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苏在帐内换上装束后,便就朝城外方向去。
天边那片片暗淡的晚霞还在微微抚照,浅余的霞光透过树隙辉映在树林间,为古木参天的挺拔浮添了一抹静秘色彩。
戌时时分,韩苏穿过茁壮的树林,绕过置有机关的地处,踏上七七四十九道山阶,才到了天阁正门,门前两侧蹲立着两尊貔貅,横梁牌匾上雕刻着两个烫金大字——天阁。
天阁是闻名江湖的隐秘组织,坐属京城三十里外的胜地一览山中,山脚下的入口设置了精巧的奇门机关,如无本阁之人指引,外人无法进去。
而天阁,最初的身份是一个暗下组织——地楼,专做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于两年多前被易主改名。取而代之的天阁在江湖上一直处于神秘地位,既不过问江湖世事,也不许江湖帮门帮派靠近。曾有门派试图闯入,但都惨死于入口处布下的机关陷进、迷烟暗器,此后也无人再敢轻易妄闯半步了。
韩苏行上门口,站守在门外的两个门卫恭敬作揖,颔首,“参见阁主。”
韩苏嗯了声,便走了进去。
天阁楼宇众多,四内长廊通达轩明,所占地势足足有普通阁楼的数倍之大。
通过几道阁门,转过几处回廊,才真正至内阁之院。不得不说,这地楼的结构设计真是繁杂别致。据说,这里曾是高人居住之栖,如此鬼斧神工的作品应就是那些高人所打造的。但人固有一死,高人逝世,便被地楼的人先居为主了。而今,却是他们占了。
韩苏脚踩在平坦的青石子地面行了几步,前方便有清脆悦耳的声音叫了过来,“苏姐姐,你回来了!”
韩苏一看,容色立时绽开笑容。
前方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般跑来的女子裙袂飘飞青丝风扬,一袭青衣襦裙,一双笑眼盈盈,如朝阳般璀璨明亮。
女子一跑到韩苏跟前,就抱起她的手,头贴在她肩上,声音银铃般的动听,“苏姐姐,你这一去京城,是不是把若青都给忘了?足足三个月你都没有回来一次。你可知,自从你和柒玥离开天阁去了京城,可怜的若青我呀,呆在阁里有多悲惨多凄凉,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喝水,就是爬在树上逗逗知了望望云空,实在无聊得有过于凄惨呀!”
若青原是地楼之人,父母为了生计便把她卖进了地楼做下人。自他们占领了这里后,地楼中人就全部遣散,唯若青无处可去,韩苏见其可怜便就求了她师父,让若青留下来。韩苏待她如妹妹般好,她也早把韩苏当姐姐一样亲近看待。
如今她已至及笄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
韩苏明眸一笑,轻轻拍着若青的肩臂,“苏姐姐与你有共同之苦呀,自从进了军营,每日除了操练还是操练,要不是还有柒玥在,我也无聊死了!苏姐姐我是时时刻刻都想回来一趟,只是军营之事实在丢不得,但离开这么长时间的苏姐姐,早已是人在朝营心在汉了。”
若青笑嘻嘻的从韩苏身上离开,双眸晶亮,“看来苏姐姐心里,还是时刻惦念着公子的,分隔了这么长时间,苏姐姐对公子心坎儿的相思,怕是已经思到天上去了吧!”
韩苏薄唇含笑,不否认,她心中的想,委实达到了这种地步。
若青的手依然握在韩苏纤细的手腕上,清灵毓秀的眸光看了眼韩苏身后,然后脆声问,“柒玥没和苏姐姐你一起回来么?”
韩苏眉眸清色,抚手在若青手上面,“今晚他有事,陪营中一个可爱的老将军回家喝酒去了。”
若青秀灵的双目有些失落,“这样啊!”
韩苏洞悉若青的心思,握握她的手,转而一问,“我们一走便是三个月,阁中期间可有发生何事?”
若青摇头,“阁中一切安好。就是……自从你去了京城之后,有个人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韩苏眸色一动,心中阵时升起了一丝镌心的疼意。
转步去向左院,往里经过玉石假山,藤蔓拱门,莲池桥廊,步了十几步路的青竹林间小道,来到了青霄苑门外。
脚步方至,韩苏便见一个浅紫色锦服的女子从屋内步出,纤细的腰系着中宽绫罗丝带,一手端着药,一手轻的扣上门,回身之余看到了她,其身子有微微的一怔。
她没告诉他们,她今日会回来。
女子眼眸中带着丝丝的寒意和凉漠,面容清冷绝色,姿如舜华,眉黛青颦,自有一股风雅和高贵的气质,眼底一沉,便抬步而下。
韩苏眼眸微微变化,迎上女子走来的步子。
女子步至身前,音色冷浅,“回来了!”
