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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莲

秋莲的父亲两个月前在徐蚌会战中殉国,两个月后,她母亲翟桂芳肺病加重,不幸在广慈医院去世。

许宗衡阵亡的消息,一直瞒着翟桂芳,两个月来秋莲不让她看任何报纸,也不让她听广播,还叮嘱父亲生前派来的两个勤务兵,决不能把这个口风露出去。两个月来,翟桂芳一直住在这所法国人开办的医院里治疗肺病,病情虽有所反复,但不至于马上就没治。

本来许宗衡答应打完徐蚌会战,就带夫人到香港治病,身体转好的情况下,再把她们母女转送美国,秋莲也正想到美国读书。但是两个月前,在离徐州五十多千米的碾庄,黄百韬第七兵团被解放军粟裕所部重兵围困,黄百韬绝望中自杀,一直跟随护卫黄长官的二十五军副军长许宗衡被流弹打死,国民党军精锐第七兵团全军覆灭。两天后的沪上所有报纸,都登载了这一消息。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叫嚷这条特大新闻,引来一群群的购报者,拿到报纸的人发出一片惊叹之声。

秋莲本来也想到医院门外买一张报纸,自从父亲去徐蚌前线后,她每天都要买报,但是听到报童刺耳的叫喊,她打消了买报的念头。从此以后,她就不再买报。

几天前,父亲生前派来的两个勤务兵借故跑了——一个说去买菜,没回来;另一个说去买烟,也没回来。母亲已经意识到不好,饭量降了。这天早晨,有个病号提着一台收音机从病房门口缓缓经过,里面正播放蒋总统的一篇讲话。总统提到1946年以后殉国的国民党军高级将领,有张灵甫、蔡仁杰、韩增栋、刘戡、陈章、黄百韬、郭景云,最后说到了秋莲的父亲许宗衡。正在给母亲喂饭的秋莲想要掩饰,只见母亲剧烈咳嗽一阵,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许家一年半前从南京搬来上海居住,在上海并没有私人住宅,租住的房子。许宗衡心细,他考虑的是,上海靠海,冬天比南京好受一些,没南京那么潮湿阴冷;上海外国人办的医院多,比南京医疗条件好,这些都对翟桂芳的身体恢复有利。许家在上海没什么熟人,许宗衡祖籍福建厦门,二十岁离开老家出来上黄埔军校,之后从军打仗二十多年,和老家族人的联系早已中断,秋莲是家中独女,因此许宗衡夫妇这么一走,秋莲在上海就没有了一个亲人,她真正算是举目无亲了。

母亲的后事料理,多亏一个人——汤正伦。汤正伦是许家在南京时候的邻居,两家在秦淮河边的别墅紧挨着,他比秋莲大五岁,他父亲是南京大华纱厂的老板,他排行老三,以前有熟悉的人叫他汤三。他大哥在国民党军的一支部队当少将旅长,1947年在河南阵亡。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姐夫都在南京“国防部”工作,很少在人前露面,做了十多年邻居,秋莲没见过他们几回。

有一天秋莲到三马路上一家药店给母亲抓药,一出门,看到一个面孔很熟悉的人,着西服,鸭舌帽压得很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一个穿长袍的男人,脚步快速地移动,从她面前经过。秋莲马上就认出,这不是汤正伦吗?他怎么也跑上海来了?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秋莲喊了他一声:“汤正伦!”

汤正伦愣了一下,扭脸认出秋莲,示意她不要说话,再转过脸往前瞅,发现那个穿长袍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伸手顶一下鸭舌帽,走到秋莲身边,露出久违的笑和一口白牙,说:“许小姐,想不到你也来上海了。”

秋莲好奇:“刚才那人,是谁?”

汤正伦淡淡一笑:“共产党的人。要不是你插这一杠子,今天我能逮住他。”

秋莲抱歉地说:“这样啊,我打搅你公务了。”

汤正伦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下回再逮他。”

那天中午汤正伦非要请秋莲吃饭,秋莲辞请不过,只得提着一大包药丸,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四马路上的一家西餐店。饭毕分手的时候,汤正伦告诉她说,他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外滩七号电报大楼的一个小经理,那里的人都知道他叫高伦,希望秋莲以后也叫他高伦,不要再提他以前的名字。

秋莲有些吃惊:“你怎么连姓也改了?”

汤正伦——高伦咂咂嘴说:“职业需要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秋莲母亲住进广慈医院后,高伦时常过来瞅一眼。翟桂芳对他过去的印象蛮不错,说他小时候像个洋娃娃,淘气聪明,人见人喜;又说他爸曾经和秋莲爸议论过,如果两个孩子以后有机会出国深造,最好选同一所学校,互相有个照应。一次,翟桂芳问高伦,你爸你妈还好吧?都有一年多没见他们了。高伦头一低说,母亲还好,父亲半年前过世了,大哥在豫北前线牺牲后,父亲就一直没缓过劲来,加上厂子不景气,终于急火攻心,一天夜里犯病,天没亮人就撒手去了。翟桂芳叹口气说,世道不好,啥事体都可能发生啊。

翟桂芳终归是过来人,看出高伦对女儿有意,有一天她说:“莲儿,万一我和你爸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跟他过日子吧,他还是靠得住的。”秋莲脸一红说:“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许宗衡在前线出事,高伦知道得略早一点,他来医院找秋莲,向她露了点口风,没说全,只说许长官可能在徐蚌前线遭遇不测。秋莲不信,埋怨他乌鸦嘴。直到第二天沪上所有报纸都登出来,秋莲不信也信了。

母亲一去,秋莲傻了似的,不哭不叫,像个木偶,双目低垂,一言不发。给母亲办后事期间,高伦跑前跑后地忙活,他亲自跑到外面买来水绿色的绣花寿衣,央求护士护工们帮死者穿上,又亲自把遗体推到医院太平间,然后到店铺置办寿材,直到雇车把棺材运到静安寺公墓下葬。不了解情况的人,都把他当成了死者的儿子。

帮忙料理后事的人都走开了,墓地里只剩下秋莲和高伦两人。秋莲仍然是呆若木鸡。高伦扶住她肩膀说:“秋莲,你就哭一声,哭出来就没事了。”秋莲张了张嘴,终于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翻来覆去地说:“都走了,谁管我啊……都走了,谁管我啊……”

许宗衡死在前线,骨殖不知丢到什么地方了,想给他们夫妻合葬已不可能。秋莲把父亲戴过的一顶帽子放到母亲的棺材里,算是给他们夫妻行了合葬。本想立个碑,上写“父母大人许宗衡翟桂芳之墓”,下面再落上“儿许秋莲”和年月日,高伦不同意。后来才知道他有意不立碑,是为了掩护秋莲的身份。

时间一长,这座坟堆就会被人当成无主坟。秋莲当时顾不上想这些,一切都由高伦来料理,她全听高伦的。

这一年秋莲十八岁,高伦二十三岁。

葬了母亲之后,秋莲有过回南京的打算,毕竟南京有个家——秦淮河边的那栋房子里,藏有不少她喜欢的书籍,还有一些她的画稿,她曾经非常迷恋画画,画水彩,也画过油画。来上海后,她全部精力用来照顾母亲,书啊画啊,都丢到脑后了。

高伦不同意她回去。说你回去上学还是做工?她回答不上来,只说南京熟人多,有贵族学校的同学、老师,有一栋自家的房子,还有母亲家那边的几个远房亲戚。高伦说,天要变了,国破家亡的事,不幸让我们赶上了,这时候,熟人越少越好,房子越小越好,有些东西你是背不走的,不如放弃。

高伦在上海混了几年,明显比秋莲成熟。秋莲想起母亲临终前说过的,让她未来跟他过日子的话。她想,离了高伦,对她来说,天真要塌了,她还有什么可选择的?高伦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吧,也许这就是命。谁让你家跟他家做邻居呢?谁让你现在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呢?是不是天注定?

就当是天注定吧。

高伦有时出来,身上带枪。他执行公务的时候,就像失踪一样,秋莲想找他都找不到。当你刚要生他气的时候,他又出现了。他陪秋莲逛商铺,逛公园,有时还去夜总会跳一场舞。等秋莲母亲过了“五七”,她心情好转了一些,他说,莲儿,该给你找个事情做了。

这天,高伦把她带到闸北的一座兵营,到操场上看了一会儿国民党军士兵刺杀练习,有个人过来伏在他耳边说,老K到了。高伦带秋莲跟着那人来到二楼一间窗帘紧闭的大房间,有个三十岁左右、相貌堂堂的男人坐在藤椅上抽雪茄。想必他就是老K了。

他们进入后,老K半站起来,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老K简单问了几句秋莲的情况,这之前高伦肯定跟老K介绍过秋莲,所以老K对秋莲的家世比较了解。他身子前倾,盯着秋莲说:“许小姐,我问你话,你要据实回答。明白吗?”

秋莲诚实地点点头。

“你——恨共产党吗?”

秋莲以前很少想这个问题,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老K身子又往前倾了倾:“令尊死在共产党手里,难道你不恨他们吗?”

秋莲想起高伦就在自己身边,望了他一眼。高伦朝她微微一点头。于是她回答说:“恨……我恨。”

老K满意地点点头:“你愿意参加我们的组织吗?像我、高伦兄一样。”

秋莲又看一眼高伦,然后点头说:“愿意。”

“既然加入组织,绝不允许背叛。你能做到吗?”

秋莲再看一眼高伦,目光转向老K:“我能。”

“如果做不到……嚓!”老K做了个挥刀砍头的动作。

秋莲点点头,表示她不怕。

老K轻轻拍了几下巴掌,站起来,冲秋莲伸出手。秋莲赶紧站起来,也伸出手。她的手被老K黏糊糊的大手紧紧握住。

老K笑说:“欢迎你,张秋莲同志。”

秋莲一愣:“长官,我叫许秋莲。”

老K望着高伦。高伦小声对秋莲说:“加入组织,安全保密起见,得按纪律改名换姓。我向组织建议,只给你改姓,因为沪上现在知道你叫秋莲的,没几人,名可以不改。”

秋莲想了想说:“沪上知道我叫许秋莲的,也就你们二位。我既不更名,也不改姓,行吗?”

高伦望着老K。老K掏出打火机点燃手中的半截雪茄,用力抽了两口,这才点点头说:“先这样吧。”

秋莲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在老家没有兄弟姐妹,父亲没了,她再改姓,许家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就这样她成了组织的人。早年,她父亲曾经说过,希望她长大后远离政治,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现在她顾不得这些了,因为她一切都得听高伦的。

几日后,高伦把秋莲带到浦东地界的一个独立院子,她要在这里参加一期培训班,除了“洗脑”,还要学一些基本的谍报工作技术,比如密写、速记、收发报、破译、战场包扎救护、射击、照相洗相,等等。在这里不使用名字,名字严格保密,每个人都用代号,秋莲的代号为十六。以后为了工作便利和身份掩护,还要求每人选学一门技术,秋莲征得高伦同意后,选学的是医疗护理专业。

培训结束,根据上峰要求,秋莲被安排进了第一劳工医院,她每天到那里上班,虽然很累,但却感觉很充实,因为她长这么大,终于有了为社会服务的机会。她家原先租住的房子是石库门的二楼三个房间,现在她单身一人,父亲留下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不能再住那么大的房子,高伦替她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有不少医院的姐妹在这附近租房子住,秋莲很快与她们混熟悉了。

只是她不理解:学了谍报技术,成了组织的人,跑到医院干啥?指望她在医院抓共产党?她把这个疑问说给高伦听,高伦说,到这个地方,是为了以后,你先洗白自己,等待上峰分配任务,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这时候,已经有传言说,解放军很快要打过长江,南京、沪杭一带的有钱人,纷纷自找出路,香港、南洋成了首选,而党政军要员则把以前没怎么听说过的台湾,当作第二故乡,准备携家带口漂洋过海,追随虽然下野仍然权柄在握的蒋先生而去。秋莲想,如果父母还活着,她也许也要去台湾的。听说贵族学校的不少同学都走了。

很显然,共产党过江,首要目标一是南京——南京是首都;二是上海——上海最有钱。那一阵上海非常的乱,世界末日来临一般,似乎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果然,解放军四月份过江,五月初就兵临上海郊外,大战一触即发。秋莲现在已经知道,老K是国防部保密局在上海的一个小头目,高伦是他的下线,而她又是高伦的下线。也就是说,她直接受高伦领导,高伦直接受老K指挥。这时他们又有了新的代号,高伦代号“野鸡”,秋莲的代号为“公牛”。

