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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罗马帝国,意大利半岛,拉丁姆的天空

一身黑色与深灰色的年轻男子动作僵硬地爬上一架山毛榉木梯子,梯子的横档用手工锻造的铁托固定。爬到梯子顶端后,他伸手推开一扇金属门,门外的阳光立即洒进狭窄的竖井。他半眯着眼向外面看了一会儿,浅蓝色的眼眸变深,整个眼睛变成了一种仿佛金属般的蓝绿色。适应了光线后,他爬出舱口,迈开长腿走向瞭望甲板上的瞭望室。一阵劲风刮过,把发梢已经微微发白的褐色长发扬到身前。他叹了口气,钻进瞭望室。室内排列着木椅子,椅子旁有结实的粗绳。

经过对大鸟表面的一番巧妙设计,室内听到的风声并不大,只能听到一种低沉模糊的隆隆声,但这个声音更多的并非来自风,而是来自大鸟的铁心脏。男子伸出瘦长的手指弹了弹耳朵,拉着其中一根绳子绕过自己,拴在嵌在大鸟的金属皮肤上的粗铜钩上。

“亲王殿下,难道您就如此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么?”

年轻的亲王对坐在对面的年轻姑娘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有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才能令肌肤、骨头、身体组织和血液重生。要是从这个高度掉下去,我也会跟你或其他任何人一样,必死无疑。”

年轻姑娘微微一笑,神色与姿态中仍保有一丝戒备。亲王看在眼里,心里有些难受,对她露出真诚而温暖的笑脸。有那么一刻,他不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她初见时的模样——亲切温柔的年轻治疗师,而不是什么亲王殿下,也没有现在这样可怕的力量。她将质疑深深压在心底,友善地回以一笑,脸上表情也略有放松。她的脸型比标准鹅蛋脸稍长,但在垂落脸旁的深褐甚至几近黑色的长发的映衬下,再配上迷人的大眼睛和丰盈红唇,仍然美丽动人。她披着厚毛皮披风,手上戴着优雅的皮手套,纤长双腿隐藏在波斯风格的丝绸长裤里。看着她侧身坐在长凳上的优雅模样,亲王心里一痛。

“你一直坐在这儿,坐了好几个钟头,不冷吗?”他问。

戒备再次浮上年轻姑娘的脸。她别开脸,望着大鸟的黑色长翼。大鸟翱翔在云层间,金灿灿的阳光在精巧的铁翼骨架上闪动,覆盖在骨架上的织物在晴朗的午后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迎风起伏;振动从大鸟表面的盖板传递到骨架和皮肤,一直到全身各处。一条长而尖的尾巴懒懒地在身后甩来甩去,尾巴表面上覆盖着数千片完美组合的细小金属鳞片。大鸟斜着身子绕过一大片如高塔般耸立的白云,鸟翼的影子在象牙白的云海中匆匆掠过,她的身子稍微往旁边歪了歪。眼前的空气如水晶般清澈透明,透过云层缝隙,可以看到在云海深处驰掠的雷暴云砧。她转回目光看着亲王:“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贴近蓝天,云朵像一座座浮在半空的岛屿,我们像乘船在海上航行。看看外面,你有没有想过,置身云端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在翻涌的云海间,在一千尺的高空俯瞰渺小而完美的大地,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亲王摇了摇头。他心里堆了太多事,如何能有心情去观赏绿色窗户或头顶上那些圆形大窗外的风景?

“没有,”他答道,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情要跟盖乌斯和亚历山大商量。克里斯塔,我们再次面临着危险的形势!在这个时候……”

她抬起一只手,从他自竖井舱口爬出来后第一次直视他:“马克西安殿下,我跟您一样有强烈的危机感,而且应该说更强烈,因为我无法保护自己。您所有时间都在跟那两个死人和您的其他随从们商量、谋划,但这一切与我毫无相干——我只是您的财产、您的奴隶,供您排遣寂寞或寻求安慰的工具而已。但是在这个地方,我总算可以找到一点儿属于自己的空间。”她垂下手,眼中有压抑的怒火闪动。

亲王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他仰靠在冰冷的铁皮上,思绪起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克里斯塔看着他,脸上余怒未消。她不希望对方发现隐藏在自己沉着冷静的外表下的恐惧。她讨厌待在那个狭小闷热的鸟肚子里——那些在这趟漫长的东方之旅中被亲王复活的死人和召集来的随从们都挤在里面,下面的房间里总有股甜得发腻的怪味。只有在一个人独处或被瓦拉几亚少年们围着的时候,克里斯塔才能找到一点安全感。其他人——尤其是尸鬼西罗恩和那个好色的古代人盖乌斯·尤利乌斯——总是用饥饿的目光盯着她。不过……这里所有人的生死全在亲王一念之间,而她对他还算有那么一点儿影响力。看着他脸上纷繁复杂的神色,她觉得心里好受了点儿。

