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走在湿冷的迷雾中,身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波浪一般上下沉浮,来回流转。
看着无害的白色,其实充满了难以捕捉的恶意。
左右看了看,也许是对自己行进的方向有些不太确定,阎虓虎干脆顿足停步,垂手立定,闭上了眼睛。
他用听觉、嗅觉,甚至触觉来细细感受周围的环境,以此弥补被迷雾阻碍的视觉。
虽然道士大多专注于修炼法力、心神,不勤五体,但阎虓虎却是个道士中的奇葩,他的感知之灵敏,竟可以比拟人族中专长于五感的拳师。
对此,他自己是颇感得意的,常有炫耀一番的冲动。
可不知道为什么,老百总却和他师傅一样,都不这么想。
他们反复叮嘱阎虓虎不可在人前显露这份本事,却又不屑于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只是强迫他应允。
这些古板的老头子,就是这么气人。
突然,阎虓虎捕捉到了一丝声音,他侧头颤动双耳,仔细分辨。
他听出来了。
这声音是号角声,来自于身后,也就是车队的方向——当然,如果仅剩一辆车的车队,也叫车队的话。
号角声有长有短,不同的长短组合表达了不同的涵义,这一段声音既是在示警,也是在召集归队。
专注听完,阎虓虎不假思索,立即睁眼转身,疾步飞奔而返。
很快,他冲破了迷雾,进入到了大旗神光笼罩的范围。
可摆脱了遮目的迷雾后,抢先映入他眼帘的一幕,却是寒玉儿横飞半空的身影。
身影没有挣扎的动作,仿若呆板的风筝,身后扬起的血链则如连接的纺线。
可是很快,线断了,风筝也掉落在了地上,重重的。
身躯娇小的言灵滚了两圈之后,趴伏在地上,轻轻地挣扎了两下想要爬起,可最终还是无力的摔回尘埃。
寒玉儿似乎是遭到了攻击。
她的前方有一名不知来历的侏儒与一名穿着溪水观道袍的道士。
也不知下手的到底是哪个。
可本应该保护在言灵身前的老百总他们,不仅待在后方,甚至直到现在都还在原地观望,没有上去救援的意思。
阎虓虎只觉自己的心似乎被揪了出来,丢进了火堆燎烧。
蹬腿全力冲刺,他霎时就来到寒玉儿身边,伏下身将其抱起。
寒玉儿勉强睁开眼,等看清阎虓虎的面容后,似乎长舒出一口气,然后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阎虓虎向后纵跃,犹豫了一下,还是躲到了老百总他们身后。
这时他才来及低头细看,只见寒玉儿满身都是血迹,大大小小的伤口数都数不清,尤以几处血肉模糊的地方最为可怖,。
其中的痛苦,阎虓虎几乎能感同身受。
他心中被点燃的怒火,忍不住对着老百总喷泄而出。
“为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不保护言灵?她又不是冲阵的战士!想害死她吗?”
其实不仅是阎虓虎,就连剩下的那些士兵也不理解,虽然他们能做到严格执行军令,却消不去心中的疑惑。
言灵的受伤与阎虓虎的质问都让他们感觉羞愧。
士气难免有些低糜。
老百总始终板着脸。
是否有歉疚或者悔恨?
不知道。
他一边目视前方,一边淡淡开口,却不知道说话的对象到底是阎虓虎还是那些军卒。
“看见那个侏儒了吗?他姓寒,是一名寒家人,寒家的言灵。”
军卒中被勾起了些微骚动,老百总只是一瞪眼,立时就镇压了下去。
“女娃子是在向我们证明,寒家也许是我们的敌人,但她不是!”
“她表现得很勇敢,就算强弱悬殊也没有退缩,现在她的战斗结束了,她也证明了自己是可以被信任的!”
“如今轮到我们了,你们说,我们这群大老爷们会被她比下去吗?”
