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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罗马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罗马纪年1378年(公元623年)

“让开!大家快让开,军团过来了!”一个身形瘦削的褐发男子退到旁边一户人家门口的房檐下,看着一个长长的全副武装的队伍从面前匆匆跑过。罗马士兵们穿着破旧的盔甲,外面披着打了补丁的红披风;变了形的铁头盔用皮带紧紧扣在下巴上,头盔上到处都是划痕;盔甲中的铁环和铁鳞片大小不一,锈迹斑斑,残破之处用生牛皮绳子绑上。其中一些甚至只有半副盔甲,手臂和腿则靠在厚羊毛裤和袖套外面绑扎熟皮绑绳来保护。士兵们的脸比他们的装备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城墙上激战数月,所有人的脸上都只剩下了疲惫。尽管如此,他们身上仍然带着某种气势——冰冷、残酷,让人想起此时冬日的天空,带着必胜的决心。

褐发男子将肩膀靠在门柱上,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暗绿色羊毛披风,冰冷的水珠滴落在厚重的黑色靴子上。白日,城里温度上升,昨夜里下的雪开始融化了,路上到处都是土黄色的泥浆。他的肩上挂着厚皮带,连着背在背上的一把长剑,披风下闪过铁鳞甲的光泽。

在双列士兵队伍的最后,走来一名压阵者——在东罗马帝国的军队里,称其为“队列官”。压阵者用目光扫了扫路旁的男子:典型的拉丁姆人长相,中等身高,宽肩窄腰,尖尖的胡子打过蜡。压阵者跑过时一直注意着西罗马人,身上的盔甲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尼可拉斯呲了呲牙。对方冰冷的眼神让他很不爽,但此刻绝不是街头斗殴的时候。

他有些得意地想:肯定是在看我的胡子。每个人都会羡慕别人有自己没有的东西。

对东罗马帝国的都城来说,这个冬季姗姗来迟。经过一个通常前一秒还温暖和煦下一秒却又寒风阵阵的漫长秋季之后,冬季终于正式入驻君士坦丁堡。八年来,这里断断续续地受到攻城的骚扰,大量人口涌入城里,大街小巷里堆满了垃圾。每个晚上,雪花纷扬飘落,落在神庙与住宅的屋顶上,同时也将这些垃圾污垢统统掩埋。尼可拉斯在破碎的大理石路面上往前大跨一大步。气体从路面参差不齐的缺口中溢出来——街道底下是一条污水沟,恶臭难闻。闻到味道,他窄长的鼻子微不可见地抽了抽。还记得夏天他刚来那会儿,味道可远比现在糟糕多了。街道末端被几堆破碎的粘土砖和屋瓦挡住了去路。

他费力地爬过被积雪覆盖的松散的废墟堆,帽子滑了下去,露出瘦长的脑袋和紧贴脑侧的耳朵。阳光透过厚厚的积云间射下来,他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遮在眼睛前。手套是一种奇特的深蓝紫色,曾吸引过不止一位女性的注意。废墟后面,与高大的外城墙之间,有一条已强行清空的林荫大道。早在五年前,当罗马皇帝希拉克略第一次来到此城时,城墙沿线的住宅与店铺便已被夷为平地。此时,城墙内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战马、马车和各种各样的战争装备。

尼可拉斯走下废墟堆,来到军用街道上,走得很小心,不想引起在城墙下来来往往的石匠与工兵们的注意。他抬头观察了一下在高达四十尺的城墙上的士兵们。他们看起来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这是内城墙,敌人从未攻到这里来。沿着城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巨大的方塔楼。走到城墙脚下,尼可拉斯向左转,没几步便来到了石壁中的一道拱门前,更多士兵正骑马从门下陆续经过。这道拱门又高又窄,装着两块巨大的包铁门板,门顶上高高立着一尊身穿古式托加袍头戴桂冠的雕像,雕像上蒙了不少灰,一只举起来做祝福手势的手已经风化。

尼可拉斯走出来,站在淡淡的阳光下,拉了拉披风裹紧脖子。高大的内城墙与稍矮但依旧坚固的外部工事之间,是一个露天庭院,地方不大,仅十五来步宽。这里的人更多,有拿着重锤与镐的工人,有头戴帐篷形帽子、胳膊下夹着蜡写板的工兵,也有身穿红色与灰色军服的成队的士兵,正在朝着南边大海的方向走去。人流前方,是第二道城墙,战斗主要集中在那里。虽然这道墙仅有三十尺高,但也和内城墙一样,有塔楼和城垛。

