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天子司马颜觉得自己的头大了不少,简直是平地起惊雷,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娄子。齐王被踩得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王瑞已经被押入天牢,他想不通王瑞平定江南,为什么会回来。他已经当了差不多半年的甩手掌柜,大小事情都委给了齐王,齐王表现得也令他满意。忽然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由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产生了怀疑,纷至沓来的思绪如乱麻般缠绕起来。
羽林郎的家属在宫门痛哭,要求严惩王瑞,其中的悲楚使闻者落泪,天子也不能免,甚至都打算给他们一个交待。可没有多久,又有人上折子,为王瑞鸣冤:王瑞没有攻击羽林卫的意思,羽林卫在没有得到天子授权的情况下,擅自到王瑞那里耀武扬威,又擅自对王瑞军发动了攻击。羽林卫去了五千多人,王瑞只有三千人,无论是装备还是人员结构,王瑞的军队都不占优,羽林卫竟然还败得一塌糊涂,只能说,羽林卫咎由自取。王瑞无罪,罪在羽林卫。天子的心思又有些转,觉得这些话也没错。
天子看着他的肱骨大臣,这些人也都是大眼瞪小眼,看样子他们的头也小不了。御前会议不知开了有多少次,也提了不少的解决办法,始终定不下来。
朝中主张赦免王瑞的代表人物是中书令章华,主张除掉王瑞的主要人物是待中贾和。侍中和中书令都是三品官,但贾和还兼着一个公爵,相当于二品,实际权势,是贾和要高一些的。但由于互不统属,章华在心理上并不处于弱势。章华负责的是规章制度,替天子代言;贾和负责的是百官升迁和考核,为天子把关;两人都是位高权重。
两人这些年一直在顶牛,基本上章华赞成的贾和就要反对,贾和反对的章华就要赞成。从章华的角度看,贾和不甚读书,却因为是天子近臣而得居高位,本来就是名实不符。而贾和看来,章华出身寒门,有什么资格与自己争短长。
章华历来认为自己是秉持公心,如果贾和的主张是正确的,他也会赞成。但在章华的眼中,贾和从来都和正确不搭界,总是这件事也苟且那件事也苟且,这件事不合规那件事也不合规。贾和觉得章华找茬的时候太多,天下事如果都按规矩来,那就是不合规矩,事事都绝对那就是没有绝对。一句话:应该有并且必须有例外,否则非乱起来不可。
两人争得最多的立储问题。章华以为父子相承,天下之大道,乃万世不易之至理。贾和以为大晋立国尚浅,才十多年的历程,如果想要长治久安,就得有长君坐阵,也就是,齐王得为储君。其实皇子也不算小了,已经十五岁。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皇子镇不住天下。
贾和对事情的经过已经了解清楚了,确认只是场意外,请陛下放出王瑞,引为己用,但最终说出来的却是:严惩。原因是:章华先说了要放的,他就偏要反对。对贾和来说,放王瑞显然更难一些,羽林卫背后的各路神仙势力都不小,齐王这边也不好交待。难做,还不讨好,就没有必要去做。反对一件事情最容易,说句话就行了。
两人背后都有一群人在支撑,僵持不下。司马颜挥退诸人,回到宫中。很意外的,皇后让人提过来一个食盒,还打开就已经香气扑鼻。原来是一份小炒白鹿肉,一份腌制好的猴头菇,外加一碗粟米粥。这是皇后亲自下厨做给天子的。自从就皇帝位后,每日食不厌精,烩不厌细,反而闹得没胃口。他最有兴趣的,却是粟米粥。他当皇帝之后,多有内宠,与皇后渐有隔阂。皇后常给他脸色看,这粟米粥,好多年没喝了。皇帝的饮食牵涉到天家的体面,他也不会主动要求别人去做。用调羹轻轻搅着,不由感慨了一番,那白鹿肉和猴头姑都是难得的东西,更难得的是皇后亲自做出,与御厨的千篇一律不同,皇后做得别有滋味。
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刚同皇后初婚的时光,也记起了当时经常会奏的的一支曲子:“林有灌木,野有白鹿。谁可怀思,有女如玉。”似乎真得听见这支曲子了,宫廷的歌者正和节而歌。天子抬起头来,见到一张笑语莹莹的脸。皇后已经是三十许人,眼角已经有岁月的刻痕,但今日看来,却有不一样的见风致。
