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升起来，晨光一缕一缕像利剑一样从参天大树的枝叶间斜插下来。几只年幼的卷尾猴已经在树上啃食树叶了。如果发现有什么野果，他们也顺手摘来啃几口，口味不好便扔掉。运气好的话可以发现鸟巢，他们把鸟蛋掏出来，在石头尖上轻轻敲个洞，美美地吸出蛋清和蛋黄儿，咂咂嘴巴，心满意足。他们年龄都在一岁左右，贪吃贪玩，活泼好动，尚难担任猴兵，因而四健将命令他们为六耳的日常起居服务，如采集食物、传递情报、站岗放哨等。此时六耳还在一堆干草中呼呼大睡，一只蚂蚱跳到他的脸上他也全然不觉，贪吃的小卷尾猴便趁机好好享受这美好的闲暇早晨。正悠然自得间，茂密的树丛里蹭地窜出一只金丝母猴，手里拿着一颗桃子。
“好大的桃子。”众卷尾猴垂涎三尺。
金丝母猴冷笑：“可惜你们无福消受，此乃大长老赐给六耳的仙桃，树梢上筑有凤凰巢的桃树才能长出来，吃了可以强身健体、解毒疗伤、延年益寿。”
“好像你有福消受？”一只褐色卷尾猴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金丝母猴被噎了一下，悻悻地把大桃子往褐色卷尾猴手里一丢就钻进草丛走了。
褐色卷尾猴拿着大仙桃，敏捷地窜到六耳旁边，把他推醒。六耳揉揉眼睛，伸伸懒腰，打个哈欠，从草堆里跳起来。
褐色卷尾猴将桃子奉上，六耳接过，用猴爪擦了擦，露出利齿吭哧咬了一口，果然是鲜嫩多汁，遂美美地吃起来。褐色卷尾猴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咽口水。六耳发觉后，将仙桃丢给褐色卷尾猴，讽刺道：“舌头都要耷拉到地上了。”
褐色卷尾猴接住桃子，大喜过望，抱着来正要啃，六耳忽然说：“不是给你吃的。”
褐色卷尾猴大失所望，眼巴巴地望着六耳。
六耳道：“把这桃子收起来，等我随大师父修习完飞奔术，把它给小石猴送去。”
“受伤的那只？”
“对。”
“藏在树洞里的那只？”
“是。”
卷尾猴闻言，一脸不悦地抱着桃子三蹦两跳地走了。六耳见日上三竿，时辰已晚，连忙将昨日棕师父赐的铜刀用麻绳缚于腰间，穿过几片树林，翻过几个山头，去寻师父白赤尻修习飞奔之术了。
啪！一道藤条狠狠地抽在了六耳的背上，他“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深感这一鞭子比平时的惩罚要倍加严重，一道鞭痕立刻显现在猴背之上，藤条像利刃一样把鞭痕处的猴毛切去，显露出红嫩的肌肤。六耳毕竟年幼，两岁有余，大抵相当于人七八岁的年龄，挨上这一鞭子真是疼在皮肉里，痛在骨头里，苦在心窝里。
白赤尻一脸愤怒容，厉声质问：“今日为何如此迟缓？”
“只因一路嬉闹玩耍，贪恋野果，耽误了时辰。”六耳咬牙忍住剧痛说道。
白赤尻把鞭子收起，问六耳：“犀牛之肉，味道可美？”
六耳答道：“味美至极！”
白赤尻大怒，破口大骂：“千刀万剐的，好吃懒做的，你可知通天犀之肉从何而来？”
六耳说道：“听大长老说是从神洲大陆捕来。”
白赤尻面色沉重地说：“多日前灰健将率精壮猴兵十名，以夜色掩盖渡海潜入东胜神洲腹地深山，寻获通天犀牛之肉，却遇猛虎与恶人袭击。十位兄弟，悉数牺牲，独灰健将杀出重围，方得犀牛肉解你身上的蛟毒。”
六耳的脑袋像闪电击中了一样，半晌才回过神来：“徒儿知错，贪玩懒惰，实在是辜负了大长老，辜负了四位师父，辜负了舍生忘死的十位壮士。”
白赤尻定了定情绪，一纵身从悬崖跳下去，抓着树枝和藤条向前奔去，叫道：“顽徒六耳，速从本将飞奔，稍有差池，鞭子伺候。”
六耳微微一怔，紧接着也跳下悬崖，抓树枝，握藤条，飞奔前进。这一师一徒，一前一后，左横右突，上蹿下跳，穿梭于丛林之中，引来巡逻猴兵的阵阵喝彩。白赤尻不愧为健将，腾转挪移，足不触地，身手比六耳敏捷，体力比六耳充沛，速度比六耳迅速，还时不时对六耳的动作加以指点：“枯枝烂叶岂能攀附？藤条如此之短怎么可能荡到前方的小树之上？飞奔前进，宁走高，不走低。高，腾转挪移，游刃有余，低，上下左右，处处掣肘……混蛋，双足不可触地！”
