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一个小袋装钢笔
闺房幽静,不像工房子石头磨石头,咕隆咕隆响得吵人,也不像老驴洞子里花生油兑进了洋油,气味异样,惹人烦心,徐婉芝给杨老五织一个小袋装钢笔。不管三河县的金洞子花生油兑进了洋油,还能不能炸饼子吃,杨老五还是留了原来式样的分头,不剃光头,发线清晰,如同刀裁。徐婉芝按时把他的头发摸到手里握一握,以手为梳梳一梳。《土地法》依旧没有实施日期,杨老五读过两遍,不再读了。如果天下的村子,都能在墙边种桑树,女人采桑叶喂蚕,用蚕丝织布缝衣裳,每户人家都养五只母鸡,两头母猪,也不一定非要人人都去种地。书里的尼姑不让人随便摸头皮,也不要紧,圣水奄的尼姑不跟念书的男人说话,也没有念经的男人跟她们说,她们可以跟长了十八只手的佛像说,十八只手的佛像每一个手心里都有眼睛,不说话,也能把她们孤寂的心看透。杨老五的愁肠在人间。他不像弟弟杨老七,认了打擂英雄杨七郎为三十二世祖,他至死也不会把五台山出家的杨五郎当祖先。他将远行,也要带着两支钢笔。徐婉芝摸着他的头发,猜测他的心思,说:
“我知道,你带着两支钢笔出远门,是为了给我写信。”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叫徐婉芝猜猜,他为什么要带两支。
徐婉芝让满把的头发从指缝漏掉一些,说:“念书人话多,写坏一支,再用另一支。”
杨老五把头从徐婉芝手下摆脱,说:“不,我要用它作投枪。”
徐婉芝差一点笑起来,钢笔尖就是锋利得能刺瞎人的眼睛,她也不相信杨老五会拿着去杀人,不是杨老五没有胆量,也不是他的心不够狠,而是他太爱惜插在衣兜上亮闪闪的钢笔卡子,他怕沾了血的钢笔卡子会生锈。其实叫人最不放心的,正是亮晶晶的钢笔卡子。认识的人,知道它也就是鞋带纽扣之类的小物件,有了它,只为叫大东西掉不下来,不认识它的人,却会把它当成女人用的簪子,好色的男人把它插在了衣袋里。这不利于远行。远行的旅途上,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旅店,好奇的老板娘也许会用真的簪子跟他换了挽头发。他失去了作投枪的武器,只不过不去打仗罢了,他没有了给妻子写信的钢笔,就怕他想家的时候,找不到水缸盛眼泪。徐婉芝给杨老五织一个小袋装钢笔,也就是做一个套子,给念书的男人把珍贵的头发兜住,免得他不小心被人剃光了,寂寞的尼姑会找上去跟他说话,他把话跟出家人说了,就不会再跟家里人说。
徐婉芝心事重重,把装钢笔的小袋织得密密的,编织的原理和技法很像她自己头上装了髻的网,却比笼头发的网密多了,结实多了。她先用粉红色丝线,像用温柔之乡的梦,把没有心肠的钢笔裹起来,让男人掏出来的时候,摸一摸总是热的。粉红色的袋子,刚刚织到能装进她一大半指头那么长,她又拆掉了,改用灰色线。温柔之乡粉红色的梦,固然能让男人摸到热钢笔,可是危险也正在温热里。他梦里一片粉红色,睡得身子热乎乎的,醒来后摸不到粉红色的温暖,他就会怨恨让他做梦的套子。算起来还是灰色最可靠。灰色的梦让他在远行的旅店里冷冰冰的,他就会加倍思念在家里不用套子装钢笔,即便好奇的老板娘把真的簪子从头发上拔下来,温柔可触,他也不会拿珍贵的东西去交换。再说啦,用灰色套子把男人的钢笔装住,不把亮晶晶的钢笔卡子露出来,戴簪子的老板娘再好奇,也不会对装在套子里的物件感兴趣,只要你不露,她就不动手。徐婉芝细心营造,精心结撰,她当然不会让男人的钢笔不别卡子,失去保险,她结结实实地编织一根丝带拴住,丝带的另一端系到衣服的扣眼上,即便弯腰的时候,钢笔从衣袋里流出来,系在扣眼上的丝带,也会连套子带钢笔一起吊住,丢丢荡荡的掉不了。除非老板娘对装在套子里的东西更好奇,用牙齿咬断丝带。真的到了男人肯让老板娘的牙齿靠到能咬丝带那么近,保不住的就不只是一支锐利的钢笔了,老板娘再想咬什么,你都挡不住。最保险的办法只剩下一个,就是织一个更大的套子,把男人整个装起来,拴到你自己的扣眼上。
