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回园林的时候已经天大亮,在青楼一呆就是整夜,这会儿子回去,不被老江的口水淹死也会被阿南的眼刀子扎个全身窟窿。
她以前要是彻夜不归倒是会担心被骂,可现在,宁可被骂也是好的。
跟那人的交易,阿南还是老江知道了,她一定会被大卸八块的。
其实现在想想,却是担惊受怕,不过为什么在如此大祸临头下,她心里反而多了份侥幸还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呢。很有可能是因为姐姐不在,不知道她接下来干的好事,所以她不担心被阿南和老江骂,姐姐骂她跟老姐阿南揍她,她果然还是希望被老江的口水淹死。
姐姐发怒的话,很可怕的。现在她就做了一件让姐姐火冒三丈的大事,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姐姐不在啊。
这样想,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她这样任性妄为不计后果的性子着实令阿南想替天行道打死她,而老江则默默乞求老天降个雷劈死她。
刘昌南一直知道小雪贪玩好事,也知道小雪闯祸已成为习惯,所以他并不生气她彻夜未归的不良行为,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丫头胆大任性到连皇家的人都干扯上关系。
文文说过,凡是跟皇家扯上关系的事,八成不是好事。
果然,小雪这次扯上了不好的事。
她跟皇离谈了交易。
二
临池的水榭,叶尖泛黄的柳树伸出修长的手臂抚弄水池,木芙蓉朵朵盛开,深浅粉色重重叠叠,花精一样在初冬的风下轻摆花裙。
一朵,二朵,三朵,四朵......
小雪目不转睛地看水榭外的花盆,低垂着头在心里默数芙蓉花朵。
刘昌南负手背立,望着池上水景;老江双手拢袖,硬板着脸面,直直地看着自家小姐。
已经多长时间了,小雪抬眼瞅了一下太阳,日上高头,正午了。他们两人听完她跟别人的交易,脸色都是从青到紫,然后到白,最后默不作声,不约而同地不说话。沉默的气氛让小雪莫名地心慌意乱,她想:这个时候做淑女能不能救自己。
事实上,她哪怕做乖乖女她也救不了她。
老江思忖,要不要找大小姐商量一下解除契约的事,小姐太会给人惹麻烦,他不想干了。
刘昌南在想,要不要找到文文说一下怎样解决小雪惹的麻烦,顺便让文文揍小雪一顿。
“那个.......可以说说话吗?”沉默已久,小雪开口打破安静的气氛。
刘昌南和老江转头,异口同声:“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要不聊天也行。”小雪低眉垂眼,扭捏着身子,很不安啊。
老江额头青筋暴跳,暴跳如雷地怒道:“聊聊聊!聊什么?聊妳跟二皇子的事吗?小姐妳惹了这样的事还有心情聊天!都大祸临头妳能好好反思妳一下吗?”
刘昌南面无表情地在旁边,捂着耳朵不听高分贝的吼叫。
小雪皱着小脸,被骂得大气不敢出,只能委屈地听着。
“小姐啊。”老江一番大骂,喘不上气,气得也不轻,缓缓地说:“早就跟妳说了,东淄这几个月来一直不安宁,咱们不惹事行么?二皇子是谁?那是天家的人,妳被扯进天家的事,这还能有活头吗?”
“被扯进天家事没有活头的是你,不是她。”刘昌南纠正他的话。
他一愣,没弄明白,“什么意思?”
