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远大的目标,显然需要等待打完了这一场战争再说。三河县金城天府,地下的黄金能把水烧热,为冻伤的战士疗伤,等到前方战士全部穿上了大皮袄,暖暖和和的,就可以挖出足够多的金子,铺飞机场的跑道,让飞机降落在金光灿烂中,什么美妙的信都能带走。幸亏有了如此美好的前景,供小妹期待,她才没有为发不出信而沮丧。学校改不了名字,倒没有影响小妹成长。她第一天上学念书的时候,就比好多学生长得大,等她能够顺利地念下戏文,她差不多就是个大姑娘了,上台唱戏,谁也看不出她不像万杞梁的新婚娘子。
又是一部苦戏。孟姜女刚入洞房,就跟万杞梁生离死别。万杞梁背了真的砖头一步一晃。押解的官兵头上包了红布,手上擎着一根柳条,绑了染红的麻缕当马鞭,不时往万杞梁背上抽一下,高高兴兴地唱“快马加鞭往前走,抓来一群修城奴”。棺材铺老板提了灯笼,猫腰赶路,戴一顶前方战士没有的皮帽子,边走边唱着说实话:
“我卖棺材我挣钱!”
只哭坏了孟姜女一个小女人。她千里寻夫,在戏台子上转圈,冰天雪地,哭了一场又一场,万里长城轰隆隆倒塌,塌掉的地方在老龙头长城北面,是天下第一关口。女人的眼泪泡塌的关隘,一再重修,也不能坚固,和尚出身的明代皇帝打下江山就重修,还是被女真人的铁蹄踏破,不会木匠活的崇祯皇帝在一棵树上吊死。孟姜女的眼泪,不仅让打锣山的矿工和劳改的犯人睡不着觉,也让坐江山的乾隆皇帝感慨万端,他像唱戏一样说:“凄风秃树吼斜阳,尚作悲声吊乃郎。由来此日称姜女,尽道当年哭杞梁。”他一个人拥有天下美女,还惦念着走遍大江南北,始终没有见到小孟姜,难怪打锣山的矿工和犯人,会为摘不着星星而难受。小妹在台子上哭,近在咫尺,可是看来看去,还是像高枝上的杏花遭了雨打,没有那么长的手伸上去,为她抹眼泪,连秦始皇也在长城顶上坐一把椅子,眼睁睁看着,乱捋胡子着急。小妹不紧不慢地唱,不用宽大的袖子擦眼泪。大家在戏台子上看过好多孟姜女,可是没有一个像小妹这样真哭,就算她是天生的戏子,也不应该这么会哭。有人说,她是想起了她死去的亲爹,大家于是也陪着她难过。她刚下戏台,泪痕未干,就捧起碗来喝水,把一口水喷到秦始皇的脸上哧地笑了。原来她的泪水并不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不值得看戏的人陪她伤心。不过,她的如花容貌如水眼泪,还是博得了大家的喜爱,而且为小村子赢来了前所未有的荣光。中流河两岸,短时间内就传遍了她的艳名和技艺,西流河原本是三河戏子的发源地,****的****,也惊叹她演孟姜女哭长城是真哭,不像别人在眼睛上抹了香油。从正月初二开始,整个春节期间,除了在打锣山矿区演过三场,一直在中流河两岸串乡演出,有时还演到了西流河的大村子。以小妹为台柱的业余剧团一出动,就是一支大队伍,村子里好多人自愿跟场,年龄最大的是三爷,为了防止夜里走路不便会摔跤,他拄了一根擀面杖。
新的战争打起来以后,三爷有过一段短暂的沮丧时间,以为新的战争会让他找配偶的路程再一次中断。后来,战争一直在远方打,从三河上空飞过的飞机不扔炸弹,也不降落,他找配偶的路程就无限期地远下去了。远方的战场上,打仗的战士穿不上皮袄,倒没有影响三爷找配偶,不过,就在姚麻子找到匣子没有找到天皇金像那一天,三爷忽然发现,找一个配偶回来,不仅仅是多了一个人睡觉,还要多一张嘴吃饭,他自己就把找配偶的路程中断了。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李渔老头把兰州女人的小脚和大同妓女的小脚全部验遍,那是因为他从来不缺饭吃,蜗牛****不脱衣服,那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天生的壳子不怕冷,饿了吃土就行。他要想找一个配偶,有兰州女人的小脚刚柔相济,有大同妓女的小脚柔若无骨,他必须先练就一身功夫,不是睡觉时一只手放在腿间,灰盒又大又亮,而是辟谷,他自己先练好了不吃饭的功夫,再找一个配偶回来,教她吃风喝风。
依仗了祖传的家业,三爷从来没为吃饭发过愁。新的战争打起来以后,前方的战士没有皮袄穿,在冰天雪地里挨冻,三爷也快要没有饭吃了,他要想继续找配偶,把挣饭吃的时间全部用上,就非练不吃饭的辟谷功夫不可。三爷说练就练,在炕上躺了两天,饿了只喝一口不加糖的白水。第一天他饿得老想吃饭,他忍住了躺着不动。第二天他喝光了碗里的水,想起来再倒一碗,两条腿刚刚放到地上,他就明白,等他练好辟谷,找个小脚再软的配偶,也没有用了,他的腿比所有女人的小脚都软,女人捏他,都会嫌他不硬。假如不是练过两天辟谷,三爷跟着出去看戏,根本用不着拄一根擀面杖。他拄一根擀面杖,跟着出去看戏,常常会引起人家的误会,大家说他是跟着混吃混喝。他不承认,却不拒绝吃饭。每到一个村子,人家都给唱戏的人一顿饭吃,三爷也把擀面杖放在落座的凳子旁边,跟着大吃一顿。