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时光总是极其短暂,晨光微明,韩苏便早早回到军营,循例着操练事项。
操练结束后,她便往城中而去。
京城中有一家有名的医馆,人人尽知那里边的大夫医术高明,悬壶济世医苍生,妙手回春解疾疼,城中百姓大病小病无不皆至这一家看诊买药。
韩苏走过热闹的街市,到了人流较疏的西街街口,是时正看见一对老夫妻互搀扶着从医馆内步履蹒跚的出来。那医馆门梁上写着四个大字,普生医馆。
韩苏款步过去。
进入医馆里面,浓浓的药香味四面扑鼻。
看诊屋外排站着前高后矮的两个年轻人,透过一张半透明的褐色纱帘,可见屋内正有一位民妇坐在诊桌前摊开手在桌面上的诊垫上诊脉,面朝外正身坐着的年轻大夫神情十分端肃。
“韩副将来了!”一声热情悠然从旁而来。
韩苏身子微转。
一个板栗色素服的青年小子从取药柜处快着步子向她走来,身高六尺有余,体型偏瘦,皮肤微显茶色,整个人看着还算俊气朝气。
是小年!跟在秦修身边悉心学医的小学徒。
小年眼睛洋溢,拜手有礼说,“秦大夫还在看诊,您先随我到偏室一坐。”
韩苏明眸和笑,转脸看了下褐色纱帘内的秦修,里面的人恰好对上她的眸光,微微一顿。韩苏点头示意,便随着小年往偏室去。
韩苏坐在偏室等着,喝了两杯味道淳香清郁的阳羡茶,秦修才终于看诊完了来诊的病人,姗姗步来。
秦修穿着深色靛衣长服,身段英挺,一身气宇尔雅的风度,端的是清风朗月,温俊倜傥,给人两分风流的眉目外添了三分成熟,五分稳重。
秦修谦雅大方的坐在韩苏对面,面上侃侃微扬,“难怪小年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原来是算好了会有稀客到来。”
韩苏抿唇淡浅一笑,“我今日过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秦修一手拿了个倒口放置在茶盘里的黑瓷圆口杯盏,一手执起一旁的同色茶壶,沏下浓香的好茶于杯内,俊容清净,眼眸深明,唇上微微含着笑意,“是关于你师父的?!”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为她苏家翻案,而来这里找他问事,太明显是为她师父的事来的。
韩苏点头,声音淡淡惆惆,“昨日我回了一趟天阁,发现他的头发竟白了一些!他身中异毒,常年以药护心,如今他突然白了发,我心中有不好的猜测,是否是他体内之毒恶化了?”
韩苏眼皮悬着一丝忧虑与不安,从她第一天见到她师父时,他就每日三药,未曾断过。他面色虽清润无异,不像其他患者苍悴失色,可体内……却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万分。
秦修医术精深,却这么多年都未曾发现所中何毒!可想而知他所中之毒的厉害与奇异。没有解药,便只能研制药物来缓解他体内之毒素的蔓延,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她心里真的很担心,很害怕。
听到韩苏说她师父头发变白时,秦修眼眸顿变,但很快就被隐藏。双目微垂,倒好了两杯茶后,将精制的黑瓷茶壶置于茶盘内。
抬眼,看见韩苏不安的样子,他略微沉下心来,凝视着韩苏说,“你猜的不错,白发出,毒劣化,他体内之毒,或许开始发作了。但你不用担心,这些年我潜心钻研,也算是略有所获,有朝一日,我定能研制出解药,解你师父之毒。至于他生出的那些白发,我会为他想办法的,你就别忧心了!”
会想办法?韩苏眉心一敛,昨晚她师父明明说秦修已为他用了药治理,可现在秦修这番所言,显然秦修是根本不知他体内之毒的变化!韩苏心底一沉,才明白过来,他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害怕自己为他烦忧、担虑、伤心,所以他才那般说辞。他还是那样在乎自己,即便他自己正在承受痛苦当中,但还是时时刻刻,都关心着自己的感受!
秦修见韩苏一脸的思郁重重,便皱了许眉头说,“怎么,你是怀疑我秦修的医术,不相信我可以研制出解药?”
