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禁地，六耳坐在一块岩石上，撕咬着一小块通天犀牛的肉。面前地上还摆着一大块，上面沾满了尘土和血迹。他的牙齿长得越来越锋利，撕咬起肉来毫不费力。大长老坐一堆草上，静静地听着六耳吃肉发出的声音，手里用骨针和麻绳吃力地缝制着一件兔皮围裙。
“连吃十余日，还未解毒？”六耳问大长老。
“多吃几日，没有坏处。”大长老说。
“可是已经不新鲜了。”
“那就掩埋吧，不要随意扔掉，那会招来孤魂野鬼。”
六耳如释重负，他已经受不了这腐肉的臭味了。
“不是说花果山已经没有通天犀牛了吗？”六耳好奇地问。
“遍寻花果山，未见通天犀牛之踪影，灰赤尻健将率精兵渡海深入东胜神洲腹地犀牛谷捕获。”大长老答道。
“辛苦灰师父。”
“何止辛苦？”大长老话到嘴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把为猎犀而阵亡十只猴兵的事情告诉六耳，只是说，“灰赤尻健将率兵渡海，如赴汤火，九死一生……”
六耳立刻说：“小猴六耳，必谨遵大长老教诲，跟随四位师父勤学苦练，早日习得本领，担当大任……”
大长老伸手把兔皮围裙递给六耳，说道：“眼睛看不见，不知缝得是否得当，你围上试试。你渐渐长大，也该遮住阳具了。”
“为什么要遮住阳具？”
“你是灵猴，没有七情六欲，众凡猴却不同，情欲当头，因而学那人族的样子遮挡一下阳具与阴户，免得扎眼睛。”
六耳接过兔皮围裙，围在腰上，大小合适。他很吃惊地说：“大长老全凭手上功夫，何以拿捏分寸，丝毫不差？”
大长老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眼明不如耳聪，耳聪不如心慧。”
自从拜师之后，四位师父就为六耳传授了各类武课。白赤尻擅长飞檐走壁、翻山越岭，教六耳“飞奔”一课。灰赤尻擅长捕鼠猎兔、捉蛇拿虫，教六耳“捕猎”一课。棕通臂擅长单打独斗、近身肉搏，教六耳“格斗”一课。黄通臂擅长指挥猴军、行兵布阵，教六耳“领军”一课。另外大长老会偶尔召六耳前往禁地，为他讲授一些天地阴阳之理，生死轮回之道，修身养性之术，百花千草之效，作为与武课相辅相成的文课。
大长老给六耳讲猴族的由来：
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世界分为四大部洲，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瞻部洲和北俱芦洲。四大部洲地理迥异，东胜神洲气候宜人，植被丰茂，有花果山胜地。西牛贺洲温热多雨，是佛境灵山所在地。南瞻部洲四季分明，冬冷夏热。北俱芦洲终年严寒，植被稀少，是北极紫微大帝的老巢。四大部洲被海洋所包围，海洋中央有一座高耸至三十三重天的须弥山，是神道诸神的大本营，也就是人族所称的“天宫”。三十三重天之上是几座悬浮在空中的山峰，像几个小岛，是比玉皇大帝地位和阅历更高的神仙所居住的宫殿，如太上老君。他们一般不过问三界具体事务，但受到玉皇大帝的尊崇。
女娲所造之人族，还处于半蒙昧的未开化状态，以原始部落的社会形态生存延续。以玉皇大帝为首的神道主张扶植人族，启蒙人智，认为人类是凡间众生之首、万物灵长，应该世代繁衍、昌盛传承。神道分化出了以北极紫微大帝为首的魔道，主张抑制人族，遮蔽人智，认为人类极度贪婪，破坏万物之平衡，应该将其压制在原始蒙昧的状态。