克里斯塔解开缠在腰间的安全绳,走到亲王身旁,动作敏捷地抓起一条绳子牢牢栓到亲王用的同一颗安全绳螺钉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一条腿搭在他的腿上。亲王挪了挪,双手环住她的细腰。克里斯塔牵起他的双手放到自己肚子上,感觉到他的手很紧张。“殿下,”她把头靠在他颈窝,说,“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马克西安身子动了动,她感觉他的情绪又回到了熟悉的模式中,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找到了自信和方向。“是的。”甚至连他的语气也变了,带着君王般的威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亚历山大式的命令语气,她心里有些畏惧。自从离开那个达斯特盖尔德废墟后,远离了火祭司的远古秘密,她发现这位主子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他的那两位帮手。

“我们会悄悄返回位于罗马城外的埃及别墅。有了亚历山大和盖乌斯的力量,我相信——不,我知道——我必能打破诅咒。虽然此去将困难重重,危险不比从前少一分一毫,但此刻我知道,我们会成功的。”

克里斯塔皱了皱眉,微微侧身看着他的脸。“你上次尝试的时候差点儿就死了,殿下。亚历山大真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一次能成功?”

马克西安低头微微一笑,脸色苍白,牙齿亦洁白。在那座波斯废城里的阴冷潮湿的陵墓里待的时间太长,长到让他的肤色从古铜色褪为白色。克里斯塔用手背抚摸他的脸颊,皮肤十分光滑。比那些老是刺得我鼻子痒痒的乱糟糟的胡子好多了,她心想,一时间有些分神。

“亲爱的,”马克西安说,“这趟东方之旅,让我学到了一些东西——不,应该说很多。上一次,我试着用原始力量驱逐那个老兵身体里的诅咒,结果却弄巧成拙,差点儿害死自己。这个诅咒并非我或其他任何人单凭一己之力便能解决。”他转身面对女孩儿,一张热切的脸容光焕发,“我在老兵和那个偷来的小孩儿身上施展法术时,是把诅咒从各个人体器官里逐步抽离——骨头、心脏、大脑。但却徒劳无功!即便我得以从某个器官里抽离了那么一丝诅咒的力量,它都反扑回去,撕裂血肉。诅咒的力量无处不在,围绕在我们的周围,存在于一切之中。所以,我无法将它去除,与之抗衡无异于螳臂挡车,完全不可能做到。”他停下来,吸了口气。

看着此刻的他兴奋得像个在溪边找到青蛙而得意洋洋的孩子,克里斯塔几乎要笑出声来。

“但有一点是可能的——如果我们能找到问题的关键、诅咒的核心,就能彻底破除诅咒。帝国档案馆里肯定有线索,必定有关于最初诅咒形成的记载,我们要找到它。老祭司的书里记录了许多秘密,其中有一个正是我所需要的。”

他的声音充满信心。克里斯塔扬起长长的浓眉。

马克西安顿了顿,短暂的不解后,又接着说:“没错,我看到你的表情了——别那么看着我!不,亲爱的,你听我说:我们现在知道,在开国君主屋大维时代,军团士兵宣誓效忠的誓言和意图都发生了改变。新的誓言,带着某种力量,把每个军团士兵与帝国紧紧绑在了一起——不允许临阵脱逃,不允许毁灭、腐坏或灾难。起初,这股力量只是星星之火,如一颗扔到空旷原野中的小小卵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成千上万的士兵发下了这个誓言,要为罗马帝国的兴衰成败浴血奋战。他们中的每个人就像一颗小卵石,无数的小卵石在原野上堆积起来——甚至,其中有些人自己还拥有特殊的力量——于是,最初的星星之火越燃越烈。而且,这个誓言与服役条例,对军团士兵的后代们也有着同样的约束力。就这样,誓言的力量代代相传,血脉相承,越来越强。”

“最初的渺小卵石,最终变成了一座巍峨高山。”

说到这里,马克西安停下来。大鸟开始穿过云层降低高度。他拉起羊毛披风裹紧两个人。这件黑色披风很厚实,是死去的阿莱斯给他做的。冰冷的雨点落下,打在大鸟身上,然后又被甩到其身后的气流里。太阳被一团团黑云遮蔽,失了踪影。在暴风雨中,大鸟急速冲过一大片云烟,继续下降,四周响起“噼里啪啦”的闪电声。

一道闪电点燃了雷暴云砧,爆发出白热火光。大鸟在滂沱大雨中继续加速下落,身上不时迸发出白热光。克里斯塔扭过头,眼睛避开在大鸟的翼端跳跃的耀眼火焰。她感觉到每当有“隆隆”巨响传来,马克西安的身体就会颤抖。

之后,清新的空气又回来了,无边无际的白色云海升到了头顶之上。雨还在下,大鸟突然左转,飞到了水帘之外。当它再次转弯时,他们看到下方出现一片灰色海洋和一座锥形高山,山腰上分布着层层梯田,宽阔的海湾边有白色沙滩,五颜六色的船帆起伏在海浪上。克里斯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道路与城镇远远地从身下快速向后退去。朵朵白云环绕着山峰,山的最高处有一个碗状山谷。

