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砍掉的太监头扔到后宫外面喂狗,老龙头城防守将熊廷弼的人头浸了水银生油,送到了朝廷。明熹宗没有打开盒子看看首级的脸色变没变,只看了匣子一眼,就断定是金丝楠木做的,木工也属上乘。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蝇甩一挥,赶走朝着匣子飞来的苍蝇,带上熊廷弼的人头,带上满能够用的水银和生油,鸣锣启程,开始了传首九边广示儆戒的漫长使命。等他在天尽头祭过苍天,皇帝在皇宫里率领太监军,战败妃子军,终于打了一个大胜仗。大太监带着熊廷弼的人头,再回打锣山,打锣山金矿正好打到了从未出现过的好矿脉,是一个接一个像皇宫大炕那么大的富矿。矿主李百发满心高兴,感激大太监带着朝廷使命亲临打锣山,给他带来了前辈矿主不曾有过的好运气。他准备给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修一座活人祠,祠里塑比真人高三尺的像,塑像穿真金子做的衣服,脸上也贴金。
要油
打锣山底下曾经有过一头小金驴,拉着碾磙碾金豆子。有人想把金驴拉进自己家里推磨,磨金面吃,后来的人再要找金子,就需要打破大山的肚子了。不过,剃掉了胡子的矿主李百发要是舍得金子,他就是塑一个真金子的大太监,也只差驴****那么大一点货。当然啦,只要裤子前面不开口子,没有也行。老驴洞子矿主于长河,没有个大太监提一颗人头带来好运气,他挖的金子,就只够给大美做一双小金鞋穿着骑驴,驴光着屁股,不备鞍子,****全露。中流河滩上水草丰美,于长河不给驴戴上笼嘴,只要驴驮上大美一直往前跑,他不在乎驴吃河边的草,反正驴跑到家门口,从驴背上抱下大美的还是他。于长河长堤跑马,金甲武士,大河撑船,赤臂水手,白天里只要大美不狂喊,他就在夜里补上,亮堂堂点了蜡烛照明。他不像好多贪恋床笫之欢的人会腿软眼花,正相反,他恰恰是在一夜不睡之后,精神抖擞,明察秋毫,发现老驴洞子里用油多了。
就在大美穿着小金鞋骑驴不久,有人给于长河送来了一个小工挑油。小兴妈牵着儿子的手,走进于长河家里,苦命的女人还没有想到,是给于长河送来了一个挑油的小工。儿子一进门,她就叫儿子给于长河跪下磕一个头,小兴的鞋上钉了白布。小兴爹死在大美穿着小金鞋骑驴的前一天,引起的反响,远远没有大美脚穿金鞋骑驴那么大。等到大美脚上金光灿烂地跑出村子,大家早已经把村里刚刚死过一个人的事情忘了。于长河也是看见了小兴鞋上钉的白布,才把死人的事想起来。幸亏他没有时间,由小兴鞋上的白布,想到大美衣服底下钉的白边,把心情搞坏,小兴刚刚磕了一个头,他就急忙把孩子拉起来了。他叫小兴妈,有合适的主儿尽管走,不用牵挂小兴,老驴洞子只要还有金子,小兴就不愁没有地方吃饭。小兴妈叫儿子跪下去,再给于长河磕一个头,于长河还没有伸手,大美已经扯着小兴的手,把他拉起来了,小兴刚到大美的耳朵那么高。小兴随后去于长河的矿上挑油,把担杖钩挽起来,免得油桶碰到地上。他妈就放心改嫁,远远地走了。
小兴在挑油的道路上长得很快,他鞋上钉的白布还没有磨烂,脚指头已经顶破鞋尖,钻出来了,担杖钩完全放开,像它原本该有的那么长,油桶也换了大一点的一对。根本用不着大美再把小兴从地上拉起来比量,于长河吹灭通宵不熄的蜡烛,看见小兴把担杖钩放开挑了油桶,他就知道老驴洞子用油多了。道理就像长高的小兴直戳戳立在眼前一样明显,挽了担杖钩的小兴挑着小一点的油桶,从东村古镇,一天往老驴洞子挑一趟油,小兴放开担杖钩挑了大一点的油桶,还是一天往老驴洞子挑一趟油。老驴洞子,还是原来的矿主杀了老驴自尽的那一个,不会一下子长大了肚子,喝下两倍多的油。
于长河用不着侦察,就知道油被人吃了。东村油坊里,榨花生油的油匠用脚踩着布包装垛。富人家爱干净的女人,偷偷地看过光身子油匠用脚踩着布边,把花生坯包紧,装垛,只在裆间兜了一溜油囊囊的布,她们这一看,就发誓不再吃油坊里榨的油了,只吃油贩子敲着梆子卖的油。其实,油坊里光身子大汉搬起碌碡,压到木杠子上,榨出来的油还是很香,金洞子用来点灯壶子照明,老洞子和新洞子都像干净女人操持的富人家厨房。于长河最初到打锣山金洞子当小工,就用灯壶子里的油炸过饼子吃,方法还是姚麻子发明的。他们不把锅带到洞子里,免得矿主发觉。他们使用铁锹。铲矿石的铁锹被矿石磨得亮晶晶的,用水一涮,就让富人家爱干净的女人喜欢。他们把灯壶子里的油倒进铁锹头里,一个人端着,像一柄长把炒瓢,铁锹头底下也放了灯壶子,转着圈挨紧,放五个,一齐点燃。他们把饼子掰碎,像工房子女工挖进磨眼的矿石。炸好饼子,灯壶子里的油不够照着干活了,他们就仰着头朝上喊“要油”,沿着轳辘台,一节一节喊上去,油桶再一节一节放下来。打锣山矿主的鼻子,没有一节连一节的水泵管子长,他闻不到洞子底下炸饼子的异香,所以直到发明者姚麻子邀着于长河离开打锣山,远走西流河,矿主还没有发觉。