以如来佛祖为首的佛教虽然也认为人类极度贪婪，但可以通过佛经度化而引导其向善。因此，神道和魔道为争夺须弥山的统治权而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大规模战争，佛教站到了神道的阵营中，派出了神猴哈奴曼为统帅的猴子大军，协助须弥山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讨伐魔军。战神哈奴曼乃灵明石猴，本是如来佛祖身边的贴身侍卫，心怀正义，英勇无敌，率领麾下猴军与魔军浴血奋战。
经过旷日持久的神魔大战，猴军与魔军在东胜神洲的花果山展开决一死战，猴军极大地杀伤了魔军有生力量，为李靖元帅麾下天兵天将的最终胜利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然而哈奴曼遭到了人族的背叛，部分人族部落的军队协助魔军对抗猴军，哈奴曼战死。紫微大帝身负重伤，率军逃到北俱芦洲割据一方。李靖率大军登陆北俱芦洲与魔军展开了持久的消耗战。
最终为避免生灵涂炭，神魔两大阵营达成妥协而休战。紫微大帝的躯体被冷冻在冰天雪地的北俱芦洲紫微山下，其魂魄被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联手封印在冥界酆都，只有将其魂魄解封出来并且依附于解冻的躯体，才能重新复活。紫微大帝麾下的残余势力被玉皇大帝招安，分封十殿阎罗，安置在冥界掌管幽冥地府，专司万物生灵之生死轮回。
玉皇大帝开始牢牢掌握须弥山的统治权，掌管三界，统治万物，并继续推行扶植人族、启蒙人智的政策。自此之后，人族开始大规模生息繁衍，在四大部洲建立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和王朝。而哈奴曼战死后，其猴军就地解散，生存繁衍于花果山，经过了一代又一代，形成了现在的花果山猴群。
大长老也给六耳讲一些四大神兽、四大天王和龙王的传说：
相传这世上有四大神兽，乃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青龙是龙的始祖，白虎是虎的始祖，朱雀是凤凰的始祖，玄武是龟蛇的始祖。它们虽然是兽，不懂言语，不通世事，却因为在神魔大战中受须弥山的召唤出战魔军，被玉皇大帝赐了仙籍，封了神位，脱离了轮回。青龙封号孟章神君，掌管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镇守东胜神洲。白虎封号监兵神君，掌管二十八星宿中的西方七宿——奎、娄、胃、昂、毕、觜、参，镇守西牛贺洲。朱雀封号陵光神君，掌管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镇守南瞻部洲。玄武封号执明神君，掌管二十八星宿中的北方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镇守北俱芦洲。
四君位阶不低，说起来与东、西、南、北四海龙王这样的地方诸侯相当，不过兽毕竟是兽，有职无权，有名无实，非天庭召唤出来镇压妖魔叛乱、参与救灾恤患，皆蛰伏四洲，享受仙禄，出没无常，神妙莫测。况且还有灵山如来佛祖手下四大天王之持国天王魔礼海掌管东胜神洲，广目天王魔礼寿掌管西牛贺洲，增长天王魔礼青掌管南瞻部洲，多闻天王魔礼红掌管北俱芦洲，以及玉皇大帝手下四海龙王之敖广掌管东海，敖闰掌管西海，敖钦掌管南海，敖顺掌管北海，自然用不上什么神兽。
拿这镇守东方的青龙来说，已经失踪了好几万年，须弥山掌管发放仙禄的神仙都不知道这位孟章神君行踪。东胜神洲自神魔大战之后就风调雨顺，物阜民丰，人族昌盛，妖魔式微，魔礼海和敖广也懒得过问孟章神君的下落。一来神君的位阶与二王旗鼓相当，二来青龙还是东海龙王的直系祖宗，三来他们心里也真没把所谓神兽当回事，有仙籍神位算是享受仙禄的神仙，无仙籍神位就是不通世事的野兽，二王实在不知道如何待之，对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敖广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去向何处，只道是云游到什么仙境胜地去安享天地之灵气去了。
