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树把家里生活打理得有板有眼,小日子悠悠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每天没有大鱼大肉,但鸡蛋还是有的,每天早晨陈大树都能从门前水塘里,用推网抓几个小鱼小虾,往锅里一煎,放上油盐酱醋,葱蒜姜末,就是一顿美餐。陈大树还能隔三差五抓一个老鳖回来炖汤给月月红吃。山上杂树中,野地里,山楂野枣刚挂上幼果,从密丛里探出头来,还带有几分羞怯,一旦被陈大树发现他就早不早采摘回来给月月红吃。
月月红胖了,脸色红润了,长得又像一枝花儿在村里艳艳的开放。
又过些时日,月月红的身体出现了奇妙的变化,走起路来,没有以前利索,有点懒散迟缓,喜欢吃酸食。村里几个眼尖的妇女从月月红微挺的小腹中,猜定月月红有孕了。
陈大树也怀疑月月红怀孕,找了村里土中医切脉,土中医手指刚一碰上月月红手腕寸关部位,就笑嘻嘻对陈大树说,“恭喜你呀!”
陈大树问:“怎么说?”
土中医说,“月月红脉如盘中走珠,滑脉。”
“滑脉?”
“滑脉,就是喜脉,月月红有喜了。”
喜讯在村里一下成特大号外,大家提前祝贺陈大树老年得子。陈大树感觉马上要做爸爸了,心里比啥时候都高兴,成天乐滋滋的,见女人就问:“怀孕真要十个月吗?”见男人就递香烟。
要想胎儿发育好,孕期营养保健很重要。陈大树想尽办法给月月红搞好的吃,原先只是早晨拿着推网在水塘边推几个小鱼小虾,现在他也学会用鱼竿钓鱼了,晚上在池塘边拨开水草,放上几杆鱼竿,第二天一早收杆总有收获,有时还会遇到条把活蹦乱跳的一两斤重的黑鱼上钩。
孕妇不能生气,为了调适月月红的心情,他一句重话都不敢在月月红跟前说。哪怕偶遇不愉快的事情,他也憋在心里,不会在月月红跟前摆脸。为月月红高兴,他成天装作笑呵呵的,时不时在她跟前哼一段小曲,让月月红跟着他一起快乐。
经医药系统的正规的治疗,加上心理疏导以及优适的家庭环境氛围,月月红的身体恢复一天一个样,思维能力与常人没有差别,富有理性,村里没有任何人再把她看成女疯子。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世界真奇妙,许多事情叫人捉摸不透,随着月月红的思维正常,新的问题又悄然而至,她的表情开始沉稳而矜持,举止也较真起来,什么事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天月月红问陈大树:“我该怎么称呼你,是叫叔叔,还是直呼你大树?”
“当然直呼大树了,我们关系是平等的。”陈大树应付她一句。
“那好,从现在开始我喊你大树。”
“喊大树,最亲切。”
“你额头上怎么有两道疤?‘
“那是耕田时被不听话的老牛牛角捣的。”
“你右眼怎么瞎啦?”
“那也是被牛角捣的。”
“好险啊,牛那么大劲,你怎么挺得住?”
“哈哈,也算我命大。”
月月红在病中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清晰,稀里糊涂。即使有些蒙眬的记忆,也是浮光掠影,残缺不全的,陈大树怎样把她从王三猴手中抢救过来,接到家成婚;她怎样把陈大树眼睛砸伤,一切一切她几乎完全没有印象。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越是不知道的东西越想知道,这是人的本性使然,特别对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事件,巨大的生活转折要问个来龙去脉也是人之常情。月月红又怎么能超脱?
一次月月红见陈大树没有给自己满意的回答,居然放下饭碗不吃饭了,弄得陈大树紧张一阵,他想如果再不明明白白回答月月红的提问,说不定又成她心里的一块疙瘩,对她身体恢复不利。
“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成一家子?”月月红话题越来越触及到生活的现实。
“我俩好嘛,不就成一家人了吗?”陈大树对她的提问不再躲躲闪闪。
“你同隔壁的王老太不也好吗,怎么不成一家人?”
“我同她与你不一样,我们是两口子。”陈大树笑着说。
“为什么我们成夫妻?”
“上帝安排的。”
“上帝什么都管吗?”