六耳已经多次随白赤尻修习飞奔术。他乃灵猴，天赋异禀，跟一般猴子比起来，自然是飞奔高手，跟师父比起来，却自愧不如，偶有失误，或撞到树干而减速，或双足触地而违规，白赤尻都给他计着数：“一鞭子……两鞭子……三鞭子……”吓得六耳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白赤尻从树上跳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坐到一块石头上。附近几只站岗的猴兵立刻围上来，向白赤尻拱手施礼：“健将好身手。”
白赤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不必拘礼。”几只猴子遂钻进丛林里去了。
六耳姗姗来迟，跳到白赤尻面前，跪下等着挨鞭子：“徒儿愚笨，请师父鞭子责罚。”
“只能靠双手攀附树枝、抓握藤条前行，双足不可落地。”
“徒儿明白！”
“慢慢吞吞，反应太慢。”
“徒儿知错！”
“今日先罚你三鞭子，明日若不长记性，让灰赤尻健将成倍责罚你，十鞭子并不为过！”白赤尻话毕，狠狠地抽了六耳三鞭子，扬长而去。
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六耳轻轻触摸着身上的鞭痕，潸然泪下，一来这皮肉之苦确实难以忍受，二来痛惜十位猴兵为捕犀牛牺牲性命，三来愧疚自己课业不精，何堪猴族大任？
六耳带着褐色卷尾猴来到一棵参天大树面前，用刀背敲打了几下树干。卷尾猴抱着那颗仙桃，馋得口水直流。
“石猴出来。”六耳叫道。
毫无动静。
六耳又用铜刀敲打了几下树干：“石猴出来！”话音刚落，从树洞里探出一只小猴的脑袋。
“这仙桃给你吃，可助你愈合肚子上的伤口。”六耳说道，向卷尾猴摆摆手，卷尾猴上前便把桃子给小猴摆在树洞口。
未料小猴突然向卷尾猴奔来，照着卷尾猴的耳朵狠狠地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
“啊呀！”褐色卷尾猴捂着耳朵叫出声来。仙桃没吃到嘴，还被咬了耳朵，他不禁怒火中烧，跳过去捉小猴。卷尾猴虽快如疾风，却不料小猴迅如闪电，蹭地上树，卷尾猴也跟着上树，猛地扑了一个空，撞进鸟巢里去，瞬间鸟雀惊飞。卷尾猴从鸟巢里探出脑袋，上面挂着一些鸟蛋的碎壳和汁液，六耳看到他的狼狈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小猴一双眼珠骨碌碌转，跳来跳去，抓耳挠腮。卷尾猴哪肯善罢甘休，又从鸟巢里窜起，欲奔向小猴，却被六耳喝止：“好了！”
卷尾猴闻声从树上跳下来，跑到六耳身边。
“不要与他嬉闹了，”六耳说道，“他伤势严重，经不起折腾。”
卷尾猴用手擦去脑袋上的蛋壳和汁液，一脸怒气地问：“这是哪里来的野猴子，这般放肆？”
六耳没有答复卷尾猴的疑问，而是直接吩咐他：“快去采一些羊桃给他吃，他的肚子流血不止。”
卷尾猴像没有听清一样：“什么？”
“混蛋！”六耳大怒，“皮毛发痒？再说废话，待我奏明几位师父，抽你几鞭子你就舒坦了！”
卷尾猴闻言，吓得倒吸凉气，遂心惊胆战地攀岩爬树去采摘羊桃去了。六耳在树下仰头看着树梢上小石猴，伸出双手，缓缓地说道：“下来，石猴。”
石猴看着六耳手里的铜刀，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六耳连忙将铜刀收起，继续说：“下来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石猴眨巴眨巴眼睛，还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六耳又说：“是我昨夜从悬崖下面的礁石堆里把你救上来的，你肚子流血不止，若非我出手相救，你必葬身大海，命丧黄泉。”
“流血不止不也是拜你所赐吗？”小石猴指着自己腹部的伤口突然说话，语气里带着些许愤怒，以至于眼睛又现出几丝金光。
六耳大惊：“你竟通人言！”
