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一点儿也不埋怨宝元给她把门打开了。她通达豁朗,深深明白,老天爷造下了一道门,就是为了让人打开的。好像有一条河就要流水,有一只果子就要成熟,有一双脚就要长大——用带子缠住它不让它长就不行。让人受不了的是“善门难开也难闭”,正像戏里说的一样。那个戏里的女人扔下男人,躲进大山要出家,庵里的老尼姑就这样拒绝她。兰不知道难闭的究竟是“善门”,还是“山门”。其实等在兰门外的人一直不少。金洞子的大工小工,并不都像宝元那样怀揣了远大志向,说远行拍拍屁股就走了,他们也不像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杨老七那样,金牙在口还远行。他们靠山吃山,守着藏了金子的大山,就做挖金子的活,挖出的金子不属于自己,不能捻成金线给自己的女人织衣服,他们也不那么在意。只要三河的大山不挖空,不需要他们跳进地球的肚子里,把山撑起来,只要工房子里还有女工推大磨,他们除了看自己的女人梳头,还能看见推大磨女工垂着大辫子唱歌,他们就至死不离三河地,绝不远行。宝元突然远行,离开了金洞子,他们比推大磨女工更先发现,兰的大辫子没有了,梳成髻盘到了头上。门外觊觎,试打门环,就此开始。兰要把门关住可真不容易。都是些好家伙。他们选择最适合破门的场所,还是河滩的芦苇丛。不仅仅因为好多人都是在此得手的,还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宝元正是在这里,把兰的大辫子挽到了胳膊上,他们成心让兰回忆痛的情景。他们倒不硬来,谁都知道,兰的大脚要是动硬的,会按不住。他们也不唱歌,他们说歌。他们把推大磨女工还不会唱的歌直接说出来,又快捷又便当,像一股疾风,直透门缝,把兰的脸一下子吹红了。兰的门要是还不开,破釜沉舟的人还会假装撒尿,让兰眼睁睁地看他尿不出来。兰毫不怜悯,她折一根棘子握在手里,在胸前舞两个花,舞出的声音像一万根钢针同时划破绸缎,让大胆的男人不敢再尿。
兰用尖利的棘刺、不缠的大脚、心上的金线护住远行人的果实,她自己差一点就委屈死了。最委屈的时候,她倒没有想到要开门,她真想用一用另一种有效的办法,自己解决。在一些不要脸的故事里,在一些骂人的脏话里,都藏了女人的办法,想必有人真的那样做过,是一些经验之谈,只不过羞于启齿,才编成了骂人的故事吧。吓退了假装尿尿的男人,丢掉了吓人的棘子,兰浑身躁热,脱光了衣服躺到炕上,她颤抖得好像发冷,不顾一切想自己做了,可是她还没有动手,就想起了宝元要用烂不掉的金线缝她。宝元不放心,原来是对的。她自己一做,就等于自己把门打开了,再有别人要把脚踏进来,她想关也关不住。她打一个冷战,把手撤回,塞进嘴里,紧紧地咬住一根指头,堵住了她忍不住发出的一声尖叫。她一直不把手指头拿出来,直到咬得很疼很疼的,要出血了,才松一松口,呜呜地哭出声来,她哭着叫一声:
“宝元哪!”