“古人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喜欢你,我们不就走到一起了吗?”陈大树不敢把他是如何同情她,关心她,把她从王三猴那里解救出来接到自己家里的事儿,一五一十全盘告诉她,怕她精神再次受到刺激伤害。
“喜欢,就要在一起?”月月红又问。
“怎么,你不喜欢我吗?”陈大树问,
“喜欢,喜欢。”月月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过了一会,她又问,“我是什么时候见到你的?我记得你不一直坐牢吗?怎么出狱后同我在一起?”
月月红问得太多,陈大树觉得回答她的问话越来越困难棘手,生怕闪失。他突然想起来,何必句句由我来回答,千里香总比自己了解女儿,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有谱。
“还有什么想问的你就去问问你妈妈吧?”陈大树对她说。
月月红也在想,陈大树一定有些话不好启口,那就不为难他了,他提醒我去问我母亲,对!母亲一定知道我许许多多事情。了解自己是怎样同大树走到一起太重要了!爱来自于了解,了解得越多,找到爱的地方越多,爱才有依附,爱才会深沉。
月月红本来就是自主意识极强的人,她不愿意闭着眼睛稀里糊涂过日子,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缺点是一旦理想与现实发生纠结,她付出的代价可能比一般常人更大更惨重。
其实千里香头脑要比陈大树简单得多,行事风格凭自己的直觉,好感情用事,有话藏不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的直性子,与人谈话全然不顾对方的心情。
当月月红问母亲她是怎么与陈大树成一家子时,千里香就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全倒出来。
“那时,你被王三猴打得没有人样,要不是陈大树救了你,你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我隐隐约约记得王三猴打我,我为什么在王三猴家里,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他为什么打我”月月红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
“同王三猴的事情不说了,一句话说不清。”千里香有意回避她的问话,继续说,“你的胳膊被王三猴打断了,是陈大树带着你到乡卫生院打上石膏才治好的。”
“唉!人生的大苦大难为什么都被我遇到?”月月红一脸茫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陈大树对你好,你从小他就喜欢你,我也就看重这一点,为你有个依靠,就同大树的姐姐陈桂花商量把你嫁给大树。”
“对我好,就要嫁给他,为什么啊?”
“不嫁给他,你能白呆在他家吗?”千里香虽觉得月月红现在病好了,再同陈大树在一起的确是有点屈,但月月红没有陈大树的呵护,说不定还会旧病复发。今天月月红身体恢复这么好来之不易,全是陈大树的功劳,现在应该格外珍惜月月红有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不能再让她这山望那山高了。
“对我好,就要嫁给他?”月月红依然闪着疑惑的目光。
“人家把你放在家里,供你吃,供你喝,保护你,还花钱给你治病?凭什么?要不是他,你还不知病成什么样子。”
月月红没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再要说什么,母亲一定会不高兴的,不过她的心里还在犯嘀咕:“对我好就要嫁给他?就要和他上床,这是为什么啊?”她翻来覆去老是这么想。
月月红的疑问倒并不是出于对陈大树有什么不满,她不是不知好歹,麻木不仁,过河拆桥,不知感恩,而是随着她的思维清楚,她也不能不考虑自己嫁给自己小时候天天喊叔叔的人是否合适,感恩就要做他老婆吗?她近乎到了钻牛角尖的程度。
陈大树的姐姐陈桂花得知月月红怀孕的消息,比自己当年怀孕生子还兴奋舒畅。她对弟弟真是无私的,贴心贴肝,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拿来补养弟媳的身体。她一次又一次对弟弟叮嘱要想生个胖小子就要保好胎,要弟媳少串门,少活动。
马上弟弟就有后了,自己娘家的门楼光鲜起来了,陈桂花很欣慰。但天公不作美,好事难成双。陈桂华曾最担心的事情也露出了苗头。
月月红现在不像病刚好那阵,有话就说,没话也想找话说,豁达开朗。现在不一样了,话少得可怜,成天不见她说一句话,总在想心事。要说话也是翻来覆去地问“我为什么同大树成一家人”之类的话语。这是不是一种不祥之兆呢?是不是她并不甘心嫁给自己弟弟的信号呢?这都是她病好了,头脑清楚了,正常了,才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恨只恨当初我就对弟弟三番五次说不要太下功夫治月月红的病,以免后患,他不听,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如果月月红后悔,执意不愿与弟弟维持婚姻关系,把肚子里孩子流掉,弟弟又有何法子?辛辛苦苦,诚心实意为月月红,最后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就糟透了。
越想越后怕,陈桂花不得不对弟弟再三提醒:“当心!不要治疗了,你不看到月月红老是问,为什么要嫁给你,她不是随便说的呀!话中有话啊!她要是对你一百个满意绝不会把这些话老挂在嘴上”。
陈大树说:“管她什么想法我不管,能把她病治好我能不治吗?”