大长老还给六耳讲了一些生死轮回的事情：
众生之生老病死、转世投胎都逃不过酆都的轮回律法。依照律法脱离于轮回宿命的，是为仙，需要取得须弥山承认的仙籍，如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太白金星、四海龙王、土地爷这样的大小神仙。违背律法私自逃离轮回宿命的，是为妖，比如割据深山老林的白骨精、牛魔王这样的妖魔鬼怪。依照律法遵循轮回宿命的，是为凡种俗胎，如凡间的人或飞禽走兽。
仙被须弥山取消仙籍，进入轮回投胎的，即降为凡种俗胎，擅自逃脱不进入轮回的，即沦为妖。相反，凡种俗胎和妖被须弥山授予仙籍，脱离轮回系统的，即升为仙。
仙未必是神，神必定是仙。仙被须弥山封以官位，即为神，神被取消官位，即为仙，此乃神和仙的区别。但是，凡间人族分不清这种区别，一般就糊里糊涂使用“神仙”这种统称。
妖未必是魔，魔必定是妖。妖违背律法私自脱离轮回，并非重罪，须弥山纠察灵官主管的风纪军一般只会把查获的妖收归到轮回里去促其成为凡种——人或畜。甚至还有少数有些许本领的妖会被授仙籍和芝麻官位，如四海龙王就收编了一批恶鬼夜叉作为巡海官。但如果妖作奸犯科，被神作为通缉犯处理的，就称之为魔，如牛魔王本来只是一只脱离轮回的牛妖，但他拉帮结派、割据深山、打家劫舍、吃人吃兽，终沦为牛魔。凡间人族也分不清“妖”和“魔”的区别，一般就用“妖魔”这种统称。
“他还恬不知耻，挑衅律法威严，自称‘牛魔王’！倘若被须弥山拿获法办，他定打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炸透，万劫不复，永难转世投胎。”大长老说。
六耳听了大长老的长篇大论，昏昏欲睡，遂强打起精神说道：“大长老果然博学，六耳受益匪浅。”
大长老问道：“我花果山猴子是妖是魔？”
六耳心里一惊，知道大长老这是在考他，便定了定神说道：“既不是妖，也不是魔，我们肉身凡胎，难逃生老病死，限于轮回宿命，自然是凡猴而已。连妖都不是，更谈不上是魔了，何况我们猴子不曾像那牛魔王一般为非作歹、为祸人间。傲来恶人称我们为妖猴，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猴子世代栖居花果山仙境，有幸沾了些许灵气，生了些许智慧，通了人言。”
“灵猴果然聪颖，一点即通。”大长老点点头，“若想不受生老病死所限，必须脱离轮回宿命，但此为须弥山律法所禁止。擅自脱离轮回，一时为妖，一时成魔，终难逃天网恢恢，总有被风纪军捉拿之日，被打进轮回里去。还会被酆都判官判定投下等胎，或许转世为穷困、身残之人，或许投胎为劳累、痛苦之畜。更有作恶多端之魔，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连转世投胎的资格都没有了。”
六耳心下暗自庆幸通过大长老的考问，身后却忽地传来大师父白赤尻的声音：“再犯瞌睡，鞭子伺候。”
六耳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原来四位师父早已经站在身后。六耳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从石头上跳起来给众师父磕头：“六耳不敢再犯瞌睡……”