尼可拉斯环顾四周后,向城墙边一座无四壁的木塔楼底下走去。他爬上塔楼里的楼梯,目光不住地搜索——他数了数街上的人数,又估摸了一下君士坦丁大帝时代的工兵和奴隶们用来修建世界上最大城池的外城墙的巨型花岗石的牢固程度。对他而言,这里并非敌区——至少目前是这样——但干他们这行的人总有些旧习惯改不掉。现在,看到眼前固若金汤的城墙,他在高兴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如果是站在城外色雷斯山上以攻城者的角度来看,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如果是那样,我所看到的就将是一座大得令人咬牙的城池,被举世无双的城墙、塔楼和城垛所包围。这就是我的感受。

站在城墙上,冰冷刺骨的北风从耳边刮过,掀动肩头的披风。厚重的灰云分分合合,不时漏出丝丝苍白无力的阳光。不过,这里的空气倒很不错。他深吸了口气,闻到从远处篝火中飘来的松脂香味和浓浓的海水味。刚经过了又闷又臭的闹市区,闻到如此宜人的空气,他舒心地笑了。他一直不喜欢待在拥挤的城里。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摇晃的松木甲板上,海浪拍出的水雾润湿了脸,耳边回荡着从苏格兰海岸传来的巨大浪涛声。他怏怏不乐地强迫自己从愉快的回忆中走出来。在左侧距离他五十步之遥的地方,是第二军用城门的八角形塔楼,黑色建筑给人一种十分凶险的感觉,墙面在闪电与石头的打击下早已伤痕累累。他向塔楼走去。

在他右侧,城垛上的垛口高低不齐,像一根根断齿直立。垛口有一条条长长的干涸的血迹,另外还有不少在过去三年里城墙激战所留下的兵器痕迹。罗马士兵们站在巨石的背风处,紧紧裹着披风,有的手里还端着热气腾腾的酒杯。当他经过时,所有人都在打量他,他冲着其他一些人点头致意。他穿在披风与亚麻汗衫下的重甲与身体紧密贴合,十分舒适,底下是粗糙的毛毡垫层,最里面穿了件丝绸衫。昨夜走道上结了一层薄冰,他穿着钉靴走在上面,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塔楼已在跟前,比城墙还要高出二十尺。塔楼体积宽大,底下有双门把守着出入通道。塔楼最顶上是一个突出的平台,平台的木墙上盖着兽皮,前端悬在从城墙下流过的散发着臭味的半结冰护城河上空。护城河宽二十尺,里面满是垃圾,从城墙南端(位于普罗波恩蒂斯海岸)流向北端,末端有半里隐没在布雷契耐宫地底下的砖砌地道里,最后汇入金角湾。在整个夏天,在城下围攻的士兵与奴隶们不断地往护城河里倾倒树枝与土,试图阻断河道。阿瓦尔可汗想攻破城墙,可他手下的那群由斯拉夫长矛兵和斧头兵组成的乌合之众连城墙边也没挨着。罗马守军花了大量时间清理河道。黑乎乎的护城河道里以及河外边的空地上,还扔着一些被烧毁的攻城塔与活动掩体的黑色残木,横七竖八地倒着。尼可拉斯在塔楼前停下,从最近的垛口探身向外望。

城外正对着一片空旷的原野,地势从城池向远处的森林和一些较为偏僻的色雷斯人村庄逐渐降低。原野上散落着一些被积雪覆盖的小山包——那些是在这三年战争期间留下的废墟。出了这片原野,再走半里就是阿瓦尔人设立的围城线:正对城墙,用杂乱无章的军营和仓促修建的防御工事组成一条长长的弧线。早在上一代,那些蛮族——从比北方的半岛更远的大草原来的骑兵——就已征服了东罗马帝国在巴尔干半岛上的多个行省,但直到近年,才敢进犯帝国都城。他们的可汗召集了数量远超罗马守军的军队——尼可拉斯知道,城外至少有五万蛮族士兵,也许还在增加。洗劫世界上最大城池的诱惑,吸引了各方异族前来搏命,就如同苍蝇盯住了腐肉。

