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和是天子近臣，平素为王瑞这样的封疆大吏所不齿。此时此刻，王瑞也并不认为自己到了非要低头的地步，把心一横，决定不理会贾某。让叶名天代写封奏折，将从玉州沿江而下开始写起，到围困石头城，再到进军江南，将自己所有的功劳都写出来。顺带着，再申一下冤屈，将被人排挤，被人调查的事情都申辩一番。
叶名天考虑了一下，觉得此是不宜太过表功，也不宜提遭人构陷之事，理应装作不知，就起草了篇奏折。开头基本上是格式:臣王瑞昧死以闻。接着便按王瑞的意思写了征战的过程，但却并不居功，指出：这是孙浩无德的结果，百姓都希望晋军早日到来。功劳归于天子与朝臣:皆因天子圣德，贤人在朝，上下同命，故而能成此大功。至于王瑞本人，则少提功劳，多写过错:乘势而起，致有微功，其间多有蹉跌，甚有愧于明主。最后，对遗失六合图的情况，做了一番检讨，称驾驭下不力，防备有失，不胜惶恐。
叶名天写完，让王瑞看，王瑞不由一阵不满，道：“写得什么玩艺，钱先生道汝胜其十倍，我对先生也寄予厚望，先生怎么能够写出这样的奏折。伐吴之役，我们整整准备了十多年，其间的艰辛老鼻子去了。先生乃是吴人，该不会对我有所不满吧？那六合图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天子圣旨也不是太在意，只是想让王某回京而已。我用得着向人道歉吗？跟着我有那么多将士，我如果没有功劳，他们更不会有功劳，也就得不到封赏，岂不是让人寒心吗？就给我直接写，老子还不信了。”
王瑞一路走来，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停地心中翻腾，也憋了一肚子火。此刻一下子爆发出来。
叶名天并不慌张，道：“将军息怒，虽然我在吴国为官，但祖上是实实在在的中原人，一直盼望着能够天下一统，将军所为之事，叶某求之不得，怎会有丝毫的不满？将军之功，天人共睹，可为什么连下两旨让将军进京，是因为天子身边有佞臣，天子对将军已经起了疑心；将军若自夸，反而使天子更添疑虑。将军之职，出于天子，天子可授于将军，也可夺去，将军不可不慎。将军越谦卑，反而越使天子难忘将军之功。”
“这事整得，憋死我了，真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王瑞有点心乱，挥手道：“信你一次吧，就此上报吧。”取了印盖上，命人快马送入京。
京城，侍中府，寒夜，此夜无白月，唯有蓝月一轮出现在天际。与数月前相比，蓝月已经显得小了许多，径长约短了一半。
府内客厅却显得热气腾腾，丝竹之声不绝。此时宴会已经到了尾声，主位的人挥了挥手，助兴的人都退下，贾和的子侄也退了下去，坐中只有三个人。一个人是此间的主人贾和，却是侧坐相陪，主位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生得凤目隆准，举止皆有法度。另一个人，赫然便是李公子。
贾和道：“殿下，天不遂人意，长公主本意灭吴国之后，携不世之功，主掌大局。然后可以求太后作主，让天子下定决心，立殿下为储君，谁知石头城会莫名其妙地倒了。”贾和说完，以右手抓了抓自己的左手中指，他的中指从前年开始，两年来一直莫名其妙地会发痒，一旦想事情的时候就不由自己地搔上一搔。
“历来多是父子相传，只有在国势艰难的时候才会考虑兄终弟及，现在天下太平，我看是不会了，”那年轻人显得云淡风轻，“岳父费心了。”
“呜~，我当时为什么不随她进城，也好过现在难受。”李公子眼泪啪啪地掉下来，“王瑞老儿，我与他没完。”
“李威，前一段时间派出调查的人都回来了，通往石头城的地道也排查过了，那地道不是王瑞派人挖的，下面还有地下河，应该是天然的水道，石头城沉没之事虽奇，却与王瑞关系不大，并据调查，王瑞也是深受其害，当夜他的战船都损失过半，这些都不是人力可及的。只能说，天意如此。”
李公子本名李威，劝他的人就是齐王司马悠，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弟弟。贾和的女儿嫁于齐王为妻。当今天子的膝下仅一子，已经十岁，却连孝经都通不了，智力堪忧，所以长公主和贾和都想让天子立齐王为诸君。天子开始不表态，有一日，天子为其子评述世事，其子两眼一片迷茫，天子说东他对西，天子大怒，道：“江山不予汝。”于是长公主趁机劝天子立司马悠，天子似有意，但始终在犹豫。此次伐吴，长公主请樱，天子很轻易就答应了，似乎有意将这份功劳给长公主。谁知世事难料，伐吴基本上已经成功，但长公主却不明不白地没了。
“当初母亲本来可以不进城的，进城的会是王瑞，母亲算是代他死了。”李威缠个没完。