话还没说完，白赤尻一把就将六耳提起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怒言：“废话少说！”自从六耳拜了四健将为师之后，他们说话的态度都变了，轻则叱骂，重则鞭打，唯有大长老依旧慈祥和蔼。
“大长老，”棕通臂焦急地说道，“暴雨将至，此处将山石飞滚，泥沙俱下，恐有闪失，我等务必移至安全之地。”
大长老仔细听了听，远处的确传来阵阵雷声，他不急不慢地说：“离此不远不是有一个遮风挡雨的洞穴吗？以前狂风骤雨之时我等都栖居于此洞穴，你等何故惊慌？”
黄通臂立刻说：“猴兵探知，此洞穴已被躲风避雨之黑熊所占，故请大长老暂避于山顶石洞之中。”
“唉！”大长老叹了一口气，苦笑说道，“我等猴子连只黑熊都制服不了，还有什么能耐跟傲来国的人作战？”
灰赤尻说：“大长老多虑，待雨过天晴之后，末将率猴兵前去捕杀，我等再重新占据洞穴。”
大长老又苦笑对六耳说：“小小洞穴，何足挂齿？有朝一日，你要振兴猴族，占了对面那水帘洞。”
“为何不现在就占了它？”六耳望着大瀑布后面的水帘洞。
大长老没有答话，摆摆手示意离去。他们离开禁地，两只身高一丈的巨猿和一群猴兵在禁地外早已等候多时。两巨猿分别背负大长老和六耳，在四健将和众猴兵的簇拥下，登上花果山之巅。大长老率六耳及四健将钻进一个空间不大的洞穴中，众猴兵则四散开来窜上周围的树梢，执行警戒任务，以防豺狼虎豹等猛兽靠近袭击。几只母猴进洞来，将几只小竹筐放到大长老面前，有的装满了野果，有的装着几条新鲜的鱼，有的装着一只刚被咬死的兔子。
“你等速速去躲风避雨吧，”大长老对几只母猴说，“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等吃不了这么多食物。”母猴们领命出洞，寻找遮风挡雨之去处了。
此处为花果山的最高峰，六耳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他经常到此来远望位于东胜神洲大陆沿海的傲来渔村。先前惊现异象的大石卵就离他们的岩洞不远，六耳此时还特意向石卵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那是一块奇石。”六耳喃喃自语道。
“什么？”大长老问。
六耳眨眨眼睛，用手指着岩洞附近的大石卵，再次说道：“那是一块奇石。”
瞎眼的大长老自然看不到那大石卵。四健将向石卵望去，见那石卵除了巨大之外，着实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也就没有把六耳的话放在心上。他们却见乌云密布，笼罩在花果山上空。雷声阵阵，震荡在天地之间，狂风大作，一时间飞沙走石，树木摇晃，花草颤抖，百兽逃窜。连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凤凰也躲进凤凰巢里去，它们喜火不喜水，艳阳天里当空舞，而暴雨将至自然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几对蛟蜃张牙舞爪于河面之上，以及几对麒麟活蹦乱跳于河滩之上，蛟蜃吞云吐雾，麒麟则放肆地掀起水浪，它们喜水，今暴雨将至，自然大喜若狂。除了一些站岗放哨的猴兵，绝大多数的猴子都老老实实地藏身于遮风避雨之处，有钻进树洞的，有躲进岩穴的，有藏到大芭蕉叶子底下的。云诡波谲，黑压压的雨云堆积在花果山上空，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
洞外传来呼呼的风声，大长老说：“风是雨头。”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大雨从漩涡里倾泻下来，不多时花果山就泥沙俱下，溪流汹涌，落雷不断，霹雳横空，把乌黑的天空撕开一道道裂缝。
