的词极好,尤其是那两句:棠梨开遍玉梅绽,谁知一树寒;云鹏飞过青龙盘,哪怕重影单。”
贺宛宁在水汽氤氲中,微微眯着杏眼,侧头饶有兴致问道:“好在哪里?”
黄芪讪讪笑道:“女婢说不出好在哪里,但是就感觉与夫人先前写雪的词句不同了。而这不同,感觉起来极好。”
贺宛宁眉目生情,忍俊不禁,道:“许真是不同了,因为心境变化了。大都是听了你的劝,心胸开明了许多,我早已不是一个闺阁姑娘家,不该与元朗哥哥仅有柔情蜜意,如今有子万事足,我想当好一个正妻。”
黄芪一边为贺宛宁穿上衣衫,一边哈哈大笑道:“夫人如此,会有更多孩子,一个哪里够呢?”
贺宛宁顺着黄芪的话头,莞尔轻笑,道:“那还得你将来多生几个才好。”
黄芪朝霞覆面,羞臊不堪,咬唇不语。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拿起云鬓花颜金步摇为贺宛宁随意绾了一个发髻。
贺宛宁步履款款,花枝颤颤,如芙蓉出水,摇曳生姿,道:“我说的是正经事,别总想着别人。”
黄芪猛然抬头,看着贺宛宁道:“夫人不是别人啊……”
贺宛宁反手握住黄芪的手,亲切道:“我说的是我,也不光是我。昔年往事,植恨于心,画地为牢,多年下来,到底苦了自己。”
黄芪目光中满是感激,心头一热,道:“夫人待奴婢真好,哎,都怪我一叶蔽目,执拗了十数年。对了,奴婢想问,咱们宝和居里那个吃里扒外的该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