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婳看向芈景差的耳后,那里有一片青黑色的纹身,看起来像是某种鳞片或是海浪一样的花纹。
“如你所见。”芈景差放下头发,“这个纹身是我们芈氏一族的传统图腾,每一个带有芈氏血脉的子孙,都会在成人礼的时候刻上这个纹身,我的女儿也有。”
这并不奇怪,楚地之民向来都有断发纹身的传统,“黑齿雕题,鳗冠林缝,大吴之国也。”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这些纹身包含了家族标志、图腾崇拜和成人礼等多方面的文化含义。只是不知道芈景差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样的事。
“丫头,你既然有玉儿的记忆,必定也是熟悉这京城中大小官员的籍贯家乡吧。”
罗婳点点头。
这河阳公主的确是继承了她母亲的一部分天赋,从小就记忆力超群,在钦天司之中负责调查那些新入京官员的籍贯背景,并记录备案,以防不时之需。
“都说芈氏一族家大业大,权可通天。这京城之内,可曾有过一个出自我芈家的官员?”
啊,罗婳明白了,怪不得在刚才她查看记忆的时候就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何止京城之内,除了巫山附近这一片芈氏的封地之外,一个来自于他们芈家的官员都没有。那些各地或官方或民间的巫师学徒,都是千里跋涉来到巫山脚下向芈家学习技艺,就连钦天司之中的前几任大通天巫,都是曾经的学员——虽然按照实力来说,大通天巫一职应该是他们芈家的“垄断产业。”
难道芈氏一族和珊卯国的开国皇帝有过君子之约?只要芈家不入仕,就可保一族荣华富贵之类的约定?罗婳对芈景差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诶,你这丫头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理由。”芈景差抚掌大笑,否定了这样的猜想,“实话告诉你,我们芈氏,是被囚禁着的一族。”
“国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芈景差叹了一口气,向罗婳道出了这个家族中最隐秘的黑暗。
相传芈氏一族的祖先来自于海上,“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归墟就是芈氏祖先传说中的家乡。芈氏祖先离开归墟之后来到大陆,在巫山脚下繁衍生息,这是族内口耳相传的故事,三尺孩童也能诵读。尽管族人们来自于海上,容貌体态倒也与常人无异,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也就是有两点,一是在“灵力”上的先天优势,和其他地方的巫祝相比,芈氏血脉体内流淌的“灵力”要更加的充沛,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族以巫祈祝祷闻名于世的原因。
这第二点就不得了了,这是一个皇家和芈氏一族都在极力掩盖的秘密,也是为什么芈景差说自己是被囚禁着的一族的原因。
“带有芈氏血脉的人,世代不可离开巫山脚下。”芈景差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否则会变成怪物。”
是的,变成怪物,巍峨的巫山似乎可以压制住芈氏血脉中那怪异的基因,让他们如同常人一般生活。有年轻气盛的芈氏子孙曾尝试过离开这里,不久之后市井之中就流出了海边有鲛人出没的传言,那鲛人有着模糊的人类形体,暗绿色带着黏滑鳞片的皮肤,后背上则是高耸的鱼鳍,深海鱼类的头颅之上长着巨大而突出的眼球以及不断翕动的鱼鳃,完全是一个怪物的形象,怪物的身上还披着破烂的布条,看起来曾经是衣服的样子。
“那个鲛人,就是尝试离开这里的芈氏子孙变化而成的。”芈景差说道,语气中有着难以掩盖的痛心。
“那河阳公主的母亲?”罗婳想到了同样是离开巫山的孝文皇后。
“丫头,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原因啊。”
孝文皇后失踪之后,包括芈景差在内的所有芈家长辈都认为她也逃不过异变为怪物的命运,可当她在一个月以后完好无缺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之时,希望的火苗在他们心底燃烧了起来。
这个年方十五的少女,可能是解开诅咒的关键,她就是这囚牢的一把钥匙。
“所以你们才痛快的答应了,让她和圣上回到京城?”罗婳心里有那么一点的不自在,这不就是拿孝文皇后当做命运的试验品么。
“当然,作为父亲,我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活。”看罗婳面露一丝不悦,芈景差赶忙补充道。
孝文皇后在宫中度过了数年的春秋,虽然没有变为鲛人一般的怪物,但也许是远离了巫山水土的庇护,她的身体逐渐衰弱了下去,脸上那愉快的表情也消失不见了,她仿佛是窥见了什么可怖的天命,终日里愁眉不展,终于在刘楚玉十岁的时候病逝了,结束了她这不平凡且短暂的一生。
罗婳突然明白芈景差这个老狐狸为什么要对她“指点一二”了,河阳公主也有着芈氏的血脉,从小就没到过巫山的她也不曾异变为鲛人怪物,这说明孝文皇后以及她的血脉之中必然有可以福泽后代的非凡之处。既然孝文皇后英年早逝,那芈景差乃至整个芈氏一族的希望就压在了毫不知情的她的身上,在河阳公主身死之后,也就落在了罗婳这个“冒牌货”的肩上。
罗婳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真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国老大人您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就不怕我随意的散播出去吗?”
“这等事情,说出去又有人会相信吗?”芈景差笑着说道,“‘知道了’和‘能证明’是两件独立的事情,丫头我说的对吧。”
这倒是真的,罗婳即使真的要找到证据让天下人相信,名冠九州的芈氏一族其实是一群怪物,那这证据恐怕也是解开诅咒的钥匙,更何况罗婳又和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没必要做这害人害己的事情。
“多谢国老大人向民女倾吐肺腑之言,民女一定尽心尽力,把事情查的水落石出”罗婳起身想离开大帐——虽然身体还是乏累,但是时间紧迫,还是尽快动身比较好。
“你这丫头,不要心急嘛。”芈景差让罗婳坐了回去,“光听老夫一个人在这里絮叨了半日难为你了,送你一个礼物吧。”
他敲了一下摆在案几上的玉磬,一阵细小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响起。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从芈景差身后的屏风里,转出了两个捧着托盘的人走向罗婳。
托盘里的针尖,闪着不祥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