石猴答道：“我在那石头里住了成千上万年，吸取日月之精华，听你们这些猴子在叽叽喳喳，吵闹不停，连觉都睡不好，早就学会人言，通晓世事，识得花果山的珍禽异兽，仙果奇草。”
六耳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大石头时有异象，不是莫名震荡，就是光芒四射，原来是孕育了你这只奇猴。”
石猴道：“那光芒便是我眼里的金光，透出石卵一窥这花果山。千百年来时常见那凤凰飞天，麒麟奔跑，蛟蜃乱舞，群猴嬉闹，也曾见那傲来猎人耀武扬威，屠戮生灵。我本义愤填膺，不聊刚一降生，便遭同类加害，恶毒比那傲来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六耳张着大嘴看着石猴，半晌才说话：“如此伶牙俐齿，那为何昨日死到临头不说半句？”
石猴说：“刚刚从石头里降生，咽喉混沌，有气无力，想求饶也求不得，想喊救命也喊不出。”
六耳惊得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石猴眼睛里的金光忽然明亮异常，愤恨地说：“你我本为同类，为何如此残忍歹毒加害于我？”
六耳缓过神来，连忙说道：“我岂有加害之心？奈何大长老之命不能违抗。若非我巧施计谋，你便早就被石头砸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了。”
石猴盯着六耳，眼睛里的金光变弱了些许，说道：“这么说是那老不死的猿猴要加害于我了？”
六耳正色道：“不得无礼，大长老乃花果山猴族之首，受万猴敬仰。”
“也受那些被他下令用石头处决的猴子敬仰？”石猴冷冷地问。
六耳被噎得说不上话来，愣了片刻后才说：“大长老德高望重，博古通今，他的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
“那你为何还要出手相救？情愿违抗大长老的命令？”石猴说。
六耳思索片刻，说道：“我也不知，见你可怜，发了善心。”
石猴冷笑道：“哈哈，这么说那瞎眼的老猿猴没有善心？”
六耳微怒，厉声道：“大胆野猴，你本该粉身碎骨，葬身鱼腹，我发善心救你性命，你却出言不逊，究竟意欲何为？”
“关你屁事！天大地大，花果山自有我一席之地，你等恶猴既不容我，我便去做闲云野鹤罢了，饥食野果，渴饮山泉，逍遥自在，不受你那什么大长老的管束。”
“切勿胡言乱语，”六耳的态度缓和下来说道，“这花果山猴子上万，没有一只不敬畏大长老的威望，没有一只不服从大长老的命令，每一棵树上都有大长老的眼睛，每一块石头后都有大长老的耳朵，你如何做得了闲云野鹤？如何能逍遥自在？”
“如此说来，我便是死路一条了？”石猴满不在乎。
六耳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噌地跳上树梢去，来到石猴身边，石猴警觉，跳到另一根树枝上，离六耳三尺有余。六耳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乃灵猴，世称六耳猕猴，在大长老和四位健将的悉心栽培下，日后接任长老之位，统领群猴。你若有心归顺，便听我安排，混入群猴，做我的贴身随从，待我接了大长老的衣钵，便封你一官半职。”
石猴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看着六耳。
六耳想了想说：“封你为……封你为……”
多日前禁地拜师，大长老寄望六耳接任长老之位，六耳便铭记于心，念念不忘，连做梦都前呼后拥，八面威风，不知不觉间真有了几丝长老的架势和口气。本想对石猴显示一下未来长老的慷慨，封官许愿，奈何自己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道伴长老左右的应该是什么官职，憋了半天，猛地想起大长老身边常伴四健将，便说：“……封你为健将！”
