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南千里有奇山,有鹿焉,通体墨色,声似婴,善书画八艺、识仁礼德,而肤寒性怯,见之广福纳财。——《妖川录·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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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有朔风途径大宋的镇安城,吹至城郊奇山下的南门道观处。
临近深冬,大宋远江南岸依旧如春般绿意盎然,却耐不住一向温和的风水变得冷冽,那座南门道观香火没有多少,却早早升起了暖手的火炕,一时烟火缕缕。
道观很小很旧,没有传统的客寮库帐等执事堂,只有一间知客大堂,里面供着三清,外头也没有登道蜿蜒,更没殿堂和山门,只有两个身影坐在堂口。
一位穿着宽大不合身棉褐的少年在给一个少女捂脚,旁边是暖和的火炉,少年一边搓着少女雪白的脚丫,一边留意火炉旁的布鞋。
那位少女有着灵动的双眸,她朝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道:“师兄,已经暖和了,还有画等着卖,今晚还要用银子呢。”
黝黑少年拿下暖好的布鞋给她穿上,冲她咧开一嘴大白牙笑道:“师傅没去世前可是一直把你当自家丫头养的,你先天体寒,自然得小心。”
“银子省着点,前段日子老张屠用几两肉抵了香火,你喜欢什么再去买。”少年想了一下,又说:“对了,别又给别人欺了画钱。”
少女点点头,背着画卷便离开道观下山,她穿着棉裘像小鹿般跳着,少年依旧像往常那样站在道观口看着她离开才放心。
镇安城的百姓都知道他们,一位是卖画的徐心雪。
一位是南门道观年轻的小道长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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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美最数江南岸,在这个什么都柔和的地方,文人墨客自然地多,徐心雪虽然没有琴棋书画大家之风的名头,却也不遑多让。
百姓都知道这位少女端的是灵动温婉,正宗的南边美人胚子,书画技艺更是厉害,虫鸟山水栩栩如生,提字更是秀气,很多人家都喜欢她的画作。
只是这姑娘性子太软,经常卖画给人挖坑也不知道,辩解不来几句便已经满面通红,人们不想惹上麻烦也不曾出头,常常看到她灰溜溜跑回山上。
徐心雪背着画卷进入镇安城,依旧来到药堂口摆画来卖,这里只要来时交一两银子给老堂,就可以一直摆到离开,衙役来时也有个照应。
徐心雪画了三幅画,一副是小雪乌篷图,一副是道观里江暖拜三清的背影,另外一副是一直出现在徐心雪梦里的深渊。
梦里的深渊就在道观不远处,里面回荡着低语与呼气声,徐心雪每次惊醒都是满身冷汗,考虑许久才把其画下来。
除了这副深渊图,其他两副都有商贾人家看中,换来了不菲的银子。
正当徐心雪攥着银两笑着想今晚买些什么回去时,药堂的老头的朝她使了个眼色,便匆匆进屋里了。
徐心雪赶忙把银子收入袋子里,远处果然走来一拨人马,熟悉的都认出来他们便是经常欺负徐心雪的缺鸭儿一伙,根本没人敢触霉头。
那位知县老爷独子的别名,这位打小磕掉颗牙长不出来,空着洞说话都漏气,走路又嚣张跋扈,百姓背地都唤他为缺鸭儿。
只见那小老爷又是摆着膀子走路,路过徐心雪摊边故意碰落那副深渊图,徐心雪默默看着,暗地里怕得手心都抓紧了衣角。
“哎呀,你看我这一不小心,”小少爷一拍脑袋,看着徐心雪笑道:“徐姑娘,又把你画弄脏咯,钱是没有了,要不要公子我请你去吃个饭?”
小少爷身边的护卫都哄堂大笑,而身边的百姓跟避瘟疫一样匆匆走开,那位药堂老头就没再露过头,徐心雪一声不吭,手指打着拧儿。
那位小少爷见徐心雪压根没搭理他,表情渐渐阴沉下来,屈身看着她狠狠道:“公子我也软硬给你试过了,今儿个你怎么也得赏脸跟我走一趟。”
徐心雪本来就胆子小,艺画之事她在行,可是平日里重大事情都是她师兄江暖来解决,面对这种情况她就是六神无主的人。
正当那些护卫即将靠近她时,一声冷喝惊住了街上的所有人。
“陈一里!”