在历史上,这座城曾凭借其城墙阻挡过庞大的敌军,所以,这些守城的将士们一点儿也不担心。尼可拉斯一边走,心里一边为放下仍被围困的都城率军远赴异国作战的皇帝的胆量感叹不已。这简直是疯了——疯狂,但却是基于对前辈们所打下的基础的全然信任——即相信这座城池能够抵挡阿瓦尔人发动的任何攻击。

尼可拉斯想:到目前看来,他这么做没有问题,但是凡事都有万一……塔楼底站着一个茶色头发的百夫长,一只粗壮的手臂撑在战斗墙的墙头上,头盔用布条挂在腰间皮带上,身侧挂着一把长剑,看上去比帝国军队里常用的剑更厚重。他正眺望着白雪皑皑的原野,那里有从敌营中升起的炊烟。

“天太冷啦,打仗真受罪。”尼可拉斯走到狭窄的门旁边时说。

百夫长转过头,水蓝色眼睛里的目光沉着而坚定。他把这个陌生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干裂的唇间轻轻呼出一团白气。

“是冷,”他说,“不过很快就要开战了。可能不会在这儿,但那里是肯定免不了的。”百夫长略微侧身,指着向大海的方向延伸而去的雄伟城墙。“在那儿,黄金城门。城外的蛮族正在准备十到十二部攻城器械——你听到了吗?那些轮子发出的嘎吱声。他们应该用黑油润滑,而不是猪油——猪油对车轴的磨损太大了。”

“听到了。我是尼可拉斯,来自罗斯基勒。这里一切都还平静吧?”

“还好,”百夫长的目光直视尼可拉斯,“请问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尼可拉斯望着城外,右手摩挲着下巴:“替人办事。我欠了某个好人一个人情。我看到那边那些人,以为这里或许需要帮忙。”

百夫长扬了扬眉,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你要是想参加战斗,就去黄金城门。这一段很平静。看来你一定是欠了那家伙很大的人情,才会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这里来。”

尼可拉斯耸耸肩,一脸真诚地看着对方:“一日三餐,外加葡萄酒或蜂蜜酒——如果有的话。”

百夫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身无分文?”

尼可拉斯点点头,面露愧色:“我本来上了一艘船,打算碰碰运气。后来来到了这里,我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城池,惊呆了。我在拉辛区的巷子里睡了好几个晚上。”

“后来有人收留了你?”百夫长怀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众所周知,这里对外来者可没多少热情——尤其是对那些走霉运的民兵。那些人的日子似乎过得不怎么好。”

尼可拉斯耸了耸肩,左手微微摊开:“一个酒馆老板捡到了我,说要是我愿意代替他们派系中的一个人来城墙上作战的话,就给我管饭。我就来了。”

百夫长皱了皱眉。说到竞技场的两个派系——绿党和蓝党,虽然其旧日的政治地位已下滑了不少,但狡猾精明的程度却依然一如既往。他们也许无法成就或毁灭一个皇帝,但对如何帮助其客户逃过帝国征兵却是了如指掌。

“那么,”百夫长转身向塔楼里走去,“就去找个避风的地方吧。”

尼可拉斯扮了个鬼脸,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城外依然一片宁静,地面覆盖着污雪,远处的树林落光了叶子,阴冷灰暗的天空中飘着厚厚的积云。他在空气中嗅到了下一场雪的气息。快了。

尼可拉斯跃上城垛,坐在塔楼旁边的垛口里。这是个好位置,虽然北风刮在脸上,感觉像女武神之吻。他背靠在石头上,静待戏幕拉开。他本身是个没多少耐心的人,但他所从事的职业教给了他不少美德,耐心便是其中之一。他伸出瘦长的手指,拉起披风的帽子盖住头,遮挡寒风。

思绪渐渐飘远。不知道此刻城外军营里,那些人是不是正坐在篝火旁的兽皮帐篷里,喝着半冻的蜂蜜酒;那些穿着勉强能遮体的生羊毛束腰外衣、脖子上戴着粗铁圈的奴隶们,是不是正忙着给士兵们倒上更多的烈酒,递上在火上冒着热气的还滴着血的厚肉块。他的手指动了动,摸到靠在旁边城墙上的长剑的剑柄。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脖子上也曾有过这样一个生锈的铁圈。

