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足
打锣山日本狼狗的号叫三爷听不见,他饮食有节,起居有常,满怀信心走上了找配偶的路程。他鳏居多年,灰盒很大,吊在腰间,那一点火星,只能点燃他自己烟袋锅里的烟;死灰复燃烧起火来,还是和大美一起看了蜗牛****以后。蜗牛的脚不是金莲,无论大小,都穿同样颜色的袜子和鞋子,在地上走得再慢,也看不出好来,三爷不在意。蜗牛****不脱衣服,不把腰带搭到窗棂上,倒叫三爷觉得稀罕,他相信,连见多识广的李渔也未见过,否则,那老先生就不会津津乐道兰州女人的小脚,也不会对大同的妓女那么倾心,几百年过后,还像昨天刚从窑子里走出来似的。大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了,重复观看,她还能陪三爷一直看下去,兴致盎然,不时加以评点,足见此事魅力长存,人到老年,也难废弃。三爷初涉****,便依经典,从来不吃猪脑子,免得吃糊涂了,临阳不举,老伴逝后,他也坚持远离此物。他果然没有荒废。他侧卧入睡,一只手夹在腿间,另一只手托头,不用别人证明,他自己就能握到坚硬的证据,任何人都不能驳倒。他守身如玉,决不虚掷,灰盒很大,作风绝对正派。看了蜗牛****,他才恍然明白,他养生养性,恪意执守,却原来是一只蜗牛缩在壳子里,只要没有另一只蜗牛不脱衣服跟他****,他就跟吃了猪脑子差不多,他灰盒再大,烟灰再多,也只能供自己的烟袋抽烟,他握到的坚硬证据是没有用的家伙。李渔老头惦念兰州女人小脚跑得快,肯定是他脱了鞋袜,跟兰州女人在草地上跑过,他追不上女人,才没看见蜗牛****。大同的妓女跑不快,在妓院门口站着等人,李渔老头才摸到了女人的小脚,一味快乐,忘记了产煤的地方不如出金子的地方温柔。吴下女人用小布袋装了香麝,穿在小脚上,走到哪里,都把香味留在地上,正是为了引导蜗牛,沿着她们的脚印走,能够走得快一些,找到自己的配偶。三爷自从起意找一个配偶,片刻也没有迟留,脚步匆匆就上路了。
三爷需要验足,方可定夺。他自己这方面收拾得仪表整饬,无可挑剔。他养精蓄锐多年,从未虚耗,鳏居独睡,偶尔有睡梦中野马无缰的时候,褥子也是晒一晒就干了,没有影响他的好气色。他的气色真的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还用按摩术驻颜,注意眼睛保健,叩齿提肛,戴小兜肚保护肚子。他还没有学会辟谷服气,就像神仙一样鹤发童颜了。他的头发白了,牙齿一颗也没掉,必要时仍能咬碎核桃。他的胡子像头发一样白,眉毛还是黑的。他洗脸时一起洗胡子,用毛巾擦脸,胡子用细布轻轻按一按,慢慢晾干,一边用小梳子梳理一边晾,免得干透了再梳会梳断。睡觉时侧身躺好,一只手托头,一只手把胡子理顺,摆放好了,再伸到两腿之间。他的好气色往往令女方惊讶,还没有定下来是否跟他,就有些打怯了,倒不全是自惭形秽怕配不上他,是担心自己的气色不如他好,身体不如他棒,拼了命也侍候不了他。他踌躇满志摸摸胡子,叫女人走一走看看。
误解就此发生了。女方自然以为,他要验证的就是身体,走不好,身体也不会好。大家都是准备再嫁,拒绝了贞节牌坊,晚节不保的,他要检验身体,其实也用不着走路看,看的方法还有很多,更直接,更明了,他要看,谁都无妨大胆一展,纵然害羞,也不过红红脸儿罢了,老脸红了,看上去才年轻呢,才像身体好呢,才叫他中意呢。他不直接看身体,却拐弯抹角,叫人走路给他看,这样的男人,老掉牙都会玩花样,是天生跪着吃奶的老山羊,咬不痛人,就是叫人累,你的身体不好可不行。好多人就此走上了不归路,沿着误解的大道蹬蹬走远了。她们原本走不出那么大的步子,也不能把地踏得那么响,她们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好,故意把步子迈得像男人一样大,脚跟着地,狠狠地一跺一跺,走不了几步,三爷就不需她们回头了,由着她们一直走下去,等到她们把脚走痛,自己也听不见脚步声了,这才开始娉娉婷婷,步步莲花,可惜三爷已经看不见了。
三爷简直找不到可心的小脚。一个个走来走去,都是一样的不中意。他闲云野鹤,古典优雅,不能让人脱掉鞋袜检验,只能照典籍上说的走走看,观其“难行易动,勉强自然”。他知道“直则易动,曲即难行,正则自然,歪即勉强”,可是看来看去,都像是能担水的样子,脚步孔武,不像女人。根本没有人讲究袜色与鞋色,无论大小,都穿一样深色的鞋子,与地色一样深,幸亏三爷眼力好,勉强还能看出脚来,大步一走,差一点跺进地里,就是小一点的脚也看不出好来了。不错,她们像兰州女子一样,步履如飞,三爷恐怕追不上,可是脱掉鞋袜抚摩,就怕有刚无柔,难尽如人意了。看多了大步如擂鼓,三爷真希望有一个走不动的,踩着一片云彩飘进来,云彩消失了,再也不当人的脚用,他宁肯从炕上抱到地下,从地下再抱到炕上,只要他养生不辍,就能够抱上抱下不觉累,等他抱不动的那一天来到了,就变成一对蜗牛,再也不用下炕了。三爷在几近完全失望的时候,遇上了可人儿。
