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崇祯帝没有砍下内侍总监的头来,也没有追查是什么人给了陈德润胆子,让他去跟先帝的皇后做菜户,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还是心惊肉跳,觉得大难快要临头了。新皇帝既然舍不得自己的嫂子给太监做菜户,他早晚也会下一道圣旨,不准大太监跟皇帝的奶妈对食,其中的道理是一致的:皇帝用过的东西,不允许别人乱动,皇帝不用了也不行。新皇帝不做木匠活,就有了闲心思管更多的事情。他分明知道,有一种刑具叫“立枷”,是魏忠贤发明出来惩治东林党人的,他还要当着魏忠贤的面,问另一个宦官,立枷是怎么回事。宦官告诉他,是用来惩治大奸大恶之人的。他说治乱世需用重典,此类刑具,不宜在盛世使用。魏忠贤知道,皇帝犯了所有皇帝的通病:行将亡国,也自夸盛世。魏忠贤不敢用实话反驳,说老龙头长城就要被女真人攻破了。其实,就连太监也像皇帝一样,明知道前面等待的是灭亡,也愿意敲锣打鼓莺歌燕舞走上去。利用大难到来之前的短暂时光,魏忠贤和客氏尽情对食一回,快乐过后,魏忠贤免不了有一阵哀愁,奶妈倒觉得对方比她幸运得多,用不着害愁,她说:
“你是九千九百岁,死不了的,三河县为你塑了金身。”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打锣山金矿矿主李百发正在为金子不够而发愁。为大太监的塑像穿上真金子做的衣服,打锣山金洞子出的金子倒够用了;要为大太监塑一个金身,永远烂不掉,那就非得小金驴重新回到打锣山底下,拉着碾磙碾金豆子不可。李百发后悔他起意要为大太监修一座活人祠塑像了。他怪自己做的是金矿矿主,他要是个种地的土财主,不能给大太监穿金子做的衣服,为大太监塑一个泥像,穿泥做的衣服,大太监就不会嫌泥塑的身子不如衣服活得长久。江南的好多地方给大太监修祠堂,全是泥像泥衣服,大太监就没有不高兴。想让大太监高兴,有的事情比较好办,比如大太监看了送去的画图上,祠堂的大匾写了“九千岁祠”不高兴,还想再活九百年,李百发听送图的人回来一说,立刻就重做大匾,写上了“九千九百岁祠”。三河县的书法家,有人专门会写“八分”字,润资多一点,就不嫌麻烦。送往京城的画图没画大太监穿了金衣服的像,倒不是因为雕工们没见过大太监的模样,担心塑得不像,不敢让本人看见,而是三河的画工在纸上画了祠堂油漆的大门,就没有地方画大太监的塑像了。就是画两扇门打开也不行,大太监的塑像比门高,站在外面的人看不见全身,只看见大太监塑像两条腿穿了金子做的裤子,简直不像话。他们索性画两扇大门关严了,中间画一道缝,表示能打开。有人想看看大太监穿的衣服到底是不是真金子做的,可以扒开门缝看看,得到恩准,再推开门走进去。李百发很高兴,聪明的画工画出了保险的大门,大太监看不见门里面的塑像像不像自己,也就不会生气了。大太监要求为他塑金身,李百发却不害怕,只要他能活到打锣山底下的小金驴吃饱了草跑回来,再拉起碾磙碾金豆子,他就让大太监从里到外全部变成金子的。
可惜大太监本人肉身凡胎,等不到那一天了。新皇帝崇祯果然不准他和奶妈继续在宫中对食。十一月天气已冷,皇宫大墙内树叶飘零,崇祯帝下旨,把魏忠贤赶出宫廷,贬至凤阳。奶妈客氏赶到洗衣局去洗衣服。两个人来不及告别,最后一次对食,还是距贬谪圣旨下达半月之前的那一天,天气还比较暖和,脱光了衣服不是很冷。奶妈抚遍了大太监的身体,用三根指头在他的疤痕上画圈,问他悔不悔。大太监闭一闭眼睛,说后悔,他睁开眼睛,看着奶妈依然丰腴的身体说,他要是不自己割了那一刀,就可以跟奶妈换一种吃法。奶妈用手掌把他的疤痕按住,同意了他的话,说对方赌博输了钱的那一天,她要是在跟前,会拼命夺下他阉割自己的刀子来。魏忠贤问她,没有钱还账怎么办,奶妈毫不犹豫地说,她先卖了自己,给他抵债,然后再跟他大吃一顿,死了拉倒。魏忠贤摸着奶妈身体上先皇帝曾经吃过的奶,抽搐不止,他自己割掉入宫以来,第一次流下了伤心的眼泪。然而新皇帝崇祯不做木匠活,心比铁硬,法令如山。魏忠贤正遵旨走在去凤阳的路上,准备到开国皇帝的老家去度过残生,崇祯帝的第二道圣旨又下了,要将魏忠贤逮捕法办。魏忠贤连叫客氏的名字,在旅社的梁头上吊死了自己。崇祯帝再一次下旨,把魏忠贤碎尸万段,割下头颅,挂到城门楼子上示众。在洗衣局洗衣服的奶妈客氏同时接到了圣旨,被人用洗衣服的棒槌乱棒打死。第一根棒槌朝着客氏举起的时候,客氏闭着眼睛,看见魏忠贤气势汹汹地朝她扑来,活脱脱囫囵头头没有阉割,她又惊又怕地叫了一声:
