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算是让进啦,楚玉姐姐我们走吧。”
刘婉儿拉起罗婳的手,正要出亭,那个太监却又把她拦住了。
“圣上只说见河阳公主,闲杂人等概不可进。”
“喂!你怎么说话呢,我是郡主,怎么成闲杂人等了!”
那太监朝她施了一礼。
“山阴郡主息怒,此乃圣上口谕,无人可以违背。要是有了差池,这天子之威怕是无人可担呐。”
“你……”,刘婉儿还想争辩什么,却被罗婳拦下了。听这太监说话,她这一世的“父亲”脾气估计不太好,要是真有什么差池惹怒了他,怕是入了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的后尘,那可就真有点儿得不偿失了。
“所言极是,还是烦请公公带路,我去面见父皇。婉儿妹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听她这么说,刘婉儿也只好无奈的放手,坐回了椅子上,一面猛灌茶水,一面眼巴巴的望着罗婳渐渐远去的背影。
罗婳随着太监的引导,步入了大殿之中。
她的双脚刚刚跨进大门,还没等看清什么,那太监便回身面向她施了一礼。
“请河阳公主上殿,圣上正在等着您呢。”
太监的身影闪开,给她让出了视线。
罗婳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到了。
72根楠木柱子分列两旁,每根柱子上都钉着凸眼鳞身鱼怪模样的铜制灯盏——从这些鱼怪舌尖发出的烛光,便是整个大殿的光照来源。无数由薄纱与丝绸组成的帷帐层层叠叠的垂挂在柱子中间,罗婳的视野中,只剩下这一条如同巨兽肠胃一般的通道。而且这大殿坐北朝南,估计是为了显示天子威仪,修建的南低北高。站在门口的罗婳,也就是站在了宫殿的最低处,她抬眼望去,帷帐与柱子拉长了本来就不短的通道,仿佛是在视野尽头的地方,拉着珠帘,影影绰绰的有人影坐在当中。
“来。”如同吟唱般的声音从珠帘中发出,声音不大,透着疲惫,却很清晰,如同夏夜的蚊蚋,钻入罗婳的耳中。
罗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儿,想回头寻找刚才带路的太监,却发现那太监早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帷帐之中。没办法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缓步向前走去。
这段路对于腿肚子转筋的罗婳来说,不可谓不漫长。当她终于走到珠帘前面的时候,侍立在旁边穿着黑衣的宫人为她拿来了蒲团。按照记忆中的样子,罗婳在蒲团上面对珠帘中的人影长跪叩首。
“儿臣刘楚玉,叩见父皇。”她觉得做戏应该再足一点,于是顿了顿又说,“儿臣武艺不精,一时大意竟被怪异所伤,让父皇担心了。”
珠帘中一时没有响动,罗婳也不敢乱动,一直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叩首动作。
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跪死在她爸面前的时候,珠帘中那疲惫而清晰的声音再度响起。
“起来吧。”
“是。”罗婳起身,偷眼向上瞧去,帘子中的人影依旧没什么变化,一动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玉儿,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母亲?罗婳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女性的形象,她就是珊卯国的孝文皇后,河阳公主的生母,在刘楚玉十岁的时候就病逝了,从那以后,皇帝就再也没立过后。
“儿臣记得。”
“是啊,我也不曾忘。你还记得你母亲教过你的第一篇文章吗?”