“这个东西,”马克西安又开口了,刚开始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就是被我们称为诅咒的东西——之前我以为是什么瘟疫、传染病之类。它在黑夜中害人性命,夺走艺术家与革新者们的生命,吸走每个罗马孩童的生命力,让他们渐渐变得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它藏在他们的血液中,隐身于每一张餐桌和每一张婚床上,只是无人能见。”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愤怒、怨恨和隐忍。克里斯坦感觉到抱在自己腰间的手紧握成拳。

“每一天,它都在扼杀我们的未来——想想看,如果没有这只隐藏在黑暗中扼杀智慧的黑手,我们的哲学该取得多少成就啊?那些珠宝匠人们——他们的创造将使帝国里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受益!然而,他们对诅咒一事一无所知,一旦他们提出改革,那么对于这位看不见的法官而言,已足以判其死刑。”

“如果,”作为同样受其影响的一员,克里斯塔鼓足勇气说,“它果真无处不在,又如何能驱逐呢?你得对生活在帝国里的每一个人施展法术——可这里有数百万人呐!”

“没错——之前我也这么想。不过火祭司给了我启发——其实,当老阿卜迪马丘斯给了我一个足以撬动世界的杠杆时,他也隐约察觉到了应该怎么做。”

克里斯塔偷偷抬眼看了看亲王的脸。在提到那位从最初便开始跟随其左右的小个子波斯魔法师时,对方脸上并无任何情绪波动。现在,那个有趣的老头儿跟待在鸟肚子里其他人一样,生死皆在亲王掌握之中。虽然还能说会动——至少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但他的轻声笑语和对李子和梨的钟爱,都已死去,如同他的身躯一般。他并不像盖乌斯和亚历山大那样陶醉于“新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露出两只闪闪发亮的苍白眼睛。

“高山无法毁灭,”马克西安继续说,没注意到克里斯塔脸上的哀伤,“但却可以移走——不是一颗一颗石头地搬,而是整座大山。我相信,其根基之中必有一个支点,那便是诅咒之依仗,就像……就像大桥的桥拱,要靠一块拱顶石才能把整个结构连接起来。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支点——我们必须知道它是什么。一旦找到,我就能将它毁灭,整个诅咒也就不攻自破了。有了亚历山大的帮助,我所拥有的力量已是之前的百倍。如果我们能找到缺失的最后一环,谜底就解开了。”

“如果,”克里斯塔保持谨慎地缓缓说道,飞在两千尺的高空不是件让人思想放松的事,“如果盖乌斯的说法是对的,怎么办?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马克西安身体一僵,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克里斯塔慢慢吐了口气,努力忽视手腕上的剧痛。亲王坐着沉思了片刻。她尽量让自己呼吸平稳,手腕越来越痛。

“不……”亲王在座位上挪了挪,放开她的手,“我觉得他说的不对。他根本没有系统地学过这类东西——只是猜测而已,想让我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可他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只是凭感觉。”

克里斯塔听出了亲王声音里的害怕,浅浅一笑,在心里权衡着自己的选择。看着他黯淡无神的眼睛,她决定先把事情放在一边。

让身处培宜与那不勒斯的度假者们苦闷不已的大雨在身后渐渐远去。在凉爽的春日天空中,大鸟从拉丁姆地区的原野上飞过。亲王离开克里斯塔,返回下面闷热拥挤的甲板,准备指挥着陆。克里斯塔仍然待在上面的瞭望室里。她轻轻揉着手腕,慢慢恢复了一些知觉。自从马克西安离开,她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她必须尽快找个人谈谈这一切。亲王正在筹划一件风险极高的事,不但会害死他自己,还有许多人也可能会没命。

“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她对着湍急的气流大声说,“我只是个模样可人的女奴,没有可倾诉的朋友。”

心里猛地一痛,痛得让她几乎忘了手腕的痛。以往与亲王共处的时光隐隐浮现在脑海中,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伸手抚平披风,仔细检查绑在左臂内侧的铜管,试了试藏在里面的钢弹镖是否锋利。之前收回弹镖的时候,她非常仔细地擦去了沾在上面的血——那是从阿莱斯那头“肥奶牛”的眼窝里流出来的血。此刻,抚摸着细长锋利的钢条,她还能感受到许久之前亲王加在上面的能量,手指有种刺痛感。令她满意的是,弹簧依然很紧,只是拇指拉的环有点松了。她继续检查——身侧放着一把长而薄的匕首,腰间缠着以金属丝为芯的绳子——这些都没有问题。这些熟悉的动作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在被雾气笼罩的河谷边,大鸟盘旋着落向植被茂密的山头。远处的大理石圆屋顶和石柱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亮。树木在下方飞快掠过,大鸟张开巨帆一般的双翼,减慢了速度。克里斯塔一手拽着安全绳略微站起身,望着下方山腰上的无人花园与大房子。

“跟记忆中的一样!华丽而俗气的废墟,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人气!”