“哈哈哈……”石猴突然狂笑不止，“看你手无缚鸡之力，还妄想做什么长老，统领群猴，真是要笑死我了！哈哈哈……”石猴乐不可支，从树梢滚到地上，还在满地打滚地笑。
六耳面红耳赤，不禁愠怒：“如此不知好歹的东西！”
“让我做你的贴身随从，哈哈……”石猴说。
正在此时，被六耳派去采摘羊桃的卷尾猴用硕大的树叶兜回几颗羊桃，摆在石猴面前。石猴从地上一骨碌跳起来，收住狂笑，擦擦眼泪，抓起一颗羊桃说：“你这六只耳朵的杂种做我的贴身随从还差不多。”说完吭哧吭哧啃了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吃相滑稽。
卷尾猴攀岩爬树，费了不少力气才采到几颗羊桃，累得气喘吁吁，早就心怀不满，遂将怒气撒在石猴头上，破口大骂：“不识抬举的杂种！该当流血而亡！”
石猴不甘示弱，盯着卷尾猴蜷曲的尾巴说：“看尾巴就知道谁是杂种。”
卷尾猴怒不可遏，当即扑上去要撕咬石猴，不料石猴就地打滚，轻轻翻了个跟头，就躲过了卷尾猴来袭，随即将啃了一半的羊桃顺手一丢，便砸在了卷尾猴的眼睛上。
“啊呀！”卷尾猴疼得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倒在地上，待起身时眼角已经鲜血直流。六耳暗惊，这个刚刚从石头里诞生一日的小猴子，不仅通人事、懂人言，竟还有如此敏捷的身手，着实蹊跷。
卷尾猴露出利齿，尾巴高高翘起，全身猴毛竖起，喉咙里发出狰狞的咕噜声，石猴却不露惧色，坐在地上又捡起一颗羊桃悠闲地啃起来，啃了一口就随手一丢，嬉皮笑脸地说：“太酸了，太酸了，花果山还有比这更难吃的果子吗？”
“现在就给你品尝一下好果子！”卷尾猴怒道，再次扑向石猴。
“不得造次！”六耳脱口而出，却为时已晚，但见卷尾猴已扑在石猴身上，而石猴就势一躺，让卷尾猴向自己身后扑空而去，紧接着抓住其尾巴，像抡大锤一样把比自己大很多倍的卷尾猴的整个身体凌空抡了三圈后扔了出去。卷尾猴重重跌进草丛里，里面几只正在看热闹的兔子吓得仓皇逃窜。六耳见状更是心惊，未料小石猴竟如此力大，轻易就拽着卷尾猴的尾巴将其扔出去。
卷尾猴从草丛里了探出头来，脑袋上顶着一只老鼠。老鼠吱呀一声，逃命去了，而卷尾猴连忙窜到六耳身后，愤恨说道：“待我去叫几位猴兄猴弟来一起收拾此猴妖。”
“不可，”六耳对卷尾猴命令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万勿再与小猴纠缠，快去林间玩耍吧。”
卷尾猴闻言，悻悻说道：“奉健将之命伴六耳左右，岂敢擅离职守？”
六耳又说：“我今日随大师父白赤尻健将修习飞奔术，穿梭丛林，来去无踪，你如何能伴得左右？”
卷尾猴又要说什么，六耳怒道：“快去！想要挨鞭子不是？”
卷尾猴瞥了小石猴一眼，石猴则朝他龇牙咧嘴，他便忍气吞声转身钻进丛林里去了。
小石猴见卷尾猴离去，便席地而躺，翘起二郎腿，轻蔑地说道：“你除了比我多长了四只耳朵，还比我多着什么能耐？”
六耳被眼前这只个头比兔子还小的幼猴气得咬牙切齿，真想用腰间的铜刀再次插进他的肚子，但念及这只猴子是自己从大长老的死亡命令下搭救出来，想必冥冥之中自有缘分，便压住怒火，说道：“且不论我是否接长老之位，也勿言我长了几只耳朵，单说年龄，我就是你兄长，自然有资格唤你来做随从。”
石猴挥着胳膊说：“莫再扯什么闲言碎语，你若追得上我，我便做你的随从，如影随形，惟命是从。”
六耳心下大喜，这飞奔穿梭、攀岩爬树向来是他自身所长，加之白赤尻悉心调教，放眼花果山，除了几位师父，还找不出第二只猴子能与他一比高下，这不是正中下怀吗？他两眼放光问：“此话当真？”
石猴不假思索说道：“自然当真。”
“你可不悔？”
“自然不悔。”
“你可起誓？”
“废话真多，”石猴一脸不耐烦，龇牙咧嘴地说，“如有反悔，当遭天打五雷轰，当遭麒麟咬断喉咙，当遭凤凰啄瞎眼睛，当遭蛟蜃生吞活剥！”
六耳接着说：“当遭石头砸碎脑袋。”
石猴愣了一下，冷言以对：“当遭尖刀插进肚子，肝胆俱碎，流血而亡。”
六耳闻言不禁愧疚，问道：“你肚子上的伤口可好？”
石猴摸了摸肚皮，惊奇地说：“羊桃果然有神效，吃下不过片刻，这刀口已然愈合，想必并无大碍。”