徐婉芝没有那么多时间织套子,杨老五急于远行,她只来得及织完一个。她像给男人扣严衣扣,把丝带牢牢地系到扣眼上,用力打一个死结,好奇的老板娘只能用牙齿咬断,不能够咬开。看着男人另一支钢笔卡子原样插在衣袋上,像早晨的星光那么冷,她的心不由得一紧,打了一个颤。只要男人的钢笔卡子,像好色的男人把女人簪子插在衣袋上一样炫惑人,就不敢保证,他会拒绝好奇的老板娘用真的簪子来交换。只要他离开远行途中的旅店回家,衣袋上少了亮晶晶的钢笔卡子,他装在小袋里的钢笔,也差不多快要保不住了。晨风瑟瑟,男人整齐的发线被吹乱,徐婉芝再用手指给他梳一遍。男人尽管顾惜整齐的发线,还是有坚定的信念,把女人的手从头发上拿下来,一根钢笔卡子亮闪闪地走了。徐婉芝返身回家,顾不得擦干眼泪,开始织另一个装钢笔的小袋。男人只要第一次离开远行的旅店回家时,钢笔卡子还没有被好奇的老板娘换了去,徐婉芝就拿出一个织就的袋子,牢牢装上它。
男人却没有写信回来。他也许把两支钢笔都当投枪用了。他一心打仗,就顾不得写信。他要是真的这样,倒叫徐婉芝放心。他舍得让钢笔卡子沾了血不好看,也就不会喜欢老板娘头发上真的簪子。徐婉芝不愿意男人是因为她不识字,就不给她写信,也不愿意男人是因为女儿还没有念书,不能替妈妈看信,就不给她写信。写了字的信她看不懂,男人满可以画圈嘛,他只要在一张纸上满满地画了圈,徐婉芝就能凭圈大圈小,看出他在远行的旅店里做的梦圆不圆,像她看一看月亮围了一道潮乎乎的圈,就知道天要下雨一样。男人要是嫌画圈麻烦,点点儿也行,一串点儿就是一串眼泪,不是眼泪,也是脚印,徐婉芝凭着点大点小,就知道男人是不是哭得伤心,脚是不是踩在烂泥塘里。她在秋天的闺房里数天空的大雁,就是看着一串黑点,知道了天上的树林像她门外的柳树一样,到秋天落光叶子了。
时间在闺房的猜想中走得很慢,织一个装钢笔的小袋足够用的。徐婉芝需要把一个小袋织了拆,拆了织,才能记得,第三次拆掉的那一天,离中流河腹地赶东村集的日子还差两天。等到杨老五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落到她闺房的炕上,她一下子忘记了,装钢笔的袋子是第几次拆掉了,还没有织起来。她方寸大乱,不知道是应该用钢笔插进套子,还是用套子装上钢笔。男人有备而来,步步踏实,没有荒疏,没有懈弛,手法似乎更利落,更劲捷,没有了念书人话多的啰嗦毛病。他进家已是深夜,不敲大门,绕到房后,敲一敲徐婉芝睡觉的那间屋子的后窗。他回家,好像坏男人找良家妇女一样,不讲道理,探囊取物。他拿到了东西就走,根本不听人家挽留。徐婉芝看准了留不住他,十分后悔,头一天刚刚把织好的小袋又拆了,从头开始编织的小袋只能装下一个指头肚儿。她爬起来,连衣服都不穿,抓过来就织,给睡过去的男人掖掖被角,提了男人的衣领盖一盖,她这才发现,扣眼上的丝带还是她亲手系下的死结,没有被别人的牙齿咬开,一根钢笔好好地装在袋子里。衣袋上没有另一支钢笔亮闪闪的卡子,找遍男人衣服所有能装住钢笔的地方,她没有摸到那一杆男人好作投枪的笔,插惯了钢笔卡子的衣袋口,空留了一道痕,微微地发了一点毛——被人用牙齿细细地咬过,也就是这个样子。
徐婉芝猜不出,远方的旅店点了多大的蜡烛照明。蜡烛要是像男人的钢笔那么大,老板娘头发上的簪子,就会比男人的钢笔卡子长,男人跟她交换起来,才高兴呢。徐婉芝也猜不出,摘下簪子的老板娘,是不是披散着头发给男人做菜吃,女人要是披散了头发,不是为了打仗拼命,就是打算睡觉了,再也不适宜给男人做菜,因为她不能把围裙系到头上,她要是把围裙系到头上,她没有了布片遮掩,怎么睡觉?像男人钢笔那么大的蜡烛,明晃晃地照耀,老板娘就是用围裙遮脸,也会害臊……徐婉芝替远方旅店里见不着面的老板娘害愁,疑虑重重,顾不得再织没有钢笔往里装的小袋。等她想起,老板娘无法办的事情男人的钢笔会替人家写清楚,她想问一问男人,男人爬起来,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又要远行了,连饭都不让她做。她凄凄哀哀地问男人,不让她做饭吃什么,男人不难过,倒像满腹感慨了,他说:
“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啊。”
徐婉芝绝不相信男人吃的会那么坏,他吃草能挤出奶来,可是他挤不出钢笔来,换人家的簪子。徐婉芝问男人,旅店里的老板娘摘下了簪子,是不是披散着头发做饭?
