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汉子陈大树,蹲过号子,额头上有两道八字形刀疤,紫褐色,有人说像两把利剑,寒光毕露,威武!有人说丑的怕人,鬼神都躲着。他年已五十,口袋没有沙沙响的钞子。人见都说他这辈子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出狱没几天,奇缘就不期而至……
第一节给叔叔戴朵花儿
陈宝村位于大清河北岸,一面靠山一面临水,交通闭塞,村里村外很少人来人往,这给陈宝村平添几分宁静与安谧,还有几分神秘。
陈大树回到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过来,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从外星来的。
他头发花白,皱纹左一道右一道、深一道浅一道像蚯蚓一样爬满老脸;又像画家随意涂鸦,满脸如干枯的藤条乱匝,看不出哪一块是老皮,哪一块是灰污。额头上两道刀疤似乎当年清创时未清洗干净,现在长成青紫色疤痕。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使,瞅一样东西目光总要停留一会儿,似乎才能辨清物体。反应也好像迟钝,见一个老熟人,只知握手,忘了称谓。唯独腰板挺直,身上一块块结结实实,有棱有角的肌肉轮廓,从单薄的衣服里凸现出来,走路也还利索,比他五十岁实际年龄好像还年轻些,约摸是他长期动胳膊动腿干重活的馈赠。
“回来啦。老兄一去二十多年,一直没见面,临走时下巴还是毛茸茸的小伙子。”村里老人还认出他来。
“真是岁月不饶人。”
“他是谁?”儿童们牵着他们爸爸妈妈的手问。
“是我们村里人,他在村子时我只有你这么大。”一般都是爸爸回答孩子的提问,妈妈差不多都是从外村嫁过来的,不了解村情。
“哎呀呀,回来也不给个信,不然我们去接你。”这是陈大树姐姐陈桂花的声音。她从邻村赶来,老远就嚷着,一路小跑到她弟弟跟前接过他手中的提包。
陈大树跟姐姐到了自己的家里,虽然离家二十多年,再没有踏过这门槛,但屋里还保持整洁,几件破烂家具也还原样摆得周周正正。姐姐就住在邻村,房子她一直看护着,过几天就来清扫一番,好像弟弟没走远,就一直住在家里。屋顶漏了,外墙塌了,她也立即请人修缮。
陈桂花就这一个弟弟,父母在世时都向她反复交代:弟弟全靠她了,等弟弟出狱后给他相门亲,成个家,老有着落。父母的话是至高无上的,铭刻在心,她相信人倒宅不倒,只要老房子在,元气和灵气就在,弟弟就还会回来,门第香火还会兴旺延续。
村里人越来越多,住在不远的亲戚们也来了,叽叽喳喳,屋里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都向陈大树寒暄,亲亲热热,问这问那,没有一个人歧视这位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人。
陈大树恍如隔世,一切似乎对他都陌生起来。面对来看望的人只是颔首示意,一句话没说,好像得了失语症。
突然一位年龄约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挤到他面前,给他送上刚从外面采集的一束野菊花,痴痴笑着。
陈大树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位女人,但见她穿着大红碎花的衣服,上衣襟微开。腰间胡乱扎着破烂的套裙,蓬松的头发里插着一枝月季花,红红的,花瓣上还挂着几滴要落没落的水珠,看样子是刚采集来的,水珠也是刚洒上的。月季花映衬着一张好俊俏的脸型。好像有点面熟,她是谁?陈大树正在犹疑的时候,这位女人把头上月季花拔下来,冷不丁地插到陈大树脖颈的衣领中,顿时又是另一番景象,在场的人都掩不住嗤嗤笑出声来。
“月月红,规矩点。”陈大树姐姐陈桂花边说边从弟弟脖子上取下月季花.
“月月红?她是月月红?”一直没说话的陈大树开口了,他惊异万分。
“是的。”陈桂花说。
“她是宋如城的女儿?”陈大树又问。
“宋如城是我爹,躺在花岗上,我带你去。”月月红拽着陈大树的胳膊要走。
“月月红,规矩点,不得乱来。”陈桂花放大声音,月月红才不情愿松开手。
陈大树又仔细瞅着月月红的面孔,说道:“的确是月月红,小时候的模样还在。”村里许多事体他都淡忘了,但对月月红的印象还深记在脑子里。
陈大树清楚记得月月红小时候自己就特别喜欢她的那些事儿。
月月红的父亲宋如城长陈大树几岁,他俩小时候就是好朋友,一起放牛,一起下河抓鱼摸虾。陈大树经常在宋如城家玩累了,晚上不归家,钻到宋如城被窝里就睡,这种情况,一直到宋如城结婚,娶了嫂子才停止。
宋如城的女儿月月红从小长得漂亮,天性活泼机灵,生得一头黄头发,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大人唱的歌她一学就会,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好听,人见人爱,大家都叫她月月红,意思是她像月季花一样讨人喜欢。宋如城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提到她就笑。也许陈大树还是单身,对结婚生子的渴望;也许是他与宋如城关系过于密切,爱屋及乌,对宋如城的女儿也格外喜欢,好像月月红就是他自己的女儿,每次他赶集回来总要给她带回一个烧饼或一两块糖果。
