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天我起床拧开收音机,新闻频道里传出甜脆的声音来:“往年月12月至3月是杜鹃的花期,每年花开季节引来广大游客前来观赏,令人惊喜的是今年梧桐山上的杜鹃花提前一段时间绽放了,映山红、华丽杜鹃以及毛棉杜鹃三种为梧桐山原生杜鹃,花繁花似锦,灿若云霞,蔚为壮观。‘高倚天,冬来秋霞雪,雨后多烟云。山中奇植人争胜,茏葱之竹龙须草。’这是清代诗人桥顺对梧桐山的描绘,峰恋起伏草木葱翠,山间溪涧幽邃,奇石千姿百态,顶峰终日云雾缭绕变幻莫测……”我想选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爬深圳最高的梧桐山。店里每次只能安排一名店员轮休,店里的同事就约不上了,于是我约上了大宝。他曾是我做清洁工时的同事,由于店里还缺一名店员,刚好今天我怂恿他自行到店里毛遂自荐来了。
时值立春,“布谷——布谷”声声如春雨入泥,催人奋醒。崇山峻岭一脉接一脉由西向东连绵不断,风光旖旎,这正是梧桐山脉。仰望满目的青山,绿树葱茏,蓊蓊郁郁直逼山中的幽邃。我们在山脚下的集结点加入了一位叫马大姐领头的队伍里,一行人急不可待地动起身来。巍然的梧桐山顶峰一直弥漫在飘渺的云雾中,显得近乎神秘。蜿蜒的山道一望很快没了去向。找到山谷下幽绿的山湖,大伙们就开始溯溪而上,哗哗的山涧水一路长奔急不可耐地跳到湖中舒展开来。曲折的山溪沿谷底蜿蜒显现,狭窄的山道紧随其边上伸向幽深处。清澈的溪底满是令大伙们目不暇接的巨大鹅卵石,或横躺在水中或突兀耸起半截光溜溜的头或凭空悬浮在水面上。不断迂回的小山路让伙儿觉得似在走迷魂阵,陡峭的岩石总是隐秘般的闪现在拐角处,一时让捉摸不透的大伙认为又走错了路。马大姐不断地提醒我们跟紧队伍,万一掉队了就沿着溪流往上走就错不了。
头顶密荫蔽日,足下清泉叮咚不知疲倦,马大姐嘀咕到:“平日在厂里围着嗡嗡的机器转简直像一头驴,到了这里让人觉得好自在啊。”我附和道:“离开喧闹的世界,一切烦扰都随这淙淙的溪水声溶解了。”随着山势起伏,溪流由宽变窄由缓变急,水声也随着变换调子。女孩们弯着猫腰子钻进一片古藤曲虬的植被中,脚下硕长的藤根四处纵横,一条条古藤犹如扭动的蛇攀缠树干直上而不见梢顶。我入神地望着这些树藤,“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死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我听见马大姐喃喃自语,便凑近去问:“大姐,这藤缠树树缠藤,真的缠到死吗?”
“嘿嘿,你自个儿思讨。”
“自个儿思讨?懵懵懂懂也罢了。”我笑着不语迅速跟上队伍。
队友们已不再与刚动身时那样兴奋而叽叽喳喳。在密林中一步一步登着由石块垒成的崎岖山径中,大伙们的心慢慢静下来了。渐渐地大伙发现小径开始模糊,一段布满灌丛的山坡陡峭起来,大伙们大口喘着气裹足不前。突然大伙注意到对面一片向阳的山坡上闪现着一片片烂漫的凝红,团团充满野性的凝红似在招惹大伙。马大姐怂恿大伙起来,说爬上顶峰能看到海,何况还有那一声声酥骨的“不归不归”声和一丛丛啼红的花儿,一切都令人向往,大伙身心又热了起来。
很快转角处一阵响亮的嗖嗖扑嗵的声音充斥着周际,令大伙们燃起一种莫名的急于投奔的紧张。拨开灌丛,几块巨大的岩石突兀在眼前,犹如酣睡的弥勒佛石像半躺着,急湍的布瀑从顶一泻而下。一股股飞奔的水柱撞在挺立的石头上,随即转身改向直窜下去。溅起的一阵阵雾气四散飘扬,大伙们直感到寒意直逼过来。年经月长的水柱冲出的一个积水潭,犹如一只被掏空的硕大石碗在盛装不断溢出的泉水,褐黄金光的小鱼和一些小虾螃蟹四处游荡好不自在。大伙可真的无路可攀了。
我索性爬上旁边石头顶上居临高下,拨开喉咙一声嘹响的歌声就传泻下来。
“哎呀睐哎,打只山歌(就)过横排,横排路上石崖崖,行了几多沙子路,我介老妹呀,着烂几多禾草(喔嚯)鞋……”