一个男子大步走下大鸟的降落甲板,宽肩细腰,灰褐色头发,留着短刘海,一身波斯人打扮,下身穿着柔软的亚麻长裤,腰间系着做工精致的山羊皮腰带,上身穿着修身的丝绸衫,外面套着牛皮绣花短上衣。不过,他的鼻子却彰显了毫无疑问的罗马贵族身份。他的眼睛是灰色,冰冷的目光从房顶到杂草丛生的古老花园一一扫过。肩头的皮带上挂着一把样式古朴的短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在剑上。

“看你对它如此熟悉,盖乌斯,难道这里是你少年时的家?”另一位个头矮得多的男子沿着从大鸟肚子里伸出的铁坡道走出来。大鸟下传来“砰”的一声响,随从们开始卸载木箱,里面装着从达斯特盖尔德带回来的战利品和波斯祭司们的藏书。花园里气温很低,被大鸟爪子掀起的新鲜泥土的气息飘进盖乌斯的鼻子。

“不,亚历山大,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在我姨母家。这里是我成年后喜欢来的地方。走吧,我们进去,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年长的男子穿过花园,踏上宽大平坦的花岗岩石阶,台阶上是一条围绕着房子的高拱顶柱廊。虽然他脚上穿的是轻便的军靴,但刚一踏上第一级台阶,脚下就传来清脆的碎裂声。盖乌斯立刻停下来,低头看着卡利古拉靴下的石板,发现自己走过的地方都裂开了,裂纹如蛛网般从脚跟处向四面延伸。他皱了皱眉,抬手向另一人示警。

亚历山大也停下了。他的一头长长的金发用两条铜带绑在脑后。他一样很警觉,清澈的蓝色眼睛扫视着柱子后面的阴影以及在别墅外面山坡上方的棕色树林。他慢慢转过身,眯起双眼;脸与鼻子的线条十分完美。与盖乌斯不同的是,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短束腰外衣和普通的凉鞋,露出结实的大腿与线条优美的二头肌。对他而言,意大利半岛中部寒冷的冬日气温似乎完全不是问题。身后的坡道上响起更多脚步声。亚历山大回过头,说:“等等,伙计们,有点儿不对劲,东西先别卸下来。”

由黑发瓦拉几亚人和亚美尼亚人组成的随从队伍停住脚步,放下手上的东西。虽然亚历山大看起来很年轻,但说出来的话却总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服从的威严。亚历山大看了盖乌斯一眼,对着右侧点了点头,微微屈膝俯低身体。年长的罗马人用的短剑,他的兵器则是一把又长又直的骑兵刀。他从刀鞘中抽出波斯钢刀,悄无声息地向房子左侧走去。盖乌斯看着他,有些羡慕年轻人光滑皮肤下的肌肉线条和狼一般的敏锐与身手。

盖乌斯甩了甩头,抛开杂念,向右侧走去,双耳不放过任何一丝响动。脚下的枯草沙沙作响。

“亲王殿下?”克里斯塔小心翼翼地走进光线昏暗的鸟肚子深处。隆隆声停止后,剩下一种古怪的回声在各个狭小的舱室里回荡,显得十分空旷。就连她脚上的凉鞋走在金属地板上发出的细微啪嗒声亦显得十分响亮。她推开圆门,门后是专门设在大鸟心脏部位的特殊房间。润滑良好的铰链轻松转动,露出一个用铁板打造的房间,地板略微有些高。“马克西安?”

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铁板反射出幽幽蓝光,映出她的脸。她小心地贴着房间的边缘走进去。房间里放着一只用金银丝打造的笼子,笼中有一个用铁杯托起的水晶球,杯身刻着卢恩字母。一个尖细的歌声跟随她的动作而起,但她选择了无视。与她进来的房门相对的墙上,有另一扇半开的圆门,她好像听到门后有动静。

她轻轻一推,门无声地打开。门后的房间很暗,唯有金属映出忽明忽暗的幽幽蓝光,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克里斯塔强忍着心里的恐惧,走了进去,左手抓紧身后的披风,好让右手能自由活动。

在她身后,在用玻璃、金属丝和强大的符咒构织的牢笼里,为大鸟提供魔法能量的小精灵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哀伤,薄如蝉翼的翅膀拍打着玻璃,纤细的小手徒劳地想要抓住牢笼光滑无比的表面。

进门后,克里斯塔站着没动,仔细凝听室内的动静。整个房间里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和刺鼻的气味——那是汗水和恐惧的味道。“殿下?”她弯下身体,向前探出一只手,先碰到了一堆衣物,然后摸到冰冷的皮肤。“啊!您能说话吗?”