六耳说：“花果山奇花仙草数之不尽，可解百毒，可治百病。”
石猴闻言黯然沉默，心下感伤，一伤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二伤自己甫一降生就惨遭横祸，身负刀伤，差点命丧黄泉，三伤自己在石卵里期待成千上万年终于降临这物华天宝、五彩缤纷之仙境，却被手足同类剥夺一席之地。六耳感受到石猴的心思，不再多言，默默地看着石猴。
石猴忽然大喝一声：“石猴去也！”遂窜入茂密的丛林中，销声匿迹了。
六耳微微一怔，惊讶于石猴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应了一声：“六耳来也！”也顺参天大树的树干而上，向石猴追去。
二猴竞逐，一路握树枝，抓藤条，手攀岩石，脚踩山风，敢与飞燕争高下，能跟云豹比快慢。他们迅雷不及掩耳，轻风难以捉摸。野猪感叹他们身手敏捷，老虎羡慕他们上天入地。他们惊得那巢中的鸟雀扑棱翅膀喳喳闹，吓得那洞里的老鼠仓皇逃窜吱吱叫。他们荡着藤条从河面上飞过，无数鳄鱼伸出长嘴欲要生吞活剥，他们攀折树枝从树林里穿过，许多黑熊摩拳擦掌想要手到擒来。
六耳在经过一道最陡峭的绝壁时，一只秃鹰对他紧追不舍，试图捉为口中之餐，他惊慌躲闪，马失前蹄，一不小心失手坠进了深谷里的沼泽地里。
“不好！”六耳猛然大叫，像被定住了一样在原地一动不动。石猴循声看他，原来六耳猴足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六耳试图挪动猴足，奈何越陷越深，片刻间泥沼已经淹没了他的双腿。石猴折返回来，三蹦两跳，欲上一窥究竟，却被六耳大喝一声制止：“不得上前！”六耳知道倘若石猴鲁莽靠近，不仅救不了他，反而也会陷进沼泽，白白送了性命。
石猴聪明伶俐，立刻明白情势，连忙嬉皮笑脸地说道：“哈哈哈，未来的长老掉泥潭里去了，哈哈哈。”
六耳恼怒道：“性命攸关，还有心说笑？”
周围十来只站岗巡逻的猴兵立刻围拢上来，其中有一只负责采集仙果的母伶猴先前给大长老送过祝余草，识得六耳是大长老身边的小猴，便连蹦带跳指着六耳说道：“我认识他，我认识他，他有六只耳朵，是大长老宠爱的小猴。”另有一只曾经跟随健将巡逻的猿猴说道：“我也见过他，他是四健将的徒弟。”一只带头的巨猿说道：“那还不赶紧搭救？”
巨猿看了看旁边高达十余丈的参天大树，三蹦两跳爬上参天大树横出来的一根粗枝上，它距地约有五六丈，恰好横在陷泥之猴的正上方。巨猿双足钩住粗枝，身体和双臂自然垂下，余猴心领神会，陆续纵身跳上参天大树，手接足，足接手，连成一道肉身链子垂下来。巨猿身强力壮，手缚十猴，自然不在话下。他下面的几只猴子却吃不消，各个青筋暴露，鼓睛暴眼，咬牙切齿，汗如雨下。最下面的的猴子伸手去抓六耳，无论怎么伸腿抻臂都差那么三四寸，无奈眼睁睁看着六耳一寸一寸越陷越深。
六耳把铜刀飞插进旁边的一棵树干上，黯然说道：“今我命休矣，请诸位猴兄将此刀交还诸位健将，六耳辜负大长老，辜负师父，辜负我花果山猴族，转世来生愿再为花果山之猴！”说完泪如雨下，而身体继续下陷，转眼之间只剩下一根猴臂还伸在泥面之上，任十来只猴兵大呼小叫也无济于事。
巨猿心急如焚，忽然看见正在一旁站着看热闹的小石猴，便高声叫道：“小猴子，快去搬救兵！”
石猴漫不经心地说：“救兵在哪里？”
巨猿怒道：“漫山遍野，猴兵不计其数，你生在花果山，长在花果山，不知救兵在哪里？”
说话间，六耳已经完全陷进泥浆里去，只剩一只猴爪在外面，手指微微颤动。
“花果山的猴子都愚笨至极，”石猴说，“看我的！”
他瞥了一眼插在树干上的铜刀，跳过去拔出刀，对肉身链子最下面的猴兵说道：“抓住我的腿。”说罢纵身一跃，那猴兵倒也眼明手快，一下子就抓住了石猴的腿。石猴倒垂下来，倒持铜刀，双手握刀刃，把刀柄伸到六耳的手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倘六耳再陷一寸，石猴用铜刀也够不到他的手了。六耳手如抓救命之稻草，紧握刀柄不放，石猴叫道：“拔！”