陈桂花冲了弟弟一句:“还是一根筋!”一气之下离开了弟弟,好几天都不与弟弟照面。不过弟弟也没主动找姐姐,他也不想听到姐姐老在自己跟前说些消沉泄气的话。
陈桂花并不甘休,同弟弟说不到一起,就直接找月月红说。月月红既然露出了苗头,就要想办法把这苗头拔掉,小脓包不挤掉会酿大祸。
陈桂花心想,大凡见异思迁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现有的丈夫不满意。我必须让月月红明白我弟弟为她付出怎样的代价,怎样对她千般好,万般爱。让她从骨子里对我弟弟十二分满意,不会做出昧良心的事。
“月月红,你与大树相处这些日子,你觉得他怎样?”陈桂花与月月红谈心时,试探性地问。
“他是大好人,从我记事起,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嫁给我弟弟不后悔吧?”
“我还没仔细考虑这些事,我只想问问我为什么嫁给他?”
“要问这些嘛,我是最熟悉不过了。”
月月红一下提起精神,两个耳朵似乎都竖起来,急想听陈桂花一一道来。
“我告诉你,你同我弟弟配对,是天造地设,前八百年,天上王母娘娘早安排好的。”
“我怎么感觉不到啊?”
“要不是前生有缘,怎么会轮到她来救你。”
“什么情况啊?”
月月红的追问,陈桂花觉得倒是好事,正可以把月月红遇到的苦难以及大树怎样挺身而出解救她的事儿全说出来,让月月红从心里感激我弟弟的大恩大德,加深对我弟弟的深厚感情,心悦诚服,才不会对我弟弟见异思迁。
“你知道不知道你嫁给我弟弟以前是什么样子吗?”
月月红一声不吭,静静地听陈桂花讲述。
“你那时,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说胡话,做糊涂事,晚上出去了就不知道回家,这给许多没人性没道德的男子钻了空子,趁没人处糟蹋了你,你好多次是穿着被人撕破裤子跑回来。”
“这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月月红低下头,脸颊发红滚烫,神色中流露羞涩和愤怒。
“就是看上你的男人也没有一个真心对你好,就是把你接家去,过不了两天就把你打跑出来,就像一件穿破了旧衣服说甩就甩,更没有一个人想为你治病。”
“这些都是真的吗?”月月红苦不堪言,“唉!我怎么这样遭罪作孽,要是死掉就好了。”
“这怪不得你,只怪世道太坏。”陈桂花继续说,“你妈妈看你成天漂泊在外,有家不知回,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谁都想欺负你,安全没保证,只要你一在外,她的心儿就悬着,提心吊胆。她跟我一样是上了岁数的女人家,身体大不如前,顾不上你。她只好把你放到王三猴那里,你妈妈本来也想把全部的希望放在王三猴身上,要他好好关照你,结果怎样呢,是人都知道王三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四乡八邻出了名的坏仔,他除了给你一口吃的,对你什么也不负责任,在他眼里除了你能陪他上床,就是想你为他生孩子。”
月月红咬着牙说:“妈妈也同我讲过,我的胳膊断了就是他打的。王三猴不是人,我恨死他!。迟早他在路上被车撞死。”
陈桂花又说:“要是发现你被别的男人欺负糟蹋,王三猴不但不同情你,可怜你,找人家算账,为你出出气,反而不问青红皂白,把你一捶,往死里打,好像错全在你身上。他算什么男人?”
