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洛多没有在格朗普雷的壁橱里发现骷髅,也没有在他的冰箱里发现可疑的物品,橱柜里也没有什么古怪离奇的东西,除了不少茶叶和几瓶日本米酒外,再没有惹人注意的东西了。不过,他在衣柜的抽屉和洗衣篮里发现许多不成对的袜子,他寻思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能否让他一窥死者的内心世界。难不成格朗普雷有从自助洗衣店里偷袜子的癖好?这些袜子都是他收集的吗?难道他会在满月的时候变成蜈蚣吗?除了这些,屋子里再也没异乎寻常的东西。
但最让比洛多吃惊的还是书架上的那些书,当然,大部分都是日本作家的作品,足足有好几百本,就连作者的名字和书名都充满了异域风情。他随便打开了一位叫山岛的作者写的小说,看到一段这样的描写,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自己的乳房里挤出奶,滴在爱人的茶杯里。比洛多被书中怪异的描写搅得很是不安,便赶紧合上了书,决定过段时间再去了解日本文学,现在还是继续研究上回夜闯格朗普雷住处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纸稿。
他正是这个时候发现了塞格琳的一封信,那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通篇都是叙述性的文体,是三年前写的,那也是瓜德罗普岛的女人第一次给格朗普雷写信,她在信中声称自己是日本诗歌的爱好者,对格朗普雷在一本文学刊物上发表的评述小林一茶俳句的文章大加赞赏,他们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通信的。因为他们志趣相投,两人的关系发展得很快,过了一阵儿,在格朗普雷的提议下,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互相寄诗给对方。他们就是这样相识相熟的,对日本文化的共同爱好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使他们成了朋友。比洛多至少解开了一个谜题。
第一个谜题解决后,比洛多决定再试着写写诗。因为那天是周五,他整个周末都有时间,于是,他决定把自己锁在家里,拉上百叶窗,向那些俳句大师祈祷,虔诚地希望他们能够赐予他写诗的天赋。接下来,他就像那些采珠者一样,一头扎了进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徜徉。
比洛多认为,他先前的俳句缺少的是“不易”的主题,也就是少了对永恒的探索。这天,他琢磨了整整一个晚上,酝酿写一首歌颂黎明壮丽景色的诗,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就完成了。
太阳升起了,
像金色的大气球,
爬上地平线。
比洛多觉得写得还行,里面包含了许多永恒的主题,但怎么看都缺少“流行”的元素,也就是所谓刹那或者世俗的东西。比洛多希望他的俳句能将这两种元素完美地结合起来,这才是优秀的俳句。于是,他又开始琢磨起来,必须想方设法完美地融合这两种矛盾的元素。
太阳升起了,
我把奶酪片,
放在奶油吐司上。
太阳升起了,
如金色肚脐,
悬在空空的肚上。
太阳升起了,
似金色奶酪,
我们一起吃早餐。
这时,比洛多听到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这没什么奇怪的,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一直在埋头创作。他在想,一种事情是否能被另一种事情所解释?诗歌和饿肚子是一回事吗?比洛多暂时没去想这个问题,他去了本地一家名为“东方美味”的日式料理店吃了午饭。
下午晚些的时候,布洛楚夫人到家中做客,还带来了一篮子水果,算是欢迎他的礼物。夫人之前就已经留意到他一下儿就把家安顿好了,还一直提醒他把东西都捎上,千万别落了。比洛多自然不愿意放过了解格朗普雷的任何机会,他把夫人留了下来,在那个漂亮的叶片状的茶几旁招待她喝茶。礼貌地寒暄几句后,比洛多便将话题引到了那位前租客的身上。他回忆了格朗普雷惨死的场景,发表了一番评论,对死者进行了哀悼。比洛多获悉格朗普雷曾在附近的一所大学教文学,尽管他很年轻,但前几年就退休了。布洛楚夫人见比洛多对格朗普雷兴趣浓厚,便透露说这个可怜的人最近几个月行为古怪——几乎没离开过公寓,一遍遍地播放中国音乐唱片,她当时就在想这人可能要崩溃了,还曾偷偷说过他可能会死这类的话。
