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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男女主人公

1

2004年12月的某一天,天气很冷,女主人入住坐标XXX,XXX酒店。在这里,最高档的酒店也就是那个样子,灰灰的,里面铺着大理石。也许,这家酒店跟其他酒店略微不一样的是:在它的大堂,在它的走廊里,在门口,有时会突然出现一个牌子,白色的牌子上写着红色的字——内国一日游。

她当时二十多岁,刚被她所工作的报社开除。为了继续完成她正在写的文章,她来到坐标XXX,XXX。她没有护照,她没想过会去内国。内国,又称心国。她发现她正在调查的政府官员曾在内国的赌场输了七百万,所以突发奇想她觉得有必要去一次内国,她找到坐标XXX,XXX最好的酒店,她想她一定能在最好的酒店找到如何去内国赌钱的方法。

她于设在坐标XXX,XXX酒店的旅行社花了十块钱拍了张黑白照片,花了一百多通过旅行社办了张通行证。办通行证时她出示了她的身份证。她从来没想到过出国那么简单:不需要签证,第二天就可以拿着边境证出发。

当天晚上她在酒店的房间里打了一些电话,采访了一些人,继续收集了一些情况。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酒店外停着一辆面包车,三十几个人的团就这样出发了。

她又瘦又轻,脸很小,下巴往上抬到一个角度时会发现她的嘴唇很丰满,她穿着极干净的白上衣,她的两只眼睛略微不同,可能是颜色不同,它们总是明亮地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某处,以至于人们经常怀疑她在挑衅,或在无情审视着周围人的内心世界。其实她天生长得就那样。她看上去仿佛从容自若,独立内敛,默默地按照自己的安排做事。她总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愿意融入周围——那个她仿佛受到了普遍误解甚至虐待的世界。

她和三十几个赌徒在一辆车上。大家开始交流赌钱的经验,彼此攀比曾在哪个地方赌输了多少钱。她默默地想:他们可真有经验啊!不像她,对前方一无所知。

他们穿着黑黑的灰灰的鸭绒服(看上去很一般,但很快她发现仔细看那些衣服与“一般”还是有区别的)。

他们的车过关以后开始翻越丘陵山地,大家一捆一捆地把藏着的钱拿出来。大约还有五十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酒店。女主人公朝车窗外看去,外面除了山什么也没有。山上有小小的松树,树上有雪,松树间偶尔有一处民宅,黄黄的,应该没有供暖,矮矮的,窗户很小,比监狱的窗户大点。

作为一名记者,女主人公当时的焦虑是如何完成她要写的故事——哪怕她已经被报社开除。她是这样的人,只要她有任务在身,她就始终会想着如何去完成任务。她找不到故事的主人公,因为他跑了!她找到的都是一些旁证。她设想她的主人公也是这样进入内国的,他跟她走的是一样的路线。她一路在想着他的故事,她想他一定也是这样进关的,她想他带了多少钱,一次一次地进入,到了那里他会看到这样一个酒店,在海边的一个豪华的酒店,旁边有岛,有栈桥。

她把他融入了她的旅程之中,她的视角就是他的视角,他一次次地赌博,最后输了所有的钱,并且开始逃亡。

车最后到达的地方是一家酒店,在内国的最东北部。

这里其实就是一块荒野,有海,有酒店,有赌场,周围可能有军队,可能离居民很远,因为她没有看到居民。

她下车后印象最深的是这些人一捆一捆往外掏钱。她纳闷这些钱是怎么带进来的。

在如此迅速到达的2004年冬天的内国,她被普遍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尽管她还是有一些特点使自己与其他游客有所区别。赌场就设在酒店里。她可能是这一车旅客中唯一不赌博的。她没有钱。酒店的对面是海,她从酒店出来向着海边走去。她行动起来看上去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并且具有完美的精确性。天是完全黑的,海的那边似乎有一些碉堡隐约可见,被她走着的那条通往海边的小路自发地为她提供了一种被激活的仪式感,她看上去是如此低调而不着痕迹,好像在暗示着:她可以魔法般地出现或消失。

2

那实际上是一片海滩,海滩连着一座栈桥,长长的栈桥伸到海里,海的那头是一座岛屿。

进入栈桥需要经过一个类似岗哨的关卡,她观察到这个岗哨是民用的,有一个老头在看管。他不让她进入栈桥,可能因为栈桥的那一边是部队。她塞给他五块钱人民币,老头收下了钱。

她不敢往里走,她只在闸口的边上走动。栈桥可能有三四百米长。她时而看着远方,时而略微低一下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她都像一名训练有素的芭蕾舞演员。她的听觉极其灵敏,却从不轻易表现出对任何目标的兴趣。这就像她非常喜欢朋友,但却异常孤僻。

有四位士兵从她身后过来,他们也进入了栈桥。他们从她边上经过,走到离她二三十米的地方时,她发现暮色已经降临,她可以看见对岸岛屿的轮廓,也可以看见星星和月亮。她迅速地拍了一张照:月亮挂在那儿,还有士兵的背影。她知道是不可以拍士兵的,她拍的是士兵的背影,但她还是被发现了。

