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衣裳还没完全干透,江走雪忍不住大半夜跑出门,在院子里将积雪捧成一个小雪球,让它在雪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雪球越滚越大,将它固定好,接着滚稍微小一点雪球,轻轻放在大雪球上面,身子和脑袋算做好了,身子两侧叠加一层厚厚的雪,也算有了手,用短木棍当眼睛和嘴巴,拼成了一个笑脸模样。
江走雪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双手抱住雪人,冻得通红的脸颊贴在雪人身上,你是雪人,我是雪儿,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雪字,我们作朋友好不好?
残破的窗前,佝偻的身躯不忍打扰这份宁静的画面,蹑手蹑脚的走回床前,当一切都没有看见,染儿,是麻婆没有照顾好你,夫人,麻婆对不起你,麻婆没脸去见你,眼角的泪水禁不住往下流。
“麻婆,麻婆,染儿不要穿灰衣裳,染儿要穿花花的,亮亮的,像珠珠身上一样的衣裳。”
“麻婆,染儿背好疼,今天珠珠给染儿吃了一个小虫子,白白的,长长的,麻婆麻婆,小虫子会不会从背上钻出来了...”
“麻婆,染儿漂亮吗?珠珠说染儿是常旸城最最好看的人,染儿要是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公子抢着要娶染儿,到时候染儿要带着麻婆天天吃肉,鸡肉、鸭肉、还有....全都要...”
花枝招展的发饰,一朵红艳的牡丹插在乱蓬蓬的发髻里,浓黑的眉毛,涂的红红的大嘴子,两腮的两个小圈鲜红的和白净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花花绿绿的衣裳松落落的穿在身上,小姐,麻婆不会让你等太久。
回忆太深,翻滚起往事,旁人眼里的傻女,是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从双手接过襁褓里稚嫩的生命起,这辈子就是为了她而活,当亲孙女一样疼爱。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雪下了一夜,屋外早积满了厚厚一层积雪,人踩上去发出“呲呲”的声音,柔软绵实。
麻婆早早起身,出门前将自己的棉被盖在睡着的女孩身上,院子里两个一大一小的雪人稳稳紧挨着,像似在迎接新生的太阳。麻婆眼角含笑,仿佛在晨辉里看见上官染身披红嫁衣,热热闹闹出嫁的场景。
“那女人还没起来,当个傻子可真好,什么活都不用干。”
“我们把衣裳放这走吧。”
一前一后的侍女,见院子没人,连院门都懒得踏进一步,把托盘里的橘黄色衣裳扔在地上就走了。
这么好看的衣裳,完好不损,完完整整的一件衣裳,这还是江走雪到这来第一次有件像样的衣裳。没人来量过尺码,这大小分明不是她的。
“王妃姐姐,我派人送来的衣裳,喜欢吗?今日太子府举行赏雪宴,王妃姐姐也在邀请名单内,翠红还不快去给我们未来王妃装扮装扮,别损了我们上官府的颜面。”
“是,小姐。”
这几日上官染非比寻常的言行,悉数全传在上官珠那里,在上官珠心里确定上官染是真的傻有七八层,但也不可松懈,上官珠嘴角抹过一丝冷笑。
“还杵着作甚,傻子,过来,顶着你这死人脸出去非吓死人不可,幸好有小姐提醒。”
过了片刻,江走雪坐着一动也不动,一点一点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坏了,大姐,经过你的巧手装扮,我是连脸都没有了,浓抹艳妆,脸抹的跟个猴屁股似的,明明白皙洁净的脸上,粘上一颗黑痣,水汪汪的大眼睛画的跟熊猫似的,作死。
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反正都是恶心别人,自己也没吃亏。
“王妃姐姐,你好漂亮,今日赏雪宴,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停留在王妃姐姐身上,长阳城第一美人称号非王妃姐姐莫属。”
这丫头坏的很,我都还没嫁过去,现在一口一个王妃,捧得有多高,摔的就有多疼,江走雪甩个她一个咧嘴的傻笑,佯这一张嘴,完全是深渊红口,周围的人一片恶寒,扭头要吐。
“珠珠,今日我相公也会来吗?染儿,只想给他一个人看。”
“凉王来,肯定来,他知道你要去,早早准备马车前去太子府了。”
“王妃,我们快走吧,爹爹那里,我已经说过了,今日我们可以晚些回来。”
江走雪挽紧上官珠手臂,一副畏畏缩缩的紧跟在上官珠身侧,上官珠满身鸡皮疙瘩起来了,一把厌恶的甩开她的手,移步走在前面。
马车,她还是头一回坐,江走雪大步向前,直接翻身上去。侍从们一个个忍住偷笑,还没见过哪家姑娘动作这般粗鲁不堪。
待车夫轻手轻脚将木凳放在地上,上官珠手提着裙摆,缓缓款步而行,极其轻微的落脚声踏上马车
一路上,江走雪满脸期待的不时掀开马车帘子,原以为马车要路过街市,才发现一路全是灰色石砖墙,王公贵族的住处和闹市是分开布局,离闹市还隔着好几条街。
“上官小姐来了,这位是...”
