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高四的冬天成了硬邦邦的寒。小飞拼命让自己沉下来,不要做那些天上掉馅饼的傻梦。她的世界就是三点一线这么简单明了,如果想要走出,唯有靠自己。
小飞做许多数学题,午休趴在桌上,常常一觉醒来,脸上印满了奇怪的花纹。她不去看安染,不看她明亮的眼睛和光鲜的额,也不想看到自己此刻生活得多么苍白。“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也没有。”
等到再开学,安染忽然给了小飞一条木刻的项链,安染说,是莫奈送给小飞的。
项链刻的是太阳的形状,火焰间还落着灰尘。
她们便又好了,安染还总是同小飞说起莫奈。还让他们通信。每个礼拜六下午,小飞会趴在课桌上安安静静地写信,她用洁白的稿纸,写铅笔字。因为她总是会涂改许多次。写信的时间空气里总有一股干燥的木头味,天气渐暖,整间教室静静的。小飞只能听见铅笔刷刷地飞舞或是徘徊。她一度以为自己写的是落着厚厚的雪的林间坡地,白茫茫的雪地上散着青黄的松针,还有着小动物走过丢下的浅窝,菊花般亮着。突然间她就看到莫奈了。但也就是那么一瞬,她稍微一顿他就消散了。她却还在风落云散中莫名感到了莫奈。
莫奈只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小飞的每一封信他都会认真地看,无奈太忙,疏于回复,请她谅解。又说安染其实是很善心的孩子,只是脾气有些倔,也希望小飞能真正走近她。
小飞心里又生出摇摇摆摆的希翼,但是这次要收敛许多。她很少表露,只是在每周一次的信中,说起自己渐入佳境的学业,说安染越来越好看,但是模考考得不理想,有些郁郁寡欢,说春天来了,学校后面的水田又生动起来。
四月里的一天,安染告诉小飞,莫奈要去南方,会短暂地经过这个小镇,在火车站,停车一分。
那时油菜花开得很欢,大片大片弥漫在学校的后窗外。小飞听到这个消息,她看了一节课的油菜花。有一列喷着灰白烟的老火车从花间驶过。
到了那天,两个姑娘逃了课去火车站。没有票,但是安染知道有堵可以翻的矮墙。翻墙的瞬间小飞想起高考结束那晚,她看着安染麻利地爬上去,坐在墙头上,伸出一只手去拉她。小飞说:“那天也是这样。”“哪天?”安染问,她仍没有想起来。
她已经彻底忘记曾经认识我。小飞想。不过没关系,她同样喜欢这样清清白白的当下。
往下跳的时候,小飞的裤边挂到了树枝上,被撕烂了,露出一小截膝盖。她沮丧地捏着自己的裤边,苦恼一会儿见了莫奈该如何是好。安染扭头看见她尴尬的样子,笑笑说:“至于吗?”
她们在火车站疯狂地来回奔跑,但是没有莫奈说的580次列车。她们一个窗口连着一个窗口张望,而每一个窗口都像是夜深时对面大楼的窗户一样,一个一个暗了下去。小飞问安染究竟是不是580,安染大声地说是,她的长发飘到了小飞的眼睛里。十点一刻,站台空了。这是太小的站台,很多车来来往往,都不会作停留,一分钟也没有。
她们失落地走来走去,有列车员过来询问,她们慌乱地避开了。小飞穿着新鞋子,脚磨破了。她看见安染眼神里的茫然,她觉得此刻安染的眼睛就是一面镜子,同样反射出自己的无措。
又有一趟列车经过,没有停。小飞数了数,一共是二十二节。好长啊,她想。这会不会是驶向莫奈的车,或者驶向梦境的车。
“莫奈——”安染忽然朝着隆隆而去的列车大声地喊。
“莫奈——我是小飞——”
列车员又来了,她们被轰了出去。
很快便要高考了。安染带回了莫奈和许卓的祝福。他们邀请她们暑假里去上海玩。小飞心里满满的,在那可怕的两天之后,还等待着那样一大片喜乐延绵的时光,这让她心甘情愿。
小飞对于高四的记忆就停留在那充满憧憬的一瞬。接下来,如何高考,如何估分,如何查分,又如何收到上海A大的录取通知书,她都不能很好地回忆。她站在疾驶的地铁上,从玻璃中看见自己空白的脸,头发从两侧垂下来,她变得瘦,变得不像那个踮起脚尖眺望火车的女孩。不知道安染如今怎样了,是不是仍然穿红。寒假里的聚会,没人说起她,小飞也没问。就在小飞对于高四终止记忆之后,安染也消失了。随着渐渐消失的,还有许卓,莫奈,还有那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许诺。
小飞一直淡定的性格,在高四毕业的夏天被煽动得不能自控。她常常跑去安染回家的那条小路,期待能够遇见她。她好像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躁动、自厌、忧郁、无所事事,突然站起来走动,又突然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傍晚的时候,小飞会一直蹲在马路牙子上,一面等安染一面数蚂蚁,或者看几个老爷爷下围棋。天边的云一直是血样的颜色,蝉声长鸣,这一切都让小飞感到厌倦。她恨自己的生活。她仍在继续给莫奈写信,她在信里写:不知道为何,安染消失了。但我仍然期待有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就像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遇见安染后的第二个夏天,小飞家对面的夫妇终于不再争吵。有时候,小飞能听见女人责骂孩子的声音。那个男人似乎消失了。小飞想,原来消失很轻易,血缘关系都可以解散,更何况是自己这点微薄的友谊。
她带着压抑的情绪来到上海。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却又不像是想象中的样子。有时候走在路上,她会怀疑这就是上海,是她心向往之的梦境。周围不过是寻常的街、树、人群。同家乡一样的日出日落,百姓生活。没有柔和的色调,没有雾朦胧人朦胧的旷远之意,小飞依旧生活得平淡。有一次,她在公车上看见两个人吵起来,忽然就失神了好久。她原先从没有想过,在这个城市,还会有人争吵,会有人哭泣,会有人落寞。
她在书店看见莫奈的新书出版预告,还有一场声势浩大的签售会。小飞站在莫奈的巨幅照片前,她总觉得安染就在她背后,无数次地,小飞扭过头。然而没有。
直到现在,小飞也说不清,对于安染她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有时候,小飞觉得自己就像拉磨的毛驴,安染在她头前方拴了根胡萝卜,她就一直走啊走,走啊走,期待某天真能拥有这根胡萝卜。但结果胡萝卜是假的,她却在这骗局中磨好了磨。
八月五日,上海书城,莫奈第一次办签售会。
小飞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莫奈,她带了他的书前往,那书已经很旧,是安染见过的那本。她还带了她写给他的信,一个夏天居然可以写出来这么多的信。小飞一封接一封地烧了。把纸灰放在一个小瓶子里,打算送给莫奈。她还想跟莫奈说说安染的故事。说说安染是怎样地热爱他,说说那一年,有两个女孩是怎样跑去火车站找他,怎样呼喊,又怎样狼狈地被人轰出去。
现场里多是手捧新书的小女生,她们带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穿着精致的连身裙。小飞想起自己的那条被树枝挂烂了的裤子。她耐心地等着。
到了莫奈面前,小飞把书递过去。
莫奈:“嗯,看了很久吧?”
小飞:“嗯。”
小飞:“你认识安染吗?”
莫奈:“什么?”
图书大厦的落地玻璃开始反射出落日的光。小飞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种明媚的刺痛:“没事,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