一看就知道是美人胚子长老的,会描眉画黛,巧整云鬟,懂得鞋色和袜色,一双眼眉是剔出来的样子,好像是假的。她不等三爷提出要求,就在地上来来回回走几趟。她娉婷金莲行行玉立,倒叫三爷乱了章法,他一时想不出,还应该叫对方做什么。三爷意守丹田,提前进入辟谷状态,觉察到有暗香浮动,他希望是留在地上的香印,却看不出对方的香囊是装在袜子里头,还是装在鞋尖上。如果有蜗牛此时走来,他就敢断定,对方装了香麝的小布袋,不是缝在腋下的衣服上,对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壳子。凭走路,看不出身体是不是强壮。对方系上围裙,假装要做饭,三爷看出了,女人还是年轻时的腰身,围裙上不必拴带子,两个布角一扎就行了。女人当然不是真的要做饭吃,她捏了杯子喝茶,两根指头捏了杯子,三根指头翘着,像一朵兰花,喝一口茶扑哧一笑,说三爷的灰盒真大。三爷佩服她的眼力,三爷的灰盒还在腰间吊着,她已经看出大来了。三爷问她是干什么的,她微微一笑,纠正三爷说,应该这么问:
“你的什么的干活?”
三爷没有听过中国人这么问话,他坚持原来的样子问,对方告诉他,是逃难的。三爷问她,从哪里逃过来,她说出一个三爷熟悉的地名:大同。
三爷立刻就不高兴了。他问对方,是否认识一个叫李渔的人。
女方认真地想一想说,她认识的人,大都不告诉她名字,有个人姓李,送给她一本书,是叫这个名字的人传下来的,她不识字,没有要。
三爷问她,姓李的后生是不是进京赶考,在温柔乡里耗光了盘缠,拿祖传的宝书换饭吃。
女方告诉三爷,她不要姓李的饭钱。
三爷说,那就是产煤的地方不缺烧的,炕烧得再热,也不心疼。
女方毫不客气地说,睡觉的钱,他可得花。
三爷三根指头理一理胡子,微微冷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捏茶杯喝茶,三根指头翘成一朵兰花,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我看你一颦一笑,动眉头不动眉梢,就知道你的眼眉不是原本长出来的样子。你系上围裙,拉架势做饭,是要让我看看你的杨柳小蛮腰,其实你是不会做饭侍候人的,你要侍候人,是用不心疼的煤烧热炕,可惜三河童山濯濯不产煤,阳气耗泄,光出金子。你在地上来回走几趟,不冷清不寻觅,暗香浮动月黄昏,月上柳梢头,你知道验足之法无他,是故意走给我看的。只恐情多害美人哪,大同距三河几千里,不啻黑煤到金子,你三寸金莲,款摆杨柳,蹚水过河,搭着什么人的肩膀?出西口,过潼关,大路上行人乱纷纷,下大雨什么人给你打伞?定然,你不会一个人走小路,不是脚小不能爬山,是你受不了那份寂寞。耐得寂寞,说说容易做起来难,谈何容易!你只要不能变成蜗牛缩进壳子里,你就会走远,脚越小走得越远,正人君子不能相伴。三爷说到这里停一停,说出他的决定,就是请对方离开此地,走到好人看不见的地方,他郑重地宣告:
“我可以找一百个妓女玩一玩,就是不能找一个****做配偶。”
女方把他沿花白胡子往下打量,一直看到衣服遮住的地方,轻蔑地说,你不过是说句大话救救性命罢了,还一百个妓女呢,就怕一个你都对付不了啦。
三爷忍不住发作了少年的狂气,狠巴巴地盯住对方说:“不信咱试试?”
女方像蜗牛一样不脱衣服,她行人道,不给三爷蜗牛****的方便。她告诉三爷:等你尿尿的时候,不用往尿罐子跟前凑了又凑,也湿不了裤腿,能够指哪儿打哪儿,一下子射过墙头,在地上砸出窝来,我就叫你试试。
三爷也说不清,到底是谁把谁拒绝了。萍踪荷影,大同人娇娜小脚柔若无骨,走得很快,三爷稍有悔意,想追回来试试再说,试好了,也不妨将功补过,以优代劣,接受下来,可是人海茫茫,他再也找不到那朵莲花了。三爷寻寻觅觅,四顾茫茫,标准太高,走得很累,他疲惫不堪,到五外甥杨老五家歇歇脚。五外甥远行在外,像他一样走个不停,留下外甥媳妇徐婉芝看家。等外甥媳妇把孩子打发到街上去玩儿,三爷又问一遍孩子的名字,徐婉芝不厌其烦,再一次告诉他,叫小妹。三爷赞叹说,这名字好啊。徐婉芝凄婉地一笑说,好什么?三爷说出好的理由:
“像你的名字一样,情意绵绵。”
徐婉芝红了脸不说话。
三爷恳求她说:“婉芝啊,得操心哪!”
