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何茜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才在爸爸的再三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奶奶家。
奶奶家里一团热闹,放了寒假的表弟妹们都早早带着寒假作业聚来,搞得奶奶家像个寒假补习班。两岁的小堂妹被大家赶来赶去,最后只好缠着没有寒假作业要做的何茜闹。下午,姑妈姑父叔叔婶婶和表哥也都提早下班陆续而来,大人们一桌小孩子一桌,把个年夜饭吃得热热闹闹。这一年,爸爸去了北京何茜去了省城,成了这个大家族里生活变化最大的俩个人,所以饭桌上最经久的话题就是爸爸的工作及何茜的学业。
另外,年前刚辞职准备去南州新兴的工业园区某家外商独资企业做人力资源管理的表哥也是大家议论的对象。
表哥从小就是这个家族的骄傲,也是表弟妹们成长的阴影。
少年老成的他刚入学就表现出对学习的浓厚兴趣,从来不需要家长督促就能一路把每门功课都学得出类拔萃。因此何茜和表弟妹们都是在父母们“你怎么不学学你轩哥哥”的训话中长大的。
表哥从南州最好的文科高中毕业的时候被学校保送北京师范大学,他居然执意拒绝,心怀高远一心想考北京大学。虽然最后仅一分之差与北大擦肩而过,但表哥仍是在第二志愿的省大中文系成了高材生。本科毕业的时候导师推荐表哥考自己的研究生,1990年考研的人还很少,能被导师主动推荐的更是凤毛麟角。可能是男孩子到了一定年纪都有强烈的独立意识吧,和严粟放弃自费生名额一样,表哥也不愿意二十几岁还接受父母的供养继续留在校园里做学问,尽管他热爱他的专业。他对导师说:“谢谢老师,我先工作几年攒点积蓄再来投考。”然后便接受了学校的统一分配,回到南州进了某一市级机关当起了笔杆子。
就在大家以为他会安安分分每天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写几篇官样文章一点一点攒资历、一级一级升工资,再瞅个合适的时机向机关领导提出保留职位考研深造申请的时候,表面上一贯温文尔雅的表哥再次表现出他的叛逆和独立思想——辞职去应聘,做了一家刚开张的大酒店总经理助理。大酒店是中外合资背景,还是当时在南州属稀罕物的四星级。家人一番议论后虽然遗憾表哥放弃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还是接受了表哥的决定。
那几年中外合资企业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南州大地上,南州是个旅游城市,中外合资大酒店贴出的招聘广告给了市民对中外合资企业最直观的印象——进了这种单位工作算是捧到只银饭碗:外方资金使得这里的员工工资比国营或者集体企业高;中方资金一般都是国有,这就给了饭碗以保障。
可是,现在,这个在四星级酒店独立王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经理助理又辞职不干了。
位于南州城东的工业园区是两年前国外资金与南州政府联合开发的大项目,两年时间里园区陆续入驻的大多是外商独资企业,其经营和管理也全都仿效国外先进模式。招聘广告贴出的各职位要求都比其他性质的企业同等职位高,工资也高,不是高一点点,而是高出很多。然而,没了国资的各种保障,这个,能算金饭碗吗?一桌子长辈议论不休。
表哥倒是不管七大姑八大姨们如何评说,一律微笑着应和。但何茜知道,表哥才不会真把那些有见识没见识的话听进去呢。表哥的叛逆是骨子里的,却又审时度势。他每次对父母意图的违逆到最后都收获了赞许,连他放弃保送北师大考北大最后败北进了省大,那次唯一的失败在事后也让大姑在何茜妈妈的病床前发表庆幸:“幸亏当年没去北京读书哦,远离了那个事件中心,不然现在我得担心成什么样啊。”
饭桌上的议论逐渐地从表哥的工作又转到表哥的婚姻大事上了。
表哥曾经有个大学同班同学的女朋友,双方都带了对方见过家长,家长们也都对毛脚满意。可是临近毕业,大姑要女孩子落户南州;女方家长要表哥去她家所在的青岛工作,因为表哥和女朋友都是那个年代罕有的独生子女……于是,毕业即分手。表哥从没在家人面前显露过伤怀,然而,从此,再没恋情。
“文轩,你年纪差不多啦,别光顾着跳槽挣钱啊,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起来啦。”二姑说。
“你姆妈当你面不说,在我们面前可是一直在急啊。”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的四姑立刻帮腔。
表哥对着她俩笑笑:“好,好。”忙着给爷爷布个菜给他爸倒个酒打算糊弄过去。
“就是啊,上回我给你介绍我们银行那个小姑娘,人多好的条件啊,你别总推说没时间看呀。”婶婶埋怨着。
“小舅妈,我是真忙,不是推脱啊,等过了这段时间,我新工作安稳下来一定去看,好不好?”表哥继续打太极。
“文轩,你别糊弄你小舅妈,我看你啊,还是放不下你大学那个!”叔叔一针见血。
“没有没有,早过去了。”表哥真能装,继续笑着。
“唉,要我说啊,真不能在大学里谈恋爱,不是一个地方的,到最后肯定难办。”何茜爸爸要引火烧身了。
果然,大姑父为了帮儿子解围立马接话:“大弟,上回我去你家看到的小伙子是不是茜茜男朋友啊?”
“什么时候啊?哪个啊?”爸爸酒量不好,喝了两口就有点晕。
“就今年5月,嗯,不对,按阳历年说该是去年5月了。有天晚上我去你家借冲击钻,你不在茜茜拿给我的,家里还有个小伙子在和茜茜一起复习功课。事后我告诉你,你说你知道的。”
“哦,严粟啊,嘿嘿,是,是个好小伙儿。”“不是,他就是我一同学。”隔壁孩子桌上的何茜跳起来抢答的话和爸爸的同步说了出来。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茜茜,大学生了,没关系了,别害臊啊。”
“是啊,茜茜,女孩子早点谈对象也好,高中同学知根知底。”
“嗯,高中的比大学的好,都在一个城市啊,大学里什么人都有,万一找个乡下人以后去哪里生活?”
“嘘,你们几个,那桌还有小的呢!”
“不碍事,我家小的听不懂,你家婕婕早点知道也好,以后坚决不在大学里找对象。”
“哪有你这样当舅的!没个正形!”三姑说着忍不住打一下小叔的肩。
这群被文革荒废过青春的长辈们继续哄闹着,拿小辈开着玩笑,补偿他们在历史洪流中缺失的东西。那时的何茜不懂谅解,就很生气。看看表哥,他居然若无其事的样子。何茜没有表哥的涵养,一吃完年夜饭就丢下要陪爷爷奶奶唠嗑打麻将的爸爸独自回了家。
这两天严粟还是音讯全无,何茜心情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