他曾经光着脚,端着盛满蜂蜜酒的沉重酒壶从仓库走到宴会厅,在雪地里留下斑斑血迹。那时的天空也是这样灰蒙蒙的天——风暴之神总是特别偏爱丹麦。冰雹从冰冷的云里落下来,砸在背上,留下条条伤痕。对于一个被卖到远离帝国边境的地方为奴而且长着一双异瞳的来自边远地区的男孩来说,那样的生活十分残酷。丹麦的贵族领主们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子。

但是如果没有他们?尼可拉斯拿起剑,但没有拔出来,手轻轻抚摸剑鞘,面露笑意。如果没有他们,我便不会遇到尼伯龙根侏儒,也不会得到你的爱。

太阳投入云层中,天色转暗,沉沉灰雾压着大地,雪花纷纷扬扬,落到城墙的石头上,随即化成水。尼可拉斯走下门后的木楼梯,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他在城墙上等了三个钟头,望着远处的森林,感觉越来越冷。城外一片安静,大雪模糊了视线,难以看清阿瓦尔人的营地。远处城墙下,黄金城门传来的战斗声渐渐地越来越响。视线被第二城门的塔楼阻挡,因此他无法直接看到伫立在城墙南端的防御堡垒,但寒冷的空气中传来兵刃打斗声和攻城器械发动时的尖锐响声。在楼梯底部,一支骑兵正往城楼后面的空地上汇集。

走到倒数第二个梯级,尼可拉斯一跃而下,轻轻落在城门附近。身穿银色铁甲的骑兵们正准备出发前往城外的雪地,马身两侧冒着热气。高高的拱门下,人声与金属声鼎沸。骑兵们正在检查前高后矮的马鞍上的带子,身侧挂着一直垂到膝盖的长剑。许多人背后绑着木弓袋,袋口露出密密麻麻的灰鹅毛。尼可拉斯挠了挠后脑勺,转身面对城门。城门通道的桶形穹顶上传来刺耳的摩擦声。他闻声望去。用来做门闩的长铁条正缓缓升入通道顶,隐蔽的巨轮转动,发出隆隆巨响,回荡在坚固的砖墙上。每根铁门闩足有一尺宽,一掌厚。尼可拉斯数了数:入口处有三四十个人,其中排在前面的大多是骑兵。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对比传闻中的模样,寻找目标。

他得到的消息是:一个瘦子,斯拉夫与希腊混血,总是带着亲切的微笑——却是一个间谍,叛城者。

“准备来一次突袭。”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尼可拉斯面色平静地转过身。说话的是塔楼里遇见过的那位沙褐色头发的百夫长。“出去烧一两个攻城塔,好叫野蛮人知道不注重侧翼防守的结果。”

“那不是教敌人如何取胜吗?”话一出口,尼可拉斯就后悔了。百夫长不悦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从拥挤的马匹中挤过去,走了。尼可拉斯懊悔地咬了咬唇,想追上去,但时间不多了。城门边的军团士兵们就要推开城门了。第一排的骑兵们试图按一定的间距排成双列,马儿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挤来挤去,尼可拉斯只好退到了城墙边,背紧紧抵着砖墙。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扯下剑柄上固定用的绳环。身后,城墙内的军用街道上响起了号声与喊声。

城门开了。尼可拉斯不由得低咒一声,贴着墙向正在转动的城门铰链的边缘挤去。有五个人用肩头推开粗糙的城门门板。门板很重,被扯动的铰链发出长而尖锐的抗议声。尼可拉斯正努力地从等在城墙边的马匹和人群中挤过去,这时,一片灰暗朦胧的光线洒了进来,随之涌入的是凛冽的空气。马儿们嘶叫着乱转,但很快便被骑兵们安抚了下来。随着城门一点一点被打开,白雪皑皑的原野慢慢呈现在众人眼前。

尼可拉斯跳起来,从密密麻麻的骑兵们头顶上张望。身后的军团士兵们推攘着他往城外的方向挤。他转身往相反方向挤去。只听一声令下,骑兵们开始出城了。突然,视线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吸引了尼可拉斯的注意力。透过一片挤挤挨挨的马腿向城门通道的另一边望去,他看见了一把剑,剑刃在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尼可拉斯低吼一声,手在一个士兵的肩头一撑,靴子蹬在城墙的砖头上,跳了起来。

那士兵被吓了一跳,冲他吼道:“混蛋!滚开!”

