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书院挂了白幡,为死去的党人招魂。书院天生是说话的地方,只要东厂的人不能用土袋子把书院的胸口压住,东林党人就要在书院说话,声干上天。等到书院的胸口也被压住,耳朵钉上铁钉,变成哑巴,皇帝就可以在皇宫里安心做木匠活,做一个世界上最华美的鸟笼,关进会叫的鸟儿,为他内操打了胜仗欢呼,穿着金子的小鞋跳舞;皇帝还可以放心地让妃子穿上前面留口子的“”,跟太监对阵,没有人会视而不见,硬要说后庭开花亡国之象这类话;大太监也可以跟皇帝的奶妈对食无忧,想吃多么久,就吃多么久,直到长出更能吃的男根来,把胡子拔掉。东林书院一天不压上土袋子,大太监就一天没有长出男根胡子的可能,就算他能等得及,皇帝的奶妈也会失去耐心。魏忠贤大打出手。他的爪牙编出了《东林同志录》,按照名录,逐一打杀。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赵南星、高攀龙,都是“同志”,魏忠贤一一处置,有的还交刑部,再移东厂,公审加私刑,双重拷掠。东林书院最初的创办者之一高攀龙不肯受辱,辱害到来之前,整饬衣冠,投池自杀,为后代留下遗书,说他曾为国家大臣,大臣不能受辱,辱大臣就是辱国家,他要学屈原的样子,清白死去,北向叩头。北方就是皇帝做木匠活练内操的地方,木花飘舞,杀声悦耳——太监军和妃子军喊杀的声音总是同样的尖利,令人喜欢。
仙方灵露饮
大太监魏忠贤真的很高兴。除掉了东林党领头的一些“同志”,书院说话的声音到底弱下去了。大太监蝇甩在手,信心百倍,相信总有一天,书院会成为不说话的地方。既然皇宫里需要割掉男根的男人侍候皇帝,国家就需要不说话的书院照料江山。皇帝的木匠手艺日臻化境,内操不断,大太监有足够的时间料理,等待不说话的书院生出来,像他生出稀罕的男根一样。
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阅尽人生,知道人会有病,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的病会来得这么早。皇帝才二十出头,竟然一下子病恹恹的,不思饮食,再好的饭也吃不下了。看起来好像是做木匠活累的。庄稼人三伏天锄地累坏了,会晕倒在苞米地里,睡足了觉起来,就能吃下两顿的饭,把耽误的饭全都补上去。皇帝丢下木匠工具,三天不干活,光睡觉,醒来以后还是不吃饭。连奶妈也没有办法让皇帝吃东西。皇帝要是想吃奶,奶妈倒还可以供给他。皇帝长大了,执掌江山这些年,客氏有魏忠贤对食,乳汁不断,仍然丰沛。可惜皇帝并不喜欢奶妈的奶了。皇宫里嫔妃成群,能组成大军,跟太监对阵,皇帝才不缺一个奶妈的奶吃呢。潜在的危险就在这里。一口一口喂大的皇帝都不喜欢这只奶了,换一个不相干的皇帝,还不把奶妈赶出皇宫去?大太监要是舍不得,当然还可以出宫去对食,可是,谁知道新换的皇帝会不会允许太监随便出宫呢?皇宫的大墙砌得那么高,原本就是为了让外边的男人爬不进来,里边的男人爬不出去。大太监比奶妈想得更远。没有客氏对食,他饿急了,还可以在宫中另找食物,反正宫里边可吃的很多,不一定非是奶妈,宫女也可。他担心换了新的皇帝,皇宫外面,好多大太监的活人祠修不起来。江南的一座倒已经修好,三河的那座显然还没有完成。打锣山金矿矿主李百发还要在祠堂里给他塑像,穿真金子做的衣服,那需要皇帝做好多木匠活的时间。大太监想让皇帝重新拿起木匠工具,争取时间。能让皇帝有力气干活的有效办法,还是吃饭。他命太医配药,给皇帝开胃口,下令御膳房,每一顿做一百个皇帝才能吃下的那么多饭,让皇帝挑挑拣拣,可惜皇帝往往看看就饱了,一口也吃不下去。大太监又急又恼火,居然怪罪起奶妈来了,他怪奶妈能把皇帝奶大,却不能让皇帝开胃口吃食长力气。奶妈又委屈又气恼,愤愤地反驳道:
“他不吃奶,我有什么办法?”
大太监气急败坏地说:“驴不饮水强按头!”