微弱的光照出亲王的身影。他全身蜷缩成一团倒在地板上,手臂和额头上全是汗。克里斯塔在心里暗骂一声,伸手抱住他。他的身体极冷,还在微微发抖。她伸出细长的手指按住他的颈侧——还有脉搏,但是跳得异常厉害。“你怎么了?”她翻开他的一侧眼皮,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扩大,而且变成了黑色。

亲王在她怀里颤抖着,突然而至的温暖让他恢复了几分血色。“带我……”他的声音十分嘶哑,“带我出去。这里诅咒的力量太强了。”

克里斯塔用力点点头,轻轻把他放回地板上,她感到脖子后面有种针刺般的感觉。她迅速拉过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奔出了房间。

她快速奔跑的脚步声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还留在鸟肚子里和站在斜坡道上的随从们纷纷抬头来看。她猛地刹住脚步,半蹲着身子望向外面的花园。经过一年的风雨,埃及女王的别墅呈现一片颓败之相。大门旁的斯芬克斯像的头已经掉了,生长在观赏花园里的玫瑰花丛与树木也已凋零枯萎。

“赶快,”她冲着坐在金属斜坡道上的瓦拉几亚少年们喊道,“把这些东西搬走,拿到屋里去,别挡在这儿。你,还有你——跟我来,亲王殿下需要帮助。”

来不及去看他们是否这么做了,她又立即转身跑回去。两个瓦拉几亚少年像往常一样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她钻进亲王所在的房间,发现他正半坐着,脸色极差。她伸手去拿毯子,刚一摸到却吓得立刻甩开手。那么厚的羊毛毯,居然一碰就化为了粉末。

“别墅……快带我去别墅里……”亲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紧张。

克里斯塔跪下来,拉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两个瓦拉几亚少年中,身形较魁梧的一个用手环住亲王的腰。克里斯塔把亲王架起来,两个人像螃蟹似的横着走,一架一扶地把亲王带出了房间,来到外面的走道上。亲王手脚无力,软软地耷拉着,整个身体重量都压了下来。女奴的耳朵里开始出现尖锐的嗡鸣声。“别停,”她对瓦拉几亚少年说,“我们必须进别墅里去。”

瓦拉几亚少年抬起亲王双腿就开始跑。克里斯塔把马克西安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放下,跟上去。

三个人叮叮咚咚地跑下金属斜坡道,来到满目枯草的花园。当他们向别墅外围的柱廊跑去时,瓦拉几亚少年就开始显得有些吃力了。克里斯塔跟在他身后,眼角余光惊恐地看到少年乌黑的长发开始慢慢变得暗淡无光,然后成一片灰白。少年跌跌撞撞地踏上台阶,更多的石块被踩碎,甚至连穿着轻便凉鞋的克里斯塔脚下也不例外。刚要进到柱廊里,耳边的嗡鸣声瞬间猛涨成尖锐的哀号声。瓦拉几亚少年身子一歪,一头栽向旁边一根大理石柱,克里斯塔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亲王。

跟在两人身后跑来的另一个瓦拉几亚少年一个箭步冲到克里斯塔和已奄奄一息的瓦拉几亚人之间。他的肩膀不如兄弟那样宽厚,肌肉也没有那样结实,但少年一把从已油尽灯枯的兄弟手里接过亲王。克里斯塔咒骂一声,从台阶顶端一跃跳上柱子间的阴凉处。从门口穿过的那一瞬间,她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她轻轻落地,一个转身,长发在身后飞扬。在脑子里不停响的那个嗡鸣声消失了。剩下的那个瓦拉几亚少年紧随其后将亲王抱了上来。

克里斯塔望着花园,看到生长在别墅周围的玫瑰花丛与树木无一幸存。从柱廊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一切活物要么枯黄,要么腐黑。埃及别墅就像伫立在一片安静的废墟的正中央。

盖乌斯绕过房子背后的拐角,小心翼翼地走在破旧的砖块上——这里曾是一个宽敞舒适的露台,从别墅后面的餐厅延伸出来,俯视着下方山坡上的草地与景观树林。过去,地里埋着水管,把水送到喷泉和沟渠里,方便灌溉柠檬树与橘子树。如今树已枯萎,被大片大片的蔓藤取而代之,黑色叶片闪着光泽。露台的地板上,原先的沟渠变成了一个个的陷阱,锋利的陶瓷管碎片时刻等着放松警惕的脚踝踏上去。

回忆似乎又要回来了。老罗马人面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表情。他暗自警告自己不能去想,强迫自己不去想。在盖乌斯一生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与敌厮杀,所以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只有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例外——这座宅子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之一。

此刻回想起来,他不禁想,亲王所针对的这个诅咒出现的时代会不会比他们猜想的还要早呢?自己当年的死是否也与它有关?否则,他未免也死得太无足轻重了!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刚刚走进罗马市政广场,就看到一个老相识,或者说是一个亲密的政治盟友,一边向他走来一边伸出手,脸上的笑有些不太自然,然后他突然感觉腰侧一阵剧痛,便倒在了地上,接着很多人围了过来,头顶上出现许多脸孔,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然后便是冰冷的黑暗。直到最后,在一个填满骨头与泥浆的阴冷潮湿的洞穴里,被人以讨厌的方式唤醒。老家伙再次摇了摇头,走上屋外的柱廊。

与此同时,亚历山大也从另一头走上了柱廊。大部分屋檐都还完好,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们也修复了一些。在屋檐的保护下,地砖也保存得相对完好,没有再出现一踩就裂的情况。墙壁似乎也还结实。盖乌斯冲年轻人扬了扬眉。亚历山大回以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中闪光。希腊人耸耸肩,把刀放回刀鞘。

“什么也没有——除了废墟,便全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你在那边看到什么动物没有?”