虽然仅仅只是高出了两尺,但也足够了。尼可拉斯大声咒骂。他所追捕的猎物此刻正在通道对面,两人相距仅十五尺,但中间却隔着正在出城的骑兵们。落地后,他抬起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拦住那士兵打来的一拳,抽出长剑。剑声一出,对方立即安静了下来。尼可拉斯往右边扫了一眼,看到城门此刻已完全打开来。他又看看左边,数了数剩下等着出城的骑兵数,有半数已经出去了。他全神戒备,准备从眼前慢跑而过的骑兵们中间冲过去。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惨叫,尼可拉斯迅速蹲下身。数百支箭从空中“嗖嗖”飞过,尖叫声此起彼伏,同时伴随着箭扎进肉里的声音。身边的那个士兵倒下了,尼可拉斯借着他的尸体遮挡,往城墙边爬去。那士兵被一支黑羽箭穿了个透心凉,鲜血从后背和嘴里冒出来。尼可拉斯抓起死人的胳膊,把尸体覆在自己身上当盾牌。一匹马吃痛发狂,一脚踩在尸体的胸铠上,金属铠甲断成了几截,尸体在尼可拉斯手中抽搐了几下。尼可拉斯皱着眉扭过头,尸体喷出更多的血,落在他的侧脸上。他把身体紧紧缩在城墙的角落里。城门外传来一声战斗的长啸。

骑兵们已经从城门里出去了一半,尼可拉斯耳中不断听到有人中箭倒下的声音。箭雨还在继续从敞开的城门飞进来,落在通道里奄奄一息的人和马身上。城门后面乱成了一团,一些人想进入通道,另一些人想逃离这里。百夫长们粗声吼叫着召集手下的士兵,发出战斗警报。城墙外亦传来战斗声。阿瓦尔人的呐喊声回荡在高高的城门拱顶上。一匹马儿中了两支黑羽箭,直挺着后腿跳起来,眼看就要倒在躺在尼可拉斯身上的尸体上。尼可拉斯急忙抛下尸体想避开,却没能成功,只感觉一个重物砸下,仿佛被巨人狠狠拍了一掌。

城墙外,马儿们一边惊慌地嘶鸣,一边撒开四足没命地逃散。箭的声音渐渐小了,最后完全停止。紧接着响起急促的奔跑声。尼可拉斯皱着眉,使出吃奶的劲儿推开压在身上的笨重尸体。脸上惊恐未定双目圆睁的军团士兵的尸体滑到一旁。尼可拉斯从地上爬起来,用沾满黏糊糊的血和泥的右手从通道地面上的血污里抽出自己的长剑。城门口全是举着斧头和长矛冲进来的身影。尼可拉斯一跃而起,站上摇摇晃晃的死尸堆——人的尸体和马的尸体胡乱堆叠在一起——手中长剑一扬,挡住阿瓦尔人挥斧砍来的第一击,迸出火星。

袭击他的是个阿瓦尔贵族,身材魁梧,肩膀宽厚,披着用貂皮与狐狸皮缝制的厚披风,皮毛下,闪闪发亮的鳞甲从颈部一直武装到大腿后侧,脖子上套着一个粗金项圈,高颧骨,斜眼,鼻子扁平宽大。阿瓦尔人扬手再次砍向尼可拉斯,汗毛浓密的黝黑手臂上薄汗晶莹发亮。尼可拉斯踩到一匹死马的肚子,脚下滑了一下,身子歪了,手臂刚好避开对方的铁斧。他沉下肩头撞向阿瓦尔人,锁甲与鳞甲相撞。对方一只手向他的脸和脖子抓来,手上的指甲又长又脏。尼可拉斯抓住这只手,把它死死卡在两人之间无法动弹,同时伸直手指戳向对方眼睛。阿瓦尔人向后避开,对着尼可拉斯的脑侧一记重击。尼可拉斯扑向后仰的阿瓦尔人,左膝盖猛顶对方大腿内侧。阿瓦尔人痛得倒抽一口气,整条腿顿时失去了知觉。尼可拉斯又用右手肘狠狠扫向对方脖子,对方脖子上的粗金项圈被打出个凹坑来。硬度不高的金子变了形,但却护住了咽喉。