巨猿遂发十分力气，肉身链子拽着六耳渐渐上移，而石猴握住刀刃的手却鲜血直流，一滴一滴顺着刀刃流下来，直流进六耳握着刀柄的手心里。众猴不忍直视，穷尽毕生之力，终将六耳拔出，像荡秋千一样把他甩出数丈，扔在草丛里。而那石猴纵身一跃，从一处悬崖边一个跟头翻进了万丈深渊里去，不见踪影了。
六耳满脸是泥，七窍皆阻，昏迷不醒，众猴给他清理干净，用蒲叶接来一些山泉水给他灌下去，他才渐渐苏醒过来。巨猿四周张望，发现石猴已悄声离去，便向六耳讲了石猴如何用铜刀将他搭救出来。六耳听了心下惊讶，一时目瞪口呆。
“看去不足满月的幼猴，却有如此勇气与力气。”巨猿感叹道。
六耳喃喃说道：“他昨日刚刚降生。”
“什么？”巨猿惊道，“绝无可能。”
众猴纷纷附和：“降生一日就会说话？幼猴不吃奶就能四处游走？”
六耳没有理会猴子们的议论，望着茫茫的花果山丛林，心下不禁有些担心起石猴的安危来。他倒不担心那天上飞翔的秃鹰，那丛林里嚎叫的豺狼虎豹，甚至也不担心凤凰、麒麟和蛟蜃，他知道这只幼小的猴子非同凡猴，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力大无穷浑身是胆，他担心的是大长老倘若得知石猴还活着，必命四健将倾花果山全部兵力缉拿消灭，那石猴便纵有上天入地、拔山扛鼎的本领也难逃覆灭了。六耳用胳膊上的皮毛拭去铜刀刃上的鲜血，收起挂在腰间，一语不发，转身钻进丛林里去了。
数月没了石猴的消息，六耳猜测，石猴也许被麒麟之类的猛兽吃掉，也许渡海去东胜神洲大陆找活路去了。
一日晨间，丛林之中，六耳在灰师父的指点下修习捕猎之课，持铜刀捕杀了一只绵羊，两只兔子，心下不禁埋怨师父每次捕猎课上只叫他抓些羊兔鹿鸡之类，在群猴看来实在是没有威风，如此这般何年何月能修得擒狼捕虎的本领？
“师父在上，”六耳跪拜在灰赤尻健将面前说道，“多日前徒儿身中蛟毒，多亏师父率猴兵前往神洲大陆捕获通天犀牛，牺牲十命，换得六耳一命。”
灰赤尻本来并没有将捕犀之战告知六耳，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白师父责骂徒儿时告知于我。”
“你既知悉，便当勤学苦练，报答那十位为你舍去性命的猴兵。”
六耳泪眼婆娑，连忙不住磕头：“望师父不吝传授捕狼猎虎之技，让徒儿早为我花果山建功立业。”
“岂有此理！”灰赤尻怒道，“你言下之意是师父对徒弟不肯倾囊相授？”
“徒儿不敢。”
“你身小力薄，连狗都不曾抓到一只却还想捕狼猎虎，真是痴心妄想！”灰赤尻斥道。
正说话间，忽地一条如野狗模样的小兽从师徒二猴眼前闪过，向山坡上窜去，噌地钻到一处几尺宽的岩洞里去了。
六耳恍然间只觉得一只狗从眼前闪过，大叫道：“野狗！野狗！”
灰赤尻定睛望着那处岩洞，说道：“那不是野狗……”
这种野兽名作溪边，盖因其常出没于溪水之畔。它捕食水鸟鱼虾之类，也常遭麒麟捕杀，状凶悍，嚎如泣，却胆小如鼠，遇风吹草动便如疾风逃窜。猴子们喜欢把它的皮制成皮裙，围在身上便有不中妖邪之气的功效。多年以前溪边在花果山为数众多，近一二十年来花果山的溪边已经被傲来猎人滥捕滥杀至寥寥无几。因此猴子们或取豺狼虎豹的皮，或采树叶制成围裙，用来遮挡胯下。
听完灰师父讲述，六耳说道：“我若捕得此兽，师父便带我捕狼猎虎可好？”
灰赤尻说道：“如此甚好，唯恐你力不能及放走此兽，可惜了一张兽皮。”灰赤尻心里明白，溪边生性狡诈，动如闪电，别说身小力薄的六耳，就是他们四位健将要捉它也难保手到擒来。
“师父拭目以待。”六耳爽快应承，心下琢磨，区区一只野狗，何须多费力气。
话毕，灰赤尻则跳到树上，躺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远远地观看徒弟前去捕猎。六耳手持铜刀，悄无声息、三纵两跳地来到溪边藏身的岩洞外面，还未及探进洞去，只见溪边“嗷”的一声从洞里窜出，向森林深处跑去。他暗叫不好，连忙紧追不舍。