上海沦陷在即,上海的国民党军正规军以及各路人马,都在做最后的挣扎努力。秋莲依旧没有什么任务,正常上下班,高伦却忙得不可开交,每夜都出去执行公务。秋莲好不容易和他见上一面,劝他说,共产党那么猛,咱们鸡蛋打不过石头,会碰破的。他的眼睛红红的,像个输光了钱的赌徒,他说,石头是死的,鸡蛋有生命,鸡蛋可以孵出小鸡,生生不息,我们要战斗到底。又说,即使碰破了,也要冒一个鸡蛋花,灿烂一下。

解放军攻城那天,除了一些留下潜伏的人员之外,保密局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一部分人员到福建、广东“继续战斗”,一部分人员直接撤到台湾,另图光复大业。但是高伦没走,秋莲自然也是走不成。高伦说,老K也没走,他们再搞一两个大点的行动就撤。高伦的姐姐和姐夫早在共产党渡江之前,就随“国防部”大部分人员撤到台湾去了,同时把他老母亲也带走了,这样高伦就没了牵挂,可以放手干事情。他还劝秋莲,别怕,上海守三个月没问题,有大军在,咱们不会有危险。

秋莲知道,高伦他们想在破城之前炸毁闸北发电厂。但是形势的发展出乎意料,上海并没有像汤恩伯总司令说的那样“固若金汤,守六个月没问题”,也不像高伦说的“能守三个月”,不到半月,上海就沦陷了。

秋莲记得很清楚,五月二十七日那天,解放军进城,而高伦此时还没接到老K让他们撤退的命令。秋莲感到害怕,跑了老远的路来高伦寓所找他,想和他待在一起。高伦很急躁,不停地摇电话找老K,好不容易找到了老K,老K说,他还要组织几个行动,请再坚持几天,到时候他会通知他撤退时间和集合地点。

城里城外零星的战斗仍在进行,枪声像爆豆一样不时地传来。高伦的寓所在衡山路上的法租界,这里相对安全一些。高伦安慰秋莲,不要怕,他故作轻松状,说:“我手上有三条命,我都不怕,你是白纸一张,更不用怕啦。”

秋莲自打父母亲死后,一直没怎么缓过劲来,整天战战兢兢的,她把高伦当成了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依靠。高伦以为她怕,其实误解了她,她并不担心自己,她是怕高伦有事。一旦高伦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在世上就没有任何的依靠了。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

高伦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他们认识这么久,头一回如此亲密,她闻到了他的呼吸,那么粗壮有力,令她有些眩晕。后来她就稀里糊涂倒在了他怀里。再后来他们就倒在了他的小床上。他像美国电影上那样,吻她的唇,吻她的脖颈,吻她的耳朵,抚摸她的胸。他动作笨拙,没有章法。这种新鲜的体验却使她魂不守舍,呼吸困难,感到微微的窒息。外面的枪声依然散乱地响着,忽远忽近,他们都听不到了。昏昏然之中,他把她的长裙子撩上去,她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心想反正早晚是他的人,就随他吧。

但是一阵急骤响起的枪声突然把他们打醒了!枪声就响在窗户底下!一颗流弹击碎了窗玻璃,碎玻璃碴子飞溅到床头,差点掉落到秋莲脸上。这个突然的变故让高伦一阵发蒙。秋莲比他清醒,她首先想到他有危险,推他一把说:“你快走!”

高伦胡乱穿上裤子和上衣,从后门溜走了。秋莲松了口气,感觉这儿不宜久留,她整理一下衣衫,出了房间,从前门走出来。

面前的景象让她骇然变色!

这附近是个小三岔路口,有四个身穿解放军服装的人扑倒在地,他们的鲜血一摊摊地印在马路上,像新鲜的颜料,带着刺鼻的气味。显然这四人刚才遭到了伏击。秋莲呆愣片刻,回过神来,拔腿就想走掉。她刚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有微弱的呻吟声……她本能地回头,看到四人中的一人,轻轻动了动。呻吟声就是他发出的。秋莲这时候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顾了,毕竟那人还没死,她不能不管。她扑过来,看到那人腹部中了一弹,腿部中了一弹,左臂也中了一弹,要害处是在腹部。她当了两个多月护士,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她熟练地解开他身上自带的一卷绷带,快速包扎他腹部的伤口,然后又从他身边的两具尸体上解下另两条绷带,狠狠用力扎住他腿部、左臂部的伤口。血终于止住了,他身下的血团不再往外扩展。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汗涔涔的,瘫坐在地。她双手沾满了血,脸上也溅上了血点子,看上去她也像受伤的样子。

那个被她所救的伤者一脸络腮胡子,冬瓜脑袋,喉结粗大,方脸阔嘴,像是个长官。他是她从医以来所救的第一个人。他在某一瞬间苏醒过来,因为失血过多,脸苍黄得吓人,他冲她艰难地笑一笑,表示感谢的意思,然后又昏了过去。秋莲呆呆地想,只要自己伸一下手,松开他腹部的绷带,他立马就完了。

这算不算是替父亲报仇呢?

此时,有不少人叫喊着什么,快步朝这边跑来。

秋莲所救的那个络腮胡子是解放军某师的团长马九龙。马团长接到电话,带三个护兵到师临时指挥所开会,为了省时间,他们走小路,途中遭到敌特伏击,三个护兵当场牺牲,马九龙身受重伤,幸运地被秋莲所救。

第二天下午,马九龙终于在师野战医院苏醒过来。他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是:“那个姑娘呢?”

一直在医院手术室坐镇的师政治部主任卢道亮说:“老马,这么多医生护士抢救你,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你狗日的却只惦记个姑娘。”

“没她,你们救个逑,老子早死了。”

“老马,那姑娘……嗨!丑得很,满脸麻子。”卢道亮认真地说,边说边摇头。

“放屁……要不是她好看,老子心有牵挂,也撑不到现在。”

看来不找到那姑娘,马九龙是坚决不干的。卢道亮只好赶紧安排人去找。

其实找到姑娘并不难。昨天她刚给马九龙包扎完毕,一支小部队路过这里,把马九龙送到了医院。有人记下了那个在现场救护的姑娘名字:许秋莲,并且问出她在第一劳工医院工作。

卢道亮的警卫员小周带两个战士去劳工医院找人,医院的人说,她告了假,前脚刚走,说是要回福建老家去。小周有点傻眼,找不到人,回去要挨骂的。幸好和许秋莲同一个科的护士小王是个热心肠,自告奋勇带小周到许秋莲住的地方看看,是不是还没走。他们赶紧跑去了。

高伦接到了老K要他带下线撤离的命令,来医院找秋莲。秋莲从容告了假,和高伦一起到自己的平房小屋收拾物品。因为早就做好了撤离的准备,收拾起来很简单,不一会儿就搞妥当了。二人往外走,这就与小王带来的小周等人遇上了。

看到有三个解放军跟着小王过来,秋莲马上猜出是怎么回事,她示意高伦不要紧张,因此高伦表现得还算镇静。她向来人解释说:“这是我表哥高伦,我们一块回老家去。”

秋莲被带到马九龙的病床前。马九龙仍处在危险期,身体虚弱,主要任务是睡觉。秋莲过来时,他刚睡着。但他似乎有预感,马上又睁开了眼。卢道亮见状,大声说:“老马,人给你带来了,你就放心疗伤吧。老子不陪你了,再见!”卢道亮转身走了。

马九龙目不转睛地望着秋莲,缓缓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费力地抬了抬,他想和秋莲握手。秋莲只好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感觉冰凉。马九龙吃力地说:“谢谢你……”

秋莲微微摇一下头,没说话。

马九龙喘着粗气又说:“老子吃三颗枪子儿,值了……”

他闭上眼,沉沉睡去。

秋莲知道,自己走不成了。

马九龙醒来后,向医院提出:“把许秋莲同志请来,专门护理我。有她在,我就死不了。”

这事医院领导不敢做主,因为许秋莲是地方医疗机构的工作人员,不是军人,况且她本人不是太愿意,她几次提出要回老家去。后来报到师里,师领导也不敢做主。最后是聂军长拍板,说:“只要能把马大炮救活,就是请一个班的女护士照顾他,老子也允许!”

高伦把“公牛”走不脱的情况报告给老K。老K回话说,这可是一个打入共军内部的绝佳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为什么要走?硬走,不仅会暴露,而且毫无意义,留下来,意义却是非常非常重大!而且她还安全。

就这样,秋莲从第一劳工医院借调到师野战医院,专门负责护理马九龙。她不走,高伦也就不想走了。

解放军主力部队拿下上海,锋锐指向浙江、福建方向,师野战医院随大部队开进,马九龙和一些重伤号被转送到三野后方医院,长驻上海治疗。

三个多月后,马九龙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让秋莲陪他到附近一个中学的操场上,他跑步、跳远,还上了单杠,做了几个大回环,虎虎生风。他问秋莲:“小许同志,你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

秋莲点点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这人怎么像个铁汉似的,换常人,身中三弹,流了半脸盆的血,命丢了一大半,没个一年半载的,就别想站起来。

“哎,小许,你整天守着我,没发现我身上少啥零件吧?”他话里的意思,自己的身体是健全的。

秋莲摇摇头,表示没发现。

“那就好。”

他给秋莲说起一个人——军里的姚副参谋长,此人身上就少个零件——一只眼睛瞎了,但那家伙非要和一个护士结婚,人家姑娘不愿意,他拿枪指着人家,死乞白赖入的洞房。

最后他说:“我马九龙死活瞧不起这种人。”

他这话的意思,如果他是个残疾,他是不会不要脸皮死追人家姑娘的。但是,这话反过来听呢?——他现在好好的,没少啥零件,那么他就可以死乞白赖地追一个姑娘。

想到这里,秋莲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秋莲向马九龙提出:“既然首长没事了,那我回我们医院了。”马九龙说:“身体是没事了,心上的事还没解决呢。小许同志,请等等。”

吴师长从福建前线打来电话说:“马九龙,你没事了还不赶快归队,再不来,三十五团的团长老子换别人干。”

马九龙是有名的战斗英雄,立过好几次大功,如果不是因为没文化、脾气粗,早当上师长了。吴师长就是当年他一个班的战友,他曾救过吴师长的命,所以他和吴师长说话向来不客气。他当即骂骂咧咧地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老子是想归队,但老子不想一个人归!”他把电话撂了。

他参加革命,除了那些说得出口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只能闷心里。现在他可以给许秋莲同志说了——

“我们村地主家的斜眼大少爷,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凭啥?除了穷,老子哪一点都比他强!出来闹革命时,我发过誓:只要活着,一定得找个比他老婆漂亮的!”

过江之前,全师正团以上干部都有了老婆或准老婆,就他还光棍一条。师组织科的白大姐给他介绍了足有一个班,他一个也没看上。他就找漂亮的,“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

“这次老子到鬼门关走一遭,没白走。小许,你就是老天爷给我派来的。你得认命!”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非她不娶。

秋莲吓得够呛,她心里只有高伦。她抽空跑出去见高伦,提出和他一起逃走。高伦算是个老谍报人员,遇事讲纪律,不敢擅自行动,他去请示老K,得到的指示是:“野鸡”撤离上海;“公牛”马上嫁给姓马的,有这个保护伞,就可以在此人身边长期埋伏,一是想办法获取情报;二是争取策反他。适当时机,上峰会派人和“公牛”接头。

高伦有点傻眼。秋莲一听,哭了起来。高伦知道保密局的人心狠手辣,不执行上峰命令,会被处理,乃至被灭口,都是有可能的。于是,他咬碎牙决定,让秋莲暂且答应嫁给姓马的,至于以后走与留,再见机行事。同时他向老K请求,既然“公牛”不走,他也不想走了,愿意长期潜伏。老K回话说,上峰准许“野鸡”留下。

秋莲委屈得一个劲地哭,她觉得这样做,对不住高伦。高伦拥抱她一下,红着眼睛说:“莲儿,你不必难过,我能想得开。为了信仰,为了党国利益,我愿意牺牲自己一切,包括爱情、家庭,乃至生命。我面对青天白日旗发过誓的,我说到做到。”

马九龙向组织提出,办了婚事就归队,他得防止“煮熟的鸭子飞走”。九师有个团长,在江北驻训时谈妥了一个女朋友,是个文工团员,他们约好渡江战役胜利之后结婚,结果打下南京,该团长收到女文工团员一封信,说她决定嫁给八师政治部主任。

媳妇一天不进门,就有可能归别人。他马九龙可不想担这个惊受这个怕。

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结婚需要政审,保卫部门给许秋莲政审时,发现漏洞很多,她说她祖籍福建厦门,老家没了一个直系亲人,厦门尚未解放,无法调查了解;她说她父亲是个做生意的,据说死于徐州附近的战火中,不知埋在何处;母亲年初病死于广慈医院,这个倒是查清楚了。她工作的单位劳工医院给她写的鉴定虽然很好,但她毕竟只在该医院工作了几个月,不能说明更多问题。

政审搁浅,婚就没法结。马九龙大为光火,说他早问过许秋莲同志,知道她是个孤儿。一个弱女子,本来就不幸,还被你们折腾来折腾去。他对师保卫科的科长拍桌子,说:“兵荒马乱几十年,天下孤儿到处有,老子也是个孤儿,和她一样的苦命,是不是你们连我也怀疑?”