老百总反手勾臂,握住刀柄,刀尖斜指地面,向所剩不多的士卒大声喝问。
士卒们放声呼应。
士气复起。
阎虓虎听得傻傻愣住,一时竟消化不了,直到温热的鲜血渗落到手间,这才猛然惊醒。
他急忙翻出止血符,手忙脚乱地先祭符给寒玉儿的伤口止血。
终于,寒玉儿紊乱的呼吸重复平稳,但翠黛紧皱,始终不得舒展。
阎虓虎站起身,咬牙切齿地四下张望。
他心中还是积满了怒气,却又不知道该发泄往何处。
再看到对面的侏儒,竟然在蹦跳嬉闹,怎么看怎么碍眼,提起铁枪就准备上前将其扫灭。
可老百总却一把把他拉住。
“你想干什么?对面那个可是法随境的老怪物,就算溪水观的道士也至少有四纹境界,可不是你这个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一纹。”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想上去送死吗?”
“没有我们帮忙,你能摸到他们的毛吗?”
已经迈出的脚步,踌躇不定,最终还是收回,狠狠跺地。
闷声憋气地退到阵列后面,阎虓虎将铁枪倒持,枪头插入土中,再拿出符箓。
老百总却突然走到他身边,低声叮嘱道。
“记住,待在后面,看到形势不对立即跑,别管别人。”
“老夫会尽力帮你把人挡住的!”
“但记得一定要把县尉带走,老夫就这一个要求。”
阎虓虎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表示不服气,还是答应了。
老百总当先走到阵前,举刀振臂。
“儿郎们,且随老夫杀敌!”
在两名符甲的带领下,士卒们高举盾牌,稳步向前推进,阎虓虎则抓紧时间给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予符箓加持。
对面的三老侏儒手舞足蹈,看起来兴奋异常。
“哇——!嘻嘻——哈哈——来送死了!都来送死吧!快点来吧!”
溪水观的沧浪子则小心谨慎了许多,此时已经祭出一道黄巾符。
符纸出手,悬停半空,符光外露,彷如实体一般约束成线,然后不断延伸勾勒出一尊顶盔披甲的力士影像。
力士影像可透光,介乎虚实之间,初始紧阖双目,双手拎着一双大锤,纹丝不动。
很快,虚影勾勒完成,只见那双假眼竟然猛地张开,无声呼喝,神态栩栩如生。
然后虚影挥舞着大锤,越过三老侏儒,直向老百总扑去。
与此同时,在众人不经意间,状似疯癫的三老侏儒也借着蹦跳掩护,偷偷地施放了一道言咒。
不易察觉的灰光,也冲着老百总而去。
所幸老百总及时警觉,挥刀破除。
可紧接着,力士的大锤又压顶而来。
这大锤看似虚影,却虎虎生风,锤砸间居然能生成金属交击的脆响。
仓促硬接几下之后,老百总手中长刀的符光黯淡了少许,但也总算稳住了阵脚,甚至反过来压制住虚影。
可其他人的情况就不怎么好了。
三老侏儒的言咒绵绵不绝,展现出了远超寒玉儿的技巧与实力。
但只有第一道是偷袭老百总,后面的就全招呼到仅有七人的小型军阵头上。
这个小型军阵以一名符甲与六名士卒组成。
符甲以自身作为箭头,六名士卒持盾分展左右,作为两翼,看似可攻可守。
可在言咒的疾风骤雨考验下,军阵没有坚持多久就开始分崩瓦解。
先是盾牌被消磨光法力,然后四分五裂,接着原本藏身在盾牌后面的身躯不是被烈火灼烤,就是被狂风撕裂。
惨叫声不绝于耳。
唯有符甲还能坚持挺立不倒,但已难以寸进,甲胄表面符纹散发出来的光华,也在逐渐淡去。
没了盾卒掩护,阎虓虎不得不直面三老侏儒的言咒。
在强大实力的碾压下,他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恐惧。
言咒的速度与伤害均超乎想象。