可能是内国士兵稍微回了一下头,正看到她低头看手中的相机。

她低头看相机时,听到他们回头喊了几句。一种奇怪的语言。她犯了一个判断上的失误,她是有时间把这张照片删掉的,但她觉得不要紧,因为她拍的主要轮廓是岛屿和月亮,两个士兵在画面里只是一点点。

两个士兵走过来一把就把相机夺走了。他们对着她大喊,那是一种陌生的粗暴的语言。她立刻就想:这些人怎么那么粗暴?她觉得更奇怪的是,她的关于“内中友谊”的观念立即就崩溃了!她在想:这些人为什么对我如此粗暴?我真的只是拍了张像一幅风景画般的照片。月亮、岛屿、栈桥、桥上隐隐约约有几个人,甚至都看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呢?

但她还是觉得给他们看也没问题,他们还是继续对着她叫喊。她边回放照片给他们看,边习惯性地用中文跟他们解释。

她想,她是在过了闸口的栈桥边上,这里离酒店很近,赌客休息的时候会来这里。至于岛屿,从酒店的窗口也可以拍远方的岛屿,在这里看不到任何军事基地。当时是下午将近六点,冬天,很冷,天快黑了。他们的眼神是愤怒的,好像抓到了间谍,甚至隐藏着那种立功的兴奋。她真的怀疑他们所受的教育里有一种对她的仇恨,否则不可能围住她那么粗暴。他们也可以过来好好问她的。她想,从那种本能的粗暴里可以看到他们对外国人的态度。她又想,他们是不是只是对照相机敏感呢?最后她认为他们对什么都敏感。

两位士兵商量了一下,然后用手势示意她跟着他们走。其中一位士兵把她的照相机塞到了自己的棉袄里。他的棉袄是没有外套的,也没有口袋,土黄色的。她印象最深的是他们非常小的个子。他们都非常瘦小。他们的声音是愤怒的声音。她想,也许他们每个人都必须表现得比别人更愤怒,并且,必须带着那种抓到敌人的正义感。

被当作敌人抓起来她还是害怕的。最初的害怕是因为无法交流无法沟通,但她也没真觉得自己闯了什么大祸。他们带她走她也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

她开始分析地形:这是岛,是一个军事基地。这是栈桥,栈桥。这里有一个小屋子。那么酒店呢,在这个地方,内国酒店。这是大海,这是海滩,赌场进出的门口在这里,我是从那里出来,走到这里的。军营在哪里呢?这是个军营。这个地方是个军营,这个地方大约离她有一千米。他们带她走的是这条路。他们四个人是从这里到那里去的,她是在这里见到他们、被他们抓到的。

她最着急的是他们之间无法沟通。

一位士兵在前面带路,一位士兵在她后面押着她。前面的一个拿着她的相机。后面的士兵走着走着还突然喊了一句中文“站住!”,她站住回头看他,他一看“站住”有用就又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走。她想这可能是他在试平时学的中文。她想:可见他们平时都是学的什么中文!应该也会有“缴枪不杀”或“不许动”这类的。但是她也没有枪,也不能不动,所以他就对她喊“站住”!

当时是在暮色中,她看见所有人都在酒店的一楼赌博,所有的客房都是空空的没有人的。后来到了夜里九点以后,她就经常看着酒店的灯光——那个地方是她唯一的希望。她被押在一个房子的门口,门口有一棵没有树叶的老树,那棵树很大很大,透过树枝之间她可以看到点点星星,雪花飘下来,在树的左边她甚至看见了月亮慢慢地升了起来,青蓝的天空,十二月底的内国,非常冷。

军营的门口是朝这里的,那些碉堡在这里。她在屋外站着,在树底下,门口有个士兵拿着枪看着她,她的紧张慢慢地升起来:在还没有到达这里的时候,她以为到了这里会有翻译。等到了这里发现还是没有翻译时,她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渐渐地亮得让人无法忍受。她耳朵的耳廓开始轻微地转动,随时对准屋子里可能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从而起到放大声音的作用。

3

在军营的哨所门口,天已经黑了。她的眼睛眨都不眨,似乎在仔细研究这所有的一切。尽管她看上去好像对人类的罪恶有着魔鬼般的兴趣,但事实上她对此是缺乏理解能力的、无害的。她毕竟还太年轻!此刻,她也不能再做那些轻快优雅的习惯性的奔跑、滑行、跳跃的姿态了,因为她身边还有一个拿着枪的哨兵在看守着她。

一位士兵拿着她的相机进屋去了。还有一位士兵在屋外看守着她,他穿着小小的棉服,看上去冻得够呛。她想过用钱贿赂他,她手里还有一些纸币。但她还是不敢冒这个险,万一被当成他们立功的机会就麻烦了。