皇后身后跟着皇子,他唯一的儿子。他儿子出生那天,他被刺客在背后刺了一刀。皇帝自幼便熟读易经,曾经自己算过,这个儿子差不多算是个灾星。这个儿子十分不讨他喜欢。谁知被一刀后,变得虚火旺盛,旦旦不休,却难得结实,最终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存活了下来。这几年,天子很少见皇子,见了也是经常训斥。他将天子的权力分了很大一部分给齐王,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身体,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真得喜欢这个弟弟,觉得这江山是他的,也是弟弟的。齐王这次带兵攻击王瑞军,自己反被马践踏,使他想不到齐王竟然会犯哪些低级的错误,不由有些微词。皇后这次来,应该是听到了什么。
皇子显得很拘谨,话不太敢说,但明显对皇帝很是依恋,站在皇帝身边久久不愿意离去,还会用手给他按一按酸了的肩膀。原先天子见了他这呆头鹅的样子,会训斥一番的,但今日不同,忽然有了家的感觉:“这几年都是主齐王代为主政,齐王权势日重,将来我这皇儿怎么办?能够过得好吗,他是如此地招人怜惜。这天下毕竟是我的。现在天下太平,外无强敌,在治理天下有什么难的?是不是可以让我儿试一试呢?”
有些事情没放在心中是一回事,一放到心中,便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妾身当年有孕,当时陛下还没有临朝称制,有人在扬州造反,有人在朝中与陛下为难,更有些人穷凶极恶。我见过的刺杀,就有三次,没有见到的,或者未来及发动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次。妾在家中一日数惊,见到数梢晃动,见到月影云影,都会担惊受怕。每次心一动,都能感到胎儿在腹中扭动,一次扭动比一次厉害。甚至有一次,妾身都昏倒了,然后此儿未足月就生了下来。正因为如此,皇儿才比一般人胆子小一些。可是,他也很懂事,无论什么事,都要征得我的同意才会去做,从来也不惹我生气。”
天子慈爱地抚抚皇儿的头,皇儿露出腼腆的笑容,然后给父亲请了个安。天子回忆当年的凶险,也是心有余悸。背上的那道伤疤,似乎又被挑开了口子,火辣辣地疼。
“吾儿甚孝,只要安排他做的事情都可以做出来,太大的成绩可能做不出来,守成应该可以吧?我们就这一个儿子,我们不对他好谁对他好。”皇后继续说道。
天子静静地坐着,没有表态,只是暗暗地捏了捏拳头。
章华之所以强烈要求立皇子为太子,除了传统,还有一个憋在心中的理由是:他对齐王十分不满,作为中书令,该发挥的作用很少能发挥出来,齐王每事都要指指点点,让人心塞得很。齐王与当今天子不同,当今天子,明显有些早衰,虽然才三十多岁,头发早早就白了;齐王的精力远逾常人,天子委托他看奏折,他能够看到深夜,第二天照样龙马精神。章华与之辨论,还不一定能辨得过。这令熟读历代规章典藏的章华很受伤。
天子感兴趣的事情不多,不感兴趣的事情太多。凡是天子感兴趣的东西,往往都不是什么大事,还喜欢纠着细枝末节缠来缠去。有时候,章华甚至会想:如果齐王为天子,该会有所不同吧?也只是想一想,就念一声虚妄,强迫自己不再往深处想。
这天,天子收到了章华的折子,章华叙述了一件奇事:市井中有人说书,特别会讲故事,大故事套着无数个小故事,小故事中还有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听书的人雍塞道路,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然后就将故事四处传播。
天子很喜欢这些能带来享乐的东西,宫中有人唱曲,也有弹琴、击筑、弄缶,也有人讲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说整一套书的,却是一个也没有。章华是个很聪明的人,天子喜欢什么,他一清二楚。但他平时从来不刻意地以某物去讨好天子。
章华想将这个说书人引见给天子,说是天子辛劳,听之可以解乏。难得章华有心,天子就答应见一见这个说书先生。
说书人有四十多岁年级,一脸的沉静,一口的河内口音。天子大喜,因为天子祖上就出自河内郡,再一聊,与天子祖上所在地,不到百里。就觉得更近了,天子不由将身下的席子往往前挪一挪,与说书人聊起来河内的风土人情,说书人的嘴里出来的东西就是那么有趣,说起河内郡的美食、吃法以及滋味,让人如临其境,齿颊留香。天子的神情,说书人看在眼里,觉人心中暗道:“天子关心的事情,与乡间的富家翁,也差别不大。”