“大风大雨，电闪雷鸣，天象异常啊！”大长老若有所悟地喃喃自语。
灰赤尻听闻此言，问道：“大长老何出此言？末将率兵渡海登陆东胜神洲捕猎犀牛几日，也遭遇雷雨。”
大长老说道：“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通常带有神界对凡间的惩罚之意。人心溃败、战乱不断、妖魔四起之地，如西牛贺洲东部和南瞻部洲，经常有此等恶劣天气。而东胜神洲物阜民丰，众生昌盛，虽有傲来恶族终年杀伐无度，亦有三五个魔王兴风作浪，掌管东胜神洲的持国天王魔礼海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下场大雨打几声雷走个过场。说起来四大天王隶属如来佛祖麾下，只在名义上受须弥山册封，玉帝巴不得找个借口撤换四天王，改派须弥山的心腹神仙下来掌管四大部洲。魔礼海何必自寻烦恼，玩弄天象？不如风调雨顺，落个清静，免得引起玉皇大帝注意，疑心此地生乱，怪罪下来。今暴雨狂雷，大有山洪之势，不知何故。”
棕通臂问大长老：“莫非是东海龙王敖广所为？”
“敖广无力无心亦无胆。”大长老轻蔑地笑了一下说。
白赤尻问：“何为无心？”
大长老说道：“近万年来，持国天王魔礼海治东胜神洲，东海龙王敖广治东海。天王乃须弥山册封，虽属武官却无实际兵权，仅行文官之职。龙王虽是在名义上受须弥山册封的文官，却手握虾兵蟹将之兵权，称霸一方。魔礼海治陆，礼让敖广三分，敖广治海，敬畏魔礼海些许，二王相安无事，敖广何苦大兴云雨，招惹麻烦？此为无心。”
黄通臂问：“何为无力？”
大长老继续说：“按须弥山律法，魔礼海和敖广都掌握各自领地之风权，刮风无论大小，他们治下都有风神掌管陆地和海洋刮风之事。而雨权则一言难尽，千头万绪。东胜神洲降雨之事，分小、中、大、暴四等雨量，小、中雨量由魔礼海治下仙官自行定夺，报请东海龙宫派出水官协助降雨。大、暴雨量须报奏须弥山仙官云师雨伯，待批奏后转东海龙宫，龙宫再施云雨。东海龙宫兼行东胜神洲陆地和海洋降雨之职，却无雷电之权。雷电之权全在须弥山，乃玉皇大帝手下雷公电母所掌管。如需电闪雷鸣，东胜神洲或东海龙宫要报奏须弥山，雷公电母批奏后则派官吏过来行电闪雷鸣之事。此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绝非东海龙宫一方可为。此为无力。”
六耳问：“那何为无胆？”
大长老又说：“敖广虽手握重兵，亦有西、南、北三海龙王血脉相连，内陆江河湖泊里又有数不清的近亲、远亲，家族势力庞大，却不敢与须弥山玉皇大帝反目。讲兵力，仅须弥山托塔李天王李靖大元帅就手握几十万天兵天将，加上各方诸侯的拥戴和呼应，集百万雄兵不在话下。论道义，创世大神之创始元灵、鸿钧老祖、混鲲祖师、女娲娘娘、陆压道君，三清之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五老之青灵始老苍帝君、丹灵真老赤帝君、元灵元老黄帝君、皓灵皇老白帝君、五灵玄老黑帝君，还有灵山大雷音寺的如来佛祖、灵台方寸山的菩提老祖、五庄观的镇元大仙、骊山的黎山老母，这些资历高深的大神要么归隐山林炼丹修术，要么自成门派广收门徒，皆不问三界琐事而奉玉皇大帝为共主，区区海龙王仅为一方诸侯，臣服玉皇大帝乃理所当然。此为无胆。”
正说话间，但见那天幕落下惊雷，击打着那块巨大的石卵，火光四射，耀眼夺目，隆隆作响，震耳欲聋。方圆几里的猴子，皆为这罕见的天象吃惊不已，正目瞪口呆之际，那石卵猛然迸裂，掀起惊天声浪，震得地动山摇，无数碎石四散开来，一道金光冲天而去。无数躲风避雨的飞禽走兽吓得从巢穴、岩洞、树丛里窜出来，鸦雀乱飞，虎豹惊逃，鼠兔慌奔，就连大长老避居的岩洞里也震得碎石散落，尘埃弥漫，众健将连忙以身护住大长老和六耳。