“贤儿——”
没有人明白奶妈叫的是谁。
崇祯帝不留后患,阉人保留,阉党除灭。皇宫里,依然用太监拿着蝇甩侍候嫔妃,乡间的九千岁祠全部扒掉,无论江南还是江北,一个不准留下。扒掉的石头砖块只准拿去砌猪圈,不准盖人住的房子。其实皇帝是被皇宫的大墙隔断了,看不见民间的心愿,他就是让他的子民在九千岁祠里养猪,老百姓也担心供奉太监的地方养的猪会断子绝孙,世界上从此会少了四条腿挨刀的货,断断不会照办的。
皇家的圣旨传到三河县,打锣山金矿矿主李百发长出了新的胡子,没有剃掉,亲自带领矿工扒掉了“九千九百岁祠”,大太监的塑像拖到东流河砸毁。金子做的衣服没有剥掉,像大太监的真人被碎尸万段一样,连人带衣服一起变成了粉末。金子和泥一起顺着河水往下流,金子很快钻进沙里不见了,没有人上河里淘金,太监穿的衣服虽然空前,但是绝后,没有人性的温暖。
金像之谜
东流河上大淘金,在过了将近三百年后展开。大太监金子做的衣服淘出来,足够远方数万将士穿上皮袄打仗。姚麻子一个人指挥打锣山金洞子掘金、东流河淘金两支大军。他绝不迷信。既然汉奸的金牙可以敲下来换皮袄,太监的金衣服淘出来照样好用,就像用敌人的武器打击敌人一样,子弹和金子同样没有善恶,握在革命的手里都是好东西。以大太监塑像砸碎的地方为起点,以下的东流河床全部挖开,好像一条大鱼开膛破肚。三百年间,大太监的金衣服碎屑能被岁月的流水冲多远,就挖下多远,一直挖到大海挖不动沙子为止。用小船似的金簸子,用铺了麻袋毯子的金床子,挖沙淘洗,淘出的金子像鱼的鳞片剁碎了,像苞米在磨上磨过,那就是当年三河的高手银匠捶出的金箔,有星星点点颗粒像指头肚被棒槌敲烂了,那就是大太监衣服的纽扣——奶妈未被洗衣服脏水泡坏的嫩手曾经给他解开了又系上。
有了大太监遗下的一身金衣服,东流河上淘金甚丰,每日都有收获。姚麻子并不把希望仅仅放在大太监的一身衣服上,他还惦念着天皇金像。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已经提供了可靠的情报。日本鬼子既然没把金像运走,就一定藏在打锣山。杨老七没有亲眼看见过金像,那是他汉奸身份不够格,日本鬼子那么高贵的东西,不会让二鬼子看见。日本鬼子不会在打锣山大房子里挖地道,藏金像,他们要是把金像往地里藏,几千年采金挖下的老洞子自然会藏住,老洞子幽深隐秘,金子的光芒透不出来。姚麻子一心找到天皇金像,从劳改的犯人中,挑出几个人组成小分队,专门探老洞子找金像,由杨老七做向导。杨老七失去了两颗金牙,牙齿漏风,往往说不清方向,五个人只好跟他瞎闯,两杆上了刺刀的大枪押着。有一些地方,需要把大绳子吊在腰里放人下去,大枪上刺刀的寒光离远了看不出来,他们探一探没有金像,照样乖乖地回来,老洞子再深,距地球的那一面打开口子也有老远,他们走不出去。他们要是从老洞子头上一直往北走,从大海的底下穿过去,倒能看见美国人在那边穿着大皮袄打仗,可是他们穿得很单薄,担心走不到战场,就会冻坏,美国人恐怕也舍不得脱下大皮袄给他们穿,他们在老洞子头上找不到金像,照样老老实实地返回来。杨老七失去两颗金牙,有一些悔恨,怪自己不该把天皇金像的情报说出来,惹恼了姚麻子。做向导探金像,他倒不那么在乎,反正干什么活,都要被大枪押着,老洞子里再有危险,也是同样的刺刀寒光一闪罢了。他做向导,从不退避。其实他也是瞎闯。他当汉奸的时候,只把对付矿工的一些经验提供给鬼子,他自己并不常常下洞子监工,所以他对老洞子和新洞子同样陌生。姚麻子命他做向导,只不过是要他头里走,先闯老洞子的危险罢了,像日本鬼子那时候下乡扫荡,让二鬼子走在前头,蹚武工队埋下的地雷。
