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巍也走出教室去瞧瞧外面的动静了。
黑暗看样子还要持续下去。骆扬眼前仿佛能感觉到一个老人，跛着脚，艰难走路的身影在眼前上下晃动。渐渐地，他看清了老人的脸，很瘦，可以看见颚骨的轮廓。他的头发稀疏，有一片已经寸草不长。一副高倍老花镜架在他细直的鼻梁上，他闪动着眼睛，滑动左边右边，却给人肃严。只有滑到中间才能瞧出一丝慈爱，还似有泪珠滚动。
他说话时总时不时咳出痰，不往外吐，直往肚里咽的感觉，叫人站在他旁边，只想呕吐，他就是这个学校的校长，贾明亮校长。
骆扬很早就认识他了，不过那时的贾校长还是哥哥班的班主任老师。骆扬的年龄也还小，因为哥哥的原因，所以骆扬对这个贾明亮老师总有一种似海深仇横在心上。那时在骆扬的内心深处，认为这个贾老师是个告状者。如果不是他往父亲的单位打电话，说了哥哥的坏话。弄得父亲在同事面前丢脸。哥哥，他亲爱的哥哥也不会被狠毒的父亲打折了腰，他恨这个没有人情味的贾老师。
骆扬那可怜的哥哥趴在床上昏迷了好几天，等他醒来时，看见弟弟在眼前。他眼里含着仇火，伸手一把抓住弟弟的手，咬牙发誓说道：“姓贾的，此仇不报，我骆云誓不为人。”
骆扬的手都被哥哥攥疼了，忽然哥哥问他：“弟弟你肯不肯帮哥哥？”也不知是手疼，还是他爱哥哥，他很用力的点着头，像是早知道是件赴汤蹈火的事儿，也不害怕。哥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说话了。弟弟却着急着对哥哥表白说道：“我真的帮你，哥哥。”
哥哥猛的扯过弟弟的头，像犯了错似的，搂在胳膊弯里，哭着说：“傻弟弟，哥，怎么能让你学坏呢？打哥哥吧。”说着，他拉起弟的手，向自己的脸上狠狠的打去。
弟弟吓得要抽回手，可怎么也抽不回来，他急得也哭了起来。他不会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用自己的手，打他自己脸，那多疼呀。
哥哥的皮外伤渐渐痊愈了，但是他的腰却直不起来，他成了废人。靠着两个板凳，他在地上匍匐蠕动，他不甘心呀，自己还小呀，就要像条蛇在地上滑动。他渴望能再次站起来。
他咬着牙，挺起腰，可已经折的腰骨架，像磨石一样磨着他的神经和骨头响。那种疼痛让他咬破了唇，终于控制不住喉咙憋着那股气，“啊”的喊出了声。他忘记了自己多少次晕倒，有多少次从冰冷的砖地上醒来。咬破嘴唇流出的血，滴在地上，记下了他爬过的长度，他能计算出他忍受剧痛的耐力，和那爬过的长度是在成正比的增长，可这些离他能站起来直立，还要差成千上万倍的距离。
母亲的心也碎了，她四处求医，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老中医来，老中医瞧了半天也只是摇头，哥哥恳求老中医，他要直立起来，他要像正常人那样直立。哥哥的手像钳子一样拉着老中医的手不放。
突然，老中医眼睛一亮，像看着什么？眼睛在脑袋里转了个圈，半天才说：“试试吧，也许能成。”
老中医给哥哥做了个大浴盆，他把熬好的中药搅到里面。在盆上架两个木棍儿，让胳膊搭在上面。哥哥在盆里泡上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出来躺在床上，用两个平木板夹在腰骨上，外敷了膏药，老中医交代了九九八十一天才能解板，那时如果站不起来，他也无计于是。
老中医走了。
八十一天，眨眼即逝，家里人忙着解开木板，哥哥依然难以直起腰。一家人连声骂那老中医骗人，这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效果。后来，母亲不骂了，毕竟老中医没有收他们一分的钱。
哥哥对医生失去了信心，他不要母亲再给他找什么医生，乱花钱了。他要靠自己的力量使自己站立，他每天都锻炼用手爬行，他的手劲猛增，异常有力。渐渐的他能把着床腿，爬上床那么高。每次他稍微用力，就会感动腰鼓的力道越来越可以控制了，起初是疼痛的减弱，后来是骨头不疼了。哥哥告诉弟弟，老中医没有骗他。他的药膏固定了他的腰鼓，虽然腰还不是那么坚挺，但是他已经可以弯起腰，翻动身，借着床的扶手，一点一点靠到床上了。
一家人看到了希望，哥哥也乐观的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站起来，不是靠别人的搀扶，而是自己真正的站立。
