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星光惺忪。
夜已深。
凉风瑟瑟。
头顶的暗云疏淡,忽而聚拢,忽而又重被吹散,不停变换着形态。
左右街道上不见行人,两旁房舍也难寻灯火。
“快入秋了!”
终于从布政司衙门出来,外面气温骤降,一阵冷风刮过,清风被激得一哆嗦,不由感叹道。
“咕噜噜——咕噜噜——”
话音刚落,阵阵沉闷雷音又接连响起,竟是同时来自于几人腹中。
三人尴尬对视,阎虓虎憨笑抚肚,寒玉儿羞涩低头,清风则苦笑自谑。
“实在没想到会花去这么久时间,两位今日才到襄城,还没住处吧?”
阎虓虎愁眉点头。
“要不,两位先随贫道一起,去往贫道落脚的那处客栈?”
阎虓虎一愣,傻傻挠头,先看看寒玉儿,又看回清风,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没钱……”
之前就没想到,被衙门征役还要花自己的钱,在布政司里面也忘记要讨要点花费。
清风摆手。
“无妨、无妨,贫道身上的钱财还算宽裕,可以暂且支援二位,再说贫道还想与阎道友交流彼此大道,住在一处也方便点。”
此时阎虓虎全不知客气为何物,立即应声接道。
“那实在多谢了,道友且放宽心,这些钱算是我借的,回头等我在襄城找到赌坊,就能连本带利还你!”
……
“咚、咚、咚——”
终于到得客栈,叫了半天门,店家才姗姗而来取下门板。
这店家身穿中衣,举着油灯,眯瞪着睡眼。
“别敲了!别敲了!呃——原来是道爷啊,都怪小的动作慢,让道爷久等了!道爷你这是遇事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对,遇事,耽搁了,楼上可还有空房?为贫道朋友开两间,另外再快弄点热食,今日真是饿坏了。”
从布政司出来,又走了一长段夜路,才摸到客栈。
清风确实被饿惨了,再也没有心思维持风度,有气无力地走进大堂,扶着一张方桌就萎靡了下去。
店家有些为难。
“房间有空,小的一会就去收拾,但后厨灶火已灭,热食却是有些困难……”
“冷食也无妨,给我们拿一火炉来,贫道自有办法。”
清风摆摆手,店家应声退下,很快拿来了火炉水盆,并将吃食摆上桌,顺便也送上一坛自酿的老酒,然后告罪回房安睡。
阎虓虎看见老酒,两眼不禁放光,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他向来好酒,可这么多日,肚中酒虫始终未得喂养,一见之下心中确实有些按捺不住。
但犹豫反对的部分也有,毕竟这两日变故不少,之前积压的悲伤与悔恨还未完全淡去,颇有种身体馋了想喝,但情绪上却对这种欲望有些自我厌恶的感觉。
手摸着桌面迟疑探出,一点点靠近酒坛,可在就将触到前的一刹那,却猛地咬牙缩回,然后过了没多久,又再次探出……再次缩回……
寒玉儿看着他眼中越来越炽烈的热切,以及反复挣扎的痛苦,窃笑着抱起酒坛,揭去封口,倒了一碗,端到他面前。
酒香一时飘溢,侵入鼻腔,勾魄消魂……这如何还能忍。
“好酒!痛快!”
阎虓虎一把抢起酒碗,仰头一口灌下。
寒玉儿见了,掩嘴莞尔偷笑。
美人风情乍现,直让因美酒而没了形状的阎虓虎喃喃讷言、羞臊难耐。
另一边,清风顾不得其他,勉力打起精神,在桌角摆好火炉。
炉膛内空空无物,不见柴木。
但清风只是祭起一张神炎符,丢入炉中,就凭空升起一蓬熊熊符火。
符火同样灼烈,不仅散发热量,且经久不灭。
端起水盆置于炉口之上,将盛放冷食的碗罐依次半浸入水中。
很快,香气蒸腾、四溢而出。
……
一番风卷残云,扫去了盘中佳肴,祭奠了五脏庙,三人终于安抚下了腹中饥火。
可肚内饱胀,也不可能直接躺下。
坐等消食的档口,清风按捺不住谈兴,阎虓虎酒意熏熏,自然无不可。
“贫道所在的清微派尤擅符箓。”
“可迷雾为祸苍生已有三百年,用了三百年,以符箓之法也未能根治,可见这方向未必正确。”
“于是贫道思量,是不是可以试试其他方法,来救这天下苍生。”
“贫道翻阅古籍,发现三百年前,天下道门流派分内神、外神两大方向,符箓也只是外神其中一途,且算不得昌盛。”
“但迷雾到来后,先是我清微派制作出可以遏止迷雾的神光符,之后又发现众妙门祭祀神庭的法坛,能从极远处稳定获得法力。”
“如此,法坛建好后,无需人手,就可以靠源源不断的法力支撑神光,清退迷雾。”
“自此,神庭大盛,符箓一道大盛,可其他流派却日渐式微。”
“结果三百年过去,天下流派几乎仅剩符箓,再无其他。”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贫道窃思,当初虽是符箓一流最先找到应对迷雾之法,但其他流派就一定找不到方法?如果给足他们时间呢?会不会找出更好的解决之道?”