可能是因为太冷了,这位士兵待了有十分钟就进去了。有人从屋子里出来。应该是哨所的长官,他看上去还比较精神,不像那几个小兵,这位长官长得很秀气。他拿着她的奥林巴斯相机出来过几次。他们不会操作相机,他不断出来需要她再摁一下那个display的按钮,也不表示感谢。

她有时会稍微小范围走动一下,远远看过去,那神秘的运动仿佛显示着一种纯粹的以太力量的存在。她试图跟屋内的人进行精神层面的、有揭示意义的交谈。她侦查到他们一个晚上都在打电话向上级汇报。可能向上级汇报时他们必须说明这张照片是什么内容,但描述的时候照片经常“不见”了,所以他们必须不断出来请她给他们按display键。

她一直站在外面,除了越来越冷,她开始越来越害怕,她可以听到海风的声音,她居然终于有时间发现那里有一个干草堆伪装的碉堡。到了晚上军营里传出了雄壮的歌声,可能是吃完饭入睡前的歌声,那歌声跟寒风混合在一起飘过来,让她觉得更冷。她再次开始观察月亮,月亮一开始是偏着的,后来来到了她头顶上,从树枝间,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月亮,因为树叶都掉光了。

在她开始胃疼的时刻,恐惧到达了顶点。最大的恐惧是,她突然意识到其实没有一个认识她的人知道她在内国,她谁都没有告诉。她去了哪个旅行社也没人知道。她想起一则也是发生在内国旅行团的故事:一位姑娘在海边散步时,乌云覆盖了海面,闪电和海浪交错中姑娘消失在海滩上。后来唯一在姑娘手中的数码相机伴随着姑娘一起被内国军方捕获。而高层更愿意见到这个女孩,因为他们不相信这个女孩是参加旅行团的游客,谁会相信海浪卷走了的人会在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出现!旅行团因为怕麻烦没有报道失踪的人。旅行团本身是非法入境的,根本就没有合法的审查手续,他们赌博的地方类似于保税仓。不报告的情况下没有人在乎失去了谁。

她的恐惧在于没有国内人知道她在这里,赌场的人都在赌博。他们的签证只有24小时。她要是在这儿被押上几天怎么办?

她还想起内国发生过的一次大爆炸,方圆五公里内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新闻上说发生了化学品爆炸。

她想跑。她看着一公里之外的酒店的灯光,这灯光对她来说太温暖,仿佛这灯光象征着她的祖国。她回忆不起来任何一张白天见过的脸。她想酒店里的管理者可能可以帮她,起码那里有翻译。但万一她跑的时候被开枪打死了怎么办?一公里路不算短。如果她成功地跑进酒店,他们也可以把酒店包围起来。她唯一可能获得的成果就是她让国内人知道她被抓了。她想了半小时左右后,决定放弃这个想法。

她冻得像白银一样。为了消磨时间,她试图在感伤、歇斯底里和心烦意乱中给自己叙述一个清晰的故事。她想,倘若“边境”真有任何意义,也只是为了此时的“身在现场”。

她甚至开始思考,在她的经验里,哪一种特质或行为能产生特别有助于沟通的结果。她想起了德国导演法斯宾德对于此类问题的回答,他说他无法像大部分人类那样来回答这个问题,就他的情形来看,他觉得是某些“卓越”的特质。

十点半的时候,突然赌场方向来了辆车,那辆车停在她面前。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位是司机,一位是赌场的管理者,都是中国人。

这位穿着一看就很便宜但极干净的白上衣的女孩,在大部分人眼里,她偶尔显得美的时候,也就是她固然逆来顺受但也仰赖一心抵制对她的压迫而活的时候。她身上存在这一种挣扎于被压迫和逆来顺受之间的紧张。那紧张,照亮了这一切。

4

我们的男主人公,他可能是欧洲人,也可能是在国外长大的中国北方人,跟我们的女主人公年龄相仿,在20岁到24岁之间。

他出现在2004年冬天的上海。我们看他第一眼的时候,他正从一块发霉的蛋糕或美如梦魇的武康大楼里走出来。在一些人眼里他很英俊,在一些人眼里他过于苍白。无论他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他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家庭同时给了他一些好演员和蹩脚演员的特点、一些疯狂的举动、保守秘密的意识。他留着干净的金色短发,或干净的黑色短发。当他看着你说话时,有些时刻,像是风吹进了他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像有泪光,眼睛的颜色可能是灰绿色,也可能是棕黑色。

黄昏的武康路空旷而闪闪发光,向男主人公迎面走来的那个卖报纸的男人,穿着的上衣有几个口袋,每个口袋里都插着报纸。在他手上捧着的那沓报纸里有一种报纸是假报纸。不知道是什么人自己做的。卖的是跟正常的报纸一样的价钱,做的跟正常的报纸也很像。男主人公和他在上海唯一的朋友红一起买过一次他的假报纸,假报纸上都是些城里名人的八卦。有时甚至会有某某大明星的死讯。当然,他们看到的那则死讯不是真的。

