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细纱一样洒遍每一个角落,恬静清新的气息毫无顾忌地浸入每根血管每个细胞,浮躁已荡然无存。看着院外匆忙行走的人群,院长在大门口拦住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牧师,两人心平气和的交谈着,原子好奇地围上前去。
牧师微仰着头说:“现在的社会出现了信仰危机,我们缺乏一种感恩敬畏的信仰。”原子很意外,他认出了这个牧师就是当年叫他摒弃海子的人。当年牧师劝他放弃接触海子,宿命里的海子终究是晦暗的,这与天父提倡的仁爱相背。
原子问:“那作为个人,我们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院长哈哈一笑说:“牧师可能会失望了。我们信仰的并非虚无缥缈的存在,而是人本身,包括自己的祖先。
在我们光宗耀祖、叶落归根的观念中,祖先、故乡、自己在某种状态下是一体的。我们在处境艰难的时候不会抱怨,而是充满了对故乡的羞愧,为自己给祖先蒙羞而自责,这样一来就会更加努力,这正是我们自我鞭策的动力。这种思维是遗传性的,我们不需要告诉孩子为什么要信仰祖先、挂念故乡,但是每个人都知道那是我们最重要的东西。有多少人少小离家老大回,就是因为这份情怀的驱使;有多少人生在他乡,却对父辈口中所说的祖籍有着天生的向往。我们有“祖籍”和“出生地”的概念,出生地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而祖籍是埋葬着祖先的地方,祖先埋在哪,我们的根就在哪。”
原子不解地问:“我想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会活得比较累甚至失去了自我?”
院长摇摇头说道:“说到底信仰是那些指引你向上和向善的东西;信仰是那些能让你战胜阴暗面或人性缺点的东西;信仰是让你的生命找到意义和归属感的东西。从文明的角度讲,也只有这样的信仰才使得人类的存续有了意义。”
牧师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对原子说:“那你现在还迷茫什么?”听此言原子顿感如醍醐灌顶,“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甚至痛苦而无法自拔,因为缺失了信仰。”
院长停顿了一下说:“人生的迷失终究是因为信仰的缺失。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信仰,信仰形成的过程就是人生的过程,信仰形成之时也是人生终结之时。那么人生重要的不是你行走在什么路上,而是你朝着什么样的方向,有了方向你就不怕越走越远。”
望着牧师带着遗憾远去的背影,原子回头注意到背后花圃里有一团红影在飘忽,耐不住好奇走过去。“竟然是勒杜鹃,它几乎开了大半年了,不可思议。”看似娇柔的勒杜鹃伸展仅有几片绿叶的细瘦枝条,此值春寒亦傲然挺立,撑着紫红的三瓣花朵在风中摇曳着。
返回休息室原子想起自上一次宏明把他从四川接回来便没再联系过,甚至忘记对他道声谢谢。不知从什么时候人们都不习惯于面对面交流或通电话,却常常用短信或留言代替。经过允许他登上手机QQ,却先看到了宏明的留言。
原子,我把爆炸头剪掉了,虽然只是出于打理太繁琐的原因而不是出于厌倦的借口。
我一直渴望知道自由是什么味道,每天网络上一条条负面新闻令人神经紧张,每天呼吸着沉闷不堪的空气,吃着安全未知的食物,租住着拥挤狭小的房子,周围的人都戴着隐形的罩子隔阂着又乏味,梦想被现实牵绊着找不到方向和希望,我犹如一个被现实囚禁的囚徒。更可怕的是,梦想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明白身上藏着一种默不作声的崩溃。看起来很正常,会说笑打闹,不会摔门砸东西或歇斯底里,实际上心里的糟心事已经积累到要崩溃的程度。以前你常劝我不要熬夜,可是当夜晚拖着一副疲惫的躯体回到租房躺在床上在漆黑中拼命地刷着手机,属于自己的那一刻才觉得找回了真实的自我,熬夜就常常习惯成了自我救赎的理想籍口。漂了这么多年,明白了很多事都是无能为力的,连谎也懒得撒又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常常有一种被现实撕扯的分裂感而整日郁郁寡欢。长这么大我都没有真正谈过一场恋爱,长期的单身生活已经耗尽了我对于爱情的幻想,复杂的人际关系和重复枯燥的工作亦让我难以忍受。最初梦想着能立足这个城市,但现在我只想逃离。
那段时间就好像原本井然有序的高塔,被一根根剪断钢筋后慢慢倒塌。失眠的时候,心里的事情如翻山倒海地翻涌出来,很明显感到心脏越来越重。几次想拨通家里电话发泄心中的委屈,却又怕家人担心,只能生生掐断。打开了好久没有去的空间,看到曾经的同学晒出的婚纱照,呆了几秒钟就马上关闭,感觉自己就像被遗忘嫌弃的人。每次从地铁站随着潮涌的人群走出站口,我总是第一时间习惯性地向广场四处张望,假装或者说期望有那么一个人站在那里等候我,尽管我清楚从来不会有人在等我。