人心都是肉长的,懂事的月月红也把陈叔叔看作跟自己父母一样亲,只要陈叔叔到她家,她就会人来疯,骑在陈叔叔脖子上玩,还把自己乱针缝制的小花帽戴在陈叔叔头上,一边戴,一边说:“陈叔叔真好看,陈叔叔不要着凉感冒。”
宋如城说:“你这样喜欢陈叔叔,等长大了,有钱了,给陈叔叔做几件好衣服才是真的。”
月月红说:“我长大了,一定给陈叔叔买个皮袄。”陈大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不由在月月红小脸蛋上亲了亲,赞道:“好懂事的孩子。”
春三四月,月月红家的小院子,金银花开,白的似银,黄的似金,缀满一条条翠绿的蓬蓬松松的枝叶,像欲飞的小蜻蜓;门外的池塘边,柳树绽出的嫩芽,像玉簪一样镶嵌在袅袅的、垂披而下的柳枝上。月月红真的很懂事,她听说过金银花、柳芽可泡水当茶喝,乡村没有茶叶待客,只要陈大树来串门,月月红也总是采几支金银花或几片柳树嫩芽放到碗里,沏上开水,端给陈叔叔喝。陈大树也总是边喝边说,“这比茶叶水好喝多了,淡淡清香,甘冽爽嗓。”
冬季到了,花木凋零,大风扬起地上枯黄的草叶,又将树枝折断,狠狠地掷在地上。整个天空灰蒙蒙的,气候干冷。不管你在屋里还是屋外,干冷都会给那一张张惨白微肿脸上又带上几分青紫。
这是饥荒年月又是人祸年月,人的生命在这时候犹显得脆弱不堪,如在荒坡中瑟瑟抖动的衰草,一阵风来就把它吹得不知去向。你的熟人,你的朋友,你的亲属,刚才还同你拉拉家常,道说人间百事,瞬间就倒地撒手人寰。
一天,陈大树跟着宋如城到城里卖咸菜,小小年纪的月月红也要跟着他们上城。
大人们上城是没办法啊!卖点咸菜,得两个钱,补家里用,买点盐、针头线脑之类。他们没有吃的,只吃放点秕糠的青菜,不抵饱,走起路来,双腿发软,再带上月月红进城,不是更累赘吗?宋如城拒绝带女儿去。
但月月红缠着要去。虽然她和大人们一样只吃青菜,好几天没有一粒米下肚,但她童心未改,对城市有种莫名的渴望,早就听大人说城里很美,有宽阔的街道,有好看的、花花绿绿的让人着迷的商店,还有公园,公园里有调皮的猴子、美丽开屏的孔雀。
“我们上城卖完菜就回来,路太远,不方便。”父亲再三劝说女儿。
“不嘛,我走得动。”月月红揪着父亲的衣角,哭起来。
这时进屋里的陈大树看到这番情景,对宋如城说:“带她去吧,孩子喜欢热闹,让她看看城里风光吧。我带的咸菜不多,就坐我挑子里吧。”
倏忽间,月月红破涕为笑,抱住陈大树的腿,感激满怀地说:“陈叔叔,真好!”
到了城里,咸菜并不好卖,到了中午时分也没卖出几个钱来。他们没带干粮,也无干粮可带。在这食品紧缺的时候,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吃的。
他们三人坐在树下饥肠辘辘。
陈大树和宋如城嚼了几口咸菜顶一点饱,而月月红却咽不下半口又酸又苦涩的咸菜。她刚进城时还是充满神气,两眼如珠子一般明亮,左顾右盼,好像街景看不够似的,而现在目光一下呆滞下来。她坐到地上,两膝弓起,瘦削的腿骨象竹片一样顶着她那破旧单薄的裤子。宋如城知道女儿饿得慌,心疼,沿街敲了几家门,想给女儿要点吃的,开门人见是农村装束的人,嘴一撇又迅速关上门,他一点吃的也没要到。月月红虽然饿得心神慌乱,肚肠象猫抓得一般难受,但这时候她倒真的很懂事,不说一句自己饿的话,怕难为父亲。因为她知道父亲在这人生地疏的地方也没办法给她搞吃的。
大人身体强壮一点,饿一下一时还能抵得住,小孩子身体弱,一顿不能饿,陈大树也跟她的父亲宋如城一样,为月月红饿得没精打采着急。
在他们不远处,一个小男孩站在自家门前抓着一个馒头吃。农村虽然每家缺粮断炊,但城里人还是按月供应粮食。虽限量供应,缺斤少两,城里人也吃不饱,但顿顿还能按时端上碗,不至于饿死。陈大树走到小男孩跟前,想夺过小男孩手中的白面馒头,正要出手,瞬间他又缩回手,这不是抢劫吗?不能做,是犯罪啊!再说也可能吓坏小男孩了。怎样才能让小男孩拱手把馒头送给自己?讲好话,哄他,乞求,都不行,小男孩还不懂事体,又同自己无亲无故,不会理会自己的。不想了,土人还是用土办法吧,他猛的向馒头上“噗噗”吐了两口唾沫,他知道城里大人小孩爱清洁,不吃别人口中的东西,怕得传染病,吐了别人唾沫的馒头肯定会丢的。果然如他所料,小男孩呆呆看着手中沾染别人唾沫的馒头,生气地摔在地上,跑家去了。
陈大树高兴地捡起馒头送给月月红吃。
饿极了的月月红,馒头好像没经过嘴巴,没经过嘴嚼,三下五除二几口直接咽到肚里去。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来软当当,人的生命运转就靠食物中提供的糖、蛋白质、脂肪有机化合物来维持。真神奇!月月红刚才还是像霜打的枝叶,垂着头,吃下馒头后一下像见到阳光和水的植物,勃然挺立。她全身又来了精神,两眼又开始滴溜溜转动起来,不停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景。
陈叔叔好像变戏法一般,就把城里小男孩手中馒头变成自己口中餐,太神奇了。这件事给月月红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多少年都忘记不了。要不是陈叔叔,那次我就会饿死,再回不到村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