5

男主人公第一次认识红,是在M餐厅,在广东路的一栋建于旧上海的老楼里。他坐在M餐厅有一种不知自己在哪里的感觉,那是他第一次来上海,新面孔闪亮而拘谨,刚下飞机就希望有艳遇(他通常只跟有名的金发女孩上床)。当他说上海有些像二十年代的巴黎时,红皱了皱眉头说:这个说法可能会带来关于上海的错误的想法。

那以后,跟很多住在上海的外籍人士一样,他每次来上海都会在M餐厅组织饭局,大家略微知道些他家里的生意,但没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每一次的饭局的氛围都像是第一次那样配合着红带有故事感的嗓音——哪怕她不在那里,他也会听到她在说:Chinese society is more than science fiction.

那以后,男主人公经常来上海,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但他认为红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尽管他们的谈话通常都是断碎的,次序被打乱的,貌似漫不经心的,事后有需要时还得调动脑力与背景知识才能逐渐拼凑出完整的信息。

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那样,对于下一个地点他们总是心照不宣地保持一致,他们有时甚至会去郊区那些厕所很脏的夜场。那里有各种阶层的中国人,很多男士脱了上衣在跳舞。

男主人公很快认为上海是不适合长期居住的地方,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太像电影。这是他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感觉到超现实。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男主人公都是家里的长子,他曾多次试图自谋出路。他对一切都无法建立确定感,而上海和他在这里的唯一的朋友,却可以轻易将他填满。

6

如果从非常近的距离观察,可以发现女主人公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看着司机和赌场管理者从车上下来,她精致而宁静的脸上焕发着光彩,她的内心甚至涌起一阵模糊的伤感的感恩的悸动,终于有人来救她了!

这两位都是中国人。原来内国方面已经派士兵去通知旅行团了。她一直希望内国士兵做这样的事但她没看到。也许她真的有一段时间是迷糊的。她一直站在树底下,这里非常冷,她一直以为她的脑子和耳朵在极速运转,她甚至都算到了可能会在这儿待上三年五年的,如果什么人都不知道她在这儿的话那简直是太惨了!

导游先生问她是做什么职业的,当她说她是记者时,导游先生说:“天啊千万别说你是记者!”

经过一番交涉,她知道她可以回酒店,相机被扣下,明天她需要再回到这个地方。

7

酒店房间还算不错,被单都是白的,厕所、水龙头都是好好的。她一回到房间就走进洗手间开始烧东西。她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下烧笔记本,烧到一半她突然开始担心会引起火灾或拉响报警器,于是她赶紧用水浇灭正在燃烧着的笔记本,并开始一小片一小片地撕那些笔记,她撕得很仔细,那些纸还挺硬的。

笔记本里记录了她在中国做调查时所获得的线索,关于这家赌场的一些信息,关于那位正在被通缉的曾在这家赌场赌输了七百万的官员的故事——她采访了他的同事,他们讲了他的故事。她把这些都细细地撕掉,连同她的以前的记者名片。她的动作一点也不慌张,也不曾神经过敏房间里有监视器。

之后她下楼在赌场里花了三百多买了一条三五香烟。她拿着烟去找导游先生。导游先生说:“你别客气,我们都是国内人,应该帮忙的。”她再三表示自己很不好意思给他添麻烦了——明天导游先生得作为翻译陪她回到刚才关押她的地方。最后,导游先生低声表示了自己其实不抽这么大劲的烟。

回到房间她很快睡到床上。她太累了,并且已饿过了头。她非常担心自己会成为一名“消失者”。她听说这个国家的特权们拥有豪华别墅,别墅通往地下火车站、配有保龄球馆,和一队又一队的进口汽车,还会举办有舞者和女拳击手助兴的宴会。她相信内国的视觉质感不同于地球上其他任何国家。她想象着内国的荒凉异乎寻常。那里可能比华盛顿或者巴黎拥有更多的宣言性建筑以及更宽的街道,但汽车和行人却几乎看不到,一切就像是一幕幕空空的电影布景。

在睡梦中,她发展出对明天的一种充满战栗的兴趣。在睡梦中,她保持着一种清醒和渐渐开阔的知觉,这种知觉极为细腻,无法表达。

8

2004年的浦东,陆家嘴还没那么多高楼,那时已经有了金茂凯悦。从四季大道开进杨羔路,杨羔路很黑,再进一个小隧道,开三条街到芳甸路,那时芳甸路东南西北四个角要么是工地要么是空地。开到感觉像是快到乡下的时候,在一个完全看不出是哪里的地方停下,那里有一些很新的楼,晚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有一栋楼的门口有巨亮的白色灯直接射向天空。从那儿拐进去,会有一盏彩虹颜色的水灯,那里还是一点声音一个人都没有,接着可以看见一个像酒店大堂一样的地方。走上楼梯,走上二楼,有地毯,有一点点音乐的声音,声音一点点大起来,有一个接待处,接待处门口有两位保安,那门仿佛永远都是关着的,只有老板和他的VIP客人能进去。再拐一个弯进入一条走廊,那里会有一排蜡烛,有一扇安静的门。门一打开音乐震天,通常都是在放trance,迎面有一个圆的吧台,玻璃楼梯,楼梯口有投影幕布。这是一个5~7米高的到处都是玻璃和投影的场地。屋顶上也有巨大的投影,所有的人在跳舞。跟茂名南路的俱乐部不同,这里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这个地方叫CLUB.V。