迸颤的歌声穿梭于树林中回彻在山间,对面山腰中响起一群女孩子的呼应声,近在咫尺不见人群只闻其声,似乎能辨听出她们在兴奋雀跃着使劲挥手着。马大姐随即呼应着说:“走,咱们绕到对面跟着那群女孩的方向走,定能爬上去。”
小径还是不断地沿溪而盘延,山谷回荡着浑然一体的爽朗,山间不时有隐没丛中的“布谷”声鸣啭着,山脊上的花草呼出芬芳的气味,清新的山风揉进燥热的肌肤,恬静就这样在全身上下流动起来。“原子,你太让我惊讶了,你的山歌谁教的?”大宝气喘喘地追上来问我。
“不用教,我们那里打小就会仿模大人们唱口水歌。”很快大伙们一骨碌儿跳进了一片杜鹃花丛中,一簇簇艳如红霞极其烂漫。枝少花繁的杜鹃花朵朵似在亲热地摩挲,又在推搡相拥之间争先恐后地绽放,或似漏斗或呈钟形的花儿从粉色至深红色都尽情渲染,抖动的紫红宛如精灵们执着红裙子在绿点中摆弄舞姿,大伙都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布谷布谷,声声清脆悦耳。“相传二千多年前,蜀国的君主望帝爱上宰相的妻子,但宰相治水有为,望帝愧疚难当惟将苦念深埋于心底,后弃国禅位于宰相并自我放逐,最终抑郁吐血而死化为鹃鸟,每年开春时就会啼叫提醒百姓耕种。”休息间隙我不禁向大伙娓娓诉说这个遥远的故事,马大姐惊讶道:“看你话不多,肚里竟藏着不少令人着迷的思絮。”
“‘望帝春心托杜鹃’,他那美好的心灵会感动杜鹃吗?”我边说边一个劲儿地眨眨眼,也许自己也弄不明白。抬头仰望,梧桐山脉一重又一重亘绵由西向东渐次崛起。瞬间顶峰上的金芒被包容住了,一团巨大的雾纱笼罩着顶峰,似烟似雾似云朦朦胧胧,一丝丝金、一丝丝蓝、一丝丝绿,奇幻色彩轮翻若现。
“实际传说有点牵强,过于美化了。”一声像黄莺打蹄清脆而又轻柔的声音传来,我们被背后蹦出的这句话击懵了。回头一看是一张明媚清净的脸,一笑起来嘴瓣儿像弯月,她的微笑完全含蓄在口缝之间,抿着的皱痕一直延及面颊,荡开的涟漪就迅速划过脸部舒展开来,眼眸里聚集的柔光转瞬间又消失在眼波深处,面对我们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满脸涨红。
我被那笑容惊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一个劲地搓着衣角,心口如有棒锤在撞击。没错,是她,那个在山脚下挥手与我呼应的穿白衬衫碎花裙的女孩,那笑容很快又让我沉淀许久的心底如轻风拂面荡漾开来。
看到这情景,大伙们有点困惑不解。我皱着眉头说:“你说个明白,怎会是牵强的说法?”大伙们也附和着骚动起来。看着那双似要直投过来的眼睛,不禁脸上火辣辣的,又觉得藏有一丝柔光。“其实,杜鹃鸟挺霸道的。每年它都有将卵产在黄莺巢内,让不能识别的黄莺代为孵生,并由寄主来哺育它们的小孩。寄生是它们的习性。”大伙们嘀咕这发出迷幻声音的杜鹃竟然懒惰成性,我一时愰过神来说:“在我们老家也会经常看见这种鸟,却从不清楚它这种个性呢。”
“杜鹃鸟嘴角有一红圈斑纹,恰似啼血滴滴。‘布谷,布谷’啼声凑厉,引起离乡人的归思,背井的人们就遂认为是‘不如归去’,并称杜鹃为断肠鸟。”说完她头就仰向了迷漫的顶峰,我说:“我突然弄明白了,为何它的声音如呓语般深邃。”她回过头望着我会意笑起来,脸上时隐时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一双像小鹿眼睛般乌黑纯净的眼眸透现着一团柔光。
“走,我带你们上去。这山我比你们熟悉。”看着眼前有点柔弱的女孩,大伙有点迟疑,我说:“顶峰都一直见不着呀。”回头看着踌躇的我们,她又笑道:“再上去一点有三四条岔路会迷路的,加油哦。”
往上蹦了两步她又回头说道:“山顶阻隔着高空的海风,蒸腾的雾气会飘舞起来。这个时候在顶峰上往山下看白茫茫一片,团团的雾气就在脚上漫延,感觉就像在天宫上遨游呢。”大伙们一愣随即欢呼起来转身跟着她往山涧左边密林中的小径爬去。
渐渐的林间开始弥漫着浅浅的飘渺的雾气。我大步跨到女孩身边,“嗨!你等一等呀。”我弯腰扶着膝头气喘喘地说,“坐一下,你说上面那么大雾的,啥也看不着,我们为什么还上去?你看,这下面有山泉瀑布花儿多美!”