说书人拿着一把扇子,在桌案上轻轻一磕,就开始说书,书的名字叫作《征南英雄传》,从王瑞从玉州造船开始说起,沿江一路征战,到收服江南各郡的故事。故事极尽铺排之能事,说尽了一路上的艰辛,说尽了胜利的辉煌。王瑞军手下的战将,在说书的嘴里,都具有特殊的能力,有的能呼风唤雨,有的可撒豆成兵。故事里的人物活灵活现,有过愤怒,也会忧伤,更有为君尽节的满腔豪情。一个个如在目前。天子只是从折子看到过这些人名,全没把这些人名看作是人。书到了一个节点,说书人略微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准备接着往下说。天子突然问道:“你和王瑞很熟?”
说书人连忙拜倒,道:“臣曾在王将军军中任职,于一个月前遭遇袭击,为了活命,王将军将我等疏散。臣于市中,见市井百姓很关心伐孙浩的战事,对王瑞将军也很是景仰,遂将征江南之事编成故事,以为丐食之用,谁知百姓错爱,每日听书人如山如海,竟得上达天听,臣何其有幸,又何其惶恐。”
“你的本名叫什么?”
“臣叶名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天子在宣室中亲自召见了王瑞,也就是天子的住所。王瑞已经在天牢中关了一个多月,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他,饮食上倒是没有人与他为难,还算过得去。王瑞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家人,如果被定为谋逆,整个家族都面临着灭顶之灾。王瑞并不太相信叶名天,但也无人可用,跟随自己来京的,大多粗陋不文,难以托大事。这几天还在寻思:如果钱先生来就好了。又想:不知叶名天有没有见到自己的家人,按日子来算,也该到了。
王瑞沐浴更衣见了天子,躬身而进,然后伏地大哭,老泪纵横。天子也不禁恻然,伸手去扶王瑞,早有宦官上前将王瑞搀扶起来。王瑞道:“老臣此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代陛下伐吴,完成江山一统的心愿。心事已了,无论生死,都不在臣的考虑之内。陛下如要臣死,臣死而无怨。”
天子摆摆手道:“你死而无怨,我的怨就大了。我听说京城有童谣:‘坐大船,坐大船,坐着大船到江南,坐完大船不给钱,不给钱来谁撑船。’——好一堆的大船啊。我还听说,伐吴时,每一个胜利的消息,京城都会有人在大道侧张贴,有人念给百姓听。愚民们不识字,以口耳相传,将你王瑞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民间祭祀时有立王瑞神位者,差不多将你当祖宗一样供着了。”
童谣之事,可大可小,如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就是大事。汉末的权臣董卓,把持朝纲,当朝皇帝,说废就废,当朝大臣,说杀就杀,可谓凶名赫赫。直到京中传出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童谣编得极其浅陋,就是将董卓二字拆了,然后咒他死。这个童谣传出后不久,董卓真得被人杀了。董卓被杀与童谣之间,关系其实不大,但架不住很多人会往那方面去想,似乎童谣里边包含着不测的天机。
当官的都很怕童谣扯到自己身上,但在面对政敌时,又特别爱拿童谣说事。天子考察民情,也会不由自主地拿童谣来参考。
王瑞连连叩头,道:“臣惶恐,这些事,臣都不知情。”
天子叫过一个宦官,道:“传旨,齐王伤养好后,返回齐国,京城内兼着的差事,都交了吧;贾和?贾侍中转任车骑将军吧,替朕好好地管一管天下兵马;羽林郎家属,凡是在宫前哭泣的,均予申斥,当兵就会流血,一个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车骑将军是武职,品级上比侍中要高,但重要程度上,远不如侍中。大晋不设丞相,侍中的职权相当于丞相,但品级上又不如丞相。贾和在任侍中时还被封了鲁国公,其行权的有效性,离真正的丞相已经相差不大了。
这些诏命,会有专门人员按规则写好后,让天子过目。
“还有,原玉州刺史王瑞无罪,加封辅国将军,万户侯。有功必赏,以使天下知我朝廷法度。”
内史提醒天子:“齐天殿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先让他过一下目?”