男主人公边讲电话边走出俱乐部,他来到静悄悄的大门外,穿过一个小花园,走过一排排静悄悄的别墅。这些别墅真不像是有人住的。在他开始怀疑自己迷路时,根据红在电话里的指引,最后他来到一栋别墅前,打开了门,这是个after party的地方。

红那些年出门大多会携带一部蓝色的MD机器,她会记录在外面玩时的所思所闻。文字大都记在餐巾纸上,声音会录在MD盘里。此时她拎着一个黑色的近乎方形的硬塑料小包,包上的把手是环形的、金属的,很方便她把小小的话筒夹在上面,而机器则藏在包里。此时在那么黑的地方男主人公一眼就看到了她包把手上夹着的小话筒。他知道她从来没有仔细听过那些带子,略微听一下也听不出什么来,大部分都是音乐声和噪音。红不仅仅是有录音强迫症,她更相信有一些机器一直在录制着关于她的真人秀。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是临时演员,但是也许一个观众和听众都没有。事实上,她也想过,如果有一天突然出现了观众和听众,他们将如何分析她的生活呢?他们只能虚构出更新的怪兽来吧!事实上,她已经是一头新型怪兽了。比如,她也总是在录音。录音让她感觉安全。

9

第二天,在导游先生和司机的陪同下,女主人公他们先是去了昨晚关押她的哨所。哨所里出来一名小战士,背着一个方形的皮革包(类似那种写着“上海”两个字的皮革包),她想包里肯定放着她的相机。小战士跳上了车,一句话不说领着大家上了盘山路。这时候突然开始下雪,下起了大雪。她可以往窗外尽情地看,反正现在她也没有相机了。

窗外应该是挺冷的,她坐在车里感觉还行。她看不清路况,因为雪下得很大,她只知道他们走了一段盘山路后下了丘陵,然后来到一段稍宽一些的路。这时窗外开始出现很多赶着路的内国人。他们在雪中走着,她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因为周围看不到任何乡村的房子,似乎几十里以外也不会看到一处房子,这些群众或者像群众演员一样的人们安静地赶着路,她想象不出来他们会走到哪里,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她猜也许他们需要走很远的路去赶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内国人。他们没有穿任何民族服装,却像在电影里的那样头顶着篮子。也有些人空着手。他们一律表情平静,没有活泼的氛围,没有孩子在玩耍,也没有听到笑声,一切就像是一部默片。有一刻,透过车窗外的那面椭圆的镜子,她看见一条宣言。按照导游先生的翻译,这句宣言的意思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生活。

他们来到了另外一个军营。这里有固定的房屋。昨晚的地方更像一个有几十名士兵的哨所。她猜测现在这里应该是营部。

这是军营,这是大门口,这里是房屋,这是门口,这里有一个士兵,这里是路,这条路这里比较高,有斜坡。他们的车开到门口时,车里的士兵下车进入了军营。站岗的士兵示意导游先生的车往后退,退了两三米后还是叫他们往后退,再退了两三米后依然叫他们往后退。她看见哨兵拿起枪指着他们,好像要开枪的样子。

他们在车里等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导游先生和司机先生跟这位“穿着一看就很便宜但极干净的白上衣的女孩”八卦了一阵内国奇闻轶事。

最后,司机先生看着远方,出神的样子,女主人公朝着他看的方向望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司机先生说:当你用朋友的角度来定位他人时,朋友的特质已经在你身上发生;而当你用不净的角度定位他人时,记住,不净已成为你的特质。

她发现这个地方可能是一个乡村,在五六十米之外,有一排排的小房子,小房子非常小,窗户也非常小。她还看见一个蓝色的亭子,是空的。据说这个亭子是村民用来站岗的。这里不允许村庄之间互相串门,也不允许内国外人轻易进去,必须要路条什么的。

她不知道拿着方形皮革包的士兵是怎么跟上级汇报的。两个多小时后,她看见有一辆北京吉普开过来。这辆北京吉普在他们的车旁艰难地上坡。这辆车持续地发出“嘟嘟嘟嘟嘟”上不去和接二连三退下来的声音。可能是因为这个声音,她开始在脑海里对自己重新安排和描述了这次内心汹涌国之行的各种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她甚至“绘制”了地图和旅行指南,各种距离和边界,上坡和下坡,以及其他车辆的停下来和迎头赶上等事件和情景,甚至包括那种长途客车可能引发的恍惚感以及在恍惚中体验的时间的流逝——她的意识指向哪里,哪里就是舞台。