吴师长派卢道亮回上海处理此事。秋莲的身世是有漏洞不假,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这个人有政治问题,她就像一张白纸,干净得让人无法起疑。卢道亮是个做政治工作的,谨慎惯了,不愿放过任何疑点,他说:“老马,眼下还在打仗,很多问题无法搞清楚,只有等全国解放了,才能彻底搞清一个人的身世,你就不能等一等?你忍一忍,好不好?全国解放指日可待。”

马九龙火了,抬脚把一个凳子踢翻在地,指着卢道亮鼻子说:“卢主任,你老婆是个唱戏的,当年在徐州天天为国民党大官唱堂会,她的身世就没漏洞吗?你敢说没有疑点?可是徐州刚一解放你就把人家姑娘办了!你他娘的为啥不等等?哼!兴己不兴人,你们政工干部,够呛!”

马九龙的火暴脾气,全师闻名,他想骂谁,谁也拿他没办法,卢道亮摘下眼镜,用手捻着镜片,打个哈哈说:“老马,我老婆是地下党员,政治上没任何污点,否则我也不会娶她,拿自己前程开玩笑。老马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是担心将来许秋莲同志查出个啥问题,影响到你。”

“那你更不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将来发现她有问题,怎么处理我我都没意见,大不了老子脱军装滚蛋!”

“你这个老马呀,政治上太不成熟。”卢道亮摇头。

“成熟不成熟,老子不在乎,老子眼下就想结婚,一天不想等,一分钟不想等!我看是你妒忌许秋莲比你老婆陈小桃漂亮,对不对?”

卢道亮听不下去,气跑了。

事情僵住了,没办法,只好报告给军里。最后还是聂军长一锤定音:“想结就结吧,我还指望马九龙回来打仗呢。”又说,“我不相信一个小女子,能把我们怎么样。”

医院腾出一间病房给新婚夫妇当新房,一群病友晚上过来闹洞房,不一会儿,马九龙就把大伙赶走了。他不希望别人打搅他和秋莲,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珍贵。熄了灯,上了床,他像剥一个粽子那样把她剥光,然后抱着光溜溜的她,像上了战场冲锋一样,动作很刚猛。他们都是第一次,没有任何经验,场面搞得一塌糊涂。秋莲说,你弄疼我啦。她哭了起来。他收住猛烈的动作,摸着她脸蛋,像在梦呓,颤动着身体说:“老子打了十几年仗,能够活着入洞房做新郎,比那些死了的弟兄有福气啊,还是活着好……小许,你听着,我马九龙会一辈子疼你的。”

这话让秋莲心里微微感动了一下。她脑子里开始是一片空白的,一直难以接受这个结局,后来她把身子上面的人想象成高伦,尝试着配合,却也获得了从前不曾想象到的快乐。到最后,竟然有点陶醉了。

完事后,马九龙抱着她说,这下你就跑不了啦。

谁都没想到,新婚第二天马九龙就去了福建前线。临走前他对秋莲说,如果我战死,你就改嫁,组织上给我的所有财物都归你,再嫁个人好好过日子。

秋莲眼圈一红说,你胡说什么呀,我等你。

马九龙走后,秋莲被人接到师里的“家属连”,与吴师长、卢道亮等师领导的家属住同一个院子。所谓家属连,不属部队的建制序列,由组织科把师团干部的家属编成班、排,进行集体管理,安全由警卫排保护,吃、住、行由后勤派大车,配粮配物,还有医护人员随同治疗伤病或者接生。以前部队行军打仗,家属们就尾随大军流动,全部身心就是为自己男人服务。部队进入大上海之后,都觉得上海好,都不想流动了,都想把家长期安在这里,于是就长期驻扎下来了,有些家属组织上还给安排了工作。

卢道亮的家属陈小桃到市里的沪剧团上班。卢道亮临走时嘱咐陈小桃多留意许秋莲,他说他对这个女人心里真是没底儿,看她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记下来,有情况及时报告。

秋莲不需要组织上另行安排工作,她照常到劳工医院上班。医院成立了党支部,只有党支部的几个领导知道她已经结婚,嫁的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马九龙。领导们关心她,想给她调一下工作,让她离开一线不再搞护理,去坐办公室,抄抄写写什么的,她也在行。

秋莲没有同意。

上海刚刚解放,还有不少“军、警、宪、特、匪”没有肃清,夜里时常听到有人打冷枪,偶尔还能看到信号弹升起,光八月份一个月里,就有二十多名干部战士被冷枪射杀。军官家属们都被告之,不要单独行动,尤其夜间不要出门。秋莲每天要穿过半个上海去医院上下班,有时还要上夜班,家属连的领导很为她的安全担忧,连长就曾说过:“嫂子,如果你出点事,马团长回来还不剥了我的皮!”连长提出,她上夜班时,派个兵来回护送。

秋莲也没有同意,说自己会小心留意,不会有事的,就不给组织添麻烦了。

她在心里说,按共产党的说法,她和高伦、老K都算是“特”,属于被肃清的对象。如果自己上下班的路上被冷枪黑枪打死,倒也痛快,她甚至盼着挨一枪,那样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风声实在紧,老K或许是溜了,或许是被抓,或许是被打死,反正一直没再有他的消息,也没接到其他上峰的指令。市邮政局招人,高伦给招聘进去了,他每天到南京路上的一家邮政局上班,基本上没再和秋莲来往。所以陈小桃观察了秋莲好一阵子,没发现她有任何异常。开国大典之前,她所在的医院党支部还专门给家属连写来一封信,夸奖她如何如何之好。

陈小桃电话里对卢道亮说,她越是表现好,越让人不放心,坏人总是积极表现,蒙骗好人。卢道亮说,话不能这么说,得用证据说话。

陈小桃每周都能收到卢道亮的前方来信。马九龙到前线后,却很少和秋莲联系,没来过一封信,只打过一两个电话。马九龙认字少,让他写封信比让他打一仗都难,所以他不愿写信,再就是他全部心思都用在打仗上,电话也顾不上打。然而秋莲丝毫不怪他,他一辈子不来信不打电话,她都没意见。她甚至想过,如果他死在前线,她可能都不会难过的。

秋莲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这一天,秋莲突然接到马九龙打来的电话,他兴奋地说:“老婆,你老家被我们解放了!我团最先上的厦门岛,一口气捉了三千多个俘虏!奶奶个熊,国民党真是不经打。”

秋莲愣了愣说:“祝贺你,老……马。”她想学家属们常挂在嘴上的那样,称呼男人为“老公”,但她说不出口,只得临时改口为“老……马”。

放下电话,秋莲想明白了——国民党军为什么那么不经打?因为共产党里面,马九龙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国民党军怎么能打得过他们呢?如此说来,父亲当初真是选错了队。父亲曾经说过,他从黄埔军校毕业的时候,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来争取他,他认定跟蒋校长走更有前途,所以选择了国民党,没想到最终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死无葬身之地。

她差点又要哭。

一九五〇年秋天之前,马九龙所在的兵团一直在福建沿海驻防训练,家属们私下传言,说是为打台湾做准备。马九龙给秋莲的电话里也不避讳,他说:“如果真打台湾,我想第一个登上台湾岛,亲手活捉老蒋,送到北京献给毛主席。”

听得秋莲心里一咯噔。

自打新婚一别,他们一直没再见面。上个春节,不少干部回上海休假,马九龙回不来,打电话让秋莲到福建军营探亲,她犹豫再三,感觉如果不去,会被他察觉有问题,陈小桃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也盯着她呢,只好硬着头皮订了火车票。正要动身时,突然感冒发烧,到单位一量体温,四十摄氏度,只能住院输液。

除夕夜她是在本院病房度过的。不去见老马,这个理由再好不过,她暗暗庆幸。大年初一,卢道亮两口子突然来看望她,代表师首长向她表示慰问,还带来了一饭盒水饺,又让她感觉对不起共产党的组织,对不起老马。病好以后,她打算去看老马。老马却在电话里说,探亲的家属们都走了,你还是别来了,影响我工作。

一天,她拐到南京路上的邮政局给老马发一封挂号信,为的是见高伦。高伦外出送信送报刚回来,一脑门的汗,他瘦多了。他们躲到没人的地方,小声交谈了几句。高伦情绪低落,说他刚刚侥幸躲过一场身份审查,差一点暴露,下一次不知能否躲得过。他提出,虽然接不到上峰的命令,但是遇到危险,是可以撤离的。

“往哪撤?”秋莲问他。

“……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反正先离开上海,出去再想办法。”

“全国很快都要解放——噢噢,是沦陷,你跑哪儿能有安全?”

“……我看最终得想办法到台湾去。”

“他们很快要打台湾。”

高伦哑口无言,面色焦虑。

秋莲最后对他说,共产党的人常讲,越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安全。她认为,眼下在上海,二人是最安全的,只要一离开,会一路有危险。她让高伦不要紧张,以后或许她能保护他。高伦眼睛都红了,说,没想到,到头来我要你个女人保护。

十月份,马九龙突然回到上海家里,说是路过,回家看看。一年多不见,他并未像秋莲想象的那样,进门就上床。他情绪似乎不高,抠着脚丫子,半天才说:“他娘的,便宜了老蒋。”

秋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我们在海上练了半年,白练了!”

“不打……台湾了?”

“美国佬不让打。”

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怎么?我看你有点高兴……你家台湾有亲戚?”

秋莲吓得一吐舌头,赶紧说:“才没呢!才没呢!”

夜里,躺在床上,马九龙告诉怀中的秋莲,他们部队可能要到朝鲜去。秋莲愣一下,说不上是喜还是忧。其实最近已经有几支大军坐火车路过上海北上,家属们经常凑一块议论,说是主力部队要到东北去,有可能开到朝鲜跟美国佬打仗。秋莲问道:“真要跟美国打?”

马九龙捏一下她的小乳头,算是回答。

“美国人可是不好惹……能打过他们吗?”

马九龙犹豫一下,又轻轻捏了下她的小乳头。

“……你能否不去?”

马九龙这回没捏她的乳头,而是微微摇了摇自己的头。

“你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将来我靠谁呀?”她脑袋靠在他胸脯上。话毕,她才意识到,可能刚才又把身边人当成高伦了。

马九龙叹口气说:“你以为我想去?打跑老蒋,本以为天下太平,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小日子了。让打台湾,咱没话说,那是咱国家自己的事,必须打,为了国家统一嘛。可是朝鲜,关老子鸟事!”

“那你可以不去嘛……理由很多呀,你受过那么多的伤,到了朝鲜,听说很冷,你会顶不住的。”

马九龙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轻轻推开她:“小许,你想拖我后腿?”

她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是担心你身体……”

他又伸手把她揽到怀里:“这你放心。尽管去朝鲜心里有疙瘩,但是只要毛主席有命令,我马九龙绝不含糊!美国佬仗着武器好,牛皮哄哄,说是武装到牙齿了。老子偏不怕,我就不信,他能把老子的蛋给咬下来。是不是英雄好汉,跟美国人比试比试,就知道了!”边说边用力捏了下她的乳头,疼得她叫唤起来。他松了手。

像去年结婚时那样,马九龙这次在家又是只住了一个晚上。他说团里的弟兄百分之九十九没老婆,他能回来和老婆睡一晚,已经是享了天大的福,人不能太贪。临走,他还是那句话:“如果我战死,家里所有的财物归你,再嫁个人好好过日子。”

秋莲也还是那句话:“胡说什么呀,我等你。”

马九龙意犹未尽,盯一眼秋莲的肚子,又道:“小许,要是你怀上我的种,我又回不来的话,无论如何,请你把孩子生下来,男孩叫他姓马,女孩叫她跟你姓许。拜托!”