“这些事,我好像有点影子。王三猴是恶魔!”月月红气得眼睛似乎都要冒血。
“不过你也算报了仇,该出的气大树都给你出了,一天王三猴用棍子抽打你,被我弟弟撞上了,一怒之下,夺下棍子,把他推个仰巴跤,虎口夺羊,把你接到自己家里,还带你到乡卫生院看伤,被王三猴打断的胳膊用石膏固定,不然你这条胳膊今天还能活动自如吗?”
“后面的事情我知道。”月月红感激涕零地说,“多亏了大树。”
陈桂花见月月红的思路顺着自己的话声走,心里一阵乐,不过她外表还装作与月月红身同感受,哭腔哭调地说:“是的,你真的好可怜,比什么人遭受的苦难都多。想到这里我们都为你伤心流泪。”
在陈桂花的一一介绍中,月月红的眼前出现一幕幕凄惨的景象:她在野外拣脏东西往嘴里吃;她顶着狂风,冒着大雨跌落在沟壑旁;她夜晚在外,有恶男尾追她,追上她像饿狼一样撕扯她的衣裤;在街面上许多顽童耍弄她,把她当玩杂耍的猴子;在王三猴家里,王三猴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掼倒在地,脚踩着她的头,用木棍没头没脸打她……
“我怎么这样倒霉?老天爷太不公道!”月月红由怨气变成怒气。
“不过苦人也有苦人的福气,你遇到我弟弟福气不就来了吗?”陈桂花霍然间头猛的抬起来,眼睛里放出让人为之一振的光亮,“我弟弟把你捧在手心怕冻着,含到嘴里怕烫着,你走遍天下到哪里能找到他这样真心爱你,惜乎你,一切都想着你的好男人?”
“真幸亏遇到大树。”月月红说。
“大树为了你,把快成亲的女人白杉都舍弃了;他为了地里有个好收成,让你过上好日子,成天没日没夜在地里锄草、上肥、浇水,腰都累弯了。”
“这我也知道。”
“他为了你,家里好吃的东西,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全让你吃,见你吃比他自己吃还香。”
“这我有体会。”
“他为了早日治好你的病,四处求医拜佛。”
“这我也晓得。”
“他为了保护你,为了给你报仇雪恨,豁出命了,找你恨的人,伤害过你的人一一算账,给你出了一口气。”
“这我全知道,让我感动。”
“好了,太多了,不说了,只要你知道大树真心实意对你好就够了,我说这些话,只是让你明白,月下老人没看错眼,这根红线牵对了,你就寻遍天下男人也不会找到我弟弟那样热心肠对你。”
月月红默不吱声。
“你同我弟弟好生过日子,把孩子生下来后,身边有儿女转,我弟弟又会累,吃穿不愁,家里重活不让你伸手,什么烦恼的事儿不要你操心,他全顶着,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的福气连神仙都会羡慕呢。”
“大树真好,我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他?”
陈桂花说:“你能给我弟弟生个孩子就是最好的报答,我父母生前盼来盼去,就希望我弟弟结婚生子,你了却了我父母的心愿,我父母在阴间地府都会感谢你的。”
“你弟弟也想孩子吗?”月月红问。
“这还用说,他都五十多岁人,大半辈子过去了,有了孩子也是给他这一生一个很好的安慰啊。”
“我明白。”
“明白就好。”陈桂花见月月红不再追问“我为什么嫁给大树”这类话,先前紧绷的神经也由此一下舒缓开了,自己的话全对上了月月红的胃口,隐藏在她与大树间可能存在的婚姻危机由此彻底冰消瓦解了。
其实陈桂花看到的也仅是表面现象,她跟月月红的母亲一样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以为把月月红以前的苦水、惨状全倒出来,月月红就越会珍惜今日与大树在一起过着来之不易安贫乐道的生活,越会依恋大树。但许多事态发展并不是按照常规熟理出牌,她们也许永远没有意识到她们的话恰恰埋下了祸根,虽然让月月红加深对陈大树的感情,但也让月月红真切了解到自己过去一段失去正常人尊严,受尽屈辱的历史,让她的心灵受到了第二次创伤。不要看她不再追问什么,表现从没有的沉默,但她心里就像大江大河在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翻滚不停。
月月红自问:为什么世道这样险恶,那些恶魔乘我之危,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我在困难的时候,需要人帮助,却没人扶我一把,只当看客?为什么我不争气,要得那种病,留给自己的将永远是痛,是眼泪,是羞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