喝声落下,一位穿着深蓝道褂的年轻道人已经越过人群,他的头发用树枝很奇怪地束起来,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麦芽糖,他高高一跃——
人群散开,正中小少爷的脸部。
“哎?”这个被叫作陈一里的年轻道人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向脸上红着鞋印的小少爷,没有丝毫内疚,反而好像在反思为什么会踹着个人。
一位顶着乱糟糟短发的女子冷冰冰地挤出人群,她身高只到那个年轻道人的肩部,气势却丝毫不输:“把麦芽糖还来。”
女子灵动美丽比之徐心雪也不差,她有着一双湛蓝却看着冰冷的双眸。
徐心雪看呆了,那位小少爷也呆了,随后又马上反应过来。
“放肆!”他吼道:“朗朗乾坤,成何体统?”
“滚!”颜安安几乎就是怒发冲冠的状态,她好不容易藏着钱买了个麦芽糖,还被陈一里抢了去,偏偏这个人还是跟她一样的面瘫,根本看不出悔改。
凡人的血肉之躯根本承受不了颜安安的法力,仅仅是她生气露出的气机便让小少爷等人双腿抖若筛糠,此时的颜安安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头凶兽的形象。
徐心雪看着逃窜而去的众人松了口气,捡起画来朝陈一里和颜安安示礼:“谢过公子和姑娘帮忙了。”
徐心雪还多看了陈一里几眼,不知道他是哪个道观的人,和师兄都是这类身份吗?
“妖渊?”陈一里明显注意到了徐心雪的画作,脱口而出道。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失言了,已经紧闭上了嘴巴,任徐心雪怎么问也是东西南北风——纷纷左耳过右耳出。
徐心雪似乎还不死心,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满怀期待的看着两人说道:“时辰也不早了,不妨来我家吃个便饭,我师兄还没见过你们。”
陈一里绷着一张冰山脸靠近颜安安低声说:“这话有点耳熟。”
颜安安斜眼给了他一肘子,明显气还没过。
徐心雪带两人逛了一圈江南岸风光,和豪迈的北方不同,这里的事物都精致得过分秀美,连冷冽的风都变得温柔下来。
徐心雪精打细算买了一些蔬菜回去,江暖已经叮嘱过观里有肉干,浪费银子肯定又少不了师兄的一顿数落。
出了镇安城沿着官道走,在奇山上有条石阶小道,顺着通过清幽的树林便是南门道观,观里燃着不知名的香薰,却意外的清新好闻。
观里的江暖很震惊,这么多年徐心雪都是按时独自下上山,如今带上两位客人,帮着徐心雪拎着蔬菜,却都是面无表情。
这个黝黑的少年问候过姓名,便接过蔬菜,和徐心雪去烧了柴火,两个人很默契地分工准备,一看便是多年相处后的磨合。
晚饭是米饭肉干拌着炒蔬菜,加上一盆老火汤,是南方人清淡的口味,桌子比较小,陈一里和江暖挤在一块,颜安安挨着徐心雪。
陈一里和颜安安细嚼慢咽,江暖一直在夹着自己碗里的肉给徐心雪:“今天多亏师妹遇上你们,不然又得吃亏。”
徐心雪有些抱怨地看向江暖:“师兄,为什么你就不陪我去卖画呢?”
陈一里吃饭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点,他转了转角度去夹桌尾的青菜。
每次说到这个问题,江暖就会有些不好气地说她:“有那闲工夫问不如吃多点肉,天天省着吃,咱们银子够花,那几两肉看你皮包骨头的。”
徐心雪委屈地扒拉着饭碗小声道:“上午还叫我银子省着点呢....”
陈一里没兴趣去打探别人的家事,吃完打扫后便要告退,颜安安还想在这里落脚,一边跟着陈一里走一边喃喃又要多花一笔客栈钱。
但是陈一里很坚决的要走,全程几乎都没说什么话。
星光落于树梢之上,也如海潮般延伸至观门的青石阶上,道观里的小火炉噼里啪啦地燃着,江暖就靠在道门处,徐心雪睡在棉垫上,脚盖着被子放在江暖怀里。
徐心雪躲在被窝里眯着眼睛看江暖,月光让她的眸子更加明亮动人。
江暖把火炉拿近了些,低头揉着她的脚问道:“在看什么?”
“在想师兄是不是有秘密没告诉我。”徐心雪说道。
“每个人都有秘密,”江暖抬头看着她,笑道:“师傅当年捡到你,我就比你大一岁,我们一起长大,但是师傅更喜欢你,说你很弱,叫我务必保护好你。”
徐心雪低下声来,几乎埋进了被窝里:“就因为我是一只没什么用的墨鹿吗...”
江暖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平常:“我和师傅都不曾在意过你的身份,你就好好的吃好喝好,争取长胖一点,师傅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该知足了。”
“可是,师傅他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徐心雪还想问,却发现这个问题江暖从来不曾提过,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
江暖沉默了,他拿手拨齐了徐心雪的乱发,寒风吹动着他的垂发。
许久他才说:“睡吧心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