阎虓虎与寒玉儿二人听得津津有味。
二人一人是乡野道士,师傅基本就没讲过南林之外的事物;一人是出生在凉薄之家,又被家人嫌弃,没人愿意去教导她。
所以,如今乍闻这些对修行人来说只是常识的历史,竟然感觉如同故事般精彩,一时入了神。
“与道友交流大道不仅是因为贫道有所好,更是想从符箓之外的流派中找出新的方向。”
“据闻古时内神修士的功法兼修性命,不仅精炼心神魂魄,还强壮体魄肉身。”
“贫道之前在坊市,看见道友不以符箓加持就能凭单手以一敌多,就猜测道友当是以内神功法修行的修士,这才冒昧打扰!”
阎虓虎眨巴眨巴眼,这才发觉说到了自己,连忙摆手。
“哪来什么冒昧,明明是你帮了我们才对!你接着往下说,不用与我客气。”
说完,又大口饮下半盏酒水,身形已经有些不稳。
“道友不见怪就好,既然要交流大道,那贫道就先表诚意。”
“贫道修行于清微,清微大道的核心是‘诚于中,才能感于天’,是讲修士需要忠于内心,认清自己,才能由内而外,感应天地,觅得正法。”
“所以清微符箓主修心神,鼓励不拘一格,所得革新极多,如今流传符箓,近半数源于清微。”
“但就算这样,还是没有根治迷雾之祸,只能勉强保住如今九州,想来大道理解中必有局限”
“而翻看典籍,贫道发现古时内神流派的大道最为玄妙,感觉往往能直窥终途,时常可惜不能一睹真容!”
“所幸今日终于遇见道友,可亲耳得闻,望道友不吝赐教。”
阎虓虎用力撑开眼片,深吸一口气后,吐出满嘴酒气。
“赐教?是问我所修大道是吧?我修的大道很简单,你……听了可不要失望。”
“我所修的大道就是锤炼……世情,先是将世情一分为七,然后……修炼者要分别去感悟这世间七情,进而……找到本我,再超脱其上。”
“大概……大概就是这样吧,最终要做到忘情,但绝不是无情……师傅叮嘱过我,对……叮嘱过我……”
自从喝下了第一口,阎虓虎就如同打开了阀门一般,碗盏中的酒水就没停过,此时一坛老酒已经见了底,他的舌头也逐渐开始打结。
清风听得有些不耐,急切开口追问。
“只注重七情吗?没有涉及其他吗?此道终途在于何处?相应的功法又有何特别之处?道友师门是怎么维系传承的?为什么贫道一直没有耳闻?道友师长的修为又如何?”
“师……师长?我就一个师傅,他只……只教我练,自己却是不练的,练多了,自然就变得身强体壮,特……特别能打!”
说完,阎虓虎又端起碗盏,眯起眼,仰头一口饮尽。
这时他的身体突然失了重心,来回晃了好大一圈,所幸没有摔倒,还能挺直在桌前,只是眼神愈加迷离了。
看着无人处发了一会呆了,突然“哐当”一声趴到桌上,继而鼾声大作。
“只是如此吗?只能强健身体?”
“许是还有高深处,道友师傅还没有教到?不知道友师傅人在哪里?贫道能否直接去向他求教?阎道友?醒醒!道友……?”
可惜不管清风再怎么努力,也叫不醒醉晕过去的阎虓虎。
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的眼神中满是失望,喃喃道。
“只是打磨身体与心性吗?如此大道与功法似乎都太过狭窄,终途也是那被证明谬误的‘忘情’一道,实在没什么可借鉴的地方啊!”
这时,冷不丁的,寒玉儿说了一句话,声音柔弱,却隐隐带了点责备的意思。
“你不应该问他师傅的事情!”
“啊?为什么?”
“他师傅阎道长刚刚离开……”
“离开?去了哪里?”清风一时没能理解。
“离开就是指离开人世的意思!在来襄城的路上,为了给我们阻挡追敌!你的问话等于是在强揭他的伤疤!”
寒玉儿气呼呼地瞪着清风。
清风终于明白,一时羞愧语噎。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沉默了许久,最后大概是寒玉儿觉得之前话说得太重,于是主动找了个话题。
“那个……请教道长,你们刚才说得大道究竟是什么?”
清风稍稍思索了片刻。
“怎么说呢,大道也许就是指如何去认识与理解这个世界,不一定是全部,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大道找对了方向,再辅以相应的功法,可从天地万物借力,自然可以使修为快速精进。”
“譬如上古的阴阳教就认为世间万物两分为阴阳,两者对立、统一、又可以相互转化,最终开创出阵法!”
“同时代的,还有五行门,他们则认为世界由金、木、水、火、土组成,把所有东西都归入这五大类中,最终他们由天地中觅得术法,如今我们的法术,不管外在如何,内里根源其实大多都可追溯到五行一门。”
“但如果找错了大道,那就是一场灾难。”
“譬如早年梁州的五斗米,他们的大道就走错了方向,竟然去祭奠鬼怪残民,最终不容于世。”
“另外就是你们这些世家……”
寒玉儿自觉明明没有喝酒,却越听越是发晕,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让她疑惑。
“啊——?”
“你们世家源出道门,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记得世家多源于法言与丹鼎二流,因看不到大道前路,所以才选了如今这样子。”
寒玉儿茫然摇头。
清风突然叹了一口气。
“世情多变,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想贫道也曾发现自家门派过往也是内神一流,专行雷法时,也是吃惊不小的。”
这时,突然“哐当”一声响,原来是阎虓虎彻底醉翻,滑落到了桌下,碰倒了凳子。
“可是如今,怎么就变得这么难找了呢?”
清风看向阎虓虎,喃喃低语,仿佛对眼前这位内神修士已经失去了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