显然行不通。奶妈没有那么大胆量,她可不敢把皇帝的头按下去,一直按到比她的乳房还低的地方饮水。她反戈一击,怪大太监自己没有主意,还不找人想办法,她提醒对方说:
“你的那些干儿义孙呢?”
大太监愁云尽扫,又跟奶妈对食一回,想起了他的党人。像东林党人一样,大太监也有党:阉党。他的阉党,自内阁六部到四方督抚,干儿义孙,遍及朝野。有人胡子白了,想给他做干儿,担心他没有胡子,不愿要有胡子的儿子,就领着自己的儿子,来给他做义孙。他的党人里,著名的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五虎”是文臣,“五彪”是武将,“十狗”是吏部尚书太仆少卿。“四十孙”比“十孩儿”又差了一等,年龄倒不一定小。大家在党人里也是“同志”,齐心协力,为大太监负责。吏部尚书周应秋为“十狗”之首,管天下官吏升迁,卖官索价,日进万金,人称“周日万”。他祖籍江南,喜欢喝粥。有一天魏忠贤问他,江南人为什么喜欢粥呢?他立即写信回家,叫家里人把竹园的竹子全部砍光,他说大太监不喜欢竹子。“竹”“粥”音近,不容混淆。他就此也戒掉了喝粥的嗜好,实在想喝稀的,就喝一碗参汤加上银耳。另一个党人为大太监想出了让皇帝进食的方法,也是喝稀的,就是“仙方灵露饮”。
御膳房为皇帝精心制作“仙方灵露饮”。方式好像酿酒,却不使用陶制的甑,而用银锅。原料也是五谷,放在锅里煮。煮的汤黏黏稠稠的,皇帝肯定喝不下,只把蒸馏水收起来,用金边小瓷碗端给皇帝喝。此物取五谷精华,精美爽口,皇帝果然爱喝。可惜他喝了并不长力气,仍然不能拿起木匠工具来干活。他不干活也行,只要他还在床上躺着喝水,他就是皇帝,大太监就可以跟奶妈对食,一直吃下去。魏忠贤命御膳房大做“仙方灵露饮”,派专门的马车,由国库拉粮食,五谷分装五色袋子,免得搞错。御膳房改用大号银锅蒸馏,皇帝能喝下多少,保证他饮不尽。困难只在于收集不易。御膳房小心从事,才能够一滴都不浪费。他们发明出漏斗,开启了数百年后才会有的科学思维。三四百年之后,人类要走出地球,到火星上去找水,面对了大大小小的实验室里那么多管子漏斗,盛了有颜色和没有颜色的液体,肯定不会想到,同样的器皿曾经为太监服务,要挽留住一个皇帝的生命,以便让太监和奶妈对食下去,长生不老。可是皇帝的口味太难调了,尽管御膳房制作“仙方灵露饮”尽心尽力,皇帝还是喝够了,他连摇摇头表示不喝了都不肯,宫女捧着小碗,在床头站半天,他闭着眼睛看都不看,也不说“退下”。
皇帝简直要把人愁死,他连“仙方灵露饮”都不喝,他还想喝什么?他才二十三岁,已经当了七年皇帝,是天才的木匠,内操的指挥,还能在湖上划船,不慎落水,被太监救起。他像历代皇帝拥有的妃子一样多,不生儿子,病不在他,是妃子们有病。妃子们有病,高明的太医还可以开一剂处方,用三千御林军做药引,药到病除,皇帝有病,太医们却没有相应的高招了。大太监命人剥掉两个太医的裤子打屁股,威胁太医们,给皇帝好好诊病。有一位老太医,小心地竖起一根颤巍巍的指头说,怕是“色痨”,大太监不把他交给刑部发落,就在午门外把头砍掉,叫他明白一个最基本的医道:“色痨”这种病,只会生在民间,不会传进皇宫。民间男人只有一个糟糠之妻,渴望美女成群,才会患“色痨”。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色,皇帝一个人拥有普天下的美女,他只想江山,不想美人,他只会为江山而“痨”,才不会为色而“痨”呢。皇上他大练内操,妃子军披挂整齐,裤子前面不留口子,就是无色的明证。老太医的头放在一个盘子里端进来,大太监看一看。众太医战战兢兢,等老太医的头端下去,才有人为皇帝开出一剂处方:还是“仙方灵露饮”,加了药引,就是漂亮的宫女。