阎虓虎完全不敢硬抗,只能借着符甲的遮挡,狼狈躲避,苟且性命。
刚刚拿回铁枪在手中,身前那符甲就已经轰然倒地,残破的甲胄,处处都是塌陷、碎裂的痕迹,鲜血顺着甲片的缝隙涓涓不止。
身前再无他物。
三老侏儒看向阎虓虎,露出一个病态且兴奋的笑容。
上下嘴皮慢慢张开。
死亡的恐惧直摄心神,让人头皮发麻。
阎虓虎不敢在原地继续停留,立即侧身跃起。
一束红光险险掠过,擦着他的肩膀,在身后起爆。
这时他才听到侏儒“炎”字言咒出口的声音。
高温炙烤着脸颊。
落地,阎虓虎无暇旁顾,起身拔腿就跑。
因为危险的直觉依旧高悬,纠缠不放。
果然,更多的言咒追索而来,死咬在身后。
阎虓虎一刻不停地奔跑躲避,用尽了全力,在跳跃或者翻滚间,每每与死亡擦身而过。
要命的言咒或炸裂,或撕扯,或湮灭,却总是略差毫厘。
持续的时间一长,他甚至都不清楚,那个侏儒是真的捕捉不到他的动作,还是如抓到老鼠的猫一般在戏耍玩弄。
这简直就是要命的折磨。
在不断地冲击震荡间,护身符箓的法力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体力不再充沛,精神也愈加疲惫。
终于,他脱力踉跄了一下,动作慢了下来,一道言咒贴着背脊炸裂,身后的衣物瞬间被撕裂飘散,直到露出一副隐约有着老虎样子的刺青。
在阎虓虎看不见的背后,刺青闪烁出耀眼的白色光华,抵抗了大部分伤害。
但冲击力依旧把阎虓虎带飞,他重重落在地上,气闷难喘,动弹不得,可新的言咒又追索而来。
看着言咒飞行的轨迹,对于死亡的恐惧紧紧攥住了心房,可阎虓虎已经绝望了,他无能无力了。
就在这时,一道壮硕的背影突然挡到他身前。
远处,原有的力士虚影正在随风消散,沧浪子退到三老侏儒的身后,警惕观望。
言咒的爆炸声响起,背影晃了晃,重新站稳。
背影半回头,嘶吼道。
“跑!带上县尉大人,跑,不要回头!”
那露出的半张面容满是血污黑烟,连颔下白须也被烧得一干二净。
阎虓虎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还傻看着干嘛?还不快走,想陪老夫一起死在这不成?”
直面死亡,就算只是一刹那,阎虓虎也被吓到了,他想像往常为自己打气一样吹句牛,可上下哆嗦的嘴唇,怎么也说不清楚一句利索话。
“小爷、小爷、我……”
“闭嘴!你一刚断奶的娃子,本都没活过来呢!爷个啥?现在快点给老夫滚!别留在这碍眼!”
又是是一道言咒当面炸裂,老百总虽然强撑不退,但甲片上已经出现了裂纹。
一口血沫吐出,老百总怒吼道。
“还愣着干嘛?想让老夫白死在这里吗?快跑!别回头!”
阎虓虎抹了把眼,终于还是屈服于心中的畏惧,匆忙背起寒玉儿,再拉扯着县尉往北面逃去。
……
老百总看向眼前的敌人,侏儒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新的言咒还未成型。
沧浪子带着几分畏惧的神色,再次勾勒出一具力士,驱使着扑上前来。
“咳——总得多坚持一会,让两个小娃子跑掉吧,年纪轻轻的,如果都陪着自家这身老朽烂在这里!那老夫岂不是太不像话了!”
低头又咳了一口血,老百总嘴里嘀咕了几句,重新抬起头,眼中燃起暴烈的火焰。
接着伏低身体,抡起残破的大刀,轰然顿足前冲。
“勇夫营!誓死不退!”
……
“快跑!别回头!”
老百总的吼声在脑中回荡不休,仿佛帮阎虓虎找到了借口,让他不再生出返身的冲动。
身后有红光升起,接着就是灼烈的热浪以及震耳的轰隆声,其中隐约夹杂着阵阵惨声怒吼。
阎虓虎没有回头,直接冲入迷雾,带着羞愧与更加强烈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