果然过了半年，那个老中医又来了，是晚上，他看了哥哥恢复的情况，也舒颜笑了。他解释了不来的原因，他是个名医，行医一生，从来是手到病除，但他从来不治没有把握的病症，他怕丢到自己的牌子。哥哥的伤，他本意是不接的，可是听着孩子哀求，他破了首例。他给哥哥治病，但却不要母亲传出他治病一事。
多么有趣的医生，他看病不要钱，把自己的名声看的比金钱还贵。骆扬喜欢上这个不只会骗人，还真有点儿怪手的老中医。
老中医给哥哥又用一段时期的针灸。对母亲说道：“这孩子一年后，或许能站立，但要一辈子用拐杖撑着。”临走时，他不住地叹息道：“这孩子真是够坚强，光有药力，而没有坚强的毅力，都不肯好的这么快，小小年纪，可惜呀。”
老中医这回真的走了。一切像他预料到的那样，哥哥经过二年三个月的锻炼，靠着两个拐杖可以在屋里慢慢挪动了。尽管还是那么艰难，行走一会儿就已累得汗流满面，但是哥哥站起来了。
这一站使他忘掉了痛，忘掉累。等他能长时间地站了，他突然对弟弟说：“走，陪着我去学校走走。”
“去学校，你行吗？”骆扬不解的说。心里暗忖：哥哥，难道想找贾老师报仇吗？
“走吧。我想去看看。”
或许他想念和他一起玩大的同学。或许校园还有别的让他着迷的东西。弟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有跟着走。
哥哥显得很激动，一路上的一景一物，都像能勾起他美好的往事那样，令他着迷，目眩。
公路两旁有成行的树，不时有穿着黑衣服，围着白围巾的花喜鹊飞掠嬉戏。它们累了，悠闲地停在枝丫上，四下张望，像是看见了什么，突然撑起羽衣，飞起来，发出“呱呱”和乌鸦一般的叫声。
哥哥不喜欢这叫声，它让弟弟捡个石子儿给他。然后瞅准了一只，用力投掷去，可惜他的力气太小，还没有两人高。
花喜鹊见有人打她，“呱呱”两声逃了。哥哥对弟弟说：“我最讨厌这鸟叫。”
弟弟不解的说：“它是喜鹊，在报喜呀。”
“报什么喜？哥哥会有什么高兴事？”
“唔！”弟弟听哥哥这么说，也说不出别的来。他纳闷儿，这鸟不是叫报喜鸟吗，难道它刚才的一叫不是报喜吗？要不它也和老中医一样会骗人了。
可是弟弟仍然执拗为花喜鹊辩解，说道：“妈妈常说喜鹊最懂人心的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就是成千上万的喜鹊搭的桥呀。”
“那是骗人的，一些老人们闲着没事瞎编的，你没听妈妈说过，它们跟家鸟一样，都会用嘴巴扒开地下的种子来吃，农民都用石子打它。”
“跟家贼麻雀吗？”弟弟简直不敢相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向远去的花喜鹊望去，像是不相信它会有偷吃种子的毛病。
他们哥俩来到校园的门口，哥哥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一站。
远远的望着院里的学生聚在操场上，显然是课间休息时间。或围成一圈，接打着排球，或追逐着嬉闹，或并肩走在一起，说着笑着，或伫立在地上，晒着太阳，沐浴着阳光。
哥哥看着看着，闭上眼睛，眼角里流出一行眼泪。
就在这时，一辆桑塔纳轿车从远处驶来，拐进学校，车子似乎嫌门口站着的哥俩挡住了进口。“滴滴”鸣了两声笛。
哥俩赶紧让开身体。
轿车后视窗揺下来玻璃视窗，探出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官派十足的男人，他问了句：“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孩子，不上学，在学校门口瞎逛。”
“我们不是这个学校的。我们来看看，还不行了。”骆扬听他无缘故披头就训，便回了一句。
没想到，那个司机听见了，下车就呵斥。
“你们不知道好歹了，再在这瞎逛，我们领导让你们校长把你们都开除了。”
“你以为你是玉皇大帝呀，管天管地，管人家拉屎放屁呀。”骆扬不情愿的小声回了一句。
“这小子，说出你们名字，和学校来，看开不开除你。”
这时候，学校院子里也有人早就看见门口的轿车，他们见车停下来，便匆匆赶过来，为首的那个就是已经是副校长兼教导主任的贾明亮。
“回去吧！”哥哥转过身对弟弟说。
“我们刚来就回去呀。”
“这不是我的乐园。”
骆扬走了很远，回头看见贾明亮躬着身子请出轿车里的大人物。那一刻觉得他也像个拄拐的人一样直不起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