小雪双手摊在腿上,坐在长板椅上屁股都疼了。刘昌南说的没错,惹事的是她,但摊上事的却是老江,这个才是她不敢顶嘴老江的原因,因为她对不起他。
刘昌南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小雪,又看向老江,絮絮道来:“江老,你还没听明白吗,这件事真正的参与者是你,小雪只是代你跟皇离签订交易。”
老江懵懂地摇头,不知道刘公子说些什么。
刘昌南解释:“那个交易,意思表面很明白,说的是小雪跟皇离联手合作,但小雪只是一个小丫头,皇离知道她是金银商会的千金,他看中的不止是小雪的交易,事实上要的是跟小雪背后的金银商会来场交易,想想,金银商会是谁的。”
“我的啊。”老江不假思索地回应,又道:“但金银商会真正的主人,大东家是大小姐啊,要交易不该找我啊。”
“可是姐姐不在,况且世人只知你是金银商会的主子,谁会知道背后的姐姐呢。”小雪说。
“所以说,皇离抓了段千言以此为胁迫小雪不得不跟他交易,但真正跟他做交易的是你,老江。”刘昌南补充。
“这......这关我什么事啊!”老江总算明白他们的意思,说了半天,原来小姐又给他招来第二个“明月老板娘”。
“事实上,我还有件事没跟你们说。”小雪突然弱弱地插了一句。
老江和刘昌南齐齐地拿眼神逼问她何事。
她头低的更沉了。“明月老板娘是皇离的人。”
听罢,老江一口老血哽在嗓眼,踉跄地后退几步。刘昌南的眼瞳收紧,头疼地拍了一下头。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老江气愤的气虚,“该死的,那娘们们竟然是二皇子的人,敢情从一开始就是打我们的主意的,冲我们金银商会来的。”
“嗯,是这样没错。”小雪一想到明月老板娘也是气得磨牙霍霍,不管那女人是否早就知道她是皇离要找的人,但她原本与她的交易就是在利用老江,利用金银商会,这一点总归没错。
刘昌南无力又无奈之下,冷静下来,说:“这事麻烦了,我们既不能推也不能惹是生非,段千言还在他的手上,目前只能照他说的做。三天后,让老江跟他见上一面,只要见面就好谈事。”
“唉,也是我倒霉,认识了大小姐本以为是福,却没想到妹妹是祸。”老江愁眉苦皱。
“对不起。”小雪真诚地道歉,眼里尽是诚意。
刘昌南平静地看她,“道歉晚了,交易看来是脱不掉关系了,只能希望这位二皇子是个有良心的人,别把咱们扯进更浑浊的水里。金银商会是文文的,这里面有她的心血,不能因为一个二皇子就毁在咱们的手上。”
“可是......”小雪忧心忡忡,“可是那家伙太疯狂了,他要毁的是星海月楼,不是一般的船。”
“所以他才找合作伙伴,把目标放在我们的身上。”刘昌南支手托腮,细想道:“皇家的事不外乎就是争权夺势,对皇位有关。他是皇子,有野心,有实力,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位让太子坐。看来,星海月楼里有不少秘密,他要的不止是毁了原景帝求仙得道的路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很多事,否则不会筹谋这么久。”他叹了又叹,“要是文文在就好了,她一定会想到办法解决。”
小雪泄气,“老姐在的话,她会先把我们骂一遍,然后就会整死我们。”
“那也总比现在好。”刘昌南很铁不成钢地瞪她。
焦急的日子过了三天,老江头顶巨大压力,被迫去春和楼见一见传闻中的二皇子。
这夜,风起月冷,老江在熙和街头的牌坊门口就下了马车,步行去春和楼。
春和楼,二楼
素装淡雅的明月老板娘跪坐在案桌下边,二皇子曲着腿,姿态散漫地斜躺在上边的榻上。
明月老板娘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出声道:“殿下,江老会来吗?”
皇离半阖双眼,淡淡道:“那丫头是个重情重义的,不会对段千言弃之不顾。”
“殿下......”她低头,思索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我们这么利用她,好吗?是否将我们的事告诉她?”
“怎么?妳什么时候也会担忧了?是在关心那丫头吗?”皇离睁眼,“嗯?”
“没、没有。”明月老板娘心有余悸地低的更低了。
皇离收回潋滟的眼神,望向黑幕下的夜景。他一直等待,相信小猫咪不会背信弃义,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没有看错人。
冷月的白霜结了一层朦胧的雾,淡薄的,稀疏的。皇离看景看得有点犯困,支着下巴,眼皮子上下打架,快支撑不住。
明月老板娘看了看时辰,已经入半夜了,她在这儿陪着二皇子等了一天,那人还没到。就在她打算问殿下要不要休息时,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
“老板娘,江老先生到了。”
.......