“以后诏书就不要过齐王了,直接发。”天子道,“以后大臣们上的折子,由中书副属后,直接给朕,就不给齐王了。”
随后看了王瑞一眼道:“寡人坐船会给钱的,会给很多钱。”
齐王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太复杂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就面临着无比复杂的局面。自己是皇帝的亲弟弟,皇帝一直待自己很好。有人想推自己做储君,皇帝也是对自己表过态的,他相信皇帝的表态是真诚的,平素交给自己的差事,也是按照储君的标准给的,虽然没有明定,其实已经是了。天子让齐王代为执政,每一份奏折,齐王都可以看到,除非他不愿意看。那日王瑞来京后,让叶名天代写的奏折,现在还压在齐王这里。王瑞思前想后,叶名天斟酌半天,其实都表错了情,天子根本没看到。
在京城,他是有名的贤王,上下交口称赞,可忽然之间,齐王发现自己变得一无是处了。一眨眼间,弹劾自己的折子不知多了多少。虽然还在病中,但不妨碍有人偷偷过来传递消息。这些齐王都不在乎,齐王在乎的是“之国”二字:“回齐国?我司马悠难道是普通番王吗,还得之国吗?”
齐王正在病中,那日被无数只脚踩过,肋骨都碎了好几根,吐血数升,脸上甚至留下了鞋印,身上到处都是淤青。一连数日,吃饭只能吃些汤汤水水的流食,稍微硬一点的东西都会有撕扯般的剧痛。
齐王披衣坐在塌上,膝上摊着一副地图,如果王瑞在场,一定认得,这是六合图的“东”字号。一边看,一边赞道:“此图绘制精妙,甚至怀疑不是凡间应有之物,连东山这样的,小山,都标出了高度,有此图在手,有敌来袭,当可来去自如。”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两眼夺夺有异光,正是吕枫。
“这六合图怎么只有三张?王瑞的奏折中说他还有一张,也就是说,只有四张,另外两张也不知在哪里了?”
“只拿到三张,当时有些仓促,来不及查找。”吕枫有些心虚,但还是很迅速地答道。他暗暗藏了一张,就是“南”字号,他觉得与那张图分外亲近,自从有了那张图,他自己的目力和听力,都提高了数倍。
吕枫觉得,齐王似乎对他的话不是太相信,补充说道:“也可能是藏在别的地方,我没发现。也许从地道里取出来时就不完整,连石头城这么大的城说没就没了,何况几张图?”
齐王只是随口问问,他至今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无法出来。那日被踩踏的时候,这张“东”字地图就在身上藏着。那日带军去迎王瑞,齐王觉得这是自己这一生做的最愚蠢的决定,而这张地图放在身上,他觉得是最英明的决定。如果没有这张地图,估计自己已经不在了。自己受伤期间,能够感到丝丝缕缕的热流自地图中涌出,不断地滋养着五脏六腑,自己伤得虽重,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痊愈着。断掉的肋骨,十天就完全长好了,浑身上下的不适,也在十天内完全消失。御医刚刚来看过,发现齐王脸色红润,不由啧啧称奇,顺便拍了一下齐王的马屁,说:“普通的伤筋动骨,差不多要半年才能长好;这种内外伤都有的,如果是普通人,只怕是需要一辈子去疗伤。殿下果然是天潢贵胄,体质果然与凡尘之人不同。据我估计,殿下顶多半年,也就没大碍了。”
御医的话还是保守了,其实齐王已经完全好了,之所以还躺在床上,是还没有想明白,该如何面对皇兄,该如何化解当前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