“记得。”
“诵来。”
罗婳不知道这“父皇”到底有什么毛病,自己女儿还受着伤呢,这当父亲的怎么还随堂测试起来了,莫不是他上辈子是个教书先生出身。不过也没办法,背吧,所幸刘楚玉记性不错,这篇文章倒也记的纯熟。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文章中的用辞晦涩难懂,思维天马行空。这些句子回荡在大殿之中,整个气氛都被带的诡异起来。
“……久余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背诵了全篇的罗婳脸上微微沁着汗。
“您就不能教小孩子点儿简单的,也不怕把我累着。”罗婳心中暗自腹诽着她那从没见过面的“母后”。
“你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要教你背这篇文章吗?”皇上似乎并不在乎罗婳的诵读水平。
“儿臣不知。”
她是真的不知道,在她脑中的记忆里,皇后总会教刘楚玉诵读这篇文章,有时也会用奇妙的曲调,摇篮曲般的唱给她,哄她入睡。每到这个时候,她的母后眼中都会蒙上一层忧愁。
但是皇后从没告诉过她的女儿为什么要教给她这篇文章,幼小的刘楚玉仅是背诵就已经竭尽全力,哪还有功夫细问根由。后来皇后病逝,作为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更是成为她的伤疤,被她深埋在心中不再触碰。
“不知道么?”珠帘中发出一丝细微的声响,似乎是挪动案几发出的声响。“也罢。玉儿是怎么看鬼神之说的?”
鬼神之说?怎么谈到这里了?这河阳公主的父皇思维着实跳跃,她不禁想起在记忆中看到的两个宫人私下议论皇上的场景,他们说皇上最近变得阴沉古怪,暴力嗜杀;还说皇上的病是邪祟入体,无药可救,不日就要归天。
难道宫人们说的是真的?本来罗婳作为一个新世纪的好青年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在经历了穿越这件事情之后,她觉得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了。
罗婳好歹也是学者之女,经史子集也读过不少。她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儿臣以为,鬼神之德行,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却能让天下之人拜服它祭祀它,仿佛它们就在身边一样。所以有智慧的人应该倡利下民之道义,敬鬼神而远淫祀……”
“场面话就不必说了。”皇帝打断了她絮絮叨叨的掉书袋演讲。
“寡人最近也是总能梦见你的母后,不,不是在梦中,她不仅在梦中,她出现在寡人宫中的每个地方,寝宫,花园,门后,就是现在,寡人也能在这帘子后面看见她那张脸。”
帘子后面的人影似乎剧烈颤抖了起来,语气也从平稳变成了癫狂,奇怪的是,在帘子两侧侍立的宫人们对此无动于衷,似乎习以为常。
皇帝继续用如同被梦魇到一般的语气喃喃自语。
“寡人知道那个不是皇后,那个东西不光想害我,还想毁了她的安息之地;太医们,寡人养的那些太医们,一个个的都是无能之辈,他们说寡人有失魂症;还有,还有那个叫袁罡的监星吏,居然让寡人还玉玺于巫山,还说这样可保京师太平,”皇帝的语气愈发的激动起来,“他们都想谋害寡人!”
“咣当!”
一个杯子打着旋儿从珠帘之中滚落出来。
罗婳着实是被她这个“父皇”吓得够呛,即使是杯子滚落到眼前,她都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黑衣宫人们此时的动作却很利落,他们迅速的拾起了被打落的杯子,接着稍稍掀开珠帘,把新的杯子送到皇帝面前的案几上。
趁帘子掀开的空当,罗婳悄悄抬眼向上望去。露出的案几一角上,摆满了造型古怪的青铜制品,还有一方流光溢彩,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盒子。她正想再看得清楚些,帘子又放下了下去。
“玉儿,寡人要你明日即刻启程,前往巫山。”皇帝的语气又恢复到了之前平稳状态,“少时我会派人从旁协助你。”
罗婳起身,再次面向珠帘,长跪叩首。
“儿臣领旨,只是不知父皇要儿臣做什么?”
珠帘之中,皇帝沉吟片刻。
“答案,这是你自己要找的答案。”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约等于没说,可罗婳怕皇帝再次犯病,于是她领旨谢恩,转身向殿外走去。
罗婳觉得这次会见简直糟透了,无论是大殿的装潢还是父女的对话,都如同噩梦一般。最令她忍受不了的是,从她进入大殿开始,她就闻到了一股甜腻到恶心的熏香味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味道越来越浓,等到现在,她往殿外走的时候,这味道已经浓到让她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当罗婳跨过高高的门槛,惨白的阳光直射在她的眼睛上,她只觉得瞬间天旋地转,大地仿佛山崩一样倾倒在她的身上,罗婳最后看到的,是一脸焦急朝她跑来的刘婉儿,随后,她又一次的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