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的日子里,平静且枯燥。秋每天七点准时醒来,洗漱后去学校旁的三官庙里烧一炷早香,时常会碰到刚念完早课正要走出大殿的马道,每当这个时候两人总会停下脚步,站在三官大殿外的那棵山茶树下寒暄几句,慢慢的秋逐渐与庙里的坤道马道长熟络起来。
原来马道长是秋的老乡,亦是L市人,一米七左右身高,面容消瘦,眼睛长得奇特左眼双,右眼单,再配上一副老式金丝框圆眼镜,如同旧时的教书先生;头上常年都戴着全真道士的标志混元巾,混元巾中间开孔处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看上去很有年头黄杨木子午簪整齐的缳在头顶;身上墨蓝色的道袍领口微微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交领,脚上一双千层底圆口布鞋,许是常年出入殿堂烧香的缘故,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草药香香味,整个人给人的感受清爽而稳重。
谈及家里她总是面带骄傲,父亲是机关单位的,祖父是L大的教授。俗家姓张,出家后跟师父改了姓,她来到这灵源山修行已十年有余,如今也从十几岁不谙世事的稚嫩女孩成长成为了如今庄重沉着的道长。秋偶问起她的过去,她却永远笑而不语。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秋在心底暗自琢磨。
这天清晨,亦如往常一般,秋洗漱后来到庙里,在殿外香炉里上完香后正巧碰到马道长正朝着大殿走来。几句照例寒暄过后,马道长突然面带愁色的对秋说道:
“你今天的香烧的可不是什么好相啊!”
“怎么?道长我听不大懂。”秋茫然的看着马道长,心里嘀咕:莫不会是她刚才在一旁目睹了自己今早上香的草率和随意,于是故弄玄虚的来吓唬我?
“哦,我会看香,”马道长咽了一口口水,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香炉“你看你中间这支香。”
秋闻言凑了上去,只见中间那只香燃烧过后的香灰正屈卷着盘在燃烧的香头上,并未掉落,而香头燃烧的火点也显得有气无力忽明忽暗,似乎没有力气再支撑香灰的重量。秋看了约莫有半分钟的样子,除了奇怪的香灰和香头,其他的仍然看不出所以然来。
“这是什么意思?”秋疑惑不解“香灰怎么不落下来?是不是因为我心不诚,祖师生气了?”
她如此这般认真的话语和天真表情打动了马道长,马道长不由露出会心一笑“这倒不是,这意味着你的人生可能要遇上一个转机了。”
“什么转机?是好是坏?我要转运了?”秋急不可耐的问道,她已然憋屈了太久,迫切的需要一次转机,来改变她的所有。
“不一定是好是坏,但的确你将会拥有一次机缘来改变你自己。”马道长继续弯着腰盯着香烟,老式金丝框眼镜顺着她的鼻梁滑到了鼻尖,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如同账房先生一般“你最近还有比较严重的口舌是非,这点你要注意。”说完马道长直起了腰,拍了拍落到身上的香灰,转身看着身边的秋眼睛里满是悲凉,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你要记住‘我命由我不由天’,很多时候经历一些事不是坏事。“
秋被这一番话说懵了,愣愣的站在原地,正准备开口问些什么,但马道长已转身走远,也不好追问。回头看着殿里的三官神像,全封闭的殿堂里烟雾缭绕看不清神像面容,殿里念经仪正播放着经韵,记得听马道长说过这个韵子叫<<天河水>>,是马道长最喜欢的经韵,她当时立刻在手机里下载了这首曲子,绘画时带上耳机无限的单曲循环,悠扬的曲调总能让她很快的平静下来,如今在大殿外听到,许是环境缘故,跟在宿舍耳机里听的时候有着不一样的感觉,听着听着不由得跟着哼了起来:
天河水,东井君,黄华浪,金水生,中藏北斗净华盖。
一坎派流,灌五行,除垢秽,浊草青,殷勤洒散道场中。
朝礼常清常静大天尊。
秋开始幻想起那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幻想着自己踩着朵朵的祥云来到天河边,河边奇花异草飘香,四周烟雾环绕,波光粼粼的河水如同一条没有任何折痕丝绸一般缓缓向远方流去,流向天际,流向五浊人间……忽然她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幻想中的世界,一个充满恶臭和无奈的世界里,无法主宰着自己的人生和生活,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那么虚幻,自己是那般无助。她想要逃离,可这个世界却如同一个封闭的黑匣子,没有任何出口。无尽的黑暗和悲伤向她袭来将她淹没在其中,她呐喊,她呼叫可却只有她一人……
她萌发了出家的念头,但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想到要出家。
