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雄图的话在路书海心上又加一道疤痕,也让他难得的一丝兴奋化为乌有。
路书海没有回去宿舍,而是下到矿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路书海发现自己迷上了这里。当他有不顺畅的时候,他便来到矿坑下面,看着那些奴隶像蛆虫一样在肮脏的泥浆里摸爬滚打。而后他便会发现,所有的烦恼、痛苦在这些面前都不值一提。
跟盲爷谈过之后,奴隶们的戾气收敛了很多,守卫人也没有再像以前那么暴躁。而后的几天,路数海每每在井下值班巡逻,守卫人盯着奴隶,而他盯着这些守卫人。他开始试着把自己新的理念用于实践,逐步改革矿井下的一切,缩短休息时间,增加粮食配给。。。他的改革得到了所有人一致的支持,不管是新的守卫人,旧的守卫人,还是奴隶,每个人都欢呼雀跃。
守卫人和奴隶之间的关系也有了极大的缓和,路书海甚至看见有奴隶在休憩的时候主动给李长风捏肩捶背。虽然他看不起这种骨子里的奴颜婢膝,但这仍然是一件积极的事情。
李长风正在悠哉地玩着手机,猛然间看到路书海吓了一跳——万雄图不允许任何人把手机带下来。但路书海不是万雄图,路书海只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件事情。
一切就按路书海的规划顺利向前,直到一天万雄图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万雄图走进办公室的第一句话便质问路书海。
路书海没有回话,万雄图接着像连珠炮一样开火了。
“一个月,我们说好的一个月。你连一个月都等不了了么?”万雄图说着把一份文件甩到路书海面前。
路书海捡起文件,是一周的生产表。这周的产量下降了四分之一,所有人都支持路书海,所以一直瞒着万雄图,但唯独结果是瞒不住的。
“我把他们的工作时间缩短了三分之一,产量只下降了四分之一,这说明他们工作效率提高了,这是好事。”路书海从容回答。
万雄图怒极反笑:“好事是不假。不过现在少的四分之一的缺口,是你想办法补上,还是我来补上?”
“补上?怎么补?”路书海好奇问道。
“既然上周他们每天少干五个小时,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们每天多干五个小时就是了。”万雄图毫不含糊的回答。
“你疯了?我们是神,不是魔鬼!看看你在这里做的事情,跟魔鬼有什么分别?”路书海厉声斥责。
“说起魔鬼,我倒有个新的想法跟你分享一下。”万雄图轻拍着手掌,在办公室里踱着步。
“你知道佛家讲的六道轮回,其中魔道又叫阿修罗道,位于天道跟人道之间,隔开天人两道。你看是不是跟我们很相似?天宫不想耕作,我们便问人间收取香火;天宫不想挖矿,那我们就把它丢给奴隶;天宫不想生产,我们还是把它丢给奴隶。抛开那些纷繁复杂的过程,你仔细看,我们做的就是把天宫的苦难倾泻到世间,再把世间的幸福运回天上。这么看,我们是不是跟魔鬼更相似了?”
万雄图笑着问路书海,而那一刻,路书海看到了真正的魔鬼。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就在阿修罗道,我们本就是魔鬼!”万雄图双手撑在桌子上对着桌子后面的路书海怒吼。“但我站稳我的立场,做天宫的功臣,世人眼中的魔鬼。你呢?你算什么?一个有良心的魔鬼?!”