徐婉芝幽守闺房,她可没有能力帮舅公公老爹找媳妇。三爷喜欢她情意绵绵的名字,以为她芝兰香柔,婉妙得会像独居的蝴蝶,清唱人听不见的歌,能引来同类蝴蝶,朝着她的闺房飞,在窗棂上在门环上在帐子的横竿上,一串一串垂下来,凌波小袜,绣花小鞋,在地上留下数不清的香印。其实三爷真是穷途末路想错了,外甥媳妇的名字越是情深意长绵绵无尽,越会让同类女人退避三舍,女人才不会像蝴蝶同气相投呢,她们愿意找跟自己不一样的女人做朋友,美丑常常在一起,妍媸往往聚一堆。事实上,徐婉芝的困难,还不仅仅在于没有香香的小脚朝她走,而是她连自己的心也操不过来,年轻的心常常寂寞得发疼,顾不得再替老来发狂的心去寻慰藉。
钢笔丢了袋子
徐婉芝织出了又一只小袋,准备给男人装钢笔,男人却再也没有插着两支钢笔回家。男人一支钢笔插在小袋里回来的那个夜晚,徐婉芝发现,男人的一支钢笔没有了,断定陌路上旅店的老板娘看中了钢笔卡子,用真的簪子换了去挽头发。她不抱希望,幻想男人还会跟老板娘要回来,用两支钢笔给她写信,一支钢笔的墨水用完了,再用另一支,那是不可能的。远行的路上旅店太多,老板娘太多,男人记不住跟他换去了钢笔的是哪一个,他也不好遇见一个老板娘,就扳着头发看看,黑油油的发髻上是不是别了他的钢笔卡子。徐婉芝拆拆织织,一只装钢笔的小袋让她看了生气又失望,她完全拆掉了,好像要挖去一块心病,结果却是彻底绝望,心更痛。她真的不甘心男人的两支钢笔少了一支,找不回来。她拆掉了小袋,要是不织,就证明她承认了这个事实,她继续织下去,就是织一张捕捞希望的网,拿着去网无望的大水,什么东西也网不住,自然会让她伤心,她要是手里连一张网也没有了,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她从心上拆下线来编织,殷红带血,等到网不住的大水把网洗成了白色,她心上的血也就流干了,拆不下线来,男人即便多插几支钢笔回来,她也不用再织了。
幸亏小妹日益长大,渐解人事,可以稍稍慰她寂寞。徐婉芝小妹小妹地叫,好像叫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可以倾吐心事的小妹妹似的。小妹的优长,不在于像三爷说的那样,有一个情意绵绵的名字,她是天生的尤物,风情万种。别人家的女孩子叫了一些花儿叶儿,也是浇透了水,时令到了才开花,她是一出生就带了露水,自己滋润自己。别人家的花儿还没有吐蕾,偎在春寒里瑟缩,她已经顶着雪片开放吐艳了。看了母亲把一只小袋织了拆,拆了织,别人家的女孩子,会以为母亲是要织一个手套,让只长了一根指头的人戴,母亲找不到一根指头的人比量,怕戴上去不合适,才织织拆拆,总也织不起来。小妹却不这样傻,她看见母亲第一次把织好的小袋拆了,从头又织,她就知道母亲是嫌时光过得慢,母亲织一个小袋,不是要装能干活的手指头,而是要装让人没有活干的时光。织好了拆掉重织,也不是母亲嫌织好的小袋洞洞眼太大,盛不住如水的时光,而是母亲嫌自己的头发白得慢,不能够早早揪了白发织进去。等母亲最后一次拆掉了重织,白发苍苍的母亲就再也不必害愁了。为了让母亲等待头发白的时光走得快一些,等待的时间里不必心焦不耐烦,小妹帮母亲出一个主意,她叫母亲不要整天坐在屋子里,可以搬一个小凳,坐到门口的树底下。她解释这样做的好处,像一个善解人意会劝慰人的大人一样,她说:
“你看看蚂蚁上树也好嘛。”
母亲说,她可不是闲得没事干,她擎起手上的编织活叫女儿看,像个心藏怨尤的大姐姐一样,说:“你望望。”
小妹说:“在树底下坐着,你照样可以织嘛。”
母亲说,她就是在树底下坐着,也不好受。
小妹说,她知道妈坐着站着都难受,最难受的时光还不是在板凳上坐着的时候,而是在炕上躺着的时候。她说:
“我要是个男人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