韩苏淡郁摇头,“你是神医弟子,医术精湛,连死人你都曾救活过来,只是毒而已,我相信以你的医术,定能治好我师父的。只是昨夜突然见到他那几缕白发,心里实在是忐忑不安,所以才来找你讨个安心。”
秦修薄唇然然一笑,温语安抚,“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韩苏明眸微缓,淡淡点头。
秦修清谦请道,“喝茶吧!”
韩苏浅妍一笑,“我已经喝了两杯了。”
秦修器宇的眉头轻轻一扬,如竹韵般潇洒飘逸,端起茶盏来,散散笑说,“那就再来一杯!”
端着茶做了个请的姿势,眼眸清逸,温雅谦和。
韩苏轻笑,“茶是用来品的,喝多无味。”
秦修谦谦雅致,便轻散喝下。茶的味道至佳,甘甜浓淳,透人心肺。
“秦大夫,方才周家小姐命人过了传了话,说是她的头痛病又犯了,让您过去给她诊治把脉。”就时,小年忽然从外面进来传话。
秦修眼里委然暗了两分,微微皱眉,疏凉的声音染了无奈,“那你就去回话,就说,周小姐的头痛病稀世罕见,秦某医术不精,无药可医。若实在疼得厉害,那就让她拜托她父亲,看能不能请个宫中御医来给她看病开方。”
韩苏有些讶异!这世上还有他秦修治不好的病?
小年点头应是,转身就去。
心里却纳闷唉叹,那个周家小姐分明就是看上了秦大夫,喜欢人家,又不好意思挑明心意,想见秦大夫又找不到理由,最后干脆找了个自己生病的情由,以此来见一见自个儿的意中人。这个周小姐可真是有心了,竟然这样诅咒自己!看来她那相思病,是真的病入膏肓了!可惜秦大夫不解风情,一直将人家拒之门外。
小年出了医馆,便就往东街周府去了。
韩苏笑问,“秦修你精通医术,未想这普天之下,竟还有你治不好的病。看来这周家小姐的病啊,可真的是难倒你了!”
韩苏眉眼清澈,想来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秦修摇头叹了叹气,表示心里很是难,放下手中茶杯,慵慵缓缓说,“我秦修行医数年,见过世间万种疑难杂症,奇病异患。但没想到,有的时候女人生起病来,我还真的是无药可治了。”
韩苏笑着,“要是洛惜知你在这里沾了桃花,一定饶不了你。”
秦修倒是慵散一笑,声色慵懒,“她那个平淡清幽的性子,要是真能为我争风吃醋一回呀,那我也算赚了!”
韩苏唉笑着摇了摇头,竟倒觉得秦修说得几分在理。秦修性子温厚,谦雅中带着风味,而洛惜性子平淡,总是冷冷静静的。对于秦修的戏侃,洛惜素来浅淡蹙眉,不理睬他的风流蕴藉。想来,若洛惜真的晓得了秦修在这里染了桃花,也只会淡默于心,不会有所危机感的而从天阁里大跑出来。
两人喝茶谈了会儿话,韩苏便也回去了。
晚风将至,暮色已落。秦修提着药箱,匆匆就往天阁去。
一脚踏入青霄苑时,只觉有一股强烈的内力在屋内运行,抬脚迈入房内,入眼就见韩子初正在运功压制他体内的毒素。
秦修眉头不由皱了七分,抬步缓缓走过去。
韩子初紧闭双眼,脸色苍憔泛白,因体内的痛意面部略显挣扎扭曲之象,十分难看,他眉头深皱,额头、面上、脖颈,处处涔涔冒汗,像是泼了一层水在上面,汗水由上而下淋漓滑入衣内。
秦修提着灰色的药箱,就在中间站着。
等着韩子初运功完,他才稍稍走近两步。
韩子初睁开眼睛,瞧见秦修来了,眼眸微松,“你来了?”