又喃喃地好像呻吟一样说:“你给我缝上……”
大碗花盛开
兰的痛苦,到了打锣山,才得到了初步的缓解。
打锣山改成了兵工厂,不挖金子,就距金矿的本色很远了。金洞子自古便是爱情的大床,金子越多,****越多,因为金子的本质就是好色。兵工厂虽然也用了女工,女工也照样梳大辫子挽髻,推着大石头转圈,同样石头磨石头,磨出来的东西却不一样了。兵工厂的碾磙子碾出来的东西要杀人,让人流血,全不像工房子大磨磨出来的东西,富于人性的温暖,能让人捻成金线织衣服,给女人穿上。兵工厂的碾屋不像工房子那样,几盘大磨安在一个房子里,女工们可以一起唱歌,流板上水流哗啦哗啦响,兵工厂一盘石碾安在一个棚屋里,碾出来的东西干焦焦的,根本不适合唱歌。兵工厂当然也有男人,可以做爱情的对手和同谋,可是兵工厂的男人不打炮锤,不在金洞子里拿一根钢钎打炮眼,他们就没有那么多的启发和联想,滋生出爱情的水草,四处蔓延。打锣山的山体好几处赭红,被地底深处太多的金子熏成了爱情的颜色,打锣山主峰上那根挂锣的橛子斜立着,长满荒草,最像爱情的英武和繁茂,可是自从日本狼狗在山上号叫以后,就只适合背上背了小枕头的女人,像说话一样跟人叽里咕噜做爱了,不再能容下豪壮和风流。就算有过大美在炮楼子里跟杨老七打擂,她也是为了打败对手,把于长河救出来,是美人救英雄的乖张举动,与英雄救美人的酣畅淋漓顺理成章不是一回事。传说中的少妇骑着一匹白马,飞壑越涧满山跑,挂锣橛上挂一面巨大的铜锣,被看不见的大手举着巨大的锣槌敲得镗镗响,最像爱情的狂放不羁、惊天动地,可是自从日本鬼子把女人的身体当成模子化火炼金,就再没有美丽的少妇骑马了,铜锣也不再敲响,巨大的锣槌造成了枪。兵工厂只为战争提供弹药,不为爱情注入血液,连血旺的兰也渐渐变得不那么难受了。她和别的女工一起推着碾磙子制药,别人不为爱情难受,她也受得了。她没有准备姚麻子要器重她。
姚麻子一直没有放下腰中的枪,他即便不为了吓人,也按时伸手摸一摸。他不再带兵打仗,入主打锣山,领导兵工厂,也是他远行的必然归宿。他由金洞子启程远行,走了很远的路,再回到金洞子,即便打锣山是世界上最大的金洞子,他做的活也要换一换。他带枪工作,很容易地就招募到了大批女工。他不住日本鬼子留下的炮楼,炮楼里派上战士警戒,他住山岙里青砖青瓦的大房子。八百年前,朝廷重臣潘仁美由京都汴梁,来三河督办采金,把打擂英雄杨七郎的遗孀带到打锣山推大磨,杨家的英雄寡妇把儿子生在磨道上,潘仁美也是住山岙的大房子。三百年前,战事吃紧,急需金子打仗,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来三河督办采金,带了老龙头城防守将熊廷弼用生油水银浸泡的人头,吓唬矿主李百发,李百发用三河名菜宴请朝廷巨宦,表演他吃喝不碍事的胡子,也是在山岙的大房子里。打锣山底下的金洞子越挖越深,越挖越大,千百年挖出的废石堆出了新的山岭,房子也越盖越大了。打锣山矿主每一次易代换位,都要在山岙里扩建房子,留下他们入主黄金的石头纪录。只有日本人占据时没盖大房子,他们人小用不着。他们在山顶上修炮楼,牵进大个头的日本狼狗。像一根柱子胀粗了竖起来的炮楼子,绝对是日本人别具匠心的发明,是这个好色的民族膨胀的男性心理,他们身体矮小,就故意把炮楼子做大,像他们发明出一道菜,用洗净的女人身体盛了一样,色情洋溢。按照艺术发展的三个阶段,如同一些庙柱石碑一般,炮楼子属于象征型艺术,是日本人又原始又暧昧的色情艺术高峰,用日本狼狗增加了直露的现代色彩,充当了战争的工具。姚麻子不住日本人留下的炮楼子,却住在山岙的大房子里,不是他改掉了好色的本性,他是依仗着比日本人身材高大,不需要石头砌的建筑吓唬人,他要吓人,就直接掏枪。他把推碾子的女工叫进大房子的时候,就把枪摆在身前的桌子上,按时摸一摸,张开大机头。
姚麻子把兰叫进大房子,没有立时掏枪,他先叫兰当组长。
从推大磨的工房子,转到兵工厂来推碾子,同样是推着大石头转圈,兰没觉得有什么陌生,组长的角色,倒是第一次听说。她问姚麻子,组长是不是大工?