十八岁生日过后那夜,她整宿没有睡着,只是趴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听着床头柜上那老式闹钟滴答滴答的响着,这天碰巧是农历的十五,三点半,远处钟鼓楼传来开清钟鼓,接着大殿传来阵阵鼓声,楼道里传来道长们匆匆脚步,要上早课了。秋起身披上外衣,随着道长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未央的夜色里,空中繁星点点,月亮悬挂在殿角上,远山偶有不知名野兽的吼叫,时空仿佛在此一刻后退到了那个遥远的时代。
来到大殿,秋跟着庙里的老居士们,虔诚的跪在诵经经师道长身后跪垫上,随着主经道长木鱼打完“八十一化”,这场庄严的宗教仪式正式拉开帷幕,主经道长是一位年过花甲的坤道,不曾上过学,也不识字,出家后跟着师父诵经才慢慢的认识了些字,她虽年迈但声音却如同少女那般清澈明亮,夹杂着的西北方言也别有一番韵味。
“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道长们的俸诵声伴随着渺渺烟雾使得这座建于明代的大殿更添一分神秘庄严。秋不禁抬头看向殿里主供的骊山老母神像,应该是角度的问题吧,她感觉神像的眼睛似乎也在看着她,在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不自知觉的留下了泪水,许是道长们口中的“法喜“,或许是今天十方桌上檀香炉香添香烟多了熏的,又或许是一夜未眠……此刻的她只觉得心中一空,感觉自己就像香炉里的香粉,燃烧着化为一股青烟结成云篆,缥缈的飞向屋顶,飞向九天之上的大罗天宫……她想要出家了。她喜欢这晨钟暮鼓的生活,喜欢青灯黄卷的生涯,此刻她感觉自己就如同站在岸上,看着曾经的自己在无尽的苦海之中挣扎…但这个想法却在父母亲人的反对之下搁浅。
如今她再次萌生这样的想法,出家这个词汇打败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矜持。她快步冲进马道长的屋里,此刻的马道长正坐在窗边的古琴桌前抚弄七弦古琴,看到满目执念且目光坚定的秋,不由得大吃一惊,随后扶了扶眼镜,示意秋坐下。秋在靠着马道长床边的一个木凳上坐下,迫不及待的说道:
“道长,我想出家!“
马道长正端着保温杯要喝茶,听到秋的想法,十分惊奇,问及原因,秋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如实告诉了马道长,马道长紧皱起眉头,沉默片刻,似乎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秋看到犹豫的马道长更着急了:
“道长我真的想出家!您就收下我吧!您收我做徒弟吧!我很乖的!”
马道长无奈的笑了笑“你的缘分还没了了,怎么出家呢?我刚才不是刚跟你说过你最近会有机缘吗?”
“我想过了,这个机缘不就是出家吗?”秋依旧一脸执着。
“秋,你读过<<清静经>>对吧?“马道长问秋,秋点了点头表示读过,还抄过。
马道长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执着之者不明道德。你的机缘不是出家,而是在世俗。“
“哦“秋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你先把这个缘去了结了吧!我答应你,如果你毕业后仍然想要出家我就成全你。“马道长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折子本<<道德经>>递给秋让她没事就多读读,早晚没事儿跟着她上早晚课。快到上课时间了,秋知道出家无望也不便久留,失望的走出马道长的丹房。
马道长再次坐在床边琴桌旁,却无意抚琴,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此刻一片黄叶飘过,秋天真的来了。半晌过后,马道长缓慢起身,打开床头柜,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十几岁时的马道长和她的师父,也是在这个庙里,那年她来到这恳请师父收下自己,经过数年考验后,老道长被马道长的诚意打动,收下了她,当天她的师父请来了各地道友为她举行拜师冠巾仪式,仪式结束后在院子里留下的这张照片,老道长坐着马道长站在老道长身后,两人脸上写满了喜悦…
如今师父已羽化跨鹤归去数年,独留她一人,如今又有了年轻人想要入道,如她当年那般执着和坚定,但她在经历过风霜后却拒绝了她的请求……马道想到这深深叹了一口气,望着天空,小声说道“师父,我是不是该答应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没有回应,窗外起风了,吹得远山树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