震荡过后，大长老惊问：“何故山崩地裂？”
白赤尻答道：“不知何故，但见落雷不断，将那山顶巨石炸裂。”
“哦？”大长老不禁疑惑，作思索状。
灰赤尻说道：“一道金光直入云霄，转瞬即逝。虽乌云密布，暴雨如注，那金光仍穿云透雨，耀眼夺目。”
大长老若有所悟地说：“此乃异象。”
正说话间，忽有小指猴在洞外求见，称有要事禀报。大长老点头召见，棕通臂唤小指猴进洞。小指猴神色慌张，浑身上下的皮毛被暴雨淋透，他抖了抖脑袋，雨水溅到众猴身上，黄通臂连忙用身子给大长老抵挡住水滴。这种指猴身型小巧，体长一尺余，尾长一尺半，面目如狐，口鼻突出，丑陋滑稽，善夜间出没，钻草丛爬高树，身手敏捷，行动迅速，因此在猴族中常担任探子兵。通常情况下，指猴并不直接向大长老禀报军情，豺狼出没、猛虎觅食之类的情况都通报猿猴兵，由猿猴兵或警戒，或歼灭，此次寻到大长老和四健将避居之地，实属罕见。
棕通臂斥责道：“愚猴何故慌张，惊扰大长老歇息？”
小指猴卑躬屈膝说道：“卑猴罪该万死，如非要紧事，绝不敢惊扰大长老。”
黄通臂言：“废话少说，速速道来。”
小指猴说：“狂风骤雨，巨石迸裂，一道金光直上九天，那金光又从九天坠落，掉进花果山密林之中。众探子立刻前去探查，未料想在密林之中发现奇猴一只，特前来禀报。”
六耳插嘴说道：“日前我早已发现此石卵惊现异象，故方才我称之为奇石。”
众猴看了看六耳，没有接他的话茬。大长老谨慎地问：“我花果山猴族昌盛，猴数众多，猴类繁杂，在密林里发现一只猴子有何奇怪？”
小指猴说道：“此猴看去幼小如初生婴儿，懵懂无知，不通人言，似猕猴而又像猿猴，似猿猴而又像猕猴，面目狰狞，眼冒金光，性情暴烈，撕咬活物，袭扰猴兵。我猴兵不知其是仙是妖，不敢妄作主张害其性命，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其生擒至此，故愚猴前来禀报大长老及四健将。”
“花果山竟现此等石生奇猴，”大长老吃惊不已，连忙问，“石猴何在？”
“正在洞外。”小指猴答道。
大长老挥手道：“带进洞来。”
小指猴领命出洞，少顷一只母猴兵抱着一只浑身湿透的小猴子走进洞来。但见那石猴如初生婴儿一般短小，身长不足一尺，命根外露，眼冒金光，尖牙利齿，丑陋不堪，面相看似猕猴，在母猴的怀里四肢乱蹬，嘴里咿咿呀呀，意图挣脱却无能为力。
“此为公猴，状如婴儿，身形瘦小……”白赤尻正要给大长老描述这只小猴的样子，大长老却挥手制止，白健将遂不作声。
但见大长老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缓缓说道：“不见其身，只闻其音，我便知其性情暴戾。”
大长老招招手，示意母猴将石猴抱到他面前，母猴意会，将石猴抱上前去。大长老用慈祥的语气对石猴说道：“天降石猴，你可通人言？”
石猴仍是四肢乱蹬，咿咿呀呀，完全听不懂大长老在说什么。大长老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石猴的头，摸了几下之后，这石猴竟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大长老，眼睛里的金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大长老一边抚摸一边喃喃自语：“是仙是妖？是福是祸？”