六耳身手矫捷如飞燕，轻盈如羽毛，引得那远观的健将心下暗暗喝彩，着实未料六耳拜师短短数月，就已经修得如此身手，倘假以时日悉心调教，必成大器。如此一想，不禁感叹六耳天赋异禀，也佩服大长老慧眼识珠，更为自己能为花果山猴族栽培一位领袖而深感荣幸。健将正思索的时候，六耳已追那溪边进森林深处，全然不见踪迹了。健将不相信六耳能凭一己之力能捕获奇兽，本欲追去帮六耳一把，既传授了武艺又落得一张珍稀兽皮，但转念一想，不如借此机会灭一灭徒弟好高骛远之心，待他垂头丧气、空手而归，便发威痛斥一番，料他以后再不敢提什么捕狼猎虎之事。如此盘算着，他便晒着太阳，美美地睡去。
再说那六耳猕猴，纵然脚下生风，却追着追着就不见溪边的身影了。他停下脚步，纵上一棵参天大树，四下观望，除了几只偷懒的巡逻猴兵在林间若无其事地啃果子，以及那些在树梢上蹦跳的小鸟，再看不见其他活物。他从树上蹦到那些猴兵面前，急问道：“诸位猴爷，有没有见到一只野狗从林间窜过去？”
这几只猴兵不识得六耳是四健将的徒弟，只当是哪里来的小野猴，便不耐烦地痛斥道：“滚！我等当值军务，野猴子不得搅扰。”
六耳压住怒火，顾不上与这些无礼的猴兵计较，便又四下探寻，却终无所获，不禁大失所望，心里盘算着着如何向灰师父交代，丢了颜面不说，以后也就只能学些捕羊抓鸡的小把戏了。无奈之下，他只好不情愿地挪着慢腾腾的步伐按原路返回去向师父复命，走到半路忽然从草丛里跳出一只猴子拦住六耳的去路。那猴子满嘴是血，面目可怖，浑身污泥，状如妖怪，把六耳吓了一跳。
“哪里来的臭猴子？”六耳怒道。
“嘿嘿，”那猴子龇着沾满鲜血的利齿笑了笑，“你这猴子，记性太差，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六耳定睛一看，原来那是数月前销声匿迹的石猴，个头明显比数月前大了不少，遂喜出望外说道：“小石猴！”
“不比你小了。”石猴打量着六耳的个头说。
六耳想起那日石猴救他于泥淖之中，说道：“多谢那日石猴救命之恩，你手上的刀伤可好？”
“吃了不少羊桃，一日便痊愈，连伤痕都难以辨识了。”石猴摊着手掌说道。
六耳见石猴满口鲜血，便问：“你咬死了兔子还是羊？”
“一只野狗。”
“狗？”
“对，帮你咬死野狗。”
“帮我？”
“哈，”石猴笑一下，“我看你狂追不止，末了竟追丢了，才帮你把他捉住。”
六耳大惊，不相信石猴竟能追上溪边还能咬死，遂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愚笨至极，连只狗也追不上。”石猴嘲笑六耳道。
六耳惊魂未定地说道：“你说的是奇兽溪边？”
“什么七兽八兽，跟我来。”石猴摆摆手，六耳跟随他走进草丛里去，但见那只溪边横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气绝身亡，喉咙已经被咬断，汩汩地流着鲜血，发出呜咽的声音。
六耳蹲下，伸手抚摸着溪边的皮毛，缓缓说道：“我以为你已经被猛兽吃掉，或逃离花果山渡海而去了。”
“嗯，猛兽有什么可怕的，”石猴说，“倒是统治花果山的大长老，比猛兽还可怕，所以能活下来，我比你还意外。”
六耳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你能轻而易举捕获此兽，那我就一点也不意外了。”六耳猕猴，号称灵猴，自以为天赋异禀，跟随大长老和师父学文习武，勤修苦练，流了不少汗，挨了不少鞭子，如今却只有捕兔子、抓野鸡的本领，而眼前这只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幼猴却在漫不经心间轻易就捕杀动如闪电的奇兽，这令他失落和迷惑，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你救了我一命，我救了你一命，如今我再送你这只猎物，自此以后你我便两不相欠了。”石猴说道。
忽然间，太阳下刀光闪动，六耳倏地将铜刀掷出，飞向石猴的脑袋。石猴轻轻翻身，一个跟头倒退数尺，躲过六耳的飞刀。刀尖虽钝，却插进了旁边的树干上，一只松鼠从树洞里探出头来观望，见二猴打架，吓得又缩回洞里去了。不等石猴站稳脚跟，六耳便接连抓起地上的石头砸向石猴，那手法之快，如流星闪烁，雷电破空，然而一连掷出十余枚石头，有的打在树上惊了鸟雀，有的撞在石壁闪出火花，有的打死草丛里的野兔，有的击中树林里睡觉的野猪，却无一枚沾上石猴的一根毫毛。