“没。”盖乌斯摇了摇头。亚历山大侧头冲身后努了努下巴。

“那边堆了不少鸟尸。不过奇怪的是,其中没有任何一具腐烂,全都像干尸一样,皱巴巴的。”

盖乌斯紧抿着唇,慢慢回头,看到了去年波斯人阿卜迪马丘斯在地板、柱子和墙面上书写的魔法符号,符号已经褪去了颜色,残缺不全。他收好剑。“是诅咒,”他看着花园边枯败的树木,慢慢说道,“诅咒在毁灭这座房子,但是老魔法师施加的魔法能够抵抗得住。我们该回去那边帮他们把东西卸下来——我不确定现在留在外面是否安全。”

亚历山大转身打算从柱廊走出去,却被盖乌斯拉住了。

“走这边,”老罗马人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最好别走外边,别冒这个险——而且,里面有个东西你应该看看。”

亚历山大也笑了笑。盖乌斯慢慢把手从年轻人的肩头拿开,马其顿人的眼神立即变得戒备。

“这是谁?”

亚历山大仰头盯着立在大厅里的巨大雕像。盖乌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思绪却已经不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了。他们走过的这些房间看起来已久无人烟,但有些物件却并不在他记忆中自己当初离开时所在的位置——比如在某个房间里的一把藤椅。毫无疑问,有人进来过,是想查探出亲王究竟在做什么。不过,地板与墙面上还留有刀刻和涂画的符号,这一点让老罗马人很高兴。他知道,要不是这些符号上残留的法力抵御了诅咒的力量,这栋房子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这是你,我的朋友。”过了一会儿,盖乌斯才转过身说。在老罗马人看来,这尊雕像简直可以说是栩栩如生。

“我?”亚历山大大吃一惊,脸上表情滑稽,“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我!”

盖乌斯耸耸肩:“追随你的人们喜欢对你的外貌、野心、身高和名声添油加醋,讨厌你的人就会抹黑你。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命人铸造了这尊铜像来纪念你,你是她心中的神——这里便是她的房子。”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牙齿反射的光在昏暗的光线中一闪而逝,仿佛冰冷的金属:“以前我的部下们总是抱怨这一点。这是东部的传统,他们喜欢把他们时代的大人物视为活着的神。但希腊人不这么做!”他大笑着说,“我们希腊人可不这样……”

“其实,”盖乌斯眯着眼,慢慢说道,“她就是希腊人,是他们家族的最后一人。她十分崇拜你,相信你所代表的力量。”

亚历山大点点头,目光似乎看向很远的地方:“女人们总是把我看作力量的来源——为她们自己,或者为她们的家庭。你曾经跟我说过你的生平,看起来,当初的你似乎忘了这一点。你选择和她在一起,却让你失去了公民与元老院的支持。”

盖乌斯皱了皱眉,摊开双手:“真正的原因谁又知道呢?历史是一笔乱账,我有生之年也没有想明白。你也没有资格这么说!你一生追求于创建新的文明,最后却被毒药结束了生命。你当年的帝国已不复存在,而我的却还屹立至今。”

亚历山大茫然地点点头,环视这个昏暗陈旧的大厅。覆盖在石墙和混凝土墙上的彩色面板早已剥落,只在地上留下成堆的粉尘。但是,这间大厅的规模的确壮观,他能想象得到这里曾经是多么华美的地方:被火把与油灯照得亮如白昼,到处是罗马人创造的各种不可思议之物。他想:不过,跟我自己以前的宫殿或者我曾统治或摧毁的城池相比,这里也没多大不同,看这些石头、砖块和灰浆。纵然数百年已过去,经历了无数朝代更替、生命起灭,但他家乡的人们依然乡音不改。这的确有点奇怪,也许就跟眼下说的这个什么诅咒有关。

“没错……你的帝国还在,”亚历山大说,“只不过你的名字更多地出现在节日和儿童课本里。如今那些显贵人家,还会在家门口给你塑像吗?”这话里带着隐隐的嘲弄。

盖乌斯露出大大的笑脸,双手拇指勾在腰带上:“哟,伙计,你说的没错。城里的那些大家族们的确在尊贵的地方放着我的雕像,或者我甥孙的。城里十字路口附近还有为我而立的一块彩色大理石纪念碑。人们对我的纪念可不比你的少。”

亚历山大与老罗马人对视片刻,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总爱跟人抬杠的童年伙伴。看着老罗马人此刻的眼神和表情,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他突然大笑起来,向对方欠了欠身。

“请原谅,作为客人,我说话有些不妥。能不能请你带我参观一下其他房间,告诉我这栋房子的故事?”