秦修鞠身行过礼,才走上前,将手中之药箱放于紫檀木桌边一角,径直到韩子初身后去,直手翻开他的头发。
果然寸寸白发!而且,比韩苏说的还严重多了,眉峰不自一急。
“看来苏儿去找过你了!”韩子初气息微平了三分,语声云淡风轻。
秦修将手从韩子初头上那一把白发中收回,面色七分沉,“你的毒已经这么严重了,为何不让萧弈来通知我?你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你这条命吗?”
虽然隔了身份,但此刻的秦修已然做不到不生气了。
韩子初却只是淡凉一笑,“我怎么可能不在意我这条命呢!”或许以前不那么在意,但有了她之后,他想要如个平常人一样,好好活着。他呼吸微浮了些,说,“我是准备让萧弈去找你来的,只不过,今日萧弈刚巧有事出去办,便就想着,等她回来了再说。”
秦修眉头沉下,一手拿起韩子初的手,一手将食指中指并着在他脉搏上,眉头皱了又皱,眼底沉了又沉。
断脉片刻,秦修眼眸微敛,声音沉淡,“脉象沉虚,浮弱无力,极显然毒气已从丹田混入心口,开始攻击心脉,外实内衰啊!”
秦修轻松了手,韩子初便以手放于膝上,听秦修这番话,他神色坦淡,眼似无多在意。
秦修弯身一边打开药箱,一边说,“昨晚,你害怕韩苏看到你白了这么多发,所以便推动内力控制了一些,让她不至于看到这么多。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强行用内力控制,只会让你体内的毒素反噬得更加快,毒素一旦恶劣,便会直侵入心脉,你这条命,可就岌岌可危了!”
韩子初面色漠然,眼眸微垂,昨晚韩苏说要为他梳发时,他便就趁韩苏去拿篦子时,暗自运行内力压制,才勉强隐去了一些白发。他当是知道强行运力控制的后果,只是他不想她为他担惊受怕罢了!
秦修从药箱内取出针步,做好了准备工作后,便让韩子初把外袍内服都解了下来,精健的肌肤层层毕现,健硕的胸膛轻微起伏,明显体内之气息虚弱不堪。
秦修用精细的药针分别从他内关穴、云门穴、风池穴等重要穴位施针,然后再以自身之力从他的百会穴注入,为他逼退他心脉周围的凶劣毒素。
韩子初闭着眼睛,虚浮的体内一直在接受秦修输入的内力,一瞬间只觉体内那股霸道的热流缓缓散去,胸口渐渐有了疏缓。
“这是怎么回事?”
萧弈一入门,就看见秦修在为韩子初传输内力,她心中又惊又慌,连走带跑到了桌前。
看到韩子初满头大汗,健厚的身上施了那么多针,她心下慌乱,两眼怀惴着忧忡。
秦修掌心提力,再次将力深深推入韩子初体内,只见他额头青筋微起,热汗涔涔,极尽难受。
萧弈在一旁紧着心看着,她知道,一定是他体内之毒加重了,否则秦修也不会给他施这么多针,还要给他注入内力!