“见笑了,是小女七姐姐,上官染,姐姐自幼生了一场病,怕见生人,所以很少出府。”上官珠手指指了指脑袋,很明显告诉众人,她姐姐脑子不正常。
“她是上官家七小姐,和上官小姐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上官府可是位高权重,七小姐的欣赏真是与众不同,别具一格。”
“上官小姐,她不会就是上官府这个月要嫁给凉王的那位?”
得到上官珠的默认,围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残废,一个傻子,真是珠联璧合。”
“明面上是凉王妃,其实就是个空架子,这谁不知道,幸好王上选的是上官家,不然谁嫁谁倒霉。”
“就是就是,随便嫁个王爷公子,也比嫁给凉王好过百倍千百。”
江走雪望向打扮的红红绿绿的女人身上,一脸无害的躲在上官珠身后,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各家小姐懒得搭理,纷纷散开,一个傻子,谁会放在眼里,瞧这身装扮比花楼的老鸨还艳俗,要是让哪家王爷、公子看见跟她在一起,拉低了自己身份。
“傻子别搂着我,真是晦气。”上官珠推开江走雪,带着侍女往人多的地方涌去。
切,你以为我稀罕,江走雪嫌弃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赏雪宴,美其名曰,相亲会,各家世族、官宦适婚年龄的公子、小姐都来了,小姐们各个凝脂抹粉,身上的一件一物都是精心挑选过,不是价值连城,也是侨心制作,亭台里的公子哥,大多右手执扇,或是一手饮酒,闲情逸致。
为首的太监拉压着鸭子声音,高声喊道,“太子殿下到。”
“太子殿下万福,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声音简直比唱国歌时还响亮,江走雪也跟着半跪在地上。
“都起来。”
待太子一行稍一离开,人群里大家闺秀们窃窃私语,都在相互打探跟在太子身边的女子是谁。
一股醋酸味熏的江走雪赶紧闪人。
“七小姐,你的位置在旁边。”身着灰色衣裳的婢女上前示意江走雪坐在别人的位置上了。
“好,谢谢。”座位这么靠后,得多久才能轮到她的菜,早上就只喝了口水,碗里地瓜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上官珠拉出来,“我问一下,菜能不能上快点。”
“小姐要等一下,殿下说开宴,就安排上菜。”侍女小心谨慎的解释。
太子府的侍女就是不一样,素质就是高,江走雪来这里几日,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人尊重。
赏雪宴设在府内的一条九曲小渠边,男女分别在一方,小渠里时时漂散几朵桃花瓣,顺着水流绕东西。
江走雪捞起一片花瓣,竟然是真的桃花,冬天还有桃花也是奇了。
“这个可不能吃。”语气温柔磁性,一把折扇打落江走雪指尖衔着的桃花瓣。
好俊俏的少年。无暇白玉,见之忘俗。
“谁说不能吃,你看,凉凉的,还有香味呢。”捞起一片直接放进嘴里,味道不错。
“九弟,何时来的,也不和五哥打个招呼。”
“太子殿下,艳拥群芳,小九岂能去扰了雅兴。”
“听人说九弟此番从白狄国回来收获颇丰,尤其是带回来的那件白盏琉璃玉,让父王龙颜大悦,得空也让为兄长长见识。”
“不过一件死物,太子殿下....”