更多的阿瓦尔人从城门通道涌入,手中拿着一种顶端带有古怪横档的重短弓,一边跑一边向后撤到街道上如一团乱麻般的军团士兵们射箭。重箭射穿皮革和锁甲,不断有人倒下。在阿瓦尔老兵后面,紧跟着冲进来了一大帮斯拉夫人,红色与金色头发用厚油脂梳理得硬直,明晃晃的盾牌上画着黑色、红色与蓝色图案。他们将长矛高举过头顶,矛尖仿佛一片钢铁丛林,随着跑动上下摇晃。看到城门敞开,他们兴奋地大叫,冲了进来。

被尼可拉斯压在身下的阿瓦尔贵族像多瑙河里的鳗鱼似的拼命挣扎,把尼可拉斯掀到一旁。地面满是血污,十分湿滑,尼可拉斯向旁边滑去,直到被一个罗马人的尸体挡住,但他的剑却掉在了仍在垂死挣扎的马群中间。阿瓦尔人从地上蹦起来,右手亮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匕首。尼可拉斯突然发现自己被与其他罗马守军隔开了,顿时心中一紧。他就地向后一滚站起来,一把扯下左臂上残留的汗衫袖子。阿瓦尔人拿着匕首,小心翼翼地不断刺探他。尼可拉斯再次向后跳了一下,落到一匹红棕色死马的后面,随即左手握拳伸出,左臂向外旋转,拇指拉动露在外面的绳环。

“嘣”——金属碰撞声后,一根六寸长的钢钉直直钉入阿瓦尔贵族右眼,从后脑穿出,打在圆锥形头盔内壁,响声清脆。阿瓦尔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仰面倒在死尸堆上,右脸上流满鲜血与白色碎骨渣。

尼可拉斯目光扫到空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立即向前扑倒,听到“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他脑袋顶上飞过,射到了内门柱旁边。他急忙爬到尸体堆里寻找自己的剑。更多的箭冲着他过来了。他躲在一匹死马后面,迅速向前移动。

在他身后,不断地从城门涌入的阿瓦尔人与斯拉夫人对上试图阻止其进入林荫大道的罗马军团,双方在街道上展开激战。城墙上的军团士兵们往下面的敌人头上扔标枪和石头。之前在城墙后面劳作的石匠与工兵们也举着长矛与大锤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在一片钢刀铁刃的碰撞声中,尼可拉斯听到了那位沙褐色头发百夫长召集士兵的吼叫声。

一匹棕色母马的尸体下露出了布伦希尔德的雕刻剑柄。尼可拉斯微微松了口气;摸到剑柄上带着凹槽的皮绑带,心里涌出一股老友重逢般的喜悦。这把用斯堪的纳维亚钢打造并刻着卢恩字母的四尺长剑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在“啪”的一声之后,终于被抽了出来。他蹲下身子,躲过又一支飞箭。趁着阿瓦尔弓箭手们被城墙和城垛上的罗马士兵们吸引了注意力,尼可拉斯飞快地冲过这块死亡地带,跑到最近塔楼的木楼梯下。

他三步并作一步地跳上塔楼的第二层,这里距离下方混战的街道约十五尺。有两个阿瓦尔人在他之前爬上了楼梯,此时正朝在塔楼下战斗的罗马军队射箭。尼可拉斯双手握剑冲上去,先是横着一剑砍中右边的阿瓦尔人的脖子。阿瓦尔人四肢摊开倒在另一个弓箭手身上,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吊着,鲜红的血从血管中喷出,洒在塔楼下面的人们身上。另一个阿瓦尔人跌跌撞撞地刚一站起来,便被尼可拉斯一脚踢碎了膝盖,一声惨叫还在喉咙里,就被尼可拉斯举起从栏杆上扔了下去。

“嗖嗖”声不绝于耳,空中不断有箭飞过,有的射中塔楼的柱子。他避开飞箭,跳上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又有更多的阿瓦尔人从楼梯冲上来,塔楼上一下子增加了太多重量,开始颤抖起来。上到第三层,尼可拉斯转身面对楼梯,一边向后退,一边挥剑摆出防御姿势。四个阿瓦尔人大步冲上来,此时他们已脱了外面皮毛衣服,一身闪亮的铁鳞甲下露出健硕的肌肉,留着长长的黑发。不过,幸运的是,这几个阿瓦尔人恰好挡住了跟在后面的弓箭手的视线。