说罢,他冲秋莲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噔噔走了。

秋莲眼里涌上了泪,说不上为什么,心里酸酸的,她冲老马的背影点点头,用力说道:“老天保佑,你会没事的……”

马九龙走了后,一直没音信。广播里说,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了。家属们凑到一起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事,她们的老公也都入朝作战了,大伙都为自己老公担心,说话都不敢放大声,笑声也少了。秋莲每天上班,早走晚归,偶尔参加一下大伙的聊天,都是陈小桃拉她进来的。她把聊天内容默默记在心里,一旦上峰派人来找她要情报,她能提供的只有这些了。

国家号召为前方将士捐款捐物,支援抗美援朝。秋莲二话不说,把自己值钱的东西都捐了——共有两枚金戒指,一条金项链,一只金手镯,还有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副和田玉手镯——那是上等的和田玉,是父亲当年给母亲的定情礼物,很值钱的,母亲特意交代,这东西留给她做结婚礼物,让她和高伦结婚的时候戴上,算是爸爸妈妈的一份祝福。秋莲想,既然父母都不在了,自己也很难再与高伦结婚,不如捐了吧。

当然,捐这些值钱的东西,她没敢声张,否则让陈小桃知道了,又会盘问她,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小护士,哪来这些值钱的东西?她一个人悄悄来到南京路捐款捐物大会现场,把东西丢到大红箱子里就离开了,工作人员要她登记姓名单位,她也拒绝了。

陈小桃鼓动军官家属们捐款,秋莲只好又捐出三个月的工资。她那么大方,家属们纷纷冲她竖大拇指。陈小桃雷声大雨点小,只拿出一个月的工资。

仍然是一直没有马九龙的消息,秋莲偶尔冒出个念头:他会不会被美国人打死了?如果他死了,自己会难过吗?她拿不准。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旦冒出这种不祥的念头,她又害怕。到后来她发现,她是不希望他死的,毕竟他们是夫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婚后他们只在一起过了两个完整的夜晚,但从时间上说,他们的夫妻关系已有一年多,“恩”谈不上似海深,却还总是有一些的吧?况且他们之间没有“仇”,父亲又不是他打死的,所以秋莲终归希望他活着回来。

那段时间,秋莲和高伦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邮局,一次是在小饭馆里,他们交换过看法,都认为朝鲜这一开战,美国太平洋舰队进驻台湾海峡,解放军再想打台湾,不可能了,他们无法开辟两个战场,他们的木船也不敢与美国的航空母舰较量,台湾暂时是安全的,确定无疑。

高伦这时候又动了带秋莲去台湾的念头。秋莲说,我们又不是鸟,怎么过得了海?高伦说,我暂时也没办法,先退出上海再说吧,不行就从缅甸走,偷渡到越南,再坐船到台湾。高伦手头还有一大笔活动经费,是美元,老K撤退时留给他的,用这笔巨款搞定边境上做偷渡生意的人,应该没问题。秋莲想了想,觉得这一走,一路上会像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那样,千难万难,说不定把命搭上,都是很有可能的。秋莲就很犹豫。高伦眼泪都快下来了,央求她,无论多难都要走,他就想跟她在一块。

秋莲看出来了,高伦是想跟她在一起。他太爱她了,当初一念之差没带她走,还傻乎乎地同意她暂且嫁给姓马的,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现在走,正是个机会!秋莲考虑了两天两夜,决定听高伦的,跟他走,大不了死路上,要死死一块,那样自己良心上对他的亏欠会少一些。

他们约好周末的晚上走,先辗转去昆明。晚饭后,到了高伦来接她的时间,她心跳得咚咚响,喉咙发紧,像有一根小绳子在勒。她咬咬牙,提起旅行袋往外走,到了门口,感觉天旋地转,恶心得很,跪下哇哇大吐,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陈小桃就住隔壁的平房,闻声跑过来,一看立马明白了,赶紧叫车把秋莲送到了军医院。

秋莲怀孕了,妊娠反应相当厉害,医生提出住院观察。听说她老公上了朝鲜前线,医院里的小护士们热情得很,轮流跑来照顾她,再想脱身不可能了。高伦作为她名义上的远房表哥,过来看过她一回。他情绪还好,认为走不脱是天意,没有怨天尤人。他小声对秋莲说,最近他听美国之音,还有“那边”的广播,都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很快会爆发,到时候美国盟友会帮助“那边”反攻大陆。“莲儿,我们哪也不去了,就在原地迎接王师北上。”他颇有点兴奋。

秋莲惦记那笔巨款,说放在哪儿都不保险,万一露馅怎么说得清?不如借机捐了。高伦想想也对,抽空来到离邮政局不远的捐款捐物现场,把那捆用报纸包着的美元投进了捐款箱。

三十三团副团长曾之力的家属曹小慧和秋莲比较要好,曹小慧平时话不多,在街道工作。她和曾副团长结婚快两年了,一直要不上孩子,她很羡慕秋莲怀孕,盼望丈夫早点从朝鲜回来。没想到她盼来的不是活着的丈夫,而是一张阵亡通知书。曹小慧当即就瘫了。秋莲和陈小桃过去安慰她,陪着她哭。陈小桃往回赶秋莲:“你不能哭,你肚里有货,赶紧回家躺着去。”

后来又有家属接到阵亡通知书。家属们心里都在盘算,谁会是下一个?于是都有点恓惶。秋莲不怕,没事似的。妊娠反应过后,她不要单位照顾,坚持每天坐公共汽车上下班,在科里一点都不搞特殊,脏活累活抢着干,弄得全院都很感动。她是个战斗英雄的家属,她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个少见的典型啊!

院里决定给她增加一级工资。她坚决拒绝了。说自己所做,都是应该的,科里的护士,哪一个都很辛苦,单独给她涨工资,对别人不公平。

肚里的孩子每天都有变化,让秋莲格外操心,她差不多快把老马忘了。这天陈小桃通知她,到火车站参加一个活动,必须去。她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迎接战斗英雄回国。

很多人在站台上敲锣打鼓吹喇叭,气氛非常热烈,快要把站台的顶盖掀起来了。一列火车停下,十几个战斗英雄鱼贯而出,出现在站台上,一排中学生上前献花。秋莲看到,英雄里头个子最高身板最壮的那个人,是老马。原来他还活着啊!秋莲不觉眼睛湿了。她摸摸肚子——孩子的父亲活着回来了,她终于吐出一口长气。

老马也看到了她,不顾有领导正要对着麦克风讲话,把手中的鲜花扔向人群,拨开众人朝她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们二人,场面出奇的安静,都有点傻眼,不知所措。老马走到她跟前,不说话,想抱她,又没敢。她羞红了脸,不敢看他,不知怎么就看到老马一只胳膊的袖子被风吹得老是飘,飘呀飘,她伸出手一摸,空的!

马九龙少了一只胳膊!

她愣着的工夫,马九龙豪迈地举起右手,勾起食指,大声说:“没事,不耽误老子打枪。”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秋莲伸手抚摸马九龙断臂的茬口时,还是忍不住落了泪。老马伸出右臂把柔弱的她揽在怀里,摸着她隆起的肚皮说:“小许,行啦!你怀了小崽子,我丢了胳膊,这一得一失,扯平了!我命还在,当是赚啦!”

晚上进了被窝,说起掉胳膊的经历,马九龙竟然哭了。这让秋莲骇然——上次中了三弹差点毙命,他一滴眼泪没掉,今天是怎么了?

马九龙抽抽搭搭地说,他们部队原本打台湾,给拉到朝鲜去,棉衣都没换齐,到长津湖布防,那狗地方太冷了,他一个团,一晚上冻死四百多,剩下的全冻伤了,他的胳膊就是那晚上冻掉的。他太憋屈了,不能当着部下哭,不能当着上级哭,回到家里,得当着老婆面哭一场。

秋莲拍打着他结实的后背说:“老公,想哭你就哭,我听着。”

话一出口,她有点吃惊——以前她叫他“老……马”,从没叫过他老公,今天是第一次,不知怎么就滑出口了。“老公”这方面很迟钝,没什么反应,顾自抹把泪,说:“我的团没有败给美军,败给了朝鲜的严寒。那狗地方,老子一辈子不想再踏上一步。”

秋莲很好奇,问他团里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成战斗英雄了?他说,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带领全团冻伤而不下火线的弟兄,干掉了美军一个加强连,他用一只胳膊,活捉了美军的一个中校。

她真有点佩服他了,乳房贴紧了他厚实的胸脯。

停了停,他又说,他的团六七百弟兄再也回不来了,彻底埋那儿了,自己却回来陪老婆,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弟兄。说罢,他又哭起来。秋莲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说话,听他哭。

末了,他说:“小许,我身上少了个零件,如果你想离婚就提出来,我签字。”

秋莲伸手捏了他屁股一下。

马九龙回国后,做了几场报告,他认字困难,不按稿子来,经常临场发挥,扯东扯西,效果却出奇的好,但他又老是夹带粗话,影响志愿军形象。上级领导决定把他从报告团拿下来,送到荣军医院疗伤。在那里待了没几天,他就闹着出院,说自己享不了这个福。荣军医院不同意,他干脆逃回家里,谁来叫也不去。没多久,他又要求回前线。

吴师长现在是副军长,吴副军长回国开会,顺便回上海看看老婆孩子。听说马九龙胡闹,把他叫过来臭骂了一顿,说,你一条胳膊,回朝鲜干什么?噢,让美国鬼子以为我大中华没人了,派个独臂家伙来打仗,国际影响多不好!再胡闹,你就离开我这个军,转到地方工作。

这话把马九龙给镇住了。

四个月后,秋莲生下一个男婴,马九龙给儿子取名马小天。有了孩子,这才真像一个家了,秋莲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把高伦忘了,整天洗尿布喂奶,身上带着尿臊味和奶香味。直到有一天,她从报纸上看到,高伦被评为全市邮政局系统的劳动模范,五一劳动节那天,和众多劳模一起,佩戴大红花,受到陈毅市长接见。

马小天满月那天,秋莲打算置办几样好菜,提出请“表哥”来一块给儿子摆满月酒。马九龙知道秋莲有个远房表哥叫高伦,只是一直没顾上见面。秋莲在上海就这一门亲戚,而且还是全市的劳动模范,叫他上门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于是满口答应。秋莲给高伦打电话,请他来家里。高伦电话里犹豫不决,怕露了馅,毕竟他心里胆怯。秋莲说,越是大大方方越没事,你怕啥?有我在,老马他能吃了你?以后还得靠他帮你呢。

高伦提着礼品上门,受到马九龙热情接待。他这一天的表现非常得体,居然和马九龙越聊越近乎,二人喝光了一瓶白酒。对于小许的这个“表哥”,到底是姑家的还是姨家的,马九龙一直没弄明白,他也不想弄明白,反正是许秋莲家的亲戚,就是他马九龙的亲戚。马小天跟高伦也不见生,平时外人一抱他,他就哭号,高伦抱他,逗他玩,他笑眯眯的,一声没哭。

高伦顺利走脱之后,秋莲松了一口气,有这个开头,以后她和“表哥”加强来往,也就顺理成章了。

马九龙看上去粗,有时却很细心,他听说高伦至今单身未娶,便和秋莲商量,把曹小慧介绍给他如何?曹小慧很贤惠,曾之力牺牲后一直未嫁,而且没有孩子拖累。秋莲觉得这个主意好,心想如果他们成了,高伦不仅解决了个人问题,使她少了一份歉疚,更重要的是,有曹小慧烈士遗孀的身份做掩护,高伦更加安全不是?高伦安全,她就安全。她有老马,高伦有曹小慧,算是双保险了。

这个时候,她真心希望过去的上峰把“野鸡”和“公牛”遗忘,不再联系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也许那个老K早已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他一死,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秋莲出面给高伦和曹小慧牵线。曹小慧羞答答同意见个面,高伦则不干。他在电话里对秋莲说,他这辈子不会再有爱情,因为他的爱情已经死亡。放下电话,秋莲知道他已铁了心不娶,自己伤了他,深感对不起他。但事已至此,又能怪谁呢?