母猴见石猴安静下来，不自觉就松了手上的力气，未料这石猴突然脱手而去，凶相毕露，双眼金光复现，口露尖牙利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大长老面前的竹筐。唯恐石猴加害大长老和六耳，众健将连忙起身护住他们，却见石猴窜进一只竹筐里撕咬起里面的兔子来。石猴与兔子身形一般大，其尖牙利齿却毫不费力地将兔子咬得皮开肉绽。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望着众猴，其满口鲜血，发出凄厉的之音，令众猴不寒而栗。未等他再去撕咬，棕通臂便出手将其擒于手中。
灰赤尻说：“初生之幼猴可动如闪电，可撕咬兔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黄通臂说：“其身手之敏捷，其牙齿之尖利，其心性之残忍，不逊于成年猴兵。”
白赤尻说：“此不为奇，最为奇怪的是他竟然眼冒金光，时隐时现。”
棕通臂看着自己手中挣扎的石猴，问大长老：“该当如何处置？请大长老指明。”
大长老低头思索，沉默半晌，慢慢地说道：“乱石打死，就地掩埋。”
众猴皆惊，未料大长老口出此言。
大长老继续说：“此猴乃妖，必将成魔，倘若不灭其性命，他有朝一日必带我花果山猴族坠进万劫不复之深渊。”
六耳听闻此言，想起了自己的小伙伴曾经因为擅自闯入禁地而被大长老下令乱石打死，不禁对眼前的石猴心生怜悯，便问大长老：“大长老如何断言此猴将来必成妖魔？又如何识得有朝一日此猴必令我猴族万劫不复？依我看……”
“闭嘴！何来闲言碎语？”大长老厉声说道，“棕通臂健将领命，即刻操办，不得有误！”
一贯和蔼慈祥的大长老从未以此种语气斥责六耳，六耳顿时心惊肉跳，不敢再言。
“末将遵命！”棕通臂领命，擒着石猴正要出洞，突然转过身来对六耳说，“六耳随我来。”
六耳闻言，纵身跳起，随棕师父奔出洞去。
棕通臂唤来两只猿猴兵，令其擒着小石猴，带着他们冒雨披风，翻过山丘，越过丛林，行了三四里地，淋得浑身湿透，来到一个山间空地。六耳有所不知，这个地方是一个行刑场所，所有被大长老下令处决的猴子都在此处被乱石打死，也包括他那位擅闯禁地而遭处决的小伙伴。空地不远处是悬崖，悬崖底下是一条湍流，处决后的猴尸即被扔下悬崖，坠入湍流，冲入海洋，葬身鱼腹，魂归大海。十几年来，四位健将已经在这里对上百只猴兵执行了死刑，这些死刑犯中有临阵脱逃的，有贻误战机的，有擅闯禁地的，有谎报军情的，有投敌叛变的……
“还有投敌叛变的？”六耳听了棕师父的讲述，不禁好奇地问，“投于何处？”
“自然是投向傲来恶族。”棕通臂答道。
“为何投敌？”六耳对傲来国恨之入骨，想不到竟然还有叛徒。
“贪恋美酒佳肴，贪恋锦衣侯服，”棕通臂说道，“这些杂种要么给人族做指路向导，要么向人族透露大长老和诸健将的藏身之地，甚至拿起人族的弓箭、长矛、快刀、利剑，杀向自己的手足同胞。”
“那的确罪该万死，该当灭其肉体，亡其魂魄。”六耳咬牙切齿地说。
一个猴兵将小石猴按在地上，另一个高高举起一块大石头，胳膊停在半空中，等待棕通臂健将下达处决命令。小石猴四肢乱动，试图挣脱猴兵的大手而不得。
棕通臂走上前去，看看石猴，又看看六耳，说道：“你自是没有见过此等场面，大石砸下，鲜血四溅，脑浆迸裂，令你前来观看是要让你明白，任何危害我猴族之徒，都格杀勿论。”
六耳点点头，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紧紧盯着石猴。
棕通臂对着石猴口中念念有词道：“苍天在上，今花果山棕通臂健将奉猴族大长老之命，对你这只妖猴施以石刑，毁你肉体，灭你性命，望你坠入轮回，转世投胎，切勿再造孽障、再作恶行。你可有遗言？”
石猴咿咿呀呀，当然说不出什么遗言。
棕通臂准备下达命令：“既无遗言，猴兵听令……”
“等等！”六耳突然喝止。
棕通臂一怔，微愠说道：“顽徒何事？有屁快放！”
六耳鼓了鼓勇气说：“一个时辰前刚刚降生的幼猴，懵懂无知，言语不通，何来孽障，何来恶行，何以成为危害我猴族之徒？”