第一个冲上来的阿瓦尔人抡起手中的斧子砍向尼可拉斯的胸腹部。尼可拉斯往斜后方一闪,举剑佯攻。阿瓦尔人中计,用斧头去格挡,尼可拉斯立刻变招,反手一剑砍中对方左手臂外侧。剑刃深深砍入肉中,劈开肌肉与筋腱。阿瓦尔人怒骂一声向后退去,将斧子换到没受伤的另一只手。尼可拉斯迅速冲上前去,将受伤的阿瓦尔人与已上到楼梯顶的其他几个敌军隔离开。斧头兵试图用斧头的手柄阻挡,但慢了一步,尼可拉斯抢先突破他的防线,随即剑锋上挑,三角形剑尖毫不犹豫地刺穿了阿瓦尔人的下颚。剑尖在阿瓦尔人头盔内壁上轻轻刮擦,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此时,第二个阿瓦尔人举着长矛,从已死的第一个阿瓦尔人肩后刺来。尼可拉斯来不及躲避,左胸被刺中。锻造粗劣的生锈的楔形铁矛尖扎在锁甲其中一只铁环的正中,尼可拉斯只觉胸口一冷,立即将身向左一旋,矛尖从锁甲上滑了出去。与此同时,他从已死的敌军身上拔出剑,抽离之处传来血肉被撕裂的声音。第二个阿瓦尔人收回长矛,从楼梯跳上了平台。

尼可拉斯俯身,矛尖从他脑袋上带风扫过。他把长剑作长矛,向敌人突刺。阿瓦尔人试图往旁边躲,却被不断从楼梯涌上来的自己人给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剑刺穿自己左腋下的硬皮甲,暗红的鲜血如喷泉般从剑刃四周冒出。尼可拉斯快步上前,将奄奄一息的阿瓦尔人向后推了一把,使其倒在身后楼梯上的同伴身上。

跑在前排的阿瓦尔人被这么一撞,七倒八歪地向后仰去。一时间,你推我挤,咒骂一片,楼梯被堵得水泄不通。尼可拉斯甩了甩眼前的头发,靴子踏着粗木板快步向后滑去,寻找合适的位置。手中的剑变得轻盈,空气中萤光飞舞,就连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皮肤上甚至传来滚烫的感觉。一个阿瓦尔人站在下一层平台上扬手掷来一柄小手斧,但那手斧慢得仿佛停在了半空中,尼可拉斯轻轻松松地斜跨一步便躲开了,随即再次提剑摆出防御姿势。雕刻着精致的龙与鹿交缠图案的手斧“呼”的一声从旁飞过。

两个长矛兵终于成功避开倒在楼梯上的众人爬了上来,俯低身子,紧贴着栏杆一左一右向尼可拉斯包围,长矛在空气中闪耀,明晃晃的铁矛尖仿佛吐着蛇信子。尼可拉斯先向左侧靠近外栏杆的敌人扑去,剑刃狠狠砍在矛尖上。对方明显是个老手,就势将长矛向后一甩,又对着尼可拉斯的脑袋打来。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敌人也冲了过来,目标是尼可拉斯的大腿。然而,在尼可拉斯眼中,他们的动作慢得如同散步。他不慌不忙地向后一仰,巧妙避开朝脑袋打来的长矛,然后向右一转,剑迎上攻下盘的长矛,将对方矛尖打偏在地。然后,他又反向转回去,剑如闪电,砍向被打偏的长矛,矛杆被生生拦腰砍断,而剑刃则顺势砍入持矛之人的肩膀,鲜血顿时从轻甲和皮衣下涌出。被砍中的人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吼了一声。

镶嵌着完美的水滴状红宝石的盔甲碎了,细小的链环飞出来,如同一颗颗小小流星,在空中飞旋。

尼可拉斯去势未停,反而绷紧肩头肌肉,加重力度将剑深深刺入头一个长矛兵的胸膛。对方喘了几口气,被蓝色气泡堵住了喉咙。尼可拉斯一脚踢开对方,抽出长剑。阿瓦尔人倒在栏杆上,身体重量压断了栏杆,从平台上摔了出去,掉到下面的路面上。尼可拉斯转身面向另一个阿瓦尔人,后者正因为肩膀的剧痛而不住地喘气,矛已经断了。

第三层平台上方的楼梯上突然传来匆忙而杂乱的脚步声。尼可拉斯向上瞥了一眼,看到飘动的红披风和重重踏在楼梯上的钉靴。这时,下方传来呐喊声,他猛一回头,看到密密麻麻的箭雨朝着自己呼啸而来。他怒吼一声,奋力向后跃起。

