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后,月月红脸上再也见不到儿童欢快的笑容了。再也没人抓老鼠,清炖老鼠肉给她吃了,而且好像家里也少了人缘,门庭冷落。村里死了人,再也不用她家的大锅煮粥了,煮粥换了人家。
月月红一天天开始瘦了下来,母亲心里很急,总在她跟前唠叨:“这日子怎么过啊!天上要掉下来一点米就好了。”
千里香有时还向女儿讲起那久远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天上下的雪都变成面粉,家家户户都拿着口袋出去摞面粉,面粉怎么也吃不完。”月月红听得神往,心想,天上真下面粉就好了,我们就不再挨饿了。有时她还真的跑到门外,仰望天空,盼望奇迹真的出现。
千里香也知道这些传说都是穷人瞎编起来的,她从来也不相信,说说也只是图个嘴上痛快和奢望。
千里香小时候是大户人家千金闺秀,家里在庐山有别墅,她坐过飞机,吃过世面难见的海味,后来国家时局天翻地覆巨变,她的家景一落千丈,荣华富贵如梦幻一样飘散,她长大了也只能屈嫁月月红的爸爸。
她真名叫于妙香,她从小爱清洁爱打扮,如今日子哪怕过得再清苦,她的衣服也要穿得整整齐齐,脸上雪花膏也要捈抹的,站在她的下风,老远就会闻到她脸上散发雪花膏的香味,村里人背后说她臭美,像她这样招风惹柳的,迟早会出事的,但谁也不敢当面嘲弄她,而是美言她,直呼她千里香。
千里香从小吃穿不愁,过惯了好日子,长大了受不了苦。宋如城在世时,对她是百般体贴照顾,捧在手心里怕冻着,含在嘴里怕怕烫着,痛她爱她,是世上找不到瑕疵的好男人。家里重活从不要她伸手,要是有什么好吃的不是给月月红吃就是给她吃。
千里香嫁给宋如城后也没吃多少苦。然而在这饥荒年代就不一样了,人人在劫难逃,千里香饿得成天眼冒花,心发慌,特别宋如城一死,天好像一下塌下来,日子更难熬,千里香似乎预感死神已开始向她们逼近。
千里香害怕极了,她吃不了苦力,又无任何挣得一口饭吃的技能。她唯一的优势长得出众俊俏,年芳三十,苦日子使她面色不再如鲜花一样艳丽,但少妇的气韵还在,身材小巧,皮肤白净,明亮的眼神中还带几分娇嗔几分羞涩可爱。
她每次上自家菜地回来,都要路过村头王三猴家。王三猴小千里香十多岁,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前些日子,他在粮站工作的远房叔叔怕他在家挨饿,给他在粮站谋一个炊事员的差事。
大水淹不死蚂蚁,饿饭饿不到粮站。这年头粮站虽没有大鱼大肉,吃粮也受限制,但每天总能吃上一顿米饭。
王三猴从小就不守规矩,劣迹昭彰,犹对女人感兴趣,老少皆宜,翻墙头偷窥女人洗澡是他的拿手好戏。据说他十多岁捡了件花衣服穿上,装作女孩子去城里,大街小巷女厕所、浴池全被他光顾一遍。如今十七八岁,平时也没饿着,青春激扬,总对女人有非分之想。
一次,王三猴从粮站回来撞见手里拎着竹篮,从地里回来的千里香,他欲火难熬,心想,千里香死了丈夫,是小寡妇,没有牵挂,同她七搭八搭也不会有人找自己的麻烦。
“于大姐,进来坐一会。”他亲可可的说。
千里香没搭理王三猴,饿得要死不活的,哪有心思同他唠嗑。
王三猴并没有放弃,后来他每次见到她都向她打招呼示好,一次比一次亲热。一次她回不住,也就上门端个小木凳在门前树下陪王三猴坐一会。
“外面怪热的,不要老在外面晒太阳.”王三猴说着,就把千里香引到屋里。
一进屋,王三猴就送给她一个饭团。
“给我,你吃什么?”千里香问。
“我在粮站,这饭团是我从粮站里带来,专门送给你。”
“专门送给我?”千里香好生奇怪,自己同王三猴不沾亲带故,年龄上差一截,平日也很少交往,她压根儿也从没把这毛头小伙子放在眼里,他给我饭团是出于对我们母女两可怜,还是他本来就是一个心地善良,乐善好施的人?千里香想了半天也摸不着头脑,得不出确切答案。不考虑那些了,饭团对自己对女儿太重要了,自己和女儿快一年没吃上一口大米饭了,这是多么让人大开胃口的一块饭团啊!千里香接下饭团,脸上放出光彩。。