姚麻子想也不想就说,组长当然是大工啦。
兰想不出推碾子的棚屋里,还有什么活像工房子拉流那样,分配给大工做。她问姚麻子,组长是不是还推碾子?
姚麻子想一想说,还推碾子。
兰说,既然还是推碾子,做原来的活,她就不当这个没有用处的组长。
姚麻子让兰不要着急,告诉她,等到前方不需要炸药打仗了,组长就不用推碾子了。
兰问,那时候组长干什么活?
姚麻子伸手摸枪,说,组长不干活,专门看着别人干活,像鬼子的监工。
兰忍不住笑起来,笑着说,她出来就是为了干活挣饭吃,要是一点活不干,她可受不了。
姚麻子狠巴巴地盯着她,问她,宝元远行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里,能不能受得了。
兰不好回答了。她要是实话实说,告诉姚麻子她受不了,姚麻子也没有办法把远行的宝元叫回来。她要是说假话,告诉姚麻子她受得了,就怕宝元得到消息放了心,义无反顾走得更远了。她也不能半真半假地告诉姚麻子,说她来到打锣山推碾子碾药,就不像在工房子推大磨那么难受了,原来不难受只是压下去的结果,像用两只手使劲按住水里的葫芦一样,姚麻子这一问,好像挠了一下她的胳肢窝,她身上一痒一抖,按下的葫芦砰地又冒起来了,浮浮荡荡的劲头,好像比没有按下去的时候更大。她犹疑不定,想不出恰当的话来回答姚麻子,姚麻子也不等她回答了。姚麻子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子坑已经涨红,他直直地站起来说:
“我教你个好受的办法。”
兰绝不领教。姚麻子顾不得掏枪。他的两只手根本忙不过来。他要想让兰服服帖帖地接受办法,他浑身的力气全部用上还不够。兰像一匹壮大的母马,狂跳挣扎,姚麻子没有便当的笼头给她戴上。姚麻子把兰紧紧地抱住,气喘吁吁地问兰,为什么难受还不要办法。
兰不说为什么,只叫姚麻子放开她。
姚麻子不放,问兰是不是嫌他有麻子。不等兰回答,他紧接着就嬉皮笑脸地说,麻子坑只长在脸上,别的地方照样光滑。
兰往姚麻子脸上呸地吐一口,让不光滑的地方也滑腻起来。姚麻子大怒性起,拼命把兰扑倒,一片滑腻压住兰,兰仰面朝天正是好时机。两个人的动作同样及时和凶猛,姚麻子把兰的裤子撕开,还没有掏出他的枪,兰猛挣下身,飞起一脚,正好踢中对方藏枪的地方,姚麻子身子一滚翻回去,两只手捂住小肚子,兰爬起来收拾衣衫,蔑视蹲着的姚麻子,说:
“你忘了我的大脚鬼也害怕!”
兰不理睬姚麻子还在地上蹲着,转过身,准备离开这所历史悠久的大房子。姚麻子喝声“站住”,兰回过身来,看见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兰挺起胸膛说:
“你开枪吧,我正好血多。”
姚麻子暂不开枪,他只用枪口对着兰又美丽又骄傲的胸膛,他说他一勾扳机,就能把兰的胸膛打成麻子脸,他把枪掂一掂说:“那样,你就不会嫌我啦。”
兰认真地纠正他,说:“我不是嫌你。”
姚麻子问她,那么是为什么。
兰说:“我是不喜欢你。”
姚麻子枪口对着她说,一样。
兰激烈分辩说不一样。嫌是讨厌是恶心,不喜欢是不动心,二者没有关系。嫌是裹脚布扔到圈里喂猪,不喜欢是旱地里跑船井水不犯河水。人不是猪狗,就因为人会喜欢和不喜欢。喜欢才会接受那种法子,不喜欢再难受也不要,死也不要。姚麻子握着枪,问兰喜欢什么人,是不是革命同志。兰理直气壮地说:
“当然是啦,他是听女人话的革命同志。”
姚麻子不懂兰的话,叫她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