“噗——”
体内血气翻滚,一股汹涌的血流冲上喉咙,韩子初喷了出来,一口乌黑的血溅在檀木桌上,点点血渍染了他的唇色。
萧弈心里眼里皆是一颤!但他这也算是把体内的毒血吐了些出来。
秦修收下内力,眼底沉色不消,刚才在为韩子初输送内力时,他可以深深的感觉得到韩子初体内之毒的凶恶与强横,若非韩子初本身有奇功寒汇镇压,恐怕体内的那股毒流,早已蚀了他的心,夺了他的命。
萧弈坐到韩子初身侧,一手用巾帕为韩子初擦去嘴边的血色,一手以袖为他拭去面额的热汗,眼里含忧,心里含愁。
随后秦修动作轻翼,小心地将韩子初身上的针一一取了出来。韩子初此刻脸色微好,气息慢慢稳了些。
秦修嘱咐道,“体内的毒气算是退了三分,但是公子要记住,切莫忧思费神,谨记少动内力,否则毒性再次发作,秦修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他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体内之毒的恶劣有多霸道!蚀心裂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韩子初一边拉上衣服穿上,一边说,“我尽量。只是让你损耗内力为我驱散毒气,我十分感激,却是万分过意不去。”
秦修淡眸,“一点内力算不了什么,但愿你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说罢,从药箱中拿出一个药包,递给一旁的萧弈,“这是我已配好的药,每日为公子熬一副,方可使白发隐没。但须谨记,若白发再次出现,万不能再使用内力强控。这药啊,我会多研制些出来,届时会亲自送过来。”
说罢又看了眼韩子初。
韩子初眼底淡然,笑了笑,“好,有劳你了。”
萧弈听到白发二字,心之惊颤,手中缓缓接下了秦修递来的药包。
秦修合上药箱,将药箱款上肩,微微躬身作礼,“秦修告退。”
韩子初轻点头。
秦修走后,萧弈才恍过神来,跪挪了两步位置至韩子初身后,急急翻看他的头发,里面的白发一缕一缕的,是那样的多!她惊郁了眼睛,不由心痛,心酸,眼底被这些白得刺眼的发丝刺得如万箭攒心的痛。
白发是他体内之毒严重后的引发症状,凡思虑过度、耗损内力、生怒生悲、近酒近色,皆会引致他体内之毒的加剧,三千青丝亦会随之一点一点的变白。如今他白发横生,绝然是体内毒气恶化了,而毒素一旦扩延,必会侵蚀他五脏六腑,毒蚀身心,命在旦夕。
萧弈喉咙哽痛,看着深白的发丝,眼底疼得落了泪,“这白发是何时有的?你为何都不告诉我一声?”
韩子初微微侧头,脸色凉淡,“几根白发要不了我的命。对了,让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他嗓音清寡冷然,显然心思不在他死活上。他就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
萧弈眸子隐郁,咽泣入喉,才移了身子过来。
她沉重的心淡了两分,平复心中的情绪,才缓声回道,“玲珑轩确实如我们所料,是个非常之地。明面上,是寻欢作乐的歌舞场,但暗地里,却是窃取南朔机密情报的隐秘基地。她们以舞来迷惑去她们那儿玩乐的朝堂官员,以达到从其口中获取重要消息。而据我们的探子所报,玲珑轩背后的主人,是镇南王。”
韩子初眼眸略惊,深沉温润的玉容卷入了清暗之色,“难怪,他能那么仔细那么及时的知晓京城中的局势!原来,是玲珑轩在为他卖力啊!”
萧弈清瞳渐深,“这个凌霜藏得可真深!上次京郊那批镇南王从城外秘密运往京城的兵器,险些遭到官府发现,若非她用计转运了兵器所藏,不然那批兵器绝不可能顺利并且安全的运入京城。还以为她只是一个简单的风尘女子,未料,他竟是镇南王安插在京城负有心计的眼线。”
韩子初面目寒沉,微显筹算之色。
萧弈瞳色一变,郑重其事的对韩子初说,“她既然是镇南王的人,又深知韩苏此次进京的目的,韩苏待她如知己,根本不会对她有何怀疑和提防。还有几日镇南王就要抵挡京城了,届时要是凌霜把韩苏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告知镇南王,只怕会影响我们和他的交易,估计韩苏也会陷于危境。要不,我去杀了她?”
韩子初垂握在大腿上的手攥了攥,似是在度衡什么,眼眸的冷淡渐渐阴暗,嗓音冷寒,“动作干净点,不要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萧弈点头,清冷的眼底划过狠决,“你放心!只是你的身体,需要多加多加的休养,一定要听秦修的嘱告,切莫再多思多虑了。”
她眸光淡柔了些,眼底注入一片痴心妄情。她知道,他心中在思虑什么!她能懂他。但如今他体内之毒日渐加重,她只乞求他能顾虑一下自己的身体,至少在这一年之内,能不再有任何变化了。
韩子初面色寡漠,眼眸寒凉,“我知道了,下去吧。”
萧弈心底如潮涌般沉浮,郁郁含眸,“是。”
萧弈起身,便就出了去。
韩子初眼底落下一抹寒光,抚手放在自己残闷的胸口,想起过往的悲绝惨痛,他用力狠狠的抓住胸前的衣襟,眸孔一缩,眼底的寒郁,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