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住过院子很大的地方。
说大也就约莫两百坪吧,但入手时还真花了不少钱。那是在战后不久,举国都很贫穷的时候,换新圆[1]的时代虽已结束,但父亲要供四个小孩上学,似乎也已无余裕请园丁。
院子只有在正月新年时才像个院子,其他时间都呈现着杂草中稍可窥见茂盛松树与石灯笼的状态。
那是公司宿舍,所以访客很多。父亲命我们拔草。
“是。”
我们含糊回应。日本的战败,也为我家带来微妙的后遗症。父亲虽然依旧耀武扬威,但声音已不如军舰进行曲及英勇的大本营发表[2]时那么有力。或许营养状态也欠佳。我们在内心深处多少觉得“民主主义的时代已经来临了”,所以本该回答“是!”结果却变成嘴里嚼着饭,含糊敷衍地回答“是”。
当然我们没去拔草。
用明天要考试云云当借口,四个小孩谁也没动手。
唯有母亲,戴着大大的遮阳帽,从储藏室翻出满是霉味的工作裤,自己去拔草。看到她被蚊蚋叮咬后的红肿,虽然暗自同情,但我还是很少帮忙。当时我要打工,要看所有的美国电影,热衷排球,所以舍不得把时间花在拔草上。
为人父母者,总会想出智慧的点子。
当四个小孩要求增加零用钱时,父亲声称去拔草就给钱。金额不多,大约工人的三分之一,但是做得愈多零用钱就愈多。
“如何,要做吗?”
“是!”
这次的回答显然有精神多了。四人争先恐后开始拔草。拔了一次之后,会有一周至十天都轮不到。但实际做过一次,才发觉这差事相当辛苦。最麻烦的是事后痒得要命。被蚊蚋叮咬会留下痕迹,做一次就怕了。偏又舍不得那笔钱。
这时,我从朋友那里辗转听到一个说法。据说美国的药品中,有一种除草剂。于是我立刻去买。
用好几倍的水稀释后一浇,据说只有杂草会枯萎。但是,上面用英文特别注明,如果在十二小时或一定时间之内下雨,就会失去效用,所以必须注意。
那种药相当昂贵,但起码低于打工的工资。虽然这样会少赚一点,但至少不用被蚊虫叮咬,轻松多了。我买了之后,充分注意气象预报后才会喷洒那种药。
没想到,那一次不到两小时,忽然天气转阴下起大雷雨。
药石罔效,草一根也没枯。
我再试一次。
草的确半日工夫便无精打采,枯萎在地,但只死了一半,精神好的又活过来了。
杂草还在,父亲精心栽培的松叶牡丹倒死光了。
“好好一个女孩子家尽想着投机取巧。如果抱着这种心思,你将来可没好果子吃喔!”
挨骂了。
对小孩来说,院子大实在没啥好处。要去大门拿早报,却一头撞上不知几时结成的大蜘蛛网。我睡眼惺忪,因此没看见闪着白光的蜘蛛网。黏答答的白丝缠在头发上,很难弄掉也很恶心。
我愈想愈不舒服,巴不得搬去没院子的住处。可一旦住进公寓,却不时想念起院子。住进水泥房子后再也没见过蜘蛛结网。
蜘蛛也有个性。
有的蜘蛛会耗费漫长的时间,精心绘图般编织漂亮的蜘蛛网。
也有的蜘蛛虽然体型巨大,不知是太懒还是欠缺美感,像牵电线似的在空中拉出两三条蛛丝,然后沿着那条线,左歪右扭,仿佛用钢笔试写般随意拉几条线连接,织出偷工减料的蛛网。
也有像我一样的呢,我看了不禁暗想。
看到精心编织的蜘蛛网,会很感动。
屁股挂着白丝的蜘蛛,吊在空中等待。大概是连些许微风也要利用,只见它晃动身子,用自己的体重当坠子,开始荡秋千。大幅摆荡下,飞到事先看准角度的枝头,便一根一根搭起基础工程。这项工程耗费的耐心惊人,看了之后,我再也不忍破坏蜘蛛网。
至今偶尔发现蜘蛛网,我都会自找乐子换成某人:这个是我呢;这个网子织得很结实,一定是像泽地久枝[3]女士一样规规矩矩的蜘蛛吧?
我曾在架子角落,发现一个邮票大小的小蜘蛛网。
在这种地方结网,能捕到什么猎物呢?天意自有安排,还真有肉眼难辨的小飞虫落网。
大概已是十年前吧,偶然得见庙会。
闻着久违的烤章鱼气味,我正一边打量捞金鱼的摊子一边漫步之际,在与鳞次栉比的摊子相隔甚远之处,发现一个小摊位。
那是卖小孩玩的塑料戒指及发饰的摊子。有一个五十几岁、头裹布巾的大婶兀然端坐。我心想小时候曾经很想要这种东西,正伸手碰触,结果那个女人说:
“帮我顾一下好吗?”
她的身体微微哆嗦。
她似乎是叫我在她去厕所时帮她看着摊子。于是我当了短短三分钟的摊商。一个客人也没上门。望着小小的蜘蛛网,我想起当时的困惑与尴尬。
注释
[1]1946年二次大战结束后,日本因应通货膨胀实施金融紧急措施发行新纸币(新圆)。
[2]太平洋战争期间,身为大本营的日本陆军部及海军部官方发表的战况消息。
[3]泽地久枝,1930—,报导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