记得那一次我去接你,你像尊被风摧朽的石头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执念。我跟你说,“当年你把我从收容所里领回来,今个儿换回我来把你接回去。你不愿意走也得走,死的人够多的了,你这样死法没有意义。”你仍无动于衷,后来我跟你说:“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去找她。”就这样,你跟我走回来了。还记得那次火灾事故后你说的吗?既然回不来了,就好好走吧。所以能走回来就好,有多少人是走不回来的。时间一天一天的如流水般淌过去了,正如莫洛亚所说,“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也许所有的伤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吧。
无处安放的灵魂只能选择放逐天际了,但孤独的人是走不远的。孤独与行走无关,它只不过是一种藉口,就像一碗慢性毒药让人欲饮而不能自止,可以让人强大也可以让人毁灭。再次听许巍的《曾经的你》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原地了。我知道你不会取笑我在逃避,我也知道最终还是要重新回来,但我更知道短暂的飞翔会让我有了喘息的机会。不过悲哀的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生硬的世界,所谓自由无外乎就是剩漂泊了。踌躇不前或许是不知路在何方,一再幻想人生能够得到解脱,可笑的是到最后却不知要解脱什么。我想,答案都在路上吧。
电影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有些鸟儿毕竟是关不住的,它的羽翼泛着自由的光辉,以至于你会觉得把它关起来是一种罪恶。对的,如果你心向自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你的。
自由是什么味道?
童年的风吹过你无暇的梦时,你看见泛黄的童话书,魔球一样的玻璃弹珠,等待破茧而出的蚕蛹,故乡飞舞的木棉花絮,天空滑翔的风筝和孩子纯净的眼神,知了声弥漫的午后,听到母亲喊你回家的声声呼唤,感到像风一样飞奔时的快乐……
青春的风吹动你躁动的心时,你闻到了花淡淡的香味,看到了单车飞驰时少年闪过的背影,眼角眉梢透出和天一样高的志气。听到了飞鸟呼啸划过天空的风声,树叶抖动时的哗哗声,对着朋友慷慨述说梦想的笑声,感到希望近在咫尺……
只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是时候让迟钝多年的感官自由舒展了。行走吧,无论走到哪里,那都是我该去的地方,该经历的事和该遇见的人。一路轻车一路自由,早日找到自己心灵的救赎。再会吧,原子。
他最后走到了哪里,原子仍不得而知。只是原子多次在梦里遇见他出现在茫茫的荒漠里,不过最后一次是梦见他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起来落魄,游走在生活边缘,可是他的灵魂深处繁华而又纯净,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自由的真谛。原子知道他最终会回来。
翌日乐小慧带着栽培工具领着原子来到大门那一棵先前如火红瀑布般的勒杜鹃前,眼前的这棵勒杜鹃已开始凋零花萼纷纷掉落飘零一地,只剩清瘦的枝条在摇曳着,给人一种萧条的意味。原子皱起了眉头说:“它几乎一夜之间变成这样。”乐小慧笑着说:“我们的担心是多余,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又会重新开火红的花来。”
“为什么它会在寒冷的冬天里就开出花来?是因为它不怕冷吗?”
“也对,很多植物开花需要低温的诱导,我们叫做春化作用。只要有阳光和足够的养分,它随时就能孕育出花朵来。”
“这么神奇?”原子睁大双眼看着乐小慧,将信半疑。
“嗯,对它要有信心。等下我们来扦插一根勒杜鹃的枝条。”俩人走出大门绕到疗养院后面的菜田,戴上胶手套用小铲铲起一些腐质化的泥巴加了水和起稀泥来,待把泥团揉到黏乎乎又带着泥团返回。
“这也算是最后的课目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亲手种下一个希望,看着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为了得到比较理想的花苗,我们用压条法来栽培。”在乐小慧提示下原子选取了一根枝条,在离顶端20公分处用枝剪环割一圈,剥下了约两公分的枝皮。接着原子把泥团全部裹在剥皮处,将剥皮处裹成小拳头大小,又用薄膜细细包裹起来。