“想知道为什么非要上去吗?”
“嗯!当然想。”她故作停顿状,“那就要上去呀。”我会意地笑起来。
“你咋对这山那么熟悉?”
“我就住在梧桐村,常上来。”
我不禁出神地凝视着她,见到她抬头又慌忙低下头,见我窘状她噗哧一笑,大伙们也哄笑起来。看到这尴尬的情景,她故意问起来:“原来刚才在下面唱山歌的人是你呀,好像是客家山歌。”
“啊——你这么肯定?”我睁大了双眼。
“虽然我听不出你在唱什么词,但我能弄清大概意思。”女孩见我惊讶的样子又说:“感觉所有的细胞都被震醒了,心底一种久违的亲切意识猛然破芽而出。我很想再听你唱那一首,似乎……”她停了一下,似是看到了什么。“那悠扬的歌声里,令我想得很多很远。我好像看到了故乡高高的崖边上盘延弯曲的石子路,背后那满片的映山红飞舞起来。飘在小时上学的小路旁,飘过了那条不见尽头的小河,飘到外婆山,又飘得很远很远……”
她望了我一眼似是在等待我回应什么,没想到随兴即哼的几句山调子竟然引起了她的兴趣。“让你见笑了,也许从小受家乡口水歌的熏陶,从小就会唱家乡流传的山调子,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在里面。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都过时了,我那些同龄们都不喜欢唱了,也不会唱了。”
“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你已很难得。”她显得一脸严肃,我有点紧张了。她说:“我们在山谷里听到你的歌时,都激动得一时欢腾起来。听到那歌声瞬间内心有一种震撼般的触动,仿佛身上沉睡的梦幻被惊醒了。我外婆的家就在长江边,小时母亲带我去探望外婆,在岸边听到‘吆哦嗬嗨’的船夫号子我被就迷住了,硬是磨蹭要母亲陪着一起听完船夫们拉完号子才肯去找外婆。”说到这我们相视抿嘴而笑。
终于攀上了山顶,没有了先前鸟儿的啾啁声与溪水淙淙声,顶峰变得格外清静。一阵阵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升腾着翻卷舒展着,一种来自空旷辽遥的气息缭绕着全身,清爽的空气缓缓泌入身心,又从千万个气孔释出令人飘飘欲仙。大伙忘却了刚才的疲惫兴奋地蹦跳欢呼起来。
山腰中呈S形的盘山道缠绕群山延伸而上,犹如黄色的飘带一样起舞。山道上若隐若现着甲壳虫似的大车在爬行,直逼出一种虚无飘渺的气势。葱绿的植被随谷峰起伏清浚直挺,一展质朴、奔放的线条。往城内的方向望去,脚下远处是一片片正在大兴土木的工地,隐约望见了一些挖掘机正在卖力地掘土以及一些泥卡车来来往往。
一阵吆喝声从东面山坡传来,随即一群身穿绿色军服的男子满头大汗往顶峰冲刺。大伙们一时慌了,连问:“是不是来边防兵要来封山呀?”女孩笑着说:“那是些边防官兵在野训呢。”东面已是边防界线,原来虚惊一场。临靠梧桐山脉东边是烟波浩渺的碧绿海湾,蜿蜒的海岸犹如一条长龙起伏跌宕延伸不尽,几只渔船在臂湾里缓缓蠕动,墨蓝色的鸽子呼叫着掠过渔船旋即就跃上高空。一声深沉的船笛从地平线上传来,似在欢呼归来的喜悦与兴奋,很快艳红的太阳慢慢坠入橘黄的云彩中,尔后地平线处都被染成红彤彤一片。
日落时我们便开始下山,很快下山的人群开始在山道上拥挤起来,渐渐的我们与女孩一行人拉开了距离。直到下到山脚下我也没有再等到她们出现。我有点惆怅起来,见天色已晚只好拉着大宝悻悻地搭上公交车离去。车辆在村里弯来弯去,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山色我眼神有点迷离,大宝见状似乎欲言又止,“要不回去等等,好歹要个电话,说不定她也在等。”我回头拍拍他肩膀示意没事,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