他吃过了饭,把胡子擦干净,人家再说他是跟着混饭吃,他就矢口否认了,他说他才不是为了吃顿饭,拄一根擀面杖跟着跑出来呢,他是为了看小妹唱戏。大家连他看小妹唱戏的目的也否定,说他不是看戏,是看人,借看戏的机会找媳妇。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抓起擀面杖拄着,走到戏台的下场门旁边,找一个凳子坐下来,台上的戏和台下的戏,一眼看遍。去西流河的大村子演出,人家请他们吃粉丝。****的西流河人用地瓜代替绿豆,发明出了地瓜粉丝待客。煮出来的地瓜粉丝比绿豆粉丝粗,可以当面条吃,却比面条更滑润,入口顺畅。开酒馆的酒盅儿从铁桶里舀粉丝,一碗碗端到大家手上。趁酒盅儿把舀空的水桶提到屋子外头的机会,有人悄悄地对三爷说,酒盅儿倒可以做他的配偶。三爷把一碗粉丝吃光,摇摇头,说一句人家不懂的话:
“廉颇老矣。”
其实酒盅儿也不是当年了,她圆滚滚的身子不再紧凑,出现了麻袋包才会有的松弛感。她一只酒盅接待八方来客,一生中有过无数男人,说到家都是露水情郎,长久一点的杨老七和姚麻子,远行之后,也没有再回来过。令她魂牵梦绕的,倒是跟她没有过实际关系的于长河,那一颗饱满壮硕的光头时常会撞她的胸,把她从梦中撞醒,听一听自己的喘气,像有了真事一样粗。
打老虎
气血两厥,于长河的光头已经不是酒盅儿梦中的样子了。他血厥,能够被谎言治好。杨老七兑现了谎言,真的敲掉了杨老七的金牙,杨老七又被鬼子留下的地雷炸死,他的气厥也没有痊愈。谎言比坏人更难消灭。人能够造出敲金牙的锤子,炸死人的炸弹,就是造不出有效的针来,缝死撒谎的嘴。撒谎要是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更难灭绝。一颗光头饱满壮硕的于长河,让大美穿上小金鞋骑驴的于长河,把老驴洞子炸毁的于长河,供小妹念书的于长河,注定要气厥不愈,一次次昏迷过去。他是村子里少数不跟着小妹出去看戏的男人,他要是看见孟姜女在台子上流泪,假装难过,一转眼下了台子,就跟秦始皇调笑,他肯定要发作气厥,气昏过去。不唱戏的小妹倒说实话,人家说她在台子上难过,是想起了她的亲爹,她就不用假话骗人,她实实在在地说,她才不想那个人呢。小妹没心没肺的无情样子令于长河心凉,不过,她不撒谎的坦诚态度又让于长河喜欢。她不唱戏的时候,至少不会用谎言气得于长河发厥。于长河认为他供小妹念书到底没有错。他不惜反叛一下他恪守的伦理纲常,想让小妹做他干儿子小兴的媳妇,跟五表婶结为亲家。他趁着清醒的时候,把这个打算说给大美听,大美不从道德伦理出发反对他,倒提出一个疑问,担心戏台子上唱小旦的戏子,不会看上拉大幕的跟班。串乡演出以来,小兴总是跟着拉大幕。大队人马还未出发,他一个人就背着大幕先走了,在哪个台子上演出,他就把大幕挂在哪个台子上,提前闭严,不让人家看见大幕后边的戏。于长河用他供了小妹念书为理由,说明小妹会感念恩情,以身相许,大美不说戏子没心没肺,倒说金钱买不动女人的心。于长河厥症日久,半天没有想明白,大美说的是所有女人的心,还是大美自己的心。等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想明白,已经没有机会挑明大美的心思了,两个人穿了黄色的制服,背了大枪走进来,对于长河冷冷地说:
“跟我们走一趟。”
同样的情景在于长河眼前很快地闪过,他不再后悔中流河滩上盖房子没有先修围墙,他只问了一声干什么。
两个人中的一个清清楚楚得意洋洋地告诉他:
“打老虎。”
于长河要是像念书唱戏的小妹那样,跟报纸学着写信说话,听见了“打老虎”这样的话,就不会吃惊了,他就会知道,“打老虎”像一阵台风从城里刮到了乡下,不管是山林还是湖泊,到处都打。最大的老虎在京津要地,逮住了两只,已经打死。那两只老虎侵吞公款1554954万元。念书的小学生省下买糖果的六千元钱,献给朝鲜人民军造炮弹打仗,他们却把巨额公款据为己有,完全不顾前方战士没有皮袄穿,冻掉了手指头。于长河要是能再活五十年,活到人民币币制改革之后,一万元只等于一元钱,他就不会吃惊了,两只最大的老虎侵吞的公款只是一百五十万元钱,后来的一只大老虎吞下的公款,是他们两个人的六十倍。知道了这样的实情,他还会微微发笑,一班可爱的小学生,把一个星期天吃糖果的钱寄给朝鲜人民军造炮弹,他们寄出的六毛钱,只够后来的孩子买一粒泡泡糖,星期天在嘴里嚼着鼓泡泡玩。于长河要是能像三爷一样,拄一根擀面杖,跟着小妹去看戏,看见酒盅儿从水桶里舀出地瓜粉丝,给唱戏的人吃,他也会明白,三河是黄金宝地产金大县,大老虎自然更多,打虎队早晚会背着大枪,打到他门上。背枪的人还不是真正的猎手。等到看见姚麻子一只手摸摸背头,又拿下来放到腰间,于长河才彻底明白,这个人的手才能扣动扳机,把老虎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