饭团的确是王三猴特地为千里香准备的,是他利用当炊事员的便当,瞅人不见,从饭锅里抓上一大把,足足有一碗之多,放在手帕里捋成一团装到布衣口袋里,带出粮站。
打那后,千里香每天拎着竹篮从王三猴家门前过,都能得到一个饭团。
王三猴把每天能偷出个饭团,与千里香有个接触机会当头等大事。
饭团对千里香太有诱惑力了,她每天由被动变主动上门王三猴家,就是想得到一个饭团。她和月月红每天分吃这个饭团,维持和延续她们的生命,村里有不少人都饿死了,但她们一直还活得好好的。
从来没有白吃的筵席。
王三猴只有一个老母亲,母亲病歪歪,成天躺床上不管儿子的事,儿子有什么不规矩的事即使知道,也是装聋卖傻,大气不出一个。
一天,王三猴早早从粮站回来,特地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一番,连床上被单都换成新的。当千里香再来讨饭团时,他不让她走,硬把她拉到里房要她陪他一会儿。她是结过婚的人,凭女人的敏锐直觉她已嗅出王三猴是馋猫子,不怀好意。
原来他对我还有这个想法?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啊!
“从年龄上说,我是你的姐姐,是你的嫂子。”千里香淡淡的说了这一句。
“我不在乎年龄上的差异,只要我喜欢,就是我的心上人。”王三猴涎着脸,两眼色迷迷的。
起初几日,千里香到王三猴家讨饭团都是大白天来大白天去,无所顾忌。后天她在不经意间猛然发现有人在自家窗户后面用生冷的疑惑目光盯着她,好像捉摸她的行踪,她才感觉害怕,这事要是在村里传起来,飞短流长,那就坏了。
为避人耳目,还是谨慎而行,小心为妙。再到王三猴家讨饭团,她改成晚上,天黑人静之时。每次去她都四下张望,仔细瞧瞧确信四周无人,没有那可怕的生冷的令人讨厌的目光,她才悄悄溜进王三猴家。
而王三猴就不一样了,他是天马行空,我行我素的人,对一切都抱着无所畏惧的态度,只要想得到的事,就没有不敢干的。怕甚的,我才不在乎呢,谁能把我吃了?他不能接受千里香只能晚上相约的特定安排,他什么时候需要,千里香就得来,不能半点迟疑和含糊。千里香说,自己是女人,女人的名誉比男人更重要,她依然坚持只是晚上进门。
“我不管什么名誉不名誉,如果你白天不能来,我就主动进你的门。”王三猴这句话可把千里香吓得半死,但也没办法说服他。王三猴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没有时间概念,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大摇大摆的,如进自家的菜园里一样方便自如。
他每次进门,千里香心都悬着,就怕被人发现,但为了一个饭团她也只好认了。想想王三猴主动上门,总比自己主动上他门好多了,就是不好名声传出去,就说自己是被迫的,只会让人同情,骂王三猴年纪轻轻的欺负人家孤女寡母的。
他一定看我爸爸没了,家里没有人打过他,才这般撒野,欺负我们家。我们家也没惹你,干嘛打我妈妈?想到这里她由害怕变成愤怒,抓起桌上鸡毛掸子,站到床前搭板上,“啪啪”直打王三猴的屁股。王三猴见是月月红根本不在乎,再说鸡毛掸子打在身上一点不疼,如在挠痒。
过了一会儿,王三猴下床,整好衣服,二话没说,抓住月月红的胳膊,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拧起来往地上狠狠一丢,接着又给月月红一记耳光。月月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千里香一个翻身跳下床,拼尽全身力气推开王三猴,把月月红紧紧地揽在怀里,“孩子小,不懂事,她吃屎,你也吃屎吗?”千里香向王三猴大发脾气。
王三猴一句话没说,只是从鼻子里向月月红哼了一声,走出门外,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月月红还在哭个不停。千里香不住地安慰她:“我的孩子,吓着了吗?不要怕,不要怕。”
月月红边哭边说:“妈,王三猴没打着你吗?”