杨老七牙齿漏风闭着嘴不说话的那一阵,走得比较快,把小分队的六个人落在后边。忽然发生的大爆炸,刚好能把他的一条腿扔出来,砸在最前头的一个人身上,后边的人都没有伤亡。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当汉奸没有踩上武工队的地雷,倒被鬼子逃跑时埋下的地雷炸死了。日本鬼子并没有在打锣山金洞子里处处布雷,埋了地雷的地方显然是重要机关,离天皇金像不远了。两杆上了刺刀的大枪押着小分队,继续往前走,把杨老七的胳膊和身体用铁锹铲到一堆,从炸塌的乱石中间铲开一条道,一直走到再也走不通的地方。日本鬼子在这里没有布雷,有一个铁箱子,像一个人枕的枕头那么大,静静地躺在洞子头上,锁了一把大铜锁。押解的战士不放心如此贵重的东西交给犯人拿,两个人亲自抬起来,卸下枪栓,扔进水里,把两杆大枪交给一个犯人背着,合上刺刀。铁箱子很沉,里面只有装了金子,才会把两个战士压出这么多汗来。铁箱子抬到大房子里,姚麻子还没看见金像,就有一些失望,打锣山底下有小金驴拉着碾磙碾金豆子,日本天皇金像不该铸得这么小,日本人即便舍不得金子,铸出的皇帝至小也应该有两个人枕的枕头那么高。由于失望,由于日本天皇的金像没有杨老七提供的情报那么大,比姚麻子想象中的差了老远,姚麻子没有耐心请小炉匠来配钥匙开锁,亲自操起大锤,砸开铜锁,打开铁箱。箱子里装的原来不是金像,是日本天皇的一道敕令,像中国皇帝下的一道圣旨:
“金像的不要,多造飞机大炮。”
把两个战士压出汗来的重量也不是大鬼子的一句话,而是箱子厚厚的铁皮灌了铅。
哭长城
打锣山金矿只剩下了一条路,就是加紧生产,自己从地底下挖金子,姚麻子从此断绝了对天皇金像的幻想。腊月底飘起了大雪,三河县回来了第一批从寒冷的战场退下来的荣残军人,他们不是伤于敌人的枪弹,而是被严寒冻掉了手指和耳朵。政府把他们安置到温泉疗养。三河温泉名扬天下,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热水能煮熟鸡蛋。为了让前方战士早早穿上皮袄打仗,打锣山金矿过年也不停工。姚麻子亲自回村一趟,把村里的业余剧团请到矿上去演出,慰问矿工,破例给劳改犯同样的愉快,让他们不戴镣铐,和大家一起观看,押解的战士坐在他们旁边,大枪抱在怀里。业余剧团在打锣山金矿连演三场,夜里演戏,白天睡觉。矿工和犯人却没有演戏的人舒服,他们轮班看戏,轮班干活,有限的睡觉时间也睡不着觉,演孟姜女的小妹哭天抹泪把长城哭倒的样子,不令人难过,花容月貌被泪水洗了,倒惹人爱怜,像摘星星没有那么长的手一样叫人难受。
小妹上学读书,学会了自己念戏文,她的泪水并没有像于长河期待的那样,从心里往外流。不过,她要唱戏,倒比不识字的戏子方便多了,她自己拿起剧本就能念,用不着师傅嘴对嘴一句一句教。远方的战争开始不久,她学着报纸上的样子,要把自己念书的学校改名为“彭德怀小学”,她像学唱戏的一样,学着人家的口吻写信,一板一眼都不差。这样的戏不用流泪,小妹唱起来却不是十分轻松。人家是全班学生一起唱,你忘记的唱词我会记起来。小妹一心想把学校的名字改成了,再让别人知道,她坚持自己唱,忘记了戏文,就得翻报纸查找,她写信的时间就这样延误下来了。
星期天的下午,小妹不按惯例沿村子的大街往东走,直接去学校,她从村子西头出村往北拐,准备去东村把写好的信发走,再去圣水庵念书。她想把信直接发往战场。东村新设立的邮局只有不穿绿制服的两个人,接过信去一看,两个人都说寄不到,他们说战场太大,找不到司令部。小妹替他们出主意说,可以跟着敌人的飞机找,敌人的飞机往哪里投的炸弹多,那就是司令部无疑了。两个人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小妹,差一点把小妹当成敌人的特务美女蛇。他们说那正好当了敌人飞机的向导,扔炸弹逮着目标了。小妹怪他们两个死心眼,竟然以为敌人的飞机会飞得那么低,能看见送给司令部的信,就把信要回来,翻过乌悠山,到山那边县城的大邮局去发。大邮局的年轻邮差把信一看,扔还给她,说他们过不了鸭绿江。巨大的轰鸣正好从房顶的上空响过去,小妹用飞机轰鸣盖不过去的嗓音又高又尖地说,多么宽的大江飞机也能飞过去。人家指着天上,让她把飞机叫下来,给她把信带上。年老的邮差和颜悦色地给她解释说,三河县天空这么大,跑飞机南来北往,从来没有一架飞机在三河降落,从他十六岁当邮差那年第一次看见飞机,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老邮差满怀着期望感叹道:
“得修飞机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