韩苏面色有一丝的凝意,轻“嗯”了一声,望了眼女子指如葱根的手中端的汤药,心底升上淡淡的惆郁。
女子心底淡漠,不冷不温的看了眼韩苏,眼色冷凉,“进去吧!”
韩苏点了头。
女子眉目冷如水色,端着药就走。韩苏缓过娇身,望着女子纤瘦的身躯优雅而大方的走出了青竹林间小道,走下桥廊,出了拱门。
韩苏眼底有一丝的隐晦。
这个清冷的女子叫做萧弈,是陪在她师父身边十年有余的属下。她师父深居简出,一向不问世事,阁中的日常事务也都交由萧弈妥善打理,对她极为信任。她师父身中异毒,须每日用药医理,方能缓解体内毒素的扩散与蔓延,取药、配药、熬药,这些事情也都是萧弈一个人在做。她曾想为其分担做一些,可萧弈却一口拒绝,说她自己已经掌握了用药的多少、配药的数量以及熬药的时辰和火候,交给别人,她不放心。
凉风拂过,带来一阵竹色的清香,韩苏心头浅浅掠过一抹异样,掩住别绪,藏下心事,回过身轻着脚步踩着青石玉阶而上,到了门口,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淡郁的檀香弥漫在空气中。
丝棉地榻紫檀木矮桌前,坐姿优雅带着些许慵懒的男子微微斜着伟岸的身躯,左手半握置在桌上一边,右手捻着一颗圆润的黑子稍稍抵靠在身前的桌边呈半抬状,黑子在修长白皙的指尖微微摩挲着,好看的眼睛酝酿着桌面上的白玉棋局。
他一身月白色绸缎,外穿着同色宽袖袍子,健瘦的腰间系上同质的宽边锦带,腰左下缀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了一个“珏”字。青冠玉髻,黑亮顺滑的发丝披在身后,面如温玉,棱角分明,宛若精妙绝伦的作品。
他似剑的眉轻轻一动,目光缓缓迁移门外,只见关好的门前立了个秀色如画男子装束的人。他目光微怔,指尖上的棋子一定。方才听到房门又轻轻开来又轻轻关上的门响,原以为是萧弈去而折返,但半天没个动静,心中生出奇异,便抬眼望个究竟,没想到……是她回来了!
他头微抬,身子微直,眼眸中寡漠之意淡去了七分,溢上了三分的温柔清和。
韩苏莞尔一笑,信步走来。
韩子初眉目浅变,嗓音温和,“你怎么回来了?”
韩苏绕过紫檀木矮桌,一贯坐身在韩子初身旁,如往常一般,抱过他的手臂,依身靠在他的肩上,轻轻的说,“苏儿想师父了,所以就回来了。”
韩子初眼帘轻垂,微侧眼看着依在自己身上的女子,眸中一温,将手中的黑子放于棋盒里,抚手握住她缠在他手上的素手,握深了几许。
韩苏闭下明眸,满脸幸福的感受着心爱之人炽热的温度和沉稳的气息,听着从他胸膛内一阵一阵跳动的心跳声,只觉岁月静好,安然如斯。命运虽残忍,但上天是公平的,让她遭遇了那样的惨裂,于顷刻间失去所有的温暖,但最后送给了她这么一个爱她的人,护她心房,让那些根埋于她内心的沉重痛苦,一点一点的被他的爱和温柔侵蚀和覆盖。
她就软软的闭眸赖在他身上,浅声说,“要是爹爹还在世,看见我有这么疼爱我的师父在身边,不知会有多开心!”
韩子初眼眸微的一变,心头略略揪痛了几分,眼光暗垂,握在她手腕上的手用深了力度,“苏儿,相信我,我这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仇,也是我的仇。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完成你的心愿的。”
韩苏心房充满了深厚的暖意,张开眼睛,身子轻缓的从他身上移开,瞧着近在咫尺的俊美男子,他的剑眉如故的微皱着,深邃如潭的眸底含着一抹浅浅孤寂的郁伤,他的鼻子高挺,像高山一般,他的唇微薄,如被雕琢了一样,一张有棱有角的玉容尤是谪仙般的俊美如斯。
从决定对他倾心交付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决定要把自己的这一生都全部交付于他,这一生,只愿与他,相守与共,白头偕老。而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深信不疑,对他的爱,也深爱不悔。
因为她心里清楚,他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韩苏清容含着甜美的笑意,昂着头,仰着小脸,音色清柔说,“师父是这个世上对苏儿最好的人,我相信师父会一辈子都对我好,师父说的每一句话,我也都相信。为苏家翻案的这条路,虽然困难重重,艰难重重,可是有师父的相助,我相信苏家昭雪之日,指日可待。而无论在这过程中会遇到怎样的惊险危难,有师父这般好的军师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就算是天塌下来,我都不怕。”
她清明的眸光看着眼前的韩子初,这个英俊的男子,不止是她全心相爱的师父,还是一路上赋予她力量和支持的贵人,更是令她死路重生的救命恩人。当初若非他出手相救,她怕早已在刑场上人头落地身首异处了!