车上下来一名军官,他生气地下了车,他面无表情地经过他们的车,生气地走了进去。后来她知道他是这里的长官,他这是去师部汇报照相机的事情。她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出去的,而他回来时他们不得不注意到他,因为他的车出了问题,她觉得他可能认为这挺没面子的。

又过了一会儿,有个士兵出来说:“你们去师部吧。这件事得师部解决,相机也送到师部了。”

他们开车在十几分钟后进入了一个有点像城市的地方。这里可能是一个带有复古风格的军事化城市,她看见马路上有单独散步的妇女,手里拿着冲锋枪,不像是在巡逻,更像是她在上海星期天早上拎着个小包去喝咖啡的情形。这里穿普通衣服的很少,穿军服的很多,穿军服的都拿着冲锋枪,看上去非常悠闲。在这里,永恒的紧急状态和所有微小的快乐同时并存,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就像正在经历一场翻车,从开始失控到彻底翻倒可能只花了几十秒的时间,但在车里的人却感觉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她不禁精神抖擞坐直了身体。

最后,师部门口的哨兵说没听说过这件事情。他们僵持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直以来的忧虑是,照相机其实她已经不想要回来了,她压根就不想要回来,她害怕的是他们不放她走。

10

“他要了一杯咖啡和糖,他把糖不断倒在汤匙里,堆成一堆,然后再把小型糖山倒进咖啡,看着糖在咖啡里溶解,然后接着再倒下一堆糖。他不断重复着这一过程,一言不发。”

“瑞山说让我把你介绍给大家吧!他们一同起身,他说吉米,这是丹尼斯,他会和你共同主演这部电影。”即便如此,吉米也没有停下倒糖看糖融化的动作,更没有抬起头。

男主人公和红,他们的脸庞总是同时带着一组细微的轻浮和突然而至的伤感。像每一次那样,他们正在接待那些从国外来上海玩的朋友。在深棕色及棕褐琥珀色的柔和中,在桌子跟桌子之间,谁都看得到谁,目光却很难撞到一起。

没有编号的章节,可以在一和二之间

1

远处,红开车行驶在杨浦高架上。

男演员坐着一辆黑色的酒店租用车跟在后面。

红时不时地通过车镜看后面那辆车。

车上的音乐是“声音碎片乐队”的那首《狂欢》。

衰老的变形着歌唱

单纯的盲目地跳舞

狡猾的陌生人鼓起掌

只有你还躲在暗处

Grand Hyatt酒店停车场,红的车和男演员的车慢慢地停在了一起。

Grand Hyatt门口花坛里那些小花,在细雨微风中显得略带超现实。夜晚的金茂像一部科幻小说,而雾蒙蒙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像童话世界里最古怪的建筑。

红坐在车里继续讲着电话:我们整夜讨论我们的疯狂,我们一直在拍电影。这非常像一种逃避,但同时这并不仅仅是一种逃避,我想让一切变得更真实,但并不仅仅是处理那些烦人的事情,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红:我也不能每天想他你知道。

红:他太纯粹了。他是百分之一百的能量。

2

红开着车在延安路高架上,男演员坐在她身边。

红: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吗?这么快!灯灭了。我喜欢灯灭以后上高架!这时候的上海看上去可以稍微空一点。

男演员:就像九十年代的上海。我喜欢九十年代的上海。

男演员:你笑什么?

红:你知道我最喜欢九十年代的什么?

男演员:什么?

红:我最喜欢九十年代Park97的女洗手间。我总是在那里偷听女孩们的聊天。

3

快要到圣诞节了,每次快要到年底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凶杀的气氛。冬天上海的夜晚,又湿又冷的深紫红色。

一辆出租车内,此时放的音乐居然是巴赫。巴赫在冬天上海的夜晚,适合穷途末路的游客。这位游客没有任何特殊背景,可能是一名年轻的法国知识分子,可能来自法国南部,可能是学哲学的。一个想在这里住下来的家伙,他很穷,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他随身携带着翻录的一盘巴赫的磁带,他喜欢在出租车上放这盘带子。快要到年底了。他没有钱回法国过圣诞节,他也不想离开上海。虽然大部分的上海司机不太会开车,但他们还是给他一种回家的感觉。

4

晚上,在Jean George餐厅。

在深棕色及棕褐琥珀色丝绒般的柔和中,在桌子跟桌子之间,谁都看得到谁,目光却很难撞到一起。

穿过那条黑暗的走廊,红喜欢听自己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缓慢地踩出一长串细腻的脚步声,最后,停在那片爱恨情仇灯火通明的超现实景象前。

Andrew Bull坐在那里抽着雪茄,他刚发现一位很多年没见的朋友。Andrew Bull是英国人,他从年轻时就在香港做DJ、开夜店,这些年他开始住在上海。

Andrew Bull: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1978年的洛杉矶。我们是在香港成为朋友的。当我还在青春期时,他给了我第一份工作。李小龙过世的时候,我是一个去报道他葬礼的傻傻的记者……香港再也没有从失去李小龙这事上缓过来。李小龙就像香港的Bob Marley或者猫王……你无法想象当时在香港七十年代早期,他是所有事情的中心,那些日子,他曾经开着闪亮的橘红色的小车,最时髦的那种,日本的亮橘红色的,在香港的七十年代做一名年轻人可真不错!