“我能不能打断你们一下。”两人闻声,齐刷刷看向眼前穿橘黄色的人,“殿下,什么时候能开饭?我...有点饿。”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打破了周围的热闹。
明黄色的衣裳象征着皇权,让所有人臣服在脚下的威严,还从未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哪家的小姐,不知礼数。
身边的侍从都替这个傻子捏了一把汗。
“吩咐下去,开宴。”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多谢殿下。”
不知礼数。还没得到本宫的准许,她竟然转身就走了。慕容泓强按住心里的郁结,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挑衅,在侍从的簇拥下,眉目含笑向众人举杯敬酒。
鸡腿,鸡腿,我要吃掉你,五六个小菜摆满了小木桌,不是糕点就是冷菜,肉呢?这几个小菜根本不够她吃,别人都是作下酒菜,她是当饭吃了。
“太子殿下,臣有一提议。”
“说。”
“今日是赏雪宴,不如在座的各位以‘雪’作诗如何?每一句不能重复,没有在规定时间内作出的,自罚一杯。”
“祝兄好提议,应景作诗。”
“那就按照座位顺序,从九弟开始。”
“云开山见面,雪化竹伸腰。”
“九王爷好文采。”
慕容锗一开口,引得女子一阵娇羞,太子温文尔雅,对在座的女子都是笑容以待,看不出太子究竟倾心于谁,反观九王爷,视同对谁都是冷若冰霜,有意与她们拉开距离,让人难以靠近。太子是最好的选择,但要是不能攀上太子这颗大树,九王爷这颗树,也是无数世族小姐梦寐以求的归宿,能吸引住九王爷的目光,是恩宠备至。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诗为题,上官珠巧思妙语,借景发挥。
诗句一出,各种目光向上官珠方向投来,爱慕的,嫉妒的,愤恨的,幽怨的,赞赏的。上官珠面若娇羞,扶柳之姿,一副小女儿之态。江走雪不得不佩服,演技牛,果然男人都是喜欢白莲花,历史渊源很深呀,一开始的古琴弹奏,已经让上官珠出尽风头,一句说不清道不明的诗,对面的公子已经被上官珠迷的七荤八素了。
“该你了,姐姐。”
温柔的语气听得江走雪一个哆嗦,上官染直接饮下一杯酒,应景作诗对她而言不算难事,每年的奖学金不是白拿,亲生父母除了给她生命,还给了她一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俗话说“枪打出头鸟”,要装傻子要装彻底,不染露馅了。
第一轮,除了上官染,其他人滴酒未沾。
第二轮,到江走雪了,一言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风过烈阳生凉意,江走雪水卷还暖”
江走雪的心漏拍了几秒,触碰到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目光停在对面的慕容锗身上。江走雪,自己的名字是院长取的,姓随院长,院长说,她是下雪天来的孤儿院,所以名字里有个雪,院长对他们孤儿院的孩子都很好,像母亲一样温暖他们一群没人要的孩子,教会他们许多道理,教会他们理想和希望,爱。
不由开口道,“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勇死寻常事,轻雠不足论。翻嫌易水上,细碎动离魂。”
“上官七小姐,好诗。”
“都是平日里珠珠教导有方,不嫌我笨,经常教我认字诵诗。”无辜的眼神看向气急败坏的上官珠。
“上官珠姑娘博学多才,贤良淑德,赏。”
太子一口下令,上官珠谄笑的脸上跪地谢恩,一时成为风头正盛的焦点。
吟诗的认真神情完全是另一个人,上官染,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慕容锗余光一直在她身上。
一些原本等着看好戏的人,没了兴致,全让上官珠抢了风头。
糟糕,肚子疼,这感觉......一股暖流从下腹涌来,偏偏是今日。
算算到这儿的时间,对这具身体还不太完全了解,江走雪在侍女的掩护下,往茅厕方向去。
“七小姐,我家九王爷吩咐小的拿给你,叫你千万要穿上。”
侍从塞下外袍就走。
打发走侍女,踏出太子府,独自走在回上官府的路上,心里犹豫要不要就这样离开,再也不回那个鬼地方,不辞而别,一想到麻婆还在上官府,心就软了
“吁。”
“七小姐,我家九王爷有请。”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稳稳停在上官染旁边,“不用,多谢好意,衣裳我过几日就还。”
“上来,路面湿滑,你又...”
一件外袍已经够显眼了,要是再和他同坐,被有心之人看到,第一个风口浪尖就是她。
“王爷身份尊贵,不用管我。”
“走。”
马车缓缓而行,有节奏的走在前面,身后隔着几丈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