石猴连翻跟头，跳上树梢，叫道：“为何又出毒手？”
“我倒要试试你这无父无母的野猴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六耳站定，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他跟随几位健将学习武艺，在群猴中间自视甚高，然而丛林飞奔不及石猴，捕猎野兽也不及石猴，那便比试一番近身格斗。他不相信他在格斗健将棕通臂的调教下，还打不过眼前这只出生不过数月的小野猴子。
“何苦自取其辱？”石猴道，“我本领天成，无师自通。”
六耳不由分说，冲上前去拔出铜刀，疾如雷电般向石猴砍去。石猴左闪右避，也不还手，任铜刀在耳边嗖嗖生风，呼呼作声。六耳砍了半天，倒是砍了不少树枝树叶，也累及几只看热闹的鼠、兔惨死刀下，却丝毫伤不到石猴一丁点儿皮毛，最终累得气喘吁吁，也乱了方寸，全然顾不上三师父棕通臂传授的格斗招数了，只一味挥着铜刀瞎砍，不觉破绽百出，踉踉跄跄。那石猴聪明伶俐，抓了个破绽，扑到六耳的背上，双臂像绳索一样牢牢锁住他的脖子。六耳丢落铜刀，试图挣脱，然而越是用力越喘不动气，直到眼冒金星，半昏半迷，石猴才松脱双臂，将六耳丢在地上。六耳面红耳赤，咳嗽不止，半晌才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今日再饶你一命，你我总该两不相欠了吧。”石猴说道。
六耳不语，垂头丧气。话毕，还未等六耳答话，便纵身跳上树梢，云游而去，不见踪影了。
“何日还可现身？”六耳使出力气，向石猴离去的方向大声追问。
“弹丸之地，不见都难。”密枝繁叶间传来声音，回荡在林间。
六耳长叹一声，从腰间掏出一块大长老赐的“猿”字令牌，在林间寻了一二里地，找见一只正在巡逻的巨猿。巨猿见牌听令，依着六耳的吩咐，将溪边的尸体扛在肩上，跟随六耳去寻灰赤尻复命了。灰赤尻正在树上鼾声如雷，被六耳唤醒，遂惊骇不已。
“果是灵猴，天资超群，竟能独自捕获溪边。”灰赤尻心下暗自赞叹，脸上却仍是一脸严肃，沉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遂你所愿，下次修习捕猎，便召集猴兵数名，入深山老林捕猎豺狼虎豹。”
六耳默不作声。
“为何不语？”
“师父，”六耳眼睛看着地面，不敢直视灰赤尻，“徒弟六耳深思熟虑，下回修习捕猎之术，还是捕野鸡野兔为好。”
灰赤尻颇感意外，说道：“先前跪求捕狼猎虎，现在反说抓鸡捉兔，你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六耳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套说辞：“虽然徒弟六耳在白师父白健将的悉心调教之下，飞奔之术日益精进，但方才在与溪边竞逐之时，深感力不从心，眼瞅着就要追丢之时，那溪边一头撞在了大石头上，立刻便昏了过去，徒弟便扑上去将这小兽咬断了喉咙，此乃天赐良机，并非六耳学有所成。”
“撞大石头上？”健将惊讶问。
六耳点点头。
“撞昏了？”
六耳又点点头。
“然后你将其咬死？”
六耳再次点点头。
灰赤尻在花果山栖居三十余载，闻所未闻有野兽竟能自己撞昏，况且还是生性狡诈、灵敏矫捷的奇兽溪边，不禁对六耳的说法满腹狐疑，却又懒得和他多说闲言碎语，便摆摆手道：“算你老实，那便罢了，过几日你我召集几个猴兵，去捕麋鹿。”
说罢，健将便吩咐猴兵扛着溪边的尸体离去了，心下琢磨落得一张珍贵兽皮，替六耳献于大长老做一件皮裙或坐垫，以防长老久坐而招上湿毒之气，倒是一小桩好事。六耳留在原地，百感交集，脑海中还停留着石猴满口鲜血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