盖乌斯偏着头,接受了对方的道歉。

马克西安裹着毯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克里斯塔蹲在他的头旁边,轻轻抬起他的头,给他脑后垫上另一张叠好的毯子。进到房子里之后,亲王的呼吸开始慢慢恢复正常,手脚也能动了。她抬起手用袖子擦去他眉毛上的汗水。

“谢谢你。”亲王轻声说,嗓子还没完全恢复。

“不客气,殿下,”她温柔地说,“你要是死了,我们全都活不了。”

“或许……”马克西安看着她,看到了脸上的担忧与紧张。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有多需要她的帮助与支持。一瞬间,心里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又忍住了。自从瓦拉几亚女人阿莱斯死在达斯特盖尔德之后,两人之间便好像有了隔阂。马克西安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老盖乌斯兴致勃勃地向他描述过在火神庙最后的大殿里的那场生死决斗。但他和克里斯塔两人都从未向对方提起过此事。

“其他人都进来了吗?”

克里斯塔点点头,折起外衣的袖子。

“嗯,其他人都能自由进出——看来只是针对你。大飞鸟也很好,我让他们把它藏在树林里,留了人看守。很快就有热东西吃了,水管还能正常工作。”她微微一笑,跪在他身侧,双手握住他的左手。

“盖乌斯和亚历山大怎么样了?”马克西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克里斯塔一脸失望地摇摇头:“那两人就在周围闲逛,互相较劲。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一手安排的。”

马克西安皱着眉,轻轻摇头,眼前立刻冒出金星。他停下来,一动不动地躺着。“让他们现在过来,”他轻声说,“没时间让他们较劲了。”

“我猜,你肯定想过趁他睡着的时候掐死他。”

黑暗中,盖乌斯转过身。一小束光从天花板的裂缝中透进来,在微弱的光亮中,他只能依稀看到亚历山大的头部轮廓。年轻人的金发此时看起来偏白,脸被阴影挡住了,看不到表情。

“想过很多次。”盖乌斯的声音极轻,其实他们此刻的位置距离厨房和楼上的卧室都很远。瓦拉几亚人和亚美尼亚人正在厨房里忙碌,马克西安亲王及其情妇则在楼上的卧室里。此时,两人躺在老别墅阴冷潮湿的地窖的地板上,身下铺着草垫。

“在东去的路上,我起过好多次念头——可每一次都必然会被他察觉或者感应到,而且他还能自行治愈。有时候我想,突袭也许能行——直接以闪电的速度用刀插进他后脑勺——可那个小巫婆又一刻不停地守着他。事情有点难办……”

亚历山大笑起来,低沉悦耳的笑声令盖乌斯胳膊上冒出鸡皮疙瘩。“我平生最恨的,”亚历山大说,“就是受制于人,让别人主宰我的生活和命运。过去有过这么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现在则是你们这位亲王。我似乎刚出了龙潭,又入了虎穴。”

盖乌斯从鼻子里呲了一声,坐起来,用手搓了搓脸:“他可不是我的亲王,不过是个不请自来的朋友,把人从睡梦中惊醒,只为某个讨厌的宴会或惊世骇俗的大胆行径。然而,那都是幻想,经不起残酷现实的考验。”

亚历山大也起身,披上外衣站起来,身手敏捷得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年轻人。盖乌斯用眼角余光瞥着他,羡慕地想:这家伙有副好皮相,而且从今往后,永远都将这样,不会老去。

“对我们而言,真理就是,我们的命掌握在他手中,”亚历山大的话里带着恨意,脸上却在微笑,“生命对我们来说很宝贵——至少,对我而言是的。也许,你已经活够了,不想再走下去?”

“哈!”盖乌斯慢慢站起来,身体靠在一根残柱上,伸出脚寻找掉了的凉鞋,结果脚趾踢到砖头上,痛得他皱起了眉头,但痛感很快消失了。他想,这就是现在这副身体带来的意外收获。“我从未想过放弃性命。我讨厌听命于人,相信你也同样不喜欢。但是,我们现在的情况又不得不如此。因此,我的提议是……”狭窄的楼梯上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停下来,感觉像是人的脚步声。他举起一只手,亚历山大也在抬头看着楼梯。但那声音的主人没有再出现。

“我的提议是,”他继续说,“既然我们无法改变这一现状,我们就只能全力改善我们主人的地位与条件——没错,这话说得有点冷血,但是事实如此!他好了,对我们也有利。难道不是这样吗?”