在他身边的这三年时光,他一直都在努力的给予她温暖和爱护,知她心中有仇,心中有恨,担心她会被仇恨吞噬心灵和原本的自己,便无尽的给她最好的爱,让她在爱的温暖下,不至于活得那样艰辛和痛苦。
韩子初望着她佚丽清雅的容色,丝丝的清涟之光浮映在她明澈的眼底,令他心疼和怜惜,他大手抚着她单薄的身子,温了声,“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们苏家讨回公道的。”
韩苏看着他,忽然觉得,这辈子遇见他,是那样的幸运,能得到他如此的爱,是那样的幸福,有他在身边,一切真的好温暖,好安稳。
月光似水,晚风清嘹,屋内的烛光点点摇曳在四目相对的二人身上。
韩苏眸子动了动,清甜如画的面上如月色撩人的美,她忽然说,“师父,我为你梳头发吧!”
韩子初温笑,点了头。
韩苏坐起身,莲步走到精简的梳妆台前,执起置在一处的青玉梳子,往回走了回来,绕过桌子,缓步走到韩子初身后,轻松跪坐下去。
洁白纤小的手为他轻轻御下青冠,音色柔浅,“师父,老人们都说,女子为男子梳头发,是一种福分。如今苏儿为你梳头发,一定会带给师父很多很多的福分,让师父的身体尽快好起来。”
韩子初双目温然,“那你以后,天天都为我梳,可好?”
韩苏薄唇含笑,眼里心中都溢着满满的幸福和甜蜜,“苏儿求之不得呢!”
韩苏将青冠放在前面的檀桌上,然后一丝一缕梳着韩子初的头发,心中一片舒悦快乐。他的头发,顺直丝滑,清亮黝黑,发质也十分……韩苏手忽然一顿,眼里流露着震然的惊讶。
白发?!
韩苏心头微微的怔了半响,暗自镇定,轻轻往里翻开了些,白发丝丝缕缕混在黑发之中,竟然那么多!
韩子初眼眸温淡,知韩苏发现了什么,坦然笑说,“只是几根白发罢了,秦修已经给我配了药,很快白发就会消失的。”
韩苏虽不知他中了何毒,可是看见这青丝里的白发,她只觉刺眼难受,心底一阵绞痛的疼。究竟是怎样的毒,能让人承受如此莫大的伤害?!
她鼻子微酸,眼底微微浮上了潮湿,心口一阵疼一阵痛,整个身子从他宽健的身后一下子深深抱住,紧紧的,像是想拥去他的万千愁绪。
韩子初只是淡然一笑,抬手轻握住她环抱在胸前的纤纤皓手,眼底温凉,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满头白发,你会不会害怕我?”
韩苏眼底涌热,心头有些哽咽,微微仰着眼,不让盈在眼眶里的泪水滴落,她将他抱得更深更紧,胸口积闷,微微吸着气呼着气,眼角却渐渐湿了出来,她的音色有些轻咽低哑,“当然害怕了。”
他体内本就有毒,如今青丝染白,显然是身体有了异样,若是有天他满头都白了发,那便是说,他的毒已经严重恶化了!
她害怕见到那一幕白发,害怕他会丢下她一个人。她已经失去了最亲最亲的父亲,失去了带给她欢乐美好的苏家,如今悲苦活在世上,她不想再失去这个她最爱的人。
韩苏泪光闪烁,咽下心中的情绪,“师父,秦修医术精明,他一定能够把你体内之毒解除掉的,他一定会治好你的。师父,我爱你,不管你变什么样子,苏儿的心中,永远都只会为你一个人悲喜。所以师父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许多忧多虑,伤了身子。”
听到她难过而悲痛的嘱咐声音,韩子初痛从心生,眼底微微泛红,却还是带着清淡的笑意,微握了握她的手,嗓音温润低柔,“好了,在军营里辛苦,快些回去休息吧!”
韩苏摇头,眸里有一丝倔强,“不。今晚,我要陪在你身边。”
她深情的抱紧他,不许他不同意。尽管在那三个月里,他有亲自去京城看过她几次,可是她还是日思夜想着他,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想要陪在他身侧,因为明日一早,她就又得回军营了。而此刻他心中一定暗藏着悲伤,她想要陪着她,那也不去。
韩子初能够感受得到她心底沉厚的情绪,温郁的眼眸中有一丝丝的迟疑,但身后外表坚韧内心却脆弱无比的她此刻是那样的难过和伤怀,他也只好答应,让她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