他算什么?路书海从来没有想过,他只觉得人应该过的幸福,就像在天宫一样。
发泄完的万雄图背靠桌子瘫坐在地上,路书海看不见他的人,只听到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谁的良心又不会痛呢?要怪就怪天宫啊。为什么一定要追求幸福?幸福就那么多,你有别人就没有了嘛;为什么一定要剥离痛苦?人都要忍受一点痛苦的,你不想要就甩给别人吗?不如你一把火把天宫烧了,大家都清净,奴隶们也可以回家了。”万雄图敲着桌子,又哭又笑地絮叨。
路书海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他真的能把天宫一把火烧掉吗?“我们可以试着增加一些人手,如果真的需要这么多的生产压力。”
“然后呢?我在这里三十多年,看着这里从一个几十人的坑洞变成六百多人的深井。人越来越多,天宫要的也越来越多,这里的痛苦也越来越多,欲望从来都没有尽头的。”万雄图爬起来走到酒架前,抓起一瓶烈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回过头用命令的口吻对路书海说:“一天没有签字,我都还是这里的长官。这里听我的号令,也由我负责!”
从来到月亮山的第一刻起,路书海受教授的嘱托,就把万雄图当做自己的敌人。而现在路书海第一次感觉到,万雄图可能并不是他的敌人。他的敌人是比万雄图更抽象,却也更强大的存在。看着万雄图扬长而去,路书海立即写了封邮件到联合会议,备述月亮山的艰难,希望联合会议降低要求。邮件却像是石沉大海一样,迟迟没有回复。
而后的几天,路书海都没有再敢进入矿坑。
路书海重新来到矿坑的时候,矿坑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严苛。奴隶们重新喊起了口号,守卫们也重新挥起了长鞭,一切熟悉却又陌生。
走过李长风身边的时候,路书海问起原来被揍的半死不活的傻小子。傻小子之前被打的奄奄一息,路书海一直倾力照顾,已见好转,只是脑袋有问题,平日都是傻呆呆的猫在泥浆里,动都不动,如今却不见了踪迹。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今天小傻子又被打了一顿,眼见着奄奄一息了,恰好又被万雄图看到,于是便让李长风他们拖出去,正准备扔去山下面桃源村的乱葬岗。李长风他们哪里抬过死人,便叫了两个奴隶来帮忙,结果两人好死不死在电梯里闹腾,连电梯的摄像头都打坏了。
路书海大惊,赶忙带着李长风走进电梯。电梯往上,路书海果然看到打碎的摄像头,只是看上去却是旧茬。路书海也懒得拆穿长风,急着一路追过去,来到中心广场的时候,下山的车早就已经开走了。
回到控制室,万雄图阴沉着脸等在那里,旁边是监控室的守卫人和黑着的监控屏幕。
原来已经赶回办公室的万雄图看到两个奴隶扛着尸体装上汽车,于是又重新返回到这里,恰好碰到冲出去的路书海。只是路书海跑的匆忙,而他又在路书海背后,所以当面错过。万雄图知道路书海要追究死人的事情,于是便干脆等在这里。
“那也是一条人命。”路书海说的时候叹了口气,却也知道木已成舟。从万雄图开始袒露心迹那天起,路书海就很难再把他当成敌人了。
万雄图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感叹。
“你说完了?那我说下我的问题。第一,谁允许奴隶上来地面的?第二,电梯监控坏了多久了,为什么还没恢复?”万雄图直接问路书海,显然是在表达不满。
“长风他们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没有经验。至于监控,也是两个毛手毛脚的不小心搞坏的,我会让他们马上修复的。”路书海认真地回复。
“明天的测试,他们也会轻而易举的通过,然后这些新人就会完全接管这里。至于以后怎么样,就是你的事情了。你好自为之吧!”万雄图一番话讲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第二天的测试,路书海也来到现场。测试没有内容,新的守卫人上岗,带他们的旧守卫人跟在旁边评分。值班而已,日常的枯燥,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发生。但路书海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力。
这样重要的日子并没有让他们兴奋起来,反而比平日里都要倦怠懒散。
路书海盯着李长风看了许久,他的懒散、倦怠、无所谓,路书海尽收眼底。他经历了很多,受了一些打击,有些一些消沉,路书海都明白,但他仍旧希望李长风能打起精神,尤其是现在。路书海看了一眼李长风的师傅,他也在认真的盯着李长风。
路书海认识他,那天他喊守卫人集合,就是他带头用枪顶着路书海的脑袋。路书海从那以后再没有跟守卫人说过一句话,除了石头。