千里香说:“没有,他是和我闹着玩的。”
月月红说:“妈,你不要骗人,我不信。”
千里香叹了一口气,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妈只能受了。”
月月红说:“妈,王三猴怎么常到我们家来?他再来我和你一起拦他,不让他进门。”
千里香说:“他力气大,我们拦不住,就随他来吧。”
月月红见妈妈这样好说话,不解地问:“妈,你脾气太好,要是我爸爸在,他敢来?”
千里香叹了口气,“孩子,要我怎么说呢?,每次他来都给我们带来饭团。你可知道,我们吃的饭团都是他送来的。”
饭团是他送的?月月红出神地张着两只眼睛,想了半天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给我们家送饭团。
千里香把饭团的事兜出来,目的就是要改变月月红对王三猴的看法,不要以他为敌,要是得罪王三猴,以后他再也不送给我们饭团吃了。
月月红也多少明白母亲的意思,小嘴巴一撅,说:妈,以后我们不再吃他的饭团。”
千里香说:“那我们就会饿死。“
月月红说“饿死也不吃。”
不要看月月红是茹毛未干的小女孩,居然也有一股牛脾气,说不吃饭团就不吃。就在月月红被王三猴打的那天晚上,她妈妈用饭团熬成的稀饭,她就是不吃,这可把她妈妈急坏了,好心劝她:“吃吧,快吃吧,只有吃下,你才能有力气去和小伙伴们玩。”好说歹说月月红依然不接碗。
千里香急得没奈何,只得将黄萝卜切成碎片,煮熟,瞅月月红不见,从饭团熬成的稀饭里舀一点不带米粒的米汤和黄萝卜搅和在一起给月月红吃。
自打那天撞见王三猴在家床上,用身子压着母亲后,月月红一见到王三猴来,她总是撅着嘴,气咻咻地叉开双腿,两条胳膊平伸开,摆成一个“大”字形拦住大门,不让王三猴进门。但她怎么拦得住,王三猴两腿轻轻一拱,就把月月红拱退好几步。王三猴进了门后,就把里房房门一关,月月红被隔离在堂屋里。王三猴每次来,月月红都是使劲拦他,王三猴照样腿一拱,就进屋里了。
虽然月月红每次拦王三猴,是螳臂当车,毫无作用,但她不友好的举动,让王三猴非常生气,几次对千里香抱怨说:‘你的女儿太没家教,没有规矩。”
千里香也总是说:“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有不到地方,不要放在心上。”
王三猴并不是这样想,他说:“你说得轻松,我每次是高兴而来,扫兴而归。”
“你不是奔着我来的吗?还在乎她?”
“不,屁孩子碍手碍脚,一搅局,我一点情趣都没有了。”
“你就权当没看见她。”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儿,我也不是睁眼瞎子。告诉你,再这样子我没法子进门”.
“迁就迁就吧”
“这些话你还是自己同自己说吧,如果你还想我们还做个露水夫妻,我就希望我的眼睛里再看不到你那屁孩子影儿。”
千里香说:“你叫我把月月红往哪里送?”