男演员:你的China Underground怎么样了?

男演员:今年起码有十个我认识的乐手进了精神病院,或者需要心理医生。

红:最近起码有十个我认识的画家突然买了房子和汽车,而且全都付Cash。

红:我终于看了你的电影。

红:那个女孩总是在等电话。

红:那完美地表达了当我们在一个最麻烦的关系里所必须面对的。非常戏剧性和不健康。非常激烈非常绝望和非常法克特阿婆。而且也非常真实和诚实。

男演员:那是我女朋友想出来的。

红:其实,我想,爱情是没有可以逃亡的出口的。我们必须经历各种不同的关系与爱情,才能获得纯洁及安全。那个女孩最后能在那么麻烦的关系里幸存下来,是因为她是强大的、富有同情心的。

男演员抬头看着红,他的眼睛很干净,风吹过的时候,亮得像是有泪光。

男演员:那个电影里的女孩,她只是试图找到一种自己的跟男人亲密的方式。性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些美妙的药水,在一个长长的黑色的白天之后。

红猫一样的眼睛看了演员一会儿。

红:有时我会突然对你产生完整的、令人绝望的怀疑。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并不了解彼此。你也没有时间了解我。你只是非常善良。而我其实也不爱你,因为我并不知道你是谁。

红:我想,我有点不想要你这个朋友了。

男演员笑:上海女孩!你的爱很商业。因为“觉得不好就会换一个”。

男演员伸出双手握住红的手。

红:爱情就像冷战。恋爱中的人们都是间谍。而间谍都是做表面文章的高手。这里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被确定的。

男演员亲吻着红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男演员:迈阿密没有让你开心点吗?

红:你知道上海缺什么?上海就缺大海。我需要经常在沙滩边坐坐,有蓝色的天空,好朋友坐在身边看书,我在那里晒太阳,发呆,什么也不想。休息,我需要休息。

5

这里原来是家两个楼面的旧剧院。现正在装修。

今晚这里是私人Party,大家从后门进出。

红来了。穿着黑色的露背上衣。

她的背部从一楼飘到二楼,在二楼转了一圈又飘回到一楼。

她慢慢地穿过一个个包厢,她想着男演员会看到她,会叫住她。

大厅是空旷的,大家都在昏暗的包厢里喝酒。临时搭建的舞台中央灯光十分强烈,艺术家余极正在表演他的行为艺术作品。艺术家拿一张湿透的纸巾覆盖在自己脸上,同时也盖住了自己的嘴。他用舌头在纸巾上慢慢舔出一个洞,呼吸,然后再重新拿一张湿透的纸巾盖住脸,再用舌头在第二张纸巾上舔出一个洞,再呼吸。

红的背在黑暗中飘来飘去。她在寻找男演员。

各种谈话飘进了她的耳朵。

有人在谈论一种叫Panda Sex的病毒。

终于,男演员在二楼的拐角处拉住了红。

他们的目光一起对着舞台上的表演。

舞台上,艺术家脸上的湿纸巾越来越厚,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的舌头继续艰难地舔出一个又一个洞。

男演员:有人在谈论一种新的病毒刚刚在上海降落。据说,谁得了这种病毒,谁一年只有两次机会发生性行为。

红:据说,这种刚刚在上海市区中心降落的Panda Sex病毒,把市区居民一下子分成了两种人。一种人害怕没有性生活。一种人不害怕没有性生活。

舞台上艺术家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似乎全场都开始有些紧张了。终于,他揭掉了所有覆盖在脸上的湿纸巾,倒在舞台上,大口地喘着气。全场鼓掌。

6

南昌路阴阳俱乐部门口,有月亮。

香港人Kenny是YY'S的老板,此时他和上海人阿玛尼停在一辆黑色俄罗斯伏尔加旁。

老板Kenny:呐,这就是我的俄罗斯老婆。

阿玛尼:Kenny,你老婆不错啊。

Kenny:有人要用皇冠车跟我换,我说啊呀,我不是那么随便的。

他们走进YY'S一楼的咖啡馆。

他们同时边看着窗外边坐了下来。

窗外的月光下有一位女演员边走路边看着一本书。

法国南部哲学家:在男女之间,玩游戏必须要带着快感,如果没有快感,只有痛苦,那么就不应该玩了。而且必须真,如果你玩得太多,就不可能真了。上海女孩就喜欢玩游戏,很过分。她们从来不真正的酷和放松。

红:Hi,你们有没有发现,知识分子在床上都很糟糕?