新处方显然受了“色痨”这样的诊断启发,却避开了“以毒攻毒”的老套子,并不让宫女去抽干皇帝的身子,也不把宫女放到锅里和五谷一起煮,蒸馏出汁来,而是让宫女去取天上的露水,让“仙方灵露饮”更加名副其实。大太监一听这个方子,就断定有效。他不怀疑他的党人献上的方子有假,可是实在喜欢太医能走通仙路,直接走到神仙那里去。他不问问太医是否愿意,就收太医做了他的义孙。太医不敢打扮得像爷爷一样,仍然留着一点花白的胡子,不敢剃去。
宫女取露,走了一点捷径。按照花白胡子太医的说法,要在皇宫里先砌起一座通天塔,宫女端着盘子爬上塔去,再由塔上登天。不必担心宫女脚小爬不到塔顶,脚小爬塔困难,却正好适合上天,小脚容易登空嘛。大太监点头说“然”,然后又说“否”。他相信,皇宫里筑塔,想筑多高就能筑多高,皇帝本人就是好木匠,通天塔筑到天上,也不会错了尺寸,宫女伸手,摸不到天上神仙的鞋底,皇帝就上去量一量;他担心的是,皇帝的病等不到塔砌起来,就需要喝真正的仙方灵露饮了。他命宫女不爬塔,直接取天上的露水,手端盘子,整夜站在宫墙之内的天底下。他对刚刚做了义孙的太医说:
“皇宫就是天。”
太医不摸胡子点点头,应声说:“您就是天上的公公。”
魏忠贤鼻子里哼一声,说:“这话可不是你第一个说。”
太医摸一摸胡子,赶紧把手放下去。
大太监挥一下蝇甩说:“有嘴的都这么说。”
三百宫女一齐取露,小太监在旁边督察。宫女取露的第一个晚上,二十八个宫女一站到皇宫的天底下,大太监就察觉这样不行。直接从天上的神仙那里取来灵露,治皇帝的病固然有效,可是让皇帝喝白水,恐怕病人喝不下去,还是得和了五谷煮,天上的精华和进地上的精华,皇帝才肯喝。问题就在这里:天上的露只要不能像下雨一样往下落,二十八个宫女取露一夜,顶多也只能把五谷泡透,根本蒸馏不出水来,皇帝想喝也没有。这样的问题自然难不倒大太监。皇宫里宫女至少像御林军一样多。有的宫女专管擦地,有的宫女专管掌灯,侍候妃子洗脸的宫女和侍候皇帝撒尿的宫女都很干净。所有的宫女都可以为皇帝取露,皇帝的甘露却连妃子也洒不过来。宫女无怨,不像妃子们那样倚门而望,争风吃醋,她们甘心为皇帝取露,整夜站在皇宫大墙里边。大太监命三百宫女一齐端着盘子。夜露无声,宫女们不知道,神仙是不是也要半夜起来撒尿。
长夜漫漫,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露。三百宫女端盘子的胳膊累酸了,她们也开始害困了。监督的小太监把蝇甩一甩一甩地挥出去,用蝇甩上的马尾巴毛拂打她们的脸,让她们无法睡觉。马尾巴毛拂脸的滋味像毛毛虫爬过一样不好受,宫女们很想让小太监挠她们的胳肢窝驱瞌睡,可是担心笑起来,惊动了神仙不撒尿,也怕浑身乱抖,端不住盘子,就不提这样的要求,忍受着马尾巴毛从脸上一遍一遍拂过去。后半夜肯定是下露了,用不着小太监挥打着蝇甩不准睡觉,宫女们凉露湿透了衣服,冻得睡不着,她们浑身乱抖,端不稳盘子,随时都会把“灵露”洒出来。天上离地上太远了,神仙尿撒出来的时候再热,落到宫女们身上也会变凉。她们要求小太监帮着想想办法。小太监跟他们一样蹲下去尿尿,想不出不冷不抖的法子,冒着惹恼大太监的危险去报告,大太监睡眼蒙眬地问,出了什么事情。
小太监说冷。
大太监睡得被窝里热乎乎的,不明白怎么会冷。
小太监说露水湿了衣服。
大太监说太好办了。
小太监等待好办的法子。
大太监这才真正恼火了,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身体说:“剥掉湿衣服,不就不冷啦?”
小太监不懂得这样的逻辑。
大太监威严地下令说:“给她们剥光衣服。”
三百宫女赤身裸体,为皇帝取露,她们的身体湿漉漉的,亮晶晶的,像从池子里刚刚蹦到岸上的鱼。督察的小太监都曾披挂起来,持了棍棒,组成大军跟妃子军打过仗,妃子军服装严整不穿,太监们目不旁骛,一心打仗,击不中要害,也令得胜的皇帝高兴。宫女们为皇帝取露,脱光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