过了一段时间,马九龙惦记这事,问秋莲,你那个表哥,他考虑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嫌人家曹小慧是个寡妇?秋莲说,那倒不是,他这个人有点怪,不希望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想自己发展一个。又说,他这方面的事,以后我们不用替他操心了。

秋莲的产假是三个月。假期一到,她就去单位上班,把孩子丢给了赋闲在家的马九龙。马九龙只看了三天孩子就不干了,亲自打电话替秋莲请了事假。他是著名的战斗英雄,又是伤残荣誉军人,他出面,谁也得给他个面子。

不久,高伦以看望外甥的名义来与秋莲接头,告诉她,上峰派人和他建立了联系。这个消息让秋莲脑袋嗡嗡直响。她硬着头皮问,上峰有何指示?高伦说,没有特定的任务,只是嘱咐“野鸡”和“公牛”不要忘记使命,耐心潜伏,一旦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好做内应。秋莲长出一口气,说,安全为上,我们还是待着别动为好。高伦不同意,他认为秋莲婚后安于过小日子,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辜负了党国的栽培,她得利用自己的有利条件,多搜集一点解放军内部的情报,适当时机传递到“那边”去。

秋莲虽然心里害怕,但嘴上先答应了下来。她嘱咐高伦,无论如何不要冒险,她发现高伦最近胆子大了点,不那么谨慎了,这样会很危险。高伦却说,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不了被共产党抓住掉脑壳,有啥了不起,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高伦走后,秋莲眼皮子直跳,生怕他出个什么差错,连累自己不说,马九龙、马小天也得跟着遭殃。

马小天刚满周岁,一直赋闲在家的马九龙接到了新的任命,到驻防安徽蚌埠的十七师担任副师长,早前,卢道亮被任命为该师政委。两个老战友又可以聚到一块了。

上级要求各级领导干部做到“人走家搬”。问题这就来了——陈小桃迷恋大城市,不愿把家搬到“和乡下差不多”的蚌埠去,她来动员秋莲,说,咱姊妹俩统一思想,就是不搬,法不责众嘛,顶过这阵就没事了。马九龙却提出全家搬走,把老婆孩子户口迁到蚌埠去,房子上交,不留尾巴。秋莲虽然也舍不得上海,尤其是将来儿子要上学,上海教学质量肯定要好过蚌埠,但是她更想离高伦远一点,最近高伦老是催她弄点有价值的情报,好给上峰交差,她一直拖着,说自己接触不到共产党的秘密,老马已经半年多没上班,没有文件可看。利用这个机会离高伦远一点,日子会平静地过下去——秋莲想得最多的是这个,所以马九龙的意见,她完全赞同。

这样就无形中得罪了陈小桃,也许还得罪了卢政委。陈小桃的主意,谁敢说不是他出的?

到蚌埠去,秋莲的工作安排可以借机做个调整。马九龙早就不希望她当护士,太累不说,还顾不上家。他打谱让秋莲穿军装入伍转干,军队领导干部家属半截子入伍转干的情况很多,当护士的,当干事的,当保密员的,都有。秋莲和她们比,哪方面都不落人后,入伍转干不成问题。

秋莲听老马说出这个打算,心里怦怦乱抖。她竟然要混入共军的队伍里来了,连自己都觉得滑稽,不可思议,像做梦。她对老马说:“老公,我还是不入伍吧?”

“为啥?”

“……我觉得自己不够格。”

“你谦虚啥!你不够格,谁够格?别扯了,这事我说了算。”

秋莲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高伦。高伦说要请示上峰。很快他回话说,上峰的意思是,“公牛”务必借这个机会打入解放军内部,潜伏下来,为以后多多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做好铺垫。

秋莲只得咬咬牙对老马说:“老公,那我听你的。”

事情报到卢道亮政委那里,卢政委旧话重提,说许秋莲历史问题不清,有漏洞,尚未查实,入伍一事暂且搁下。马九龙为此大为光火,他跑到卢政委办公室里拍桌子,说,你们政工干部老是戴有色眼镜看人,见人就往坏里想,我马九龙天天和许秋莲同志睡一块,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好女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查出她有啥问题,怎么处分我都认,杀老子的头都可以!

卢道亮其实很不愿意和马九龙一个锅里抡马勺,他憷这人的臭脾气,天王老子都不怕,你不同意他老婆入伍,他会天天来闹,骂骂咧咧,不像个领导干部的样子。陈小桃给丈夫出主意说:“你就让她入,到了部队,派个人好好盯着,一旦她有什么蛛丝马迹,立刻抓起来嘛!”

卢道亮说:“那你也入伍,一块到蚌埠师部,你负责盯她。”

陈小桃撇撇嘴说:“我职务太高了,到你们师里,不好安排,除非你给我解决个正团职务。”

陈小桃这时候已经是上海市文化局的处长,分管剧团工作。她不愿离开上海,除了迷恋大城市外,她认为如果离开,职务上会吃亏。

秋莲的入伍问题很快解决了。卢道亮亲自找马九龙谈话,严肃提出,不能把许秋莲放到重要的部门,不要让她接触机密性的文件。马九龙痛快地答应说:“这样好,你省心,我也省心,她还是到师医院干护士。”

卢道亮点点头说:“老马,你理解就好。上级关于审干的要求你也清楚,我是防患于未然。”

马九龙抬起独臂,给卢政委敬个礼就出去了。

一九五五年授军衔的时候,秋莲按规定可以授中尉军衔,她给师医院领导写报告,主动要求降一格,说自己刚入伍不久,思想觉悟还不够高,因为带孩子,影响了工作,授少尉就可以了。师医院领导征求马九龙的意见后,同意了。而其他几个师领导的爱人正在到处找人活动,要求高授一格。卢政委拿许秋莲说事,对那几个家属说:“你们怎么不向人家马副师长的爱人看齐?该多高就多高,谁也不能高授。”

在师常委班子的夫人中间,秋莲后来成了受孤立的一个,没人和她拉近乎。她也不主动和别人来往,除了带孩子,就是照顾老马。到蚌埠第二年,她又生了个女孩,马九龙给女儿起名马小云。

离开上海后,确切地说是离开高伦的视线之后,秋莲感到很开心,很踏实,比先前轻松愉快多了。她感觉都快把高伦忘了,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才想起他来,赶紧给他寄一张贺年片。

到后来,秋莲真的把高伦忘了,脑子里除了工作,就是丈夫孩子,整天忙得团团转,连化妆的时间都没有,一年到头穿军装,没有一件像样的便服,快成黄脸婆了。

直到有一天,马九龙回家来,说:“小许,你不像话。”“怎么了?”她一惊。丈夫以前很少这样说她。

“你那个表哥,高伦,今天碰上我,怪你不关心他,对你意见蛮大。”

秋莲如堕雾中——老马怎么碰上他了?她有一种大白天撞见鬼的感觉。

原来高伦在上海的单位分到了一个支援落后地区的名额,说白了,就是下放,单位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找各种理由开脱,已经当上邮政支局办公室副主任的高伦主动报名,上个月来到蚌埠市邮政局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今天马九龙代表师里到邮政局走访,突然与高伦打了照面,简单聊了几句。马九龙感慨道:“你这个表哥,真可以。听说他还没入党,他比我们好些共产党员觉悟都高。”

弄明白情况后,秋莲苦笑笑,心情变得异常沉重。马小天把妹妹弄哭了,马小云一个劲地号,秋莲很生气,上去一人一巴掌,把两个孩子打得可着劲地哭,像比赛一样。马九龙有点傻眼——小许以前可是从没打过孩子的,真是年纪大了,脾气也见长。

看来想过踏实日子,那是痴心妄想。秋莲想,上峰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高伦来蚌埠,一定是接到了新的任务。

秋莲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既怕高伦来找她,又希望他早点来,来把事情说清楚,看看能有什么好对策,应付过去。然而高伦却一直没来,她主动打了个电话,约他来家里吃顿饭,说,表哥,你还没见过外甥女小云呢。高伦以刚调来工作忙为由,推掉了。

师部机要室的保密员胡家梅生小孩,需要找一个女同志临时到机要室工作一段时间,司令部情报科梁科长到师医院选人,因为这里女同志多。黄院长头一个推荐了许秋莲,说她表现非常优秀,工作认真细心,口风严,社会关系简单,干这个比谁都合适。秋莲成了主要人选。

一个周末,马九龙派车把高伦接来家里吃饭,秋莲战战兢兢地在家迎接他。两年多不见,她发现高伦更瘦了,穿一套深灰色的旧中山装,面色苍白,目光深邃,像一个小学教师。席间,马九龙提起秋莲到机要室工作的事,说还是去那里好,正常上下班,不用值夜班,不像当护士,每周要值两个夜班,弄得夜里孩子没人带。秋莲却是态度坚决地拒绝,说自己就是想去,卢政委也不会同意,他不是一直防着咱吗?马九龙说,这个他来想办法,卢政委去南京军事学院读书,一年后才能回来,这事可以不用请示他。

高伦本来无精打采的,一听说秋莲有可能接触到秘密,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答应下来。秋莲赶紧转了个话题,说起小云不到一岁就会叫爸爸妈妈哥哥了,叫声舅舅听听?小云果然清晰地叫了一声舅舅,马九龙高兴地拿筷子蘸了一点酒抿到小云嘴里,把小云辣哭了。搞得好不热闹。

秋莲到师机要室上班没多久,高伦约她见了一次面,地点在秋莲家里,因为马副师长的家里最安全。高伦给小云带来一个玩具猴,两个孩子抱着玩具猴出去玩了,高伦低声说:“‘公牛’你听着,上峰听说你有了新岗位,能够大量接触共党共军的机密,很高兴。你加入组织后,寸功未立,希望你近期有所作为。”

秋莲心里一个劲地哆嗦,但她不能让高伦看出来,她强作镇定:“……我刚去机要室,不好马上下手,稍等一下不可以吗?”

高伦说:“你曾经当我面答应过老K,不背叛组织。说话得算数。”

秋莲说:“我说话算数。”

高伦说:“现在组织需要你表现。如果不听从指令,你知道后果会很严重。”

秋莲心一抖,头一低说:“我知道……要哪方面的?”

高伦沉吟片刻:“十七师作为共军头等主力师,横亘在京沪之间,北临徐州,南接南京,地位重要,你先把该师的家底摸清楚,比如有多少人,多少枪,多少坦克,多少火炮。这个不难吧?”

高伦走了后,秋莲一天没吃饭,她很恐慌,担心迈出第一步,他们会没完没了怎么办?这么搞下去,早晚会暴露,自己被抓被杀也就算了,她不怕下地狱,关键是她不想连累老马和两个孩子,他们是无辜的呀。

她甚至设想过,如果他们硬逼自己铤而走险,那么她就和老马离婚,这样以后出了事就不会拖累他。

更极端的结局她也设想过——偷走文件,然后自杀,就算效忠“那边”吧,证明她说话算数,没有食言。

拖了一段时间,她深感再拖下去,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上峰如果发火,后果或许更糟糕,于是硬着头皮约“野鸡”见了一面,地点在邮政局大厅,她去那儿寄一封信,“野鸡”在门口等她,她把一个纸卷无意中丢到地上,“野鸡”装作没事一样捡起来,情报就算传递成功。

那个纸卷上写着十七师的全部实力:一万一千二百一十三人、八千七百三十支各类长短枪(其中重机枪九十二挺)、二十辆苏式T54A型坦克、一百三十门各类火炮。

做完这一切,秋莲吓出一身汗,腿抖了好几天。不久,高伦打电话给她,说她提供的东西已经转交到“那边”,上峰对此很满意,希望她注意自身安全,暂且不要盲动,听候指令再立新功。

她终于吐出一口长气。

她提供的那份情报,完全是她瞎编乱造的,与事实出入很大,有的完全不靠谱。她最担心被上峰识破,进而惩罚她,甚至下狠手,殃及她的家人。现在看来,蒙混过关了。晚上孩子们睡了后,她主动拿乳房去蹭马九龙,把老马撩拨起来,二人疯狂地爱了一回。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上峰没再给她新的指令,她的小日子渐渐恢复了原状。

卢道亮从南京军事学院学习回来,在机要室门口遇到许秋莲,感觉不对劲,马上把情报科梁科长叫来问情况,梁科长说许秋莲同志在这里表现很好,工作非常认真敬业,比胡家梅强多了,打算正式给她下机要员的命令。卢道亮忍住火气,打发走梁科长,又把师医院的教导员张金栓叫来问情况。张金栓是卢道亮安排的“眼线”,多年来一直负责“盯梢”许秋莲。张金栓严肃地说:“政委,许护士离开医院前,我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

“她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密切?”

“除了工作上的关系,她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噢,她在地方上有一个表哥,市邮政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名叫高伦。他们偶尔有来往,一般是高伦来马副师长家里。没发现许护士单独和高伦见面。”

“这个高伦,表现怎么样?”