女演员大笑。

法国南部哲学家:你说的是知识分子还是哲学家?哲学家必须在床上很棒,不然,就不是哲学家。

红: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里都有爱。

十二点到了,十二点的时候YY'S一楼咖啡馆的灯会熄灭一部分。

红:爱不会告诉你什么,爱只是给你看一些重要的东西,在一些重要的地点。

法国南部哲学家:我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书架上有《庄子》。

摇滚音乐家施伟然走进来。红把他介绍给大家。

红:真高兴可以碰到一个搞摇滚的,这些天我开始烦DJ了,他们到处都是。

施伟然:那是因为伟大的摇滚音乐家都死了。

红:你知道吗我最近做出来一种新的香水,叫China Underground。

法国南部哲学家:那是什么味道?

施伟然:那应该是参茶的味道吧!

施伟然:所有的艺术家都在纯洁中死去,所有的白痴成为超级巨星,而政治正在流行。

魔术师Mario开始准备变魔术。

他有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他的发型和鞋子都是方形的。

他说自己是荒唐之王。

他说自己是马马虎虎Mario。

他会在高兴的时候给大家表演,你不可以随便要求他表演。

一分钟不到一百块在他手里变成了五块。

全场拍手。

又一分钟不到五块变成了一百块。

有人要求魔术师再来一次!

魔术师Mario:一次魔术是娱乐,两次是教育。

魔术师Mario:我要把我的身体,献给科幻小说!

上海男孩DJ.Bobby和DJ.Davey、DJ.John刚参加完DJ罢工,他们站在吧台旁。

Kenny拿起他的8MM摄影机给每张桌子的人拍摄,机器发出滋滋的声音。

胶片要去俄国定做,所以他永远是拿着空机器给人拍。

Kenny给每张桌子送上一盘巧克力豆和棉花糖。

他对其中一张桌子的客人说:当你告诉别人你想赚钱的时候,不应该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Kenny:前几天,你们知道谁来这里啦?杜月笙的后代!

Kenny对着另一张桌子的客人:每个人对美的理解不一样,有人喜欢茶,有人喜欢酒,有人两样都喜欢。

Kenny对着另一张桌子的客人: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建设有社会主义特色的中国,但是,我们是收费的。谢谢!

Kenny: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巴金的一百岁。

Kenny:你们知道11月27日是什么日子吗?

有人回答:李小龙的生日。

Kenny:你们知道功夫吗?你们知道李小龙是什么时候死的吗?是怎么死的吗?

红:最近他天天这个时候就开始说李小龙了。

Kenny对着红,把手放在自己嘴上吹了一下:我们要用我们的嘴,不停地去问,不停地去说。

Kenny:你们知道11月27日是什么日子吗?

Kenny:11月27日,也是我YY'S楼下开张的日子啊。

红爬到YY'S的旧钢琴上翻阅着YY'S书架上的书。

YY'S的国际象棋棋王、法国南部哲学家一个晚上也没有找到人跟他下棋,他开始自己跟自己下棋。

音乐是Armani刚从香港带回来的,百代一百周年纪念唱片——2004年的Shanghai Lounge Divas。

红在一位纽约大学经济学教授家开Party时用的也是这张专辑。

7

凌晨,红开着车,男演员坐在她身旁。

他们的车经过延安路高架那个著名的拐角,飞过外滩,闪过上海大厦,开过外婆桥、浦江饭店,来到东大名路。

红:K好吗?

男演员:她非常伤心。她请了寺庙里的喇嘛为小虫做49天的超度。

红慢慢地开着车,看着正前方。

车上的音乐,Joy Division的Eternal,带来一种复古的感觉。

红:听说K在自己家开Party开得很凶,鼻子都坏了,闻不清楚味道了。你要她小心点。打举报电话的往往都是自己人。

男演员:她早就不开Party了。她的公寓和她在公寓Party上拍的照片一起,卖给了一个纽约大学的经济学教授,那儿马上会成为一个艺术空间。

红:上海就像一座岛。听上海的故事,就像是听水手说故事。

男演员:反正没人知道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海上可能什么都没发生。

红:葬礼上,我发现其实他的朋友都是那种不会表达自己的人。他们都很会说,但是他们并不擅长谈论他们的感觉。

男演员:K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今天感觉特别孤独。

黎明前的东大名路,是非常空旷的,有时甚至一个人都看不到。

红看着天快要亮时的天鹅绒般的天空。

男演员也在看天空。

红:你知道上海缺什么?上海就缺大海。我需要经常在沙滩边坐坐,有蓝色的天空,好朋友坐在身边看书,我在那里晒太阳,发呆,什么也不想。休息,我需要休息。

红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上海缺什么?上海就缺大海。我需要经常在沙滩边坐坐,有蓝色的天空,好朋友坐在身边看书,我在那里晒太阳,发呆,什么也不想。休息,我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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