齐王知道劝他不住，只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王瑞此时只怕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不知朝廷要如何处置他，”贾和道，“只要我们稍微假以辞色，估计会投向我们。王瑞平时不大参与朝政，只是一门心思地想伐吴，现在伐吴功成，倒是可以记他个首功。”
“此计甚好，”齐王道，“不过这王瑞据说不太会来事，很少买别人的账，也不受收买。我估计天子见了他，也不会为了什么六合图册的事情特别怪罪于他。”
“那就再逼他一下，让他感觉绝望，然后殿下再温言安慰他，他必定视殿下为救星。这样，他就会靠近我们了。”
“逼迫他的事我来，我做最后一次，其后我就原谅这老家伙了。”李威叫道，本夜他喝了不少酒，刚才又哭过，说话时两眼仍然通红。
奏折寄出去后，王瑞忐忑了三天。这天，大地都还在睡梦中。白月依然不见，蓝月还挂在天边，依然呈满月状，静谧中带着一丝诡异，月的周围呈现巨大的光晕。蓝光有时盛，有时弱，不停地变幻。叶名天告诉王瑞，根据历史经验，此夜的蓝月是最后一次出现，过了今夜，就要再等十几年。想起去年岁末于玉州起兵，当时已是隆冬，玉州的时空下，不觉得寒冷，四周都是蒸腾的热气。现在正是深秋，北方的夜，已有彻骨的寒气。
突然，听到响箭之声，嗖地划破天际，应该是布置在远处的暗哨发出的。远处小树林处，群鸦飞起，咶咶地叫个不停。在军中，如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有人劫营。刁斗敲击声响彻四周，一声声都如敲击在心上。
“布阵，”王瑞大声地喝道。王瑞心道：“难道朝廷真得要对我动手了？难道真的是兔死狗烹，这他娘的也太心急了吧，天子不象这样的人啊？”
这一路上，王瑞为了防止盗贼骚扰，不断地操练一个阵形。这个阵形是王瑞自创的，以防御为主，王瑞也没打算攻击。这个阵形，王瑞很通俗地命名为刺猬阵。阵法启动，就如同一只刺猬，每一个兵士都是刺猬身上的一根刺，所有的兵士又构成一个战斗整体，可分可聚，让攻击的人无处下嘴。
接着，从官道上过来一队人马，黑压压一片，在蓝月映照下，如起伏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涌过来。从人数上来讲，绝对要超过王瑞带来的队伍，前锋有上千人，都骑着马，刀已出鞘，扬在空中，闪着点点的蓝光。王瑞心中叫一声苦，王瑞属下都是步兵，如果以骑兵冲击，只怕难以抵挡。一时间，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什么人？”有校尉大声问道，“来此何事？”
有人道：“齐王殿下奉天子诏，特率羽林军，来收罪臣王瑞。”王瑞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正是李公子在说话。
王瑞心中一懔，命人喝道：“天色未明，不辨服色，请离一箭之地驻扎。待天明方可奉诏。”
王瑞传完令，一脸惨然，对叶名天道：“没想到事会如此。我王瑞纵使无功，也不至于有罪吧，如果天子觉得我有罪，派一使即可，王某定会束手就擒，何必兴师动众？”
那边听闻，有人大声吆喝道：“王将军猝然临之而不惊，逢夜袭而不动如山，名将不过如此，齐王甚为钦佩。各位羽林郎，齐王有令，骑兵下马，步兵原地坐下，以待天明。天亮后，齐王将派人与将军接洽，如有冤屈，可代将军上奏。”
王瑞松了一口气，不禁对齐王有些感激，看来齐王只是奉命行事，并且还对王瑞抱有同情，愿意代王瑞说话，也许可以通过齐王，向天子表达自己的忠贞。
忽然，高台上值夜的兵士感到脚下的高台开始晃动起来，比他当初在船的桅杆上值夜时晃动得还要厉害。终于，咔擦一声，支撑高台的柱子从中折断，这个兵士一个倒栽葱，头朝下摔了下去。王瑞大惊，猛扑过去，身后的护卫也紧紧跟上。扶起来时，这个兵士的头已经歪到了一边，竟然是折断了脖颈。有人高喊：“守卫中箭了，中箭了。”
这时，所有人都感到了，大地在振动。有仰头看的，会发现蓝月开始剧烈地旋转起来，就如半空中吊着的一个陀螺。每个人都似陷入了漩涡，直接的影响是：对阵的两队人马如同喝醉酒了似的，身体左右晃动，有人直接跪坐于地。持弓箭的兵士都有了一层幻觉，似乎对面的箭正在射过来，已经听见了破空声，听见了弓弦响过后的余音。
“放箭!放箭！”有人高声喊着，刺猬阵外侧的兵士，一阵弓弦响，已经放出了第一枝箭。本来，齐王的军队都在一箭地开外，本来是射不住的。但战马却起了骚动，当前的一匹马径直冲了过来。霎时，连人带马被射了无数箭，都来不及嘶鸣，倒伏于地。这匹马倒下，后边的马相继冲出，又有数匹马倒下。