但他现在更担心这些人能不能通过测验。
路书海想了想,信步走到他的身边,站在侧面看着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我叫林风雨。”守卫人头也不抬。
路书海环顾周围,确认他是在跟自己讲话。“嗯。。。怎么样?长风看上去不太兴奋。”
林风雨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了路书海一眼,转而释然。谁会蠢到因为留在这里兴奋?或许只有路书海吧。
“放心吧,走个形式而已。”林风雨把手里的小本子递给路书海:“你看怎么样?不行还可以改。”
前面是一通废话,描述中看不出跟眼前的李长风有半点相似,难为他编的那么辛苦。
结果是优异,跟之前的测试一样。可笑他还拿着这个结果去跟万雄图谈条件,而万雄图居然也没有拆穿他。
路书海开始有些隐隐有些担心。“他们真的可以么?看上去他们状态不太好。”
“在这种地方,状态好的人才是神经病。”林风雨说话的时候看了路书海一眼,路书海知道他在指桑骂槐,却也没有心情理会他。“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放心吧,他们会没事的。”
林风雨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李长风,眼里有些怜悯又有些无可奈何。路书海站在侧面,有那么一瞬间忽而感觉眼前的林风雨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再回过神的时候,林风雨正盯着自己。“这是你第一次跟我们说话吧?印象中你从来都不搭理我们的。”
确实如此。至于原因,每个人都清楚。
路书海无话可说,摊摊手。
“那件事。。。是我兄弟们不对。他们在这里太久了,你知道这里跟天宫不一样。我们一起做过许多事情,许多你可能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他们有时候会分不清事情的轻重,这里跟天宫的规则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这件事是路书海心头的禁忌,一点都不想再提起。如今林风雨主动提起又意欲何为呢?“等你们回到天宫,这件事自然有法律公正定夺!”
林风雨察觉到路书海误会了他的意思。
“你说的对。等到了天宫,该坐牢就去坐牢,该关进精神病院就关进精神病院,该砍头就砍头。法律怎么要求,我们便怎么做。我已经跟弟兄们商量过了:如果叶舒姑娘愿意,我们兄弟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如果她不愿意,也可以把兄弟们的安家费全部给她,当做我们的一点补偿。”
路书海盯着林风雨看了很久,一直盯到这个一贯嚣张的汉子低下骄傲的头颅。“我知道这事跟你无关,如果你真的想帮叶舒,告诉我,是谁干的!”
林风雨略作犹豫,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也是在你这个年龄离开天宫,十几年摸爬滚打活到如今,梦想没有了,信仰没有了,良心也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这几个出生入死的弟兄。我们一起做过许多事情,比这更残酷的,比这更过分的,都有过。不管是对是错,我们就这么背靠背挺过来了,剩下的就是这点江湖气。如果连这点义气都丢了,我都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了。我们是一个整体,你知道是我们做的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路书海也无话可说,愤然转身。
“路长官!”林风雨在身后叫住了他。“你应该听说过从来都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路书海转过身看着他。
“你跟万雄图不是一路人,对不对?”
路书海没有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他不确定万雄图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如今连林风雨是什么样的人也搞不懂了。
“我只是想念天宫了,想念天柱广场的欢声笑语,想念环形海滩的日出日落。。。我可以死,兄弟们也都可以死,只是不要让我们死在这里。”
林风雨的哀求中充满着悲伤,如同绝望深处又荡起一丝希冀,满怀憧憬又不敢尽信。
“你们会把牢底坐穿的,每一个人!”这是路书海的保证。
“谢谢长官!”林风雨努力挺直脊背,站正身姿,向路书海行了个军礼。
路书海还了一礼,把保证变成军人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