棕通臂一时语塞，接着反问：“那依你的意思，难不成要违背大长老之命？”
六耳说：“岂敢岂敢，大长老之命自然不能违背，只是望师父手下留情，以刀刑代替石刑。”
“二者又有何种区别？”棕通臂问。
“一刀毙命，少其肉体之痛苦，免其鲜血四溅、脑浆迸裂的惨状，也显我花果山猴族有慈悲之心，以异于猛禽野兽和傲来恶族。”六耳苦苦劝导师父，“石头砸死是死，一刀毙命也是死，我等又何必毒蝎心肠？”
六耳所言，字字在理，句句戳心，棕通臂亦有不忍。此健将身经百战，杀人、杀兽、杀猴从来都是连眼都不眨一下的，可那些都是他认为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者，而眼前这只小石猴究竟犯了什么罪要承受这么残酷的刑罚？仅仅是因为他撕咬了一只死兔子？棕通臂望着被猴兵按在地上的石猴，陷入了沉默，半晌才说：“有道理，此石猴虽石卵所孕育，非猴父猴母所生，然而终究是我族类，以残忍石刑待之，确有不妥。”
说来也怪，小石猴像听懂了六耳所言一样，不再咿咿呀呀、四肢乱蹬，而是眨巴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棕通臂和六耳，眼睛里的金光也渐渐黯淡下去，直至消失殆尽。
棕通臂对六耳说道：“你降生数月即通人言，如今小小年纪，却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果不其然是灵猴，天地万事万物，世间人情道理，皆一悟即通。”
六耳说：“棕师父过奖。”
平日里六耳嗫嗫嚅嚅、少言寡语，贪玩、贪吃、贪睡，棕健将这个做师父的还真没料想到幼小的徒弟能发表出什么真知灼见，此刻六耳理直气壮、铿锵有力的话着实让他有些许吃惊。他思索了半晌，从腰间取出一块玄龟壳做成的令牌，对举着大石头准备行刑的猴兵说道：“拿我令牌，速去山洞取刀。”
猴兵扔下大石头，接过上刻一个“棕”字的令牌，冒着雨攀岩爬树而去，翻越一座山头，趟过数条溪流，耗了半个时辰，取来锈迹斑斑的铜刀一把。
棕通臂接过铜刀，六耳不再多言，将目光看向远处茫茫的大海。石猴龇牙咧嘴，挣扎抽搐，口中发出凄惨的嘶嘶之声，眼中复又现出耀眼的金光。健将亦无言语，哀叹了一口气，在一块大石头上荡了荡刀刃，用手给石猴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泥，就在即将用铜刀割断石猴喉咙的时候，又将刀收回。他把刀递给前往取刀的猴兵，示意他执行刀刑，猴兵接刀，二话不说，就要用刀抹了石猴的脖子。
“让我来！”六耳突然说话。
棕通臂和猴兵都吃惊地看着六耳，六耳说道：“徒儿总有一日，要奔赴战场，要捕杀禽兽，要怒杀傲来猎人，杀戮之事，就从今日开始。”
棕通臂思忖片刻，对着猴兵点了点头，猴兵遂将铜刀递给六耳。六耳接刀，二话不说，就将它刺进了石猴的腹部，喷涌的鲜血顿时染红了地上的青石，而肆虐的雨水瞬间将血冲刷得无影无踪。可叹那小猴猛烈挣扎，却挣脱不得，凄厉的惨叫也被雨声所掩盖。少顷，其双眼的金光渐渐黯淡，抽搐的四肢慢慢僵直，最终气若游丝，一命呜呼。六耳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将刀交给棕通臂。健将用胳膊上的皮毛拭去刀口上的雨水和血水，将刀又交还给六耳，说道：“从今以后，此刀随身伴你，脑袋可丢，刀不可丢。”
六耳当即跪下，双手接刀：“有朝一日，必杀傲来。”
棕通臂挥挥手，一猴兵遂将小石猴的尸体丢弃进悬崖之下的湍流之中。尸体随波逐流，犹如浮萍，在海上飘飘荡荡，无所归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