“方法多着呢,要么你把月月红赶走,要么还是你一如既往上我那儿,不要专门瞅晚上到我那里,偷偷摸摸的,象做贼似的。只要我在家,白天你也得来陪陪我。”
“白天来,我不是怕闲话吗?”
“怕啥?同别人毫不相干,井水管不了河水,不能怕烫嘴,就不吃热饺子呢。听到鬼叫,就不叫种豆子呢。”
“你不怕我怕,反正大白天我不会进你的门。”
“那好吧,不勉强。不过既然如此,你这里我也不会再来,我那里你也不要再去了,我们就当谁也不认识谁。”王三猴说。
千里香下意识到一旦同王三猴断绝往来,他就不会给自己救命的饭团了,她连忙改口说:“你给我想想主意,我把月月红往哪送?”
“还要问我?要我说就一个字‘丢’!把月月红丢到城里,反正你把她放在跟前,你也没本事养活她,等死呀?”
“把月月红丢了?你怎么想得出来,孩子的爸爸已经走了,我不能再失去孩子。”千里香哭歪歪地说。
“喔!你怕失去月月红孤单。你孤单什么,不还有我吗?”
“孩子毕竟是我亲骨肉啊!她出生后就没有离开我一步。”千里香说到这里,又怕得罪王三猴,连忙补充一句,“不过,你,我也需要。”
“你想两全其美?中国有一句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自己选择吧。”王三猴说着,眼睛直直的生冷地看着千里香。
千里香痛苦极了,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
“考虑好了没有?”王三猴开始摊牌了,“如果我们一旦断绝往来,我不可能再给你送饭团。”
果不出所料,王三猴真的使出狠招,拿出撒手锏,这简直把千里香吓坏了。自己所以能活命下来,饭团起了大用场。月月红虽不愿吃王三猴的饭团,但她吃的萝卜和白菜都是我瞅她不见,里面掺入饭团熬出来一点米汤,如果断了饭团,不仅自己活不下去,女儿也不会活得好好的。她看了看王三猴那阴鸷一样的目光,心中十分厌恶,但外表不敢对他怠慢,僵着他的性子来,只好说:“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再说吧。”
“好!给你一段时间。”
在那饥荒年代,虽然没吃没喝,但当局者对人的品行要求还蛮高的,人人必须一心为公,不得多吃多占,一旦发现偷吃扒拿,一律严惩不贷。日子长了,也许王三猴也担心每天偷饭被人察觉或生疑,他每天带回来的饭团越来越小,千里香和月月红又陷进食不果腹,饥饿不堪之中。
千里香不知个中原因,以为王三猴见自己没及时送走女儿不满,拿此出气,不然饭团为什么会越来越小呢?一旦他哪天不再给饭团,自己和月月红都会饿死。看来王三猴要我丢弃女儿不能不听了。与此女儿跟着我等死,不如把女儿丢到城里,被一个好人家收留,还有活的希望。自己死便罢,不能捆着女儿一道死。
“要是有个好人家收留你就好了,免得跟妈妈遭罪。”千里香多日不讲的话语又突然常挂在嘴边。
一听这话,月月红就低下头,半天不语,心里像针刺一样疼。
“你看妈自己都要死了,怎么养得活你?”千里香知道女儿不答理她,是在生她的气,她慢慢向她解释,“妈是想你活得好好的,不是嫌弃你。”
月月红听急了,说:“妈,不要再说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打那后,千里香也再没敢在女儿跟前唠叨这些话题了。
嘴上不说,但“要是有人家收留女儿就好了”的想法在她心中一点没减少,而且随着一天天日子越来越难熬,她这种想法也就愈发强烈。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真要送走月月红,她又于心不忍,月月红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才满六岁,还不懂事体,要是以往,像这样年龄的孩子还躺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呢。她反反复复考虑,不送走她自己又有什么本事养活她呢?她闷在被筒里,哭了好几夜,烦恼痛苦至极,迟迟下不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