天中的蓝月忽然消失了，大地霎时变得一片昏暗，只远方的天际有一线微光，这微光并没使夜空明亮一些，反而使夜空更为暗沉。蓝月离开了，蓝月离开时，仿佛抽空了天地，两边的队伍仿佛突然之间都变成了瞎子，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在战斗。
齐王传令让战马停下，却哪里停得下来，如水泄洪一般，战马奔腾成一片。李威步兵统领的身份，混在后面的步兵之中。此夜根本没休息，心中在反复设计如果恐吓王瑞，如何使他向自己认错。后来见齐王直接传令驻扎，心下不喜，觉得此趟可能白来了，黎明前是最冷的，只觉得冻得如同猴子一般，似乎还听见了王瑞的嘲笑声。忽然发现前面的马队向前冲去了，不由心中一阵狂喜：“原来殿下是迷惑那老小子，太好了。就他们的两千人，还够骑兵冲一回吗？”
黎明前的夜色中正是最黑暗的时候，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听着战马奔腾的声音，李威豪情充溢，抽出剑来，大叫道：“冲啊，让王瑞那老家伙尝尝厉害。”于是步兵跟着骑兵，一起往前冲。
齐王骑着一匹马，走在在队伍的最后边，他没想过与王瑞的军队接战，有指令就让人传达下去。此刻他所有的命令都已经不管用，他大声地呼喊，就如一个人在野地上的呼喊一样，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而没有人回应。他想跑到前边去阻止，就马背上抽了一鞭子，谁知这牲口直接受惊了，朝人群中蹿了出去。他拼命拉缰绳，那马根本不听使唤，也不知撞倒了多少己方的兵丁。忽然，听见金风响动，他侧身躲闪，结果这一箭，正中马首，那匹马忽地一跳，人立而起，将他摔了下来。接着，有无数双脚，从他的身上踩了过去。
混战之间，天光已经放亮。王瑞站在一个小土包上向下看，到处都是倒毙的羽林卫官兵，到处都有乱窜的马匹，只是马上已经没有骑士。羽林卫都是良家子充任，家中都是有权势的存在，如果不是与王瑞冲突，只怕一辈子都不会上战场。这些人的装备如此精良，人数也比王瑞的兵多，马匹都是膘肥体壮，可谁知，竟然耐不住一次冲击。
余下的羽林卫官兵，乱轰轰地跑来跑去。王瑞的刺猬阵已经全面展开，向前推进了数箭之地。王瑞下令停止追击，放剩下的官兵回去。前面有数人抬着一个人，王瑞派人上前问，原来抬的人就是齐王殿下。王瑞有心将齐王殿下留下，那几人却将剑横在脖颈之处，说如果不能救治殿下，有死而已。王瑞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没多久，羽林军的人都走掉了，连受伤的、倒掉的都一并带走了。路边草都结了寒霜，高大的白杨叶在风中一片片凋零。王瑞不由忧从中来，发出一声浩叹。
叶名天站到他的身边，道：“将军，齐王此来，似乎没有为难大人的意思，可为何有了如此大的杀伤？”
“失控了，”王瑞一滴泪流下来，“我说当时是上天在指挥，有人相信我吗？”
“这些人是不是因为那封奏折带来的？”叶名天也有些自责，“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叶某害了大人。”
“不，也许我命该有此数，叶先生怎么能够误我。是我指挥不了自己的军队，与叶先生何干？这一切都是天意。王瑞之功，是上天给的，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上天不眷顾，无论如何也是成功不了的。我的兵不够多，可为什么能在江南如入无人之境？如果有江南诸城能够并力围困于我，只怕数万人马都不得北归。现在天意已去，我都指挥不了自己的军队，我下了数道命令，不让攻击，结果还杀了那么多的人。天子岂能容我，纵使以前有功，能够将功折罪吗？”
王瑞解开铠甲，缠在身上的是一个包裹，递给叶名天，道：“这里有一张是六合图的原图，其他几张是复制，先生妥善保存好。有人想要整我的事，要六合图只是个幌子。这六合图我仔细看过，应该不只是地图那么简单，其中应该有大力量，我是无由得窥门径，先生可好好看看。趁现在天子还没有派人来，你带上子弟先走，我派人护送你走。希望先生能够到我老家去一趟，帮我照顾好我的后人，估计官兵后脚也会到，先生将他们带出去。”
事已至此，叶名天不再多言，将图收起来，贴身放好。接着，王瑞写了一封信，让叶名天贴身放好。遂后，安排了十余名忠勇之士护送叶名天与子弟离开，本是王瑞亲自挑选的奇士，都是文武兼备之士。
王瑞让人绑了自己，就在原地等待。
这时，天边飘过来一片烟尘，朝廷的大队人马滚滚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