“侧面了解过,表现很好,本人主动从上海下放来这里工作的。”

卢道亮猛吸了两口烟,把半截子烟往烟灰缸里一摁:“他为什么主动从上海来这里,而不去别处?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金栓无法回答。卢道亮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卢道亮一回来,秋莲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去找,她请卢政委批准自己离开机要室回医院,说这里太憋闷,她实在不适应。卢道亮答应考虑一下。她一走,卢道亮又打电话把梁科长叫来,叮嘱他不能给许秋莲下机要员的命令,让她回原单位。

梁科长不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说马副师长升任师长的命令听说到军区了,很快就会宣布,这时候把他爱人打发离开师机关,不太合适吧?卢道亮表示,马师长的工作他来做。

当初许秋莲入伍的时候,卢道亮与马九龙有过一个口头约定:不能把许秋莲放到重要的部门,不要让她接触机密性的文件。后来因为一时疏忽,违背了那个约定。卢道亮找马九龙一谈,马九龙痛快地接受了,说:“政委,你没回来时,娘们天天给我闹,要求回医院,不是我不答应,是梁科长不放。现在你来做这个决定好,让她滚回去!”

恰好这时候,秋莲又怀孕了,反应挺厉害,已不适合在机要室干,这样她回原单位也就顺理成章了,顺便保全了马师长的面子——不然,政委把师长老婆赶出师机关,对外不好解释呀。

年底,秋莲又生下一个男婴。给孩子起名的时候,马九龙大嘴一咧说:“小三叫马小地!哥哥马小天,弟弟马小地,将来他们哥儿俩要做天地之间的好汉子!”他为自己起的名字得意,兴奋地咂咂嘴。

秋莲犹豫半天,终于把想说的说出了口:“老公,我们许家就我一棵老苗子了,能不能给我许家留一棵小苗苗?”

马九龙一怔,哈哈笑了,说:“怎么不行!叫他跟你姓许,叫许小地!”

秋莲扭过脸,悄悄抹去眼角突然涌出的泪珠,柔声说:“谢谢老公了。”

后来秋莲感觉叫许小地不如叫许小弟好,去派出所上户口时把名字改成了“许小弟”。

到这时候,秋莲认为生孩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以后和老马过夫妻生活,她就采取措施。老马开始不接受,在她的坚持下,到底还是接受了。

一九六二年初,高伦来家里见过秋莲一次,兴奋地告诉她,“那边”要“反攻大陆”,大军要在东南沿海一带登陆,叫她做好准备,迎接“王师”。

她没太当回事,心里说,“王师”还是安安静静在“那边”待着为好,解放军可不是好惹的,这些年她亲眼所见,你来十个“王师”都不是人家对手呀!

小弟过生日那天,高伦不请自来,和马九龙喝了一顿大酒。马九龙竟然喝醉了,去卧室呼呼大睡。高伦兴奋异常,毫无醉意,他说自己“人逢喜事精神爽”。秋莲问他,什么喜事?你谈恋爱了?他小声说:“莲儿,我见到老K了,老……”

一句话吓得秋莲忙止住他说话,马上关了卧室门,才悄悄问道:“老K……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这些年,他躲哪去了?”

“他去那边了。不久前又被派遣回来。”

“怎么回的?天罗地网的,他又不是孙悟空。”

高伦轻轻一笑,竖起右手食指往天花板一指:“跟孙悟空差不多。他是美军飞机空投下来的,落到蚌埠南郊,进城找到了我。”

秋莲侧耳听了听,老马睡得正香。她脸色很难看,像喝多了酒一样,腿肚子直抽。高伦没事一样,语气平静地说:“老K命令你搞一份共军中央军委最新的对台防御部署,要快。”

“我弄不到!我早不在机要室了。”秋莲急了。

“这种文件,不用去机要室。如果我没说错,老马书房的桌上就有。”他指了指对面书房半掩半开的门。

秋莲冷汗直冒,难以表态。高伦轻笑一声说:“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上峰再有指令,我去想办法,不难为你了。”

他轻飘飘地走了。秋莲假装去老马书房擦桌子,看到桌子上果然有一份中央军委关于东南沿海一带作战部署的机密文件。她哆嗦着手拿起来,马上又放下了。

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十七师也加强了戒备,马九龙带领师工作组到下面检查战备情况,遇上二团新兵连搞投弹训练,他发现投的是训练弹,很恼火,对二团团长一瞪眼睛说,啥时候了,你还玩虚的!二团赶紧组织新兵连改投实弹。

投弹开始,马九龙等领导坐镇现场观摩。一开始投的很顺利,颗颗实弹在远处爆炸,炸翻了一个个画有蒋介石光头像的木靶子,大家都乐开了怀。正笑着笑着,就见一颗手榴弹哧哧冒着烟朝观摩台飞来,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人反应快,撅起屁股钻向蒙着绿帆布的桌子底。手榴弹越飞越近,这时只见马九龙跳了出来,腾空伸手接住哧哧冒烟的手榴弹,顺势甩向一旁。

然而,手榴弹刚一离开他的手,就轰然炸响。他大叫一声倒地,被浓烟遮住。人们“师长、师长”地叫着,扑了上去。

马九龙胸前炸出三个洞,第二天才在蚌埠新建的一二三医院苏醒过来,像那次中三弹那样,他又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是一个名叫王世文的新兵,因为紧张,投弹时眼一闭,扔错了方向,差点炸死一个赫赫有名的师长。卢道亮指示二团把他关了禁闭,视后果再做处理。马九龙醒来后问明情况,要求原谅这个新兵,把他放回新兵连。听说这个兵回到连队时,全连的人都哭了。

秋莲那些日子就住在马九龙的病房里,日夜照顾。其间高伦来看望过一次,带来一大堆营养品。秋莲就怕他提那事,他偏偏提了,是在秋莲送他出院门时,他刚一出口秋莲就火了,指着他鼻子说:“我老公都快死了,你们还没完!不行我就自首,咱们一起蹲监狱掉脑袋!”

高伦却平静地笑笑说:“莲儿你想多了,我已经回复老K,情况有变,恕难从命。”

秋莲不好意思地眼圈一红,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高伦望着秋莲,眼圈竟然也红了:“莲儿,你都有白头发了。时间过得好快呀。莲儿,保重为上……”说罢,他微弯着腰,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病房,秋莲对镜子一照,果然看到鬓角隐约有几根白发,平时不但自己没发现,老马和孩子们也没发现,偏偏让高伦给发现了。

马九龙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一二三医院回家休养。回家路上,坐在救护车里,他拉着秋莲的手说:“小许,没有你,我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秋莲把头靠在老马肩上,幸福地笑了。

晚上睡觉前,帮他洗过澡,孩子们过来数爸爸身上的伤疤,马小天说有十一个,马小云说有十个,许小弟呜噜不清,口水滴到爸爸背上。那些伤疤,有枪伤,有刀伤,有炮弹皮划过留下的伤,还有刚添的三处手榴弹片钻入形成的新鲜肉坑。以前的晚上,躺一个被窝里,自己光滑的皮肤碰到那些伤疤,秋莲感觉很不舒服,现在的晚上,如果皮肤碰不到那些伤疤,她反而感到不踏实。

一天晚上,睡不着,秋莲问老马:“老公,你怎么就不怕死呢?”

老马说,上了战场,还是怕死的多,人都是肉长的,子弹不长眼睛,谁不怕死呢?他开始也怕死,后来发现,怕死也没用,该你死,你活不了,不该你死,你死不了,所以以后打仗,他都豁出去拼命,结果立了一个又一个的功,人还照样活着。

“这都是命吧,包括遇见你。”他握住她的手,少见的柔情。秋莲便感到,自己的男人,是天下少有的英雄,这样的男人让自己碰上,这辈子值了。

十一

“文化大革命”前,就有传言说,马九龙调到军里当副军长,卢道亮到军里当政治部主任。“文革”一来,这事就搁下了。

部队组织学毛选,老马脑子笨,背不下来,秋莲记忆力好,学老三篇,她晚上加个班就背下来了。师医院搞比赛,数她背得准确,背得多。

她不光是死记硬背,她逐篇去理解,深感毛主席的文章写得好。1949年前她读过蒋介石的书,虽觉得也不错,如今与毛主席的书一比,感觉姓蒋的差太多。

她小时候学过绘画,一激动,拿起画笔画了一张毛主席像。宣传科要走拿去展览,看过的人都说画得好,比印的都好。军区报社的一个记者来师里采访,非要见见她,问她,为什么画那么好?她想了想说:“我是打心眼里佩服毛主席,是用心画的。”

她先是被评为全师学雷锋积极分子,接着又被评为师后勤系统学毛选积极分子,和各单位积极分子一起,佩戴大红花,受到师首长接见。卢政委亲自给她颁发奖状。她还是有点惧怕卢政委,不敢与他对视。马九龙站在边上,冲卢政委努努嘴,意思是:“我老婆可以吧?”卢政委哼了一声,那意思分明是说:“我还得观察,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

秋莲抱着奖状,赶紧下台去了。

师医院反复催她交入党申请。像她这么能干的人,早在十年前就该入党了。她却拖着一直不写。一旦有人过问,她就说:“我感觉自己真的不够格,跟合格的党员比,还有很大距离,我还想再等等啊。”

她一直没有入党。认识她的人都说,马师长家属太谦虚了呀,她说自己入党不够格,那我们就更不够格啦。

她不入党,师医院准备提拔她当护士长。这个她接受了,说:“护士长就是个多干活的岗位,让当就当吧。”

“文革”初期,大家都觉得新鲜,闹革命嘛,人人有劲头。但是很快,就有人受到了冲击。

秋莲实在想不到,全师第一个受到冲击的人,竟然是马九龙!

老马的罪状主要有两个:一是五九年庐山会议后,他公然替彭德怀鸣冤,说朝鲜战场上彭总指挥得好。二是他多次说过,他虽然没参加过长征,但在南方丛林里受的苦,一点不比长征路上的人少,别人一提长征多么苦他就来气,说老子也没少受罪呀。这是典型的诬蔑长征干部。

师常委会上,卢道亮责问马九龙:“老马,你到底说没说过这些屁话?”

马九龙没弄明白政委的意思,梗着脖子说:“老子就说过,怎么啦?”卢道亮叹口气,摇摇头。他是希望马九龙不要承认,结果他这一承认,事情就难办了。

几天后,上级来电,马九龙停职检查,到位于宿州的部队农场参加劳动改造。

第二个落难的是卢道亮。

把卢道亮拉下马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爱人陈小桃。陈小桃比秋莲晚两年来的蚌埠,她本来不想来,后来因为与潘汉年案有一点关联,她一看不好,立马要求随军,火急火燎离开上海,到蚌埠市文化局当了个排名最末的副局长。

差不多有十年,陈小桃一直默默无闻,甘落人后。“文革”开始后,她带头造文化局的反,然后又造市政府的反,还想着造市委的反,当上了“红遍天下”这一派的副总司令。卢道亮反对她这么做,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写了一张大字报,公开揭露丈夫的“累累罪行”。其中最主要的罪行是,卢道亮亲口说过:“主席那么伟大,什么都好,就是没讨到一个好婆娘。”他又说过:“我就是觉得江青说话横,拿腔捏调的,配不上主席。”还说过:“我老婆陈小桃,都比主席夫人好看。我卢道亮比主席有福气。”

卢道亮污蔑旗手,影射主席,引起轩然大波,地方和部队内部的造反派群起而攻之,把他关押起来,每天开会批斗。他要求到宿州农场劳动改造,造反派们根本不答应,秋莲去过一次批斗会现场,看到卢政委鼻子都被打歪了,头发剃成了阴阳头,看上去,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陈小桃为此出尽风头,当上了“红遍天下”的总司令。眼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打败号称“天下红遍”的另一派,然后把市委的大权夺到手。她需要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

师医院现在没几人上班,都去闹革命了。秋莲每天坚持上班。这天她听到有人说,卢政委发高烧,快不行了。院领导想派个医生过去看看,派谁谁都不去,都找各种理由躲开。秋莲说:“我去吧。”按说她不是大夫,没法帮人看病的,但她愿意去,别人巴不得呢。她拿一个药盒,先回了一趟家,把煤球炉上炖着的一个砂锅取下来,放进一个竹篮里,然后去了关押卢政委的地方。

十冬腊月,卢道亮给关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门口有军队造反派和警卫连的人共同把守。秋莲来到门口,看门的不让进。秋莲指着仓库里面说:“如果卢政委病死、饿死在这里,将来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这时,警卫连的排长王世文过来查哨——他就是当年那个差点炸死马九龙的新兵。王排长二话没说,挥一下手,同意秋莲快去快出。

卢道亮蜷缩在仓库一角,已经是奄奄一息。秋莲摸摸他额头,滚烫滚烫。她先是给他打了一剂退烧针,又打了一支强心针,然后揭开砂锅盖,拿小勺喂他鸡汤。这鸡汤原准备炖了给许小弟喝,小家伙前几天闹肚子,人瘦了一圈,得给他补补。

喝了十几口鸡汤,卢道亮苏醒过来,看看秋莲,再看看身边的药盒,全明白了。他沉重地叹口气说:“小许,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如果你再晚来一会儿,也许我就没命了……你呀,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卢道亮话里有话。

“政委……”

卢道亮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你让我死,难道不好吗?”