燃烧的木头上蹦出火星,在幽黑夜空下悠然起舞,划出闪亮的痕迹。尼可拉斯半躺在地上,背抵着一面石墙,精疲力尽,眼前模糊一片。他勉强抬起左臂,闷哼一声,取下绑在小臂上的弹簧枪皮带。又开始下雪了,雪花还来不及触到街面的铺路石便已融化在篝火的热浪中。黑暗中有士兵在走动,模糊的身影在篝火或城门口的树脂火把的亮光下忽隐忽现。一辆手推车吱嘎吱嘎地走过,高高的木车轮慢吞吞地转动,一条条伤痕累累的胳膊和腿从车尾伸出来,一路走一路滴着血,啪嗒,啪嗒……这些尸体将被扔进街道上沿着城墙点燃的数个火堆里。皮肉被烧得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香。

尼可拉斯咬牙忍住痛楚,慢慢前倾身体,脱下沉重的铁锁甲。身上有些地方被阿瓦尔人的箭射中,锁甲中的铁环跟着箭的冲力扎进了里面的厚毛毡垫层,金属与毛毡纠缠难分,贴身的丝绸汗衫几乎完全成了浸泡在血和汗中的破布。他把粘连在皮肤上的盔甲和衬垫一层层撕下来,伤口触到冰凉的空气,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左胸和身体大部分地方满是蓝紫色瘀伤。铁链环压进皮肤,造成了数十道伤口,此时流出的血已经干了。他用手指碰了碰左肩下那道最长的伤口,鲜血从狰狞的伤口里慢慢渗出。

“哈,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嘛,看来你这次又成功了。”

尼可拉斯抬起头。他累得已经听不出对方的声音。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肩头垂下深红色披风,一身上好的锁子甲外面套着明亮的胸铠,一只胳膊下夹着全覆式头盔。这名军官的头发剃得极短,紧贴着头皮,像个秃头,脸刮得很干净。若留些胡子,或许还能挡挡脸上的痘痕。

尼可拉斯逆着火光,斜眼看着对方,隐约的熟悉感让他意识到这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

“保民官塞尔吉乌斯……见到你很高兴。”说完简单的几个字,尼可拉斯已感觉力不从心。“让他跑了。”尼可拉斯咕哝着说,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听见。“那个狡猾的混蛋……”

保民官在尼可拉斯旁边蹲下来,伸出拇指翻了翻他的眼皮。尽管只是这么轻的接触,但尼可拉斯还是疼得别开了脸。保民官嘴里嘟哝了一声,放下头盔,把身体重心移到双脚之间,查看尼可拉斯身上的惨况,慢慢摇了摇头,伸出一根粗手指轻轻摸过遍布他肋骨部位的圆形瘀伤。

“一听说进攻被打退,我就过来找你了。今天是场恶战,不过你有个好鼻子,哪里要死人,你总能闻到……我问了城墙上的一个军官,他说你是快到正午的时候才来的。见鬼,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可是让你在黎明时分就过来的!”塞尔吉乌斯有些激动地吼了几句,又停了下来,眯起双眼。“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尼可拉斯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话?睡意像无边的海洋,几乎将他淹没,但脑子里有个声音提醒他,这样很危险。眼前的人影仿佛站在火焰正中心一般,不停地晃动。“什么?”

保民官叹了口气,站起来,向黑暗中示意了一下。两个穿着奴隶衣服和毛皮衬里靴子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用轿子把他抬回办公室去,他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给他吃点热的食物和酒,再让医生给他好好检查一下。看他那眼睛,跟那些参加狄俄尼索斯酒神狂欢节的醉鬼似的——别让他睡着了。”

强有力的手抓着尼可拉斯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但一想到美酒和滴着热油和蒜汁的新鲜面包,脑子似乎又清醒了一点。两个奴隶把他扶到轿子里躺下,给他盖上毯子,他闻到毯子上有某种类似于丁香的香气。此时他的视线已经恢复了。城池的天空漆黑如墨,雪花纷扬,在火堆投出的一道道或金或红的光束中翩翩起舞。起轿时,躺在轿子里的尼可拉斯晃了晃。奴隶们抬着轿子,一步一步慢慢穿过黑暗的街道。

雪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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