月上高头,三更时分。
老江从春和楼出来时,心情跟初冬的夜晚一样,低落若残花败叶。
二皇子殿下真不是一般人,小姐说的没错,传闻什么的都是假的,真人还是亲眼见见才好,老江如今一个头两个大,到底是明白了,为何小姐对二皇子避之远之的原因,这场交易若是成功,恐怕东淄的安宁就要被打破,甚至将会颠覆南楚格局。
星海月楼,二皇子,星月家,太子,原景帝......交易中不知牵扯了多少人,多少事。
想起刚才的谈话,江老就胆战心惊,平生第二次,他有了胆小和害怕的心。
忧心忡忡地想着交易老江无心留意周边环境,走的哪条街,往的哪个方向,根本没注意。他是低着头走盲路,待他发觉时,为时已晚,他平生第二次迷路了。
海边的夜晚冷得跟入了冬一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老江着实害怕起来。他不知不觉中来到一条寂静的巷子,两旁围墙高立,稀薄的雾缭绕半空,这地方一看就是人烟罕迹,平日里很少人走动的样子,房屋破败,废弃了许久;寒风飒飒,阴气渗重,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老”
背后阴森森地响起一道女声,低沉、压抑,像鬼声。
老江身子一颤,石化般怔住,神经五官瞬间紧绷。
“江老?”那女声下一刻又响了。
老江双腿发软,背后凉飕飕的,他下意识地转过身;额头冒冷汗,他心里打鼓,若不是阴气太冷,让他脑子有一分清醒,恐怕他早就直挺挺地晕过去。待他看清那女鬼后,彻底瘫软坐地。
“妳......妳是......”
嘴巴哆嗦着,他说不出完整的话。
云雾里,淡绿的冷寒夜画中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她穿着一袭白衣裙衫,披散长发,面色白如玉,一双大眼平静地看他。
她站在那里,在阴冷的月光里宛如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幻影。
“才三年多不见,你就忘了我。”眉清目秀的“女鬼”淡淡地说道。
“大小姐......”老江心有余悸地擦擦汗,想站起身来,却发现徒劳无益,腿软地动不了。
文文捋捋额前的碎发,叹一口气。“江老,坐在地上太冷,起来吧。”
老江不好意思地看她,“大小姐......我腿软,起不来。”
“......”文文冒冷汗,三年多不见,江老怎么还跟以前一样,没变啊。
“得了,你还是坐着吧。”她偏过头不去看他的怂样,问道:“小雪怎么样了?”“小姐?”老江一愣,后反应过来,回道:“小姐很好,刘公子在,小姐不会有事。”
“我问的不是这个,她是不是又惹事了?”
老江抬头看她,一时间委屈涌上心头,哽咽了几声,“大小姐,妳是不知道。小姐她有多任性,平白无故地惹来一个段千言,在我这儿蹭吃蹭喝,赶也赶不走。这不,他被抓了,小姐为了救他,扯进了皇家的事,这可如何是好。”
一提到关于小姐的事,老江叫苦不迭。
文文皱起眉头,疑惑地问:“段千言是谁?”
“来历不明,不清楚。”
文文双手背立,又问:“她扯了什么皇家事?”
老江说:“南楚的二皇子,皇离。刚刚我跟他谈完交易,大小姐,这次小姐扯进的事并不简单,那二皇子不简单,他想毁掉星海月楼。这简直是丧心病狂,南楚当下的局面虽比大胤安宁许多,但一个国家哪会有真正的安宁;这下面盘根错综,党争分派的阴暗事多着呢。二皇子其实不像传闻中那般纨绔不安,其心机叵测不输任何人,他有此谋略,南楚必不太平。如今他想联合金银商会和白蒲思王,搞垮帝国和星月家合造的星海月楼,他这......这是要毁了南楚的安宁啊。”
“南楚早就到了动荡时分,安宁日子过久了迟早会生出乱子。”文文眉目染上凝重的霜露,低沉道:“白蒲思王不是端木齐的商业吗,怎么跟南楚皇室有关联?”
老江揉揉被青石砖冻得冰僵的腿,回道:“一年前,大小姐您传信给我,让我秘查白蒲思王的幕后的东家是谁。我查了一年也没有任何消息,直到刚才,二皇子亲口对我说,他就是端木齐,否则我到死也查不出更猜不到白蒲思王的东家竟是他。难怪他来东淄竟无人发现,原来他是这般人物。”
老江啧啧赞叹,身为商者,虽不服同行鸿运当头,但作为男人,他佩服二皇子的心智。
“就他这样的隐忍和手段,天下有几人可以匹敌。怕是他的太子哥哥跟大胤的那位也想不到他真正的面目。跟我一样啊,也是躲在暗处操纵一切,此人不简单。”文文的眼神刹那间寒凛,气质冷了八度,她转身对老江说:“他还不知道小雪的身份,我的存在一定要守住,只要他以为金银商会是你的就行,其他的事就顺着他的意,交易既然达成,脱不了了,你放心地和他大干一场。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双重身份的皇子该怎么把东淄搅得翻天覆地。”
“大小姐......大小姐,妳这是要......”助纣为虐啊!老江心里说不上来的震撼。本来以为见到大小姐,他把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告诉她,凭大小姐的心智,一定会想到办法解决小姐闯下的烂摊子。不曾想......她根本不打算解决,反而推波助澜,把事情闹得更大。
想想都觉得可怕,疯狂的二皇子,胆大的小姐,现在又多了个神秘莫测的大小姐,他们三个人联手是真的打算毁了一个城市吗?
