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啊,起来了!”大年初一清早,母亲唤着我的名,催我起床。我呢,也不像平时那般推睡不起,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还揉着眼,母亲已经将簇新的花棉袄往我身上套了。
不只是孩子眼巴巴盼着过年,其实大人们也是满心欢喜,别看他们嘴上不说,但一看他们办年货的劲头就知道荡漾在心头的那份快活了。早早的三四家就合伙舂糍粑,这是我们那最平常的习俗,忙活了一年,成效就在这年上,置办怎样,无形中告诉别人你家的经济状况,因而打糍粑夸富显示实力的事是最寻常的,对了,我们那做糍粑是用“打”字的,正如时下最流行的词“打工”一样。每到这时候,就老听到母亲向父亲唠叨:大路口的王家打了八十斤,可梨树弯的孙家不服,竟整整打了一百二十斤,足足比王家多了四十斤。我们家并未参与赛富的行列,但母亲关心这场“赛事”的劲头不亚于任何人,她甚至可以知道周边任何一家打糍粑的数量。
我自小就不喜欢那糯米泡蒸后舂压成圆形的玩意,我关心的是我的花棉袄。过年要穿新衣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即使在家里经济状况十分艰难的日子,母亲也不会忘记在大年初一给我套上新衣服。记得有几年家道艰难,母亲实在没有能力给我做新棉衣,还是想尽办法给我做了新罩衣,套在又短又小的老棉衣上,高兴是我的,安慰是母亲的。
母亲是很循旧的人,样样事要讲规矩,连给我做新衣也是这样。夏末收棉花时就赶乡场买好棉花,刚收的新棉雪白柔软,把手插在里面非常惬意,母亲就会说:别闹啊,这可是给你做新棉衣的。我并不因是给我做新衣就会放弃这难得的好玩具,在揉搓挤压过后,便又一朵朵扯下,放在嘴边轻轻吹着,房子里便弥漫着雪花了。直到母亲板下面孔,扬起了巴掌,我才怏怏离开。
秋末的季节,西风一日盖过一日,该做冬衣了。母亲从大木柜里抱出一只小的木箱,是很小的那一种,约莫一尺来长,高不过两本《辞海》的厚度,是藏宝箱吧?我猛地扑过去,脑子里充满了奇异的幻想。母亲扒开我不安分的双手,小心打开箱盖,原来里面除了乱七八糟的票证,什么也没有,早知道我才不会那么上心哩。
花布是扯回来了,给我做衣却不问我的意见,不过就算真问我,我也没意见,其时,我还梳着两根朝天的翘翘辫,围着一绣着小鸭子的白兜兜。嘿嘿,我还小嘛。大红大绿的花布,很传统很民族很耀眼很喜庆,小棉袄小棉裤就这样摆在床头上。
说母亲讲规矩,主要就体现在此时了。雪花飘起来了,外婆给我做的棉鞋早上了脚,可身上仍是穿着上年的老棉袄,又短又小,紧紧箍在我正生长着的身体。父亲说:不是新做了吗?给她换上吧?“那怎么行!那可是过年才能穿的!”母亲的权威毋容置疑,也许正因为此,过年才让我倍觉神圣而温馨吧?
岁月嬗递,花棉袄早已如沉船上的彩旗,被时间的流水浸淫得千疮百孔,而对于过年的记忆也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残片。如今过年,不仅没有了儿时的那种期盼,反而生出一丝浅浅的幽愁,坐在清冷的书房,窗外万家灯火,耳畔鞭炮齐鸣,心戚戚而不知所之,此时此世,如我般者,尚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