“勒杜鹃,我们平常所观赏的三角形花朵,其实并不是它真正的花,而是它的萼片。它的花是由三根火柴头般大小的花苞聚在萼片内,小得使人误以为萼片就是花。勒杜鹃从单花来看,并无牡丹雍容华贵的气质,也没有郁金香那亭亭玉立的神韵。它所开的总是一簇接着一簇的小群花,近看好像一群形影不离的小精灵簇拥在一起,远看宛如一团团热烈无比的火球,呈现着万紫千红的景象,所以深受我们喜爱。不久你就会看到它出其不意地生出一些小树根来,然后我们把整枝剪下来就可直接栽种到花盆里了。明年它又会长出一簇簇火焰般的花来。”望着那根将要生根发芽的勒杜鹃枝苗,原子沉思了许久。
回去后乐小慧给原子送来一些防噪吸音棉,如花生粒般大小又如棉花糖般柔软。晚上他把防噪吸音棉揉进耳朵里,犹如进入了一个纯净到极点的真空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发现了另一个全新的自我,如婴儿初生般充满未知与寄望。第二天一早原子就径直跑去找杨医生,告诉她昨晚做了一个诡异又别生有趣的梦。
“……我领着两条小家伙走向荒原,突然****骤至。我叫唤着一条叫旺旺的田园犬和一只黄背白腹的蜜鼬欢欢,急速跑向荒原尽头的一间小木屋。欢欢表面呆头呆脑,行动却灵敏迅捷。它趴在我怀里晃动粉鼻子窜来窜去,惹得我全身惊痒无比。捊完皮毛的旺旺却趁我不备突然一口将欢欢囫囵吞下,喉咙还一鼓一缩的,我大惊一叫:‘天哪你怎么会把它吞掉了?’我从木头上急跳下来,旺旺瞪了我一眼闭紧嘴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和委屈的表情,那样子像在跟我发泄不满。我开始绝望了,忽然旺旺仰起脖子呼的一声,一口将一肉团子呼甩出口。啪,掉在地上的肉团子伸出小脑袋又腾出四条短腿,仿佛刚从混沌的世界里苏醒过来。它抖抖脑袋又揉揉大眼珠,身子如波浪般层层舒展开来,然后又做仰起粉鼻伸长脖子特意瞄了一眼四脚呆立的旺旺:‘怎么着?你还不是要把我放了。’
看着这一切,我惊呆了。
我们翻过了一座青山又越过了一片戈壁滩,旺旺累得几乎掉眼泪。在准备翻越一片山川的山脚下,旺旺龇牙咧嘴地冲我嚎叫起来并四处不安地转圈,我知道它在闹情绪了,那一片望不到顶的山川别说对它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它在一片陡峭的石滩下几乎瘫倒,四肢在颤抖着,望着石头滩顶上的我低沉地呜咽着。我拉长嗓门往下喊:‘旺旺,加油啊!’包里的蜜鼬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吱吱地朝下面叫。最终旺旺一步一步踏过凌乱的碎石爬上来,随即趴在我脚下伸长舌头喘气。我蹲下来捧起它的脚掌揉了揉,它的四爪都磨损得厉害,只剩的一点点爪根嵌在肉垫里。一路走来风景无限也险象环生,它是一只经过人情世故的狗。它并不能像蜜鼬一样被我格外优待背在包里,我耐心地俯下身抚慰它。一到停下来休息时我放下蜜鼬让它独自往外捕食,它捕捉了一些蛇回来,然后我就剥皮去内脏用打火石生火烤熟来分给大伙吃。我们是一大家子,谁也离不开谁。只是在走得越来越远的时候,它们俩是否会像我一样感到迷茫甚至是生无可恋。也许是我想多了,这种旅程对它们来说也是不一样的经历,何去何从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一直走也是它们活着的信仰吧。”
“你与一只狗一只蜜鼬的流浪之旅,狗是忠诚的,蜜鼬则预示着自由勇猛,合为一体成为你渴望成为的自我。”杨医生又说道:“其实它们都代表每一个不同的你。你听过是天堂之渡吗?”原子摇摇头。
“每年六月坦桑尼亚大草原的青草渐少时,上百万只的角马、斑马、羚羊就会行走于一条凶险而艰辛的迁徙之路,它们不但要面临自身的饥饿、干渴、体力不支,还要勇敢地突破马拉河里的凶猛鳄鱼以及虎视眈眈的狮子、猎豹和鬣狗的重围,执着坚定地横河跨境,碾过茫茫大草原,跋涉3000多公里到达马赛马拉草原。在马拉河内隐藏着大量饥饿的鳄鱼,在反复试探后成群的角马、斑马、羚羊卷起漫天灰尘前赴后继纵身跃入河中,在湍急的水流中奋勇向前,气势磅礴。潜伏着的鳄鱼则会一拥而上,撕咬、吞噬它们中的不幸者,河中嘶鸣声、惨叫声响成一片。前行,是抵达天堂或是步向死亡,没有退路,跌倒了再努力爬起来继续往前行走,这就是天堂之渡。在到达终点的几个月后原出发地迎来雨季返青,这支庞大的远征军再次不辞艰辛返回原地。你会难以想象在惊险的旅途中还将诞生几十万的新生命,到十二月动物们又回到家园繁衍后代休养生息……”
原子听罢仍沉默在刚才的想象中,“如果有桥是不是就会不一样?重生真的非要这么残酷吗?”
“如你所说,桥是什么,桥就是勇气与力量。迁徙是完成一种生存的使命。为了完成这种使命,它们需要在每一段路上?砺前行绝不放弃,不管前方有多险恶,行走不会停止。生命的意义在于行走,即便是短暂的停留,也是为了更好地前行。”杨医生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