老江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三年多前的事......
他是个不太富有的小商户,经营的家业根本无法在东淄立足,以他的财力不出半年就会被大商业给无情地吞并。他是个有志向的男人,可惜家道败落,欠债巨大,无钱可偿还。于是他学起了海上贩运,以向海外运货赚钱,凭贩卖丝绸锦缎支起一个家,可是他没多少的钱,商业做不大,海上运货必须亲力亲为。一次在为大胤那边送货时遇上海上风暴,他的船,他的货,一夜之间全没了。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的他如河滩上半死的鱼,要被灼热的阳光烤死。他很幸运,在风暴时躲进酒桶,被大风大浪带到大胤,他在大胤四处流浪,漂泊数日,终于在他放弃生的希望时,大小姐出现了。
大小姐姓韩名文,这个名字是个特别的存在,至少对他来说,她是犹如神一般的人物。
她在一次便衣上街时发现了流浪的他,她看见他身上挂着的行海文碟——一种由朝廷和东淄商行合力定制的特殊官文,只要有它才能出海运商。当时他的身上只有这个东西,大小姐认出了行海文碟,猜出他是漂泊在他国异乡的南楚商人。于是,她救了他,给了他两种改变一生的选择:要么拿足回家的钱回到东淄;要么与她签订契约,她助他壮大商业,他则奉她为主子。他二话不说,毫不犹疑地选了第二个。
与其回去浑浑噩噩地经营苦日子,不如放手拼搏一次。正如大小姐所言,人的一生,哪有几次可以重来,如果不想未来后悔,就大胆地闯一次,或许更有出头之日。
在大小姐的资助下,一批大到他从未见过的货运到东淄,连同一笔巨额落入他的名下。
大小姐不希望有外人知他与她的关系,所以他离开大胤后再也没见过她。
他与大小姐之间的往来只有书信,而且大小姐似乎不喜欢太过频繁的书信来往,一年里只给他写三四封信。按照信中的交待,他把产业改为金银商会,从此坐上东淄的三巨头之位。
外界以为他走了大运,一夜暴富,其实只有他心里清楚,他的一切都是大小姐给的。没了她,他什么也不是。所以他真心奉她为主,她信中的一切命令他都照做。
三年多了,他终于见识到大小姐的实力有多强,即使人不在东淄,远在他国也能经营一个商业。
老实说,他在签订契约时是害怕的,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迷路在外,第一次有了胆小和害怕的心,即便如此,他现在也不后悔。
老江是个老年人,人到了他这样的年纪,还有什么好怕的。所以这一次的交易,大小姐说放心去做,他就去做。
“大小姐,我一定会尽全力在东淄出事前保护小姐。”老江重重地对文文磕了一个响头。
文文有点儿惊讶他这动作,连忙扶他起来。“江老不必如此,你只是听命于我。说真的,你才是要受牵连的人。”
老江摇头,老泪纵横,“大小姐,我无儿无女,若不是您的恩惠,老头子我早就客死异乡。”
“这么多年,我从来不关心金银商会,金银商会一直由你打理,我很放心由你来干。因为我知道你可以让商会发扬光大。”文文微笑地对他温和的说,“我现在人在东淄,小雪和阿南也在这里,我在这里的事还有和你见过的事都不要告诉他们。之前给他们的信他们也收到了,他们目前不会担心我。现在麻烦的是小雪惹的祸。你替我好好看住她,解决完和二皇子的交易,你马上着人送他们俩回大胤,在这里不如在大胤,他们不安全。”
老江应诺,“我明白,那大小姐,妳要怎么办?”总不能继续躲在东淄吧。
“不用管我,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记住——”文文俯身,严肃地盯着老江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回去的时候,绝对不能向任何人提及我的事,一定要在东淄大乱之前送他们走,知道了吗?”
“......是。”老江身子颤了颤,心提到嗓子眼上,一下子瘫坐在地,腿又软了。
文文收回严厉的目光,静默不语,转身离开;很快,她的身影重归云雾,那层层的薄雾再次遮掩了她,任谁也拨不开她的面纱。
半愣半失神的老江,好一会儿才从地上起来,心有余悸地折回回家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