男人说:“革命路上,没有不花钱的旅店。”
徐婉芝不懂他的话。
男人像不念书的粗人一样说:“没有白侍候武大郎的!”
徐婉芝倒替有钱的男人出去穷奔波害愁了,她问男人,没有钱住店,住哪里?
男人念出一句诗:“天涯何处无芳草?”
徐婉芝怕的就是男人有草的地方就睡,不管草丛中的野花是不是带了有毒的香粉。她想告诉男人,有一些蘑菇像花一样好看,下一场雨后天气热乎乎的,就生出来,可以隔了老远看看,就是不能吃。你要是硬把它吃了,倒不一定就能把人毒死,可是能叫你失去记忆,再也记不起回家的路,只好四处流浪,像叫花子一样,死在异乡。可惜男人已经没有耐心听她太多的话了。远行的路上没有不花钱的旅店,芳草倒很多,男人为了挤奶,就需要大吃不止,争分夺秒。杨老五自己开门走出去,晨风爽利,掀动他的衣襟,像鼓起鸟儿的尾巴,徐婉芝这才闻到,男人的衣服上有一种奇异的气味,还不是野草,而是芝麻叶独有的异香,中流河上游,穷人家的女人用它洗头发,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也用来洗隐秘的地方,毛发同样洗得香喷喷的。
徐婉芝根本追不上男人远行的脚步。她当然知道,她就是能跟男人走得一样快,男人也不会叫她一起去,到野草丛生的地方,用芝麻叶洗头发,因为她的衣袋里,从来没有像男人一样插过两支钢笔。她当然也不能扯着男人的衣襟,把他拉回来,因为男人要去吃草,才能挤奶。她追着男人的脚步走,只想看一看,用芝麻叶洗濯的女人头发上,是不是也别了旅店老板娘一样的簪子。出村子向东,是中流河上游不宽的河床。徐婉芝没有看见男人的身影过河。男人要是蹚水过去,她就准备不解开裹脚带,挽一挽裤腿跟过去。男人走到一个两座山夹起来的小村子,在村头放慢了脚步,徐婉芝看见男人的身影清楚起来,她的心立刻揪紧了。她分明知道,小村子肯定会有穷人家的女人用芝麻叶洗头发,可是她实在害怕,男人就此走进村子去。男人衣服上芝麻叶的异香像一道热烙铁印痕,打在她的心上,她宁愿用芝麻叶洗头发的女人在遥远的远方,她和她的男人永远也走不到。天下这么大,男人的芳草地不应该抬脚就到,如此便当。小村子,有女人从家里走到门口抱草,有男人从另一家门口走出来,到墙根撒尿,隔了半截墙头跟女人说话,让深居闺房的徐婉芝看了害羞。杨老五倒好像视而不见,沿着村头灰色的小路,继续往南走。等到徐婉芝也把小村子扔到身后,男人已经走进了大山。徐婉芝身子一软,失去了跟踪男人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大山峻拔,树木茂密,中流河从这里发源,长满了野草和野花。徐婉芝想起,还需要她做饭吃的女儿,这时候大约睡觉起来了,她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的男人吃草挤奶,还能够挤出一支钢笔来,换老板娘头发上的簪子,衣服上沾满芝麻叶异香,就因为他想不起还需要吃饭的女儿啊。芝麻叶和簪子不能当饭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把心挖出来捻成线
幽居闺房的徐婉芝哪里知道,已经到来的是一个远行的时代。召唤着男人远行的原因,绝不止是远方旅店里老板娘头发上真的簪子,也绝不止是女人用芝麻叶洗过的头发带了异香。远行的男人也不都是衣袋里插了两支钢笔,用小袋装起一支,另一支不装。远行的时代,召唤男人的是一种风潮,像衣服底下钉一溜白边,很快就会风靡工房子推大磨女工一样,远行也会成为时尚,在男人们中间风一样刮过,只不过不像穿衣服一样,故意要让人家看见,而是做得比较机密,即便结伙,也是互相用眼色打一个招呼,就悄悄地上路了。
金洞子上的小工宝元就是这样启程的。跟一般有抱负的小工不一样,宝元从下金洞子的第一天,就没有打算学学打眼放炮,有一天当上大工。他挽轳辘,按水泵,安心当小工,也许一开始就准备了有一天离开金洞子远行。他不能安心的,就是突不破兰的防线,他处心积虑,两只臂膀在轳辘把上练得很硬,兰也只允许他用一把梳子,梳一梳她油光光的大辫子,他那么大的小工力气根本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