布洛楚夫人离开后,比洛多一边清洗茶壶,一边想着刚才的话。关于格朗普雷的性格,在很多方面仍然是一团迷雾,他的思想也复杂得很,大部分人都不了解,但比洛多已经看到了曙光。布洛楚夫人先前的谈话给了他一个新的线索:音乐。比洛多暂时还不清楚这个线索是否能让他更多地了解那人,他马上开始在格朗普雷的唱片中翻找起来,很快发现了女房东提到的中国音乐,其实是传统的日本音乐。他随便选了一张,放在唱片机上。忧郁动听的笛声和拨弄琵琶弦的声音从唱片上缓缓流出,美妙的音乐声顿时在房间内响起。比洛多突然来了灵感,拿起手中的笔……
他一遍一遍地放着唱片,一边大口喝着茶,一边写诗,虚无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溜走了。十三弦古筝奏出美妙的弦音,同时伴随三弦琴尖锐的声音,有时是口琴,筚篥发出的声音犹如天籁,女人的哼唱声也叫人如痴如醉。比洛多写诗的时候像是深陷恍惚中,竭力达到一种“侘”(即指跟自然和谐共处的状态下生出的超凡脱俗的美),沉浸于古老的“寂”(朴素、平静、孤独)之美。他想象着自己在深秋时节徜徉在红叶纷飞的皇家山,满山慵懒、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的树木,树叶在瑟瑟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鸟儿即将离别,昆虫最后一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想将这些景色呈现在自己的笔下。
他绞尽脑汁地寻找合适的词继续写着,想趁文字消失之前将其写在纸上,如同用纸做的网捕捉蝴蝶一样。他时常会想到某句自己勉强还算满意的句子,但五分钟后就觉得这句话索然无味了,只得把它扔到废纸篓中。接下来他又会重新写过,在一堆皱巴巴的废纸中来回踱步,偶尔也会休息一下,在那座禅宗风格的小花园的沙地里写写画画,也许还会重新读一遍格朗普雷或者塞格琳写的俳句,他会大声读出来,两人的心有灵犀让他艳羡不已。
他从“东方美味”餐厅叫来了寿司,趁比尔没注意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吃了,然后又继续写了一整晚的诗,地上全是白花花的草稿纸,礼拜天又写了整整一天,光是喝了点日本米酒,然后又折腾了一个晚上,直到弄得自己头昏脑涨,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最后,他的笔从指间滑落,他一头栽倒在蒲团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见的全是栩栩如生的象形文字,还梦见塞格琳解开上衣,从乳房里挤出一点乳汁,滴在他的双唇之间……
周一早上醒来后,他感觉脑袋上的神经像擂鼓一样,不停地悸动着,他一口气吞了四片阿司匹林,洗澡洗了很久,然后在几张侥幸没被撕碎的稿纸中挑选,最后选了一张描写暮光的诗:
太阳落山了,
在阳台上打哈欠,
窗边打呼噜。
这首三行俳句还有点诗歌的味道,比洛多心想,而且跟格朗普雷的诗歌比起来,也不算差得太远。这首诗看起来还成,但还是不够好,他整整齐齐地将这张纸撕成极小的碎片,大手一甩,纸片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不到两个礼拜,他第二次向邮局请假。比洛多在家里泡了热茶,又继续埋头写诗,他决心已下,九头牛也拉不回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邮筒“嘭”地响了一声,把比洛多吓了一大跳,他心里不免有些妒忌,看来找个人取代他的工作并非难事,跟着,他下楼取走了格朗普雷的信,其中两封是广告单,一封是账单,还有一封塞格琳写来的信。
比洛多兴奋得不能自已。这事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从没想过塞格琳在格朗普雷尚未回复她的俳句时居然又寄来了一封信。他颤抖地用裁纸刀打开信封,跟平日里一样,里面只有一张纸:
令你失望了?
忘了这秋日,
友谊还如往常吗?
这首俳句坦诚、直白的风格让比洛多深受刺激,字里行间明显透露出来的焦虑也让他大为惊慌。看来塞格琳习惯了这位笔友的准时,没有收到回信让她忧心忡忡。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担心可能惹他生气了。比洛多想象着她在写信时的忐忑不安,漂亮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塞格琳美丽的容颜会变得憔悴。一想到塞格琳的样子,比洛多不由得心如刀割。他觉得自己必须抓紧时间行动,得赶紧写一封信来安慰她,让灿烂的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比洛多不能再拖拖拉拉了,反正得将那首该死的俳句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