亚历山大做了个鬼脸,点点头:“这种逻辑像是在波斯宫殿里做事的仆人,”他说,“不过,你是对的。”

“很好,”盖乌斯语调轻快地说,“我把这话当做赞美。我们现在的处境受限,所以,我们必须劝说亲王同意给予我们更多自由行动的权力,才能达成他意识到和尚未意识到的目标。”

“什么意思?”亚历山大举起一只手,不满地看着老罗马人,“你说话真像个雅典法学家——绕来绕去说了一大堆,完全不知所云。”

盖乌斯扬起眉毛,嘴角上翘,得意地笑了笑,说:“我的确是个相当成功的法学家——我是说过去。说话直率的小伙子,我的意思是:今天,亲王的目标是破除加诸在其民众身上的诅咒,我们就尽一切努力帮他达成这一点。但是,等到了明天,当这个麻烦被解决掉,他又会有其他的想法。我认为,要想拯救我们自己,最好从现在开始就要朝着两个目标努力——今天的和明天的目标。在他忙着和情妇纠缠不清的时候,我们得立刻行动起来。”

亚历山大看着盖乌斯,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年轻人冲着老罗马人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你不止是个法学家,还是个睿智的议员。”

这时,两人都听到楼梯上再次响起脚步声,很轻,但绝对是脚步声没错。

两人同时回头,看到克里斯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大人们,”她似乎丝毫没注意室内的黑暗,“亲王殿下想见你们。”

盖乌斯微微欠身,示意亚历山大走前面。

亲王躺在楼上房间里的一张床上。虽然木头床架已经朽了,但剩下的床板加上仆人们从大鸟里拿出来的毯子和棉被,还是可以勉强凑成一张床。床头的桌子上点着一对蜂蜡蜡烛,烛火稳稳地燃烧着。盖乌斯走进房间,像往常一样靠在一旁的墙壁上。亚历山大坐在靠近床脚的地板上,深蓝色的眼睛看着亲王。克里斯塔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叠着腿,膝盖上蜷着一只小黑猫。马克西安依然脸色苍白,精神不佳,但脸颊上开始有了些许血色。

“朋友们,我们眼前面临一场恶仗。我们已经回到了敌人力量的核心地带,虽然有了亚历山大的加入,掌握了波斯祭司的秘密,我们的力量得以增强,但现在这个强大的诅咒冲着我来了,来势汹汹。”

“盖乌斯,我们不能等到我身体完全恢复才开始行动,有太多事情要做。你和亚历山大必须进城去,做我的眼睛和手脚。”

老罗马人微微欠了欠身,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马克西安的脸。亲王的身体虽然在康复,但速度很慢。盖乌斯暗自窃喜,机会即将如春天的花朵般绽放。

“可我们如何避开诅咒的伤害呢?”虽然说的是自己的生死,亚历山大的语气却是不痛不痒,“要是我们离开这个受保护的地方,不是会被诅咒杀死吗?”

马克西安虚弱地摇了摇头:“虽然诅咒的力量很强大,但它并不具备智慧,它无法预估未来。如果你们行事隐秘,而不是直截了当地去改变帝国的现有状况,它就不会把你视作威胁。而且,就算你直接促成了改变,在它反应过来向你发动攻击之前,也还需要一段时间。只是,我已经在它面前暴露了!它对我了如指掌,所以才会始终紧咬着我不放。如果你、盖乌斯和克里斯塔离开这里,进行一些表面上并不具备威胁的活动,我相信你们不必害怕它。”

亚历山大耸耸肩,抬头看着盖乌斯。老罗马人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回到亲王脸上:“殿下,需要我们怎么做?”

短暂的笑容在马克西安脸上闪过。“首先,”他说,“我们必须找出这段誓言的完整内容,也就是说,你或者亚历山大必须在帝国图书馆和能进入的所有私人图书馆里泡上很长一段时间。”

盖乌斯冲着克里斯塔露齿一笑,目光闪烁。对方冷冷看他一眼,继续逗猫。两人间的小动作并未逃过马克西安的眼睛。

“盖乌斯……正经点儿,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干嘛这么急?”亚历山大站起来,拍了拍盖在大腿上的棉质短裙,“如果照你所说,秘密行动能迷惑敌人,我们就有的是时间。”

“诅咒并不是我们唯一的对手,”马克西安的声音此时已经非常虚弱了,“一旦我哥哥手下的密探知道我回了拉丁姆,他们就会千方百计找到我。自从上一次在亚美尼亚不欢而散之后,恐怕我亲爱的哥哥已经认为我疯了。作为一个皇帝,他肯定不喜欢有这种不受控制的亲属。”

盖乌斯张了张嘴想说话,但他看到了马克西安脸上难过的表情,于是什么也没说。

“不,老头子,这件事不能按你喜欢的方式来。要达成我的目标,还有其他的路可走。我不会那样做的。现在,你们就进城去搜集最新情报,找出誓言的内容,另外补充些给养……”

克里斯塔领着两人出了房间,然后合上了身后那扇浅绿色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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