她不与他对视,也不说话,低头侧身摆弄着汤勺。

“小许,你恨我吧?”

她坚决地摇摇头:“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恨自己。”

卢道亮咳嗽起来,她放下汤勺,扶他侧身躺好,不轻不重地拍打他的后背。片刻,他好了,她说:“政委,趁热再喝点汤。”

她继续喂他。不一会儿,他摇摇头,表示不想喝了,眼泪随即下来了。

“政委,你怎么了?”

卢道亮哽咽着说:“小许,有今天,我卢道亮一辈子感谢你。”

“不,”她摇摇头,“也许该说感谢的是我。”

那天卢道亮告诉秋莲,陈小桃之所以恨他,是因为她想借五十支枪,一万发子弹。他拒绝了。昨天陈小桃又来这里见他,让他提供是谁保管着后山弹药库的钥匙,吩咐那人把钥匙交出来。如果他配合,那么他就能获得自由。保管钥匙的人的确是他一手安排的,师里没几个人知道。他当然又拒绝了她。她气急败坏地宣布,与他断绝夫妻关系。

顿了顿,卢道亮喘着粗气说:“不拿到武器,她不会甘心。我估计,找不到钥匙,她敢组织人过来炸开弹药库的门,时间就在这两天。”

秋莲说:“政委,你都这样子了,就别再操心了。”

“不行!如果武器失控,不知会有多少人家遭殃!唉,要是老马在就好了,都怪我,没保护好他呀……”

卢道亮像个小孩子一样,扭过脸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二

正像卢道亮预料的那样,当天夜里,陈小桃组织三十多个精壮男子,以开联欢会为名混进军营,突然包围了后山的弹药库,当即布置炸药包和爆破筒,准备炸开弹药库沉重的大铁门。

警卫连的几个兵上前劝阻,陈小桃一挥手,她手下的人亮出大棒一阵乱舞,把兵们赶跑了。

炸点布置完毕,陈小桃看看表,下令人员后退,准备起爆。就在这时,一个黑铁塔一样的壮汉,一只手擎着一支冲锋枪,出现在洞库上方,大喝一声:“住手!”

谁都想不到,马九龙回来了!

他迎风站立,迅疾的风掀起他那只空洞洞的袖管,上下摆动,像一面旗帜。

陈小桃和她的部下一时都呆若木鸡。

原来,秋莲离开关押卢道亮的仓库后,越想越不对劲,赶紧想办法七折八转把电话打到宿州农场,找到了马九龙。马九龙一听就明白了,他放下电话,“偷”了农场的一匹马、一支冲锋枪,飞速骑行一百千米,终于赶在陈小桃下令起爆之前,出现在弹药库。

马九龙枪口抬高,对准陈小桃的方向,吼道:“姓陈的臭娘们!赶快下令让你的人滚蛋!否则老子先一枪崩了你!”

陈小桃强装镇定,面带冷笑。她手下的人也有几支破枪,互相看一眼,纷纷举枪对准马九龙。

双方久久地对峙着。

最后还是王世文带警卫连的兵从背后包围了陈小桃的人,陈小桃腹背受敌,这才狼狈下令撤退。王世文上前,仰起脖子给马九龙敬个礼,说:“报告师长!是我们失职……”

马九龙收起枪,当拐棍拄着:“小子你听着,往后不管谁来抢夺武器,你就给老子开枪,打死人算老子的!听明白了吗?”

王世文再次敬礼:“明白!”

“弹药库只要不出事,过后老子让你当连长!”

马九龙转身下了洞库。他没有回家,拨转马头回农场了。秋莲听说男人回来了,赶紧跑出来,只见到远去的一匹马的影子,一溜烟不见了。

半年之后,秋莲获准带许小弟到农场看望马九龙。见面时,竟然一下子没认出来,他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腰也有点弯了,人又黄又瘦。她抱住他哭,问他:“他们是不是虐待你?”

他说:“没有。是我自个心里不好受,有好几个老战友给人打死了,还有一个自杀了。”

夜里,躺在破败房子里的地铺上,摸着他身上数不清的疤痕,突然想起多年前上峰指令她“潜伏”在他身边时,曾吩咐过找机会“策反”此人。现在她特别想试一试,于是一咬牙说:“老公,你是国家功臣,国家却这样待你。你恨吗?”

他一怔:“恨?……恨谁?”

“……恨整你的人呀。”

“恨!”

“恨这个……世道吗?”

“……啥意思?”

“我是说,你恨这个……社会吗?”

他沉默着。

“我想,那边是不会这样对待功臣的。”

“那边……哪边?”

“……我不说,你知道的。”

他腾地坐起来,黑暗中瞪着她:“许秋莲你给我说实话,你家在那边是不是有亲戚?”

她也坐起来:“没有!真没有!”

他愣了好久,突然咆哮道:“许秋莲我告诉你,就是被人整死,老子也认了!当年如果不跟红军走,可能三十年前我就给饿死!我爹妈都是饿死的!我多活了三十年!我知足!以后再让我听到你刚才那番鬼话,你给老子滚蛋!我马九龙可以没老婆,不能没良心!”

说罢,他气呼呼地躺下了。

秋莲连声说“对不起”,也躺下,脸贴住他后背,幽幽地说:“老公,真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说这个,请你相信我。我许秋莲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死了是你们的鬼!”

她说——死了是“你们”的鬼,马九龙没有听出里面的道道来。他很快打起了呼噜。

十三

对于马家来说,一九六八年有几件大事。一是军委发了文件,军队要稳定,借这个东风,马九龙和卢道亮都官复原职,回到师里上班。

二是老大马小天当上了兵。本来马小天要到淮北农村上山下乡的,表都填了,马九龙一把夺过表格,给撕了。他说,上山下乡不就是去种地嘛,老子世世代代都是种地的,把后代要种的地都提前种过了!好男儿应该当兵去,不然谁来保卫国家?

就这样,马九龙打发老大当兵去了驻南京的一支工程兵部队。说是很苦。再苦也比种地强吧?秋莲劝儿子,要不是你爸当师长,你能当上兵吗?

上面两件都是喜事。第三件事是,高伦出事了,出了大事,要命的事!天崩地裂的事!

这几年,秋莲很少与高伦联系,她真的把他给忘了。所以当马九龙告诉她,高伦出事了的时候,她竟然愣了好一阵,怎么老感觉高伦是上一辈子的人?

一九六八年秋天,蚌埠市区繁华路段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骇人听闻的反动标语,两张拼接起来的大白纸上,赫然写有十个大红字:刘少奇是好人,毛主席瞎胡搞。

“反标”事件迅速报到省里,被定性为“重特大反革命案”。责令蚌埠市限期破案。市革委会第一副主任陈小桃主抓此案。

案子不到两天就破了,作案人是市邮政局副局长兼办公室主任高伦,是从上海下放到本市的。陈小桃总觉得这名字耳熟,她和此人情况差不多嘛,都算是下放来的,不同的是,她现在掌握着此人的命运。

陈小桃突然又想起一个人——马九龙老婆许秋莲,赶紧让人去查,发现高伦确实是她在上海挂在嘴上的那个表哥,到蚌埠后,他们一直有来往。

陈小桃敏锐地意识到,此案已经不仅是反标案,还很有可能是一个连环间谍案!突破高伦,拿下许秋莲,进而拿下马九龙,再往上追查他的上级,就能钓到一串大鱼!反标案已经板上钉钉,她命令办案人员把精力转到间谍案上来。

办案人员反复搜查高伦的住处,没有找到发报机、密码本一类的东西,也没有发现其他令人可疑的物品和资料。几个破旧的日记本上,写了很多他对“公牛”的感受——他牵挂“公牛”,他思念“公牛”,他爱“公牛”,他恨“公牛”等,乱七八糟,不明所以。

“公牛”是谁?

几次提审高伦,他都说“公牛”是他早期的一个恋人,这只是个绰号,因为她比较粗壮。问她,此人现在哪?他说,早死了,死了快有二十年了,那还是上海没解放的时候。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她,所以就没有结婚。

这条线索顺不下去,只得放弃。

陈小桃怀疑“公牛”就是许秋莲,尽管许秋莲身材不粗壮,甚至还很细瘦。阶级敌人总是很狡猾的,为了打掩护,正话反说,是最常用的伎俩。他们是不是老相好,果真有一腿?

这案子即使靠不上间谍案,整出点桃色新闻也算没有白费劲。前年陈小桃带人到十七师搞武器,马九龙坏了她的好事,并且当众羞辱她,她当然不会忘记。

高伦这儿无法突破,办案人员就想从许秋莲身上打开缺口。

秋莲听说高伦出事,头一个反应就是“野鸡”暴露了,还有老K之类的上峰,可能也落网了,该来的结局,终于来了!第二个反应就是,她得随时做好自杀的准备——如果真有事,她无脸面对老马和孩子们,还有单位的战友们,她唯有一死了之!

办案人员来到十七师师部,找到马九龙,要求“带许秋莲同志去公安局问话”。马九龙同意她去。卢道亮不干,问:“高伦供出许秋莲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回答:“还没有。”

卢道亮问:“你们发现许秋莲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回答:“还没发现。”

卢道亮问:“那你们只是怀疑,对不对?”

对方回答:“是。”

卢道亮说:“不能瞎怀疑,得用证据说话。等你们找到与许秋莲同志有关的线索之后,再来带人。”

卢道亮挥挥手,把来人打发走了。他还特意交代警卫连长王世文,如果有地方公安的人硬闯进来带人,立马给我轰走!

秋莲提心吊胆过了一礼拜,这天办案人员又来了,带来了高伦写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要求见她一面,希望她能来;天冷了,他需要一件夹克衫和一条长裤。

卢道亮这下不好再阻拦了,他掷地有声地对来人说:“决不允许对许秋莲同志刑讯逼供,你们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带兵去找姓陈的女人算账!”

办案人员反复做过承诺,卢道亮才同意放人。秋莲走了后,马九龙没事一样,他原本就认为不会有事,高伦写反标,那是他个人行为,与秋莲毫不相干。

卢道亮心里却在打鼓,他感觉,自己多年来的那个疑问,也许要水落石出了。他很紧张,找马九龙下象棋,连输三场。他对马九龙说:“老马,还是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马九龙把棋盘一推说:“得得,又来这个,我老婆什么样,我最清楚,她能有什么事?她有事,我脱军装走人,坚决不给部队丢脸。行不行?”

办案人员客气地把秋莲带到市公安局看守所。高伦住单间,天气渐凉了,他还穿着短衣短裤,看上去直哆嗦。秋莲把老马的一件毛衣、一件夹克、一条旧军裤拿给他,这些物品办案人员事先查验过。他穿上夹克,套上军裤,马上就不哆嗦了。他指一指电灯泡,又指指耳朵,示意秋莲,屋里装了监听器,也就是窃听器。

秋莲责怪他,不该犯糊涂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多好的人啊,天下少有。他诺诺承认,当晚喝了点酒,气不顺,脑子乱,稀里糊涂就写了反标,上街贴了,现在后悔都晚了,政府枪毙他都是应该的,自己罪大恶极。

他们翻来覆去说着类似的话,应付窃听器。高伦拿过一张用来写交代材料的白纸,飞快地在上面写道:上峰早把我们忘了,自从你结婚后一直无人联系我,老K前几年出现,是我编的。所有指令,全是子虚乌有。你提供的那份十七师情报,我当天就烧了。我这样做,只是不想让你过得太安逸。请你原谅。

秋莲全明白了,心间仿佛卸下千钧重担,无比轻松。她眼含泪水说:“表哥,你要好好向政府认罪啊,争取宽大处理……”

高伦嘴上答应,提笔又写道:那边一直不来人联系,第三次世界大战遥遥无期,反攻大陆痴人说梦。我撑不下去了,我太孤单,活着无意义,所以自愿走绝路。莲儿,来生再见!永远爱你!