其实于长河也没闻到老驴洞子底下不正常的香味,不过,他一发觉用油多了,就在心里暗暗责怪,姚麻子发明不出新的办法耗油了。大工把头脸上的麻子坑还像原来一样密密麻麻,能盛住酒盅儿倒上去的一盅酒,可是他的心计还像原来那样深,在老驴洞子里就显得不够用了。于长河不下老驴洞子监督,也不派像儿子一样收留下来的小兴下去当眼睛,他还叫小兴去挑油,挑着两只油桶,一只油桶装花生油,一只油桶装洋油,挑回来,一起倒进一个大桶里。洋油不是像东村油坊的油匠那样,裆间只兜一溜布,用脚踩出来的,近在脚下。卖洋油的油贩子贩卖,漂洋过海,要走更远的路,敲再大的梆子叫卖,富人家爱干净的女人也听不见,十五桶的价钱,就要比花生油贵洋火头那么大一块金子,炸饼子不好吃。它来自西洋。富人家的女人偶尔舍得用它点灯,照了做点针线活,灯上罩了玻璃罩子。最放荡的富家女人也不用它照了做爱,因为急起来,隔了罩子很难吹灭,更缺乏大蜡烛又坚挺又昂扬又雄姿勃发的火焰一举一举的,看了鼓劲,连大美也不用它。到了罩子灯被电灯取代,大蜡烛彻底从洞房里消失,男人们就要靠吃药壮阳了,女人们也一举用上了人造的油膏,其基本原理,也就是蜡油让火苗烧起来的意思。
于长河用西洋来的火油,粉碎了金洞子耗油多的机关,忘记了他曾经用东洋女人切的宽条面,让工人吃了长力气。他还一鼓作气,拆了化火炼金的工棚子。就在他起意要给大美做一双小金鞋穿,老银匠还没有摸烂第一只粽子的时候,他就不亲自操作化火炼金了。也不只是因为腰里金子多了,弯不下腰去干活,好多金子更多的矿主,只要会掌埚子,还是亲手动手,把金子炼出来;如果没有大美,于长河也会那样做。化火炼金,实在是太耗力气的活儿,单单焦炭火熊熊地烤着,叫人出汗,就能把人骨头缝里的油也耗尽。于长河的油要在大美身上烧火,他舍不得用在化火炼金的炉子里。他叫大工把头姚麻子替他耗。他像最好的矿主一样,化火炼金时,用猪头肉犒劳姚麻子,有时候还给他加一根猪鞭。姚麻子吃猪鞭用手握着,不用筷子。炉火猛烈,姚麻子每一个麻子坑里都出油,满了坑才从坑沿往下流。酒盅儿最高兴的时候往他脸上倒酒,他也没有过这样的酣畅淋漓。他蹲着干,好像愤怒,好像赌气,好像气鼓鼓地跟人打架,熊熊炉火始终烤着他不光滑的脸。于长河把化火炼金的工棚子拆掉,叫姚麻子领着几个小工干。姚麻子不知道,于长河搭起新棚子,还用不用他掌埚炼金了,显得比较平静,麻子坑里没有冒油,连坑底的颜色也没变。
姚麻子的镇静令于长河钦佩。就算他不光滑的脸比平常的脸皮厚,看了于长河拆掉工棚子淘金,他不冒汗,也应该变一变颜色。于长河让小工把拆工棚子的土送到工房子里,让拉流工在流板上放水拉一遍。棚顶的秫秸和苇席,堆在原来的地方烧掉,灰土收起来。工棚的地面挖下去一尺半,连同烧棚子的灰土一起送到流板上,砌墙的乱石一块块放到大缸里,用水洗……最后他亲自摇着小船样的金簸子,晃啊晃的,把没有用的东西晃出去,把宝贵的东西留下来。他擎着簸子底下明晃晃的东西,叫姚麻子看,问姚麻子,这是什么?姚麻子知道他明知故问,便不回答他。他说,一点儿不错,就是金子嘛。你给我化火炼金,下重手,火硝硼砂猛劲打,金子溅出来,往天上飞,往地里拱,往墙缝钻。我知道你吃了猪鞭有劲。你那么有劲,还炸饼子吃。花生油炸饼子香,洋油就不行了吧?我知道你从老驴洞子上来,去找酒盅儿,担心没有劲。你没有劲,跟我说嘛,我给你吃日本宽条面,日本女人切的面条那么宽,足够给你长力气,你用不着喝面汤。姚麻子听到喝面汤,脸才刷地变红了,每一个麻子坑全都红透了,他说:
“你太小瞧你大哥了。”
于长河说:“我没有小瞧你的力气,我是小瞧你的心眼。你脸上的麻子坑那么多,你不该用我也知道的方法对付我。”他放下盛金子的簸子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