秋莲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高伦把那张纸捏成一个团儿,塞进嘴里,嚼几下,伸长脖子咽了下去。

当天晚上,高伦在看守所房间上吊自尽——他把秋莲带去的毛衣拆成线,编成绳子,在门框上勒死了自己。

市革委会给省里的报告上说:反革命分子高伦系畏罪自杀。

十四

又过去了十年。

马家喜事连连。先是马小天当上了连长,找到了女朋友,定好了年底结婚。秋莲从夏天就开始忙活,给他们置办家具、电器,还有被褥什么的。再就是马九龙被任命为某军军长,同时卢道亮担任了军政委。还有就是马小云参加了今年的高考,据她说发挥很理想,考个好大学不成问题。再有就是老三许小弟参加了中考,小弟学习一直很好,他填的志愿是徐州一中。

五年前,马九龙担任副军长之后,秋莲就把家搬到了徐州。她本人调进徐州第九十七医院,继续当她的内科护士长。没几年,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九十七医院内科有一个热心的护士长,对病号态度好,对年轻的护士们关心爱护,是个少见的好大姐。

人们都说,她一点都不像个首长夫人,没有一点架子。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医院搞捐款,她捐的最多。每逢遇到调级调工资,她从来不争。到一九七八年时,她已入伍二十五年,才是个正营级,很多首长夫人资历比她浅,职务比她高。总之,在人们眼里,她就是个活雷锋。

这五年,秋莲每年都要回一趟蚌埠,给“表哥”高伦上坟。十年前高伦去世后,是她去给他收的尸,找了个远郊的公墓,悄悄把他埋了。虽然坟头没有立碑,但秋莲记得很准,不会让它成为无主坟。想起当年母亲去世之后,一应事务全是高伦张罗的,这回算是报答了他。再想起自从把母亲和父亲的一顶帽子合葬了后,既没立碑,后来她一次也没去祭奠过,坟头恐怕早没了踪影,这让她深感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她是个不孝之子。

远去的,都远去了。“文革”结束后,人们常说一句话:一切向前看。秋莲想,这话说得真好,人活着,就是要向前看。

卢道亮政委家却很冷清。卢政委羡慕马军长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而他家的日子越过越凄苦,唯一的儿子卢奇当年没有离开上海,一直由奶奶抚养长大,“文革”期间,奶奶病逝,卢奇参加了造反派组织,武斗中受伤,高位截瘫,十多年来一直在上海郊区的一家医疗机构住院治疗,花光了卢政委所有的积蓄。而他的前妻、时代风云人物陈小桃,“文革”中一度坐上省革委会副主任的高位,“文革”结束,她的好日子到了头,她提出复婚,被卢道亮断然拒绝。不久前,她被定为“三种人”,面临牢狱之灾。就在这时,传出她疯了的消息,被送进淮北精神病院。

这天马九龙回家,对秋莲讲,精神病院又来电话,说陈小桃整天叫嚷,要见她“男人”,医院希望卢政委过去看看,而卢政委不可能过去,他已经与姓陈的没有任何关系了。

秋莲不知怎么就动了去一趟淮北,看望一下陈小桃的念头,就算代表卢政委吧,他当首长,忙,没时间,她有时间。她选个周末,一大早坐长途汽车赶往淮北。

在医院病房见到陈小桃时,秋莲愣了许久,都不敢认她了,她的头发基本全白,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眼窝焦枯,眼神无光。秋莲算了算,自己四十七岁,陈小桃只比她大四岁左右,刚过五十。

秋莲想试试陈小桃是否还认得自己,就问她:“陈大姐,您还认识我吗?”

陈小桃托腮想了想,说:“……认识。”

“我是谁呢?”

陈小桃愣了好一阵,才脱口道:“你是……特务。”

陈小桃的话吓得秋莲一个激灵。秋莲左右看了看,房门是关着的,遂松了口气:“陈大姐,你病了。”

陈小桃嘻嘻一笑:“我没病。你就是特务。”

秋莲再次左右看了看,小声说:“你说得没错,我是。”

陈小桃嘿嘿一笑又说:“我也是。”

秋莲登时愣在那里。

陈小桃神秘地一笑,接着说:“其实呢,我比特务厉害,‘文革’我在蚌埠杀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秋莲摇一下头:“我不知道。”

“来,我告诉你……”陈小桃示意秋莲靠近她。秋莲朝她挪动一下身子。她神秘地捂着嘴,凑到秋莲耳边,小声说,“你听好了……可我不告诉你。”

她得意地笑了。

秋莲也笑了。心想她到底是个病人,不折不扣的病人,不是装出来的。

秋莲给她带来不少吃的用的,临走还留下一点零钱,嘱咐精神病院的医生护士,麻烦好好照顾这位病人,她以前曾经是地下党员,在徐州弄到不少有价值的情报,为淮海战役的胜利立过功。

离开病房往外走的时候,秋莲想,她还是感激卢政委和陈小桃的,正是由于他们锐利的目光对她的遏制,才使她没有滑得更深。

十五

秋莲风尘仆仆回到家,报社的一男一女两个记者在家等她。一问才知,不久前,有位农村孤寡老太太,生病来九十七医院住院,交不起手术费,坐在院里马路牙子上抹眼泪,秋莲路遇,问明情况后,帮老人拿了大头,又动员科里年轻人捐了一点款,帮老人凑齐了手术费。老人出院后,到报社反映了这事,报社的同志都很感动,报社社长认识马军长,电话里好说歹劝,马九龙才同意报社来人采访一下老伴。

秋莲说,聊聊天可以,但不同意登报纸。她的理由是,她做这种事,不是为了上报纸出名,再说,她是军长的爱人,领导干部家人上报纸受表扬,应当尽量减少。那位女记者叫她阿姨,说,登出去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学习,多做好事、善事。秋莲不太同意这个观点,她说:“我做这些事,并不是向谁学来的,而是出于内心——不愿看到弱者流眼泪。我不相信有人看过报纸就会学雷锋,那样事情也太简单了。”

劝来劝去,秋莲就是不同意。这时,马九龙回来了,他一拍巴掌说:“老许,人家报社同志专程跑来,你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吧?多少说几句,人家回去好交差嘛。”

那个男记者是个摄影记者,他提出,给阿姨照张相,最好是她穿白大褂工作的镜头,发在报纸上,配一则说明,简单讲一下她学雷锋做好事的举动。

秋莲无奈,最后同意了这个办法,约好周一上班到病房去拍。两个记者走了后,秋莲简单讲了讲陈小桃的情况,颇为感慨地说:“人落到这个下场,到现在谁也救不了她,只能在医院终老一生了。”马九龙气哼哼地说:“怪谁?她是咎由自取!”

一个星期后,《徐州日报》头版右下角,刊登了许秋莲的一幅照片。照片上,她在给一个病号输液。一侧的文字说明,讲述她入伍二十多年如一日,关爱病人、热爱岗位云云。科里的护士们拿着报纸,纷纷跑来向她表示祝贺。她接过报纸,端详着照片上的自己,发现照片照得很好,虽然已进入中年,但年轻时的风韵、气质都传达出来了。

她很满意。

又过了一个星期,军区保卫部来了一名杜副部长,直接到军部找卢道亮政委,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卢道亮听罢,又看了几眼杜副部长带来的相关材料,愣了许久,点上一支烟,几口把烟抽完,才开口说:“我希望这件事情不要影响到马家丫头马小云上大学。”

杜副部长说:“我们会尽力想办法。”

卢道亮吩咐保卫处长带杜副部长等人,到马军长家里调查取证,他和马军长边下棋边把事情讲清楚,取得马军长谅解。

那边,师医院派人刚把秋莲送回家,保卫处长带着杜副部长等人也赶到了。秋莲一见这阵势,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这回躲不过了。

原来是,徐州女子监狱组织在押犯读报时,一个正在服刑的女特务认出了她,并立即检举了她。此人名叫吴菲,是十几年前从上海被捕的,后来转到徐州女子监狱服刑。

吴菲在检举信上说:一九四九年二月到三月间,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上海站在上海浦东举办了一期特务培训班,目的是为败走台湾后,培养在大陆潜伏的人员,当时她的代号是十五号,这位许秋莲的代号是十六号,两人的床铺紧挨着,交流较多。后来听说十六号潜伏下来,并嫁给了一个解放军大官,1949年后一直未有音信。这张报纸上的这位许秋莲,很可能就是十六号。她愿以脑袋担保,她说的是实情……

当地公安机关拿到检举信后,认为此事涉及军方,尤其涉案对象是军队高级干部的家属,直接把检举信派专人送到南京军区保卫部。

秋莲平静地对杜副部长说:“这个十五号说的是实情,我的确就是十六号。后来还有个新代号——‘公牛’。”

“许秋莲是你的化名吗?”

“不是。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接着,秋莲把她家真实的身世简单讲了讲:祖籍厦门,父亲叫许宗衡,是国民党二十五军副军长,阵亡于淮海战役。母亲1949年前病逝于上海。当年入伍时,她只把父亲的情况隐瞒了,其他方面的情况,都是真实的。当然,她是潜伏特务的情况,一直隐瞒到现在。

杜副部长提出,要带她到指定的地点继续审查,不能住家里了,希望她配合。她点点头说:“好的。我去换一下衣服。总不能还穿着军装出门吧?再带几件换洗衣物。”

众人看着杜副部长。杜副部长点下头说:“希望快一点。”

秋莲起身进了卧室。

她先脱下军装。这身军装,陪伴她二十五年了,她没有穿够。但是从今以后,她不配穿了。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套便装,仔细地穿上,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照了照,又拿起梳子,梳理一下有点凌乱的短发。然后,她打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抽出一本商务印书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资本论》,打开书页,从里面捏出一个早已经压成片状的小塑料袋,撕开口子,把里面白色的粉末,全部倒进了嘴里。

这包药面,是二十九年前培训班结束、面对青天白日旗宣誓之后,上峰发给每个学员的,目的是要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紧要时刻为党国尽忠,自裁用的。据说五十毫克足以毙命,这一包至少在一克以上。那年高伦写反标被抓,她去看守所见他时,曾经把这包药面带在身上。和上次的心情一样,现在她吞下它,并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非为党国尽忠,而是她无颜面对丈夫和孩子们,无颜面对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还有她曾经帮助过的人。

她把小塑料袋随手一丢,只觉头疼欲裂,呼吸困难,喉咙像被紧紧扼住。她往后一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六

一天一夜之后,许秋莲在第九十七医院被抢救过来。参与抢救的医生分析说,因为时间久了,药效已失掉大部分,否则她绝无生还可能,十条命都没了。

这一天一夜,医院不少工作人员、还有许多病号,不时地来急救室门外探察,人们牵挂许秋莲。她所在内科的医生护士,轮流过来守候。当她脱离生命危险的消息一经传出,不少人默默流了泪。

马九龙暂时没把事情真相告诉孩子们,只说你们的妈妈患了急性心脏病,拉到医院抢救。下午,马九龙在办公室接到妻子活过来的电话,一擂桌子说:“老子就知道,一个人没那么容易死。”

马九龙戴上老花镜,费力地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军区党委的,他要求上级尽快免去他的军长职务,准许他告老还乡,离休回江西老家去,他想家了。一封是写给卢道亮的,这是封道歉信,信中他对老战友说:“都怪我警惕性不够,一意孤行,鬼迷心窍。但是,这辈子娶许秋莲,我不后悔。”

他把两封信分别装进两个信封,正正规规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打电话要车。他出了办公楼,车子也到了。他上车,对司机说:“到九十七医院。”

车子不一会儿就到了第九十七医院门口。他不让把车开进去,下了车,对司机说:“你走吧。”司机还想说什么,他不耐烦地一瞪眼,司机只好鸣一下喇叭,赶紧驾车离开。

经过医院大门时,他看到院门口有个小摊位,一个面孔黝黑的中年妇女在卖新采下来的莲蓬,地上堆了一堆。他走近摊位,拿起一只莲蓬,感觉沉甸甸的,莲房里面,都是饱满的莲子,苦涩而又香甜的莲子。他想买一只,却发现没带钱。抬头看,车子已走远。中年妇女眼睛盯着他那只空袖筒,挥一挥手说:“拿走吧。”

他说声谢谢,举着那只莲蓬,脚步沉重地朝住院大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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