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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敦威治恐怖事件

The Dunwich Horror

译者:竹子

蛇发女妖、九头蛇、奇美拉——这些源自《塞莱诺与鹰身女妖们》里的可怕故事也许会在迷信者的大脑里不断地翻版复制——但它们终究是过往的事物。它们只是转述,只是符号——而它们的原形一直源于我们,永远都是。然而,为何诵念这些我们在清醒时明知为虚妄的事物仍然会令我们恐惧呢?难道我们生来就认为这些事物是恐怖的么,认为这些事物会对我们施加以肉体上的伤害么?噢,完全不是!这些恐怖事物不过是过往的象征。它们带来的恐惧比它们的形象出现得更早——或者,即便没有形象,它们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这类恐惧完全是精神上的——世界上越是没有这类的东西,它带来的恐惧就越强烈;而这种恐惧在我们无辜的幼年时期占有主导地位。对于这类恐惧,我们能提供出许多不同的解决方案。其中一些可能会深入洞察我们前世的情况,或者至少能够窥探一眼我们前世的幻境。[119]

——查尔斯·兰姆《女巫与其他夜魔》

I

在马萨诸塞州中北部地区旅行的人若是在迪恩斯角另一边的艾尔斯伯里峰走岔了路,就会来到一个古怪而偏僻的小乡村。他们会发现路面逐渐延伸向高处,而被野蔷薇环绕的碎石墙则从两侧渐渐迫近,挤压着留在满是尘土的弯曲小路上的道道车辙。在随处可见的森林里,树木似乎都生长得格外巨大;而那些野草、荆棘与灌木也都生长得相当繁茂,一点儿也不像其他有人定居的地方。奇怪的是,耕种的土地却非常稀少,而且都很贫瘠;零星散布着的房屋也全令人惊愕地保持着统一的风貌——古老、肮脏而且破败不堪。偶尔,旅行者们也会看见一些饱经沧桑的老人孤独地待在破败的门阶前,或是站在乱石散布的山坡草甸上。不知为何,旅行者们通常都不太愿意向这些人问路。他们实在太过沉默和鬼祟,因此人们会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正面对着某些禁忌的事物,并且希望自己不要与他们扯上关系。每当小路延伸向高处,让旅行者们看到位于密林之上的群山时,聚集在他们心中的古怪不安就会变得更加强烈起来。那些山峦太过圆整,太过对称,反而给人一种不太自然的感觉,让人觉得有些不适。那些山头上大多竖立着由高大石柱组成的奇怪圆环。有时候,天空会格外清晰地映衬出这些石环的轮廓。

小路时常会被深不见底的山峡与深谷截断,而那些架设在那些深渊上方的简陋木桥却总让人觉得不太安全可靠。而当道路翻过山头,再度延伸向下的时候,旅行者们会看到大片绵延的沼泽。这些沼泽会让人本能地觉得厌恶。倘若是在夜晚,藏起来的夜鹰会开始短促地尖啸,不计其数的萤火虫则伴着由北美牛蛙的刺耳鸣叫所交织成的无尽沙哑旋律开始翩翩起舞,此时人们几乎会觉得有些恐惧。发源于半球形山峦之间的密斯卡托尼克河上游蜿蜒迂回地流淌在群山脚下。而那股涓细、闪亮的流水总是让人古怪地联想起蛇的形象。

靠近那些山峦的时候,旅行者们往往会更加留意那些覆盖着密林的山坡,而非环绕着巨石的峰顶。这些阴森耸立的山坡看上去是如此幽暗和险峻,不由得让所有的过客都希望远远地避开它们。可是,他们无路可避。随后,他们会看到一座廊桥,以及位于廊桥后的小乡村。那座小乡村蜷缩在溪流与圆山那几近垂直的陡峭山坡间。乡村里一堆堆腐朽破烂的复折式屋顶似乎预示着这些建筑要比矗立在临近区县的其他建筑古老得多,而这往往会让旅行者们觉得有些讶异。靠近些后,他们又会不安地发现大多数房子早已荒废,并且坍塌成了一堆堆废墟,就连那座有着破旧尖塔的教堂也变成了小村庄里的一间邋遢杂货铺。旅行者们大多不敢穿过桥上的阴暗走道,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而等到他们穿过去后,旅行者们又会觉得村庄的街道上飘荡着一股淡淡的不祥臭味——那就像是霉菌生长并朽烂了数个世纪后积累的气味。如果旅行者能够尽快离开那个地方,顺着群山脚边的羊肠小道走下去,穿过山那边的平坦乡野,重新回到艾尔斯伯里峰,他们往往会觉得备感宽慰。往后,这些旅行者或许会在某天得知自己那天路过了敦威治。

外面的人总是尽可能不去拜访敦威治。自从某件恐怖的事情发生后,所有指向那里的路标全都被摘掉了。以寻常的审美眼光来看,那里的景色其实非常优美;但从来都不会有艺术家,或夏季游客拥向那里。在两百年前,当谈论魔女之血、撒旦崇拜以及林间精怪还不至于被人嘲笑的时候,人们总习惯拿这些东西当作疏远那里的借口。而在我们这个充满理性的年代里——自1928年敦威治恐怖事件的真相被那些心系这座小镇以及全世界的福祉的人们掩盖下去后——人们依旧会有意地避开那块地方,即便他们说不出确切的原因。或许有个原因能够解释人们为什么会避开那个地方——虽然那些不知情的外乡人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全都堕落又颓废,让人厌恶,就像新英格兰地区其他许多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地方一样,这些人已经在倒退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新的族群,并且在心理与生理方面都有着诸多因为退化和近亲通婚而导致的明显缺陷。他们的平均智力低得可怜,而他们的历史里也充斥着公开的恶毒行径、语焉不详的谋杀、悖常的乱伦,以及某些几乎不容言说的暴力与变态行径。那些老一派的上流阶层——以两三家于1692年从塞伦搬到这里并且持有贵族纹章的古老家族为代表——堕落得没有那么厉害;但许多家族的旁支早已深深地融入了卑贱平民的行列,仅仅能通过他们的姓氏追溯到他们堕落前的血统。沃特雷与毕夏普家族中的某些人依旧会将自己的长子送去哈佛或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但这些年轻人却很少再度回到这些诞生了他们与他们祖辈的破败屋檐之下。

没人能说清楚敦威治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就连那些了解近期恐怖事件真相的人也不知道。但是古老的传说提到过许多事情,例如印第安人举行的不洁仪式与秘会——在这类仪式和秘会上,印第安人会从圆形的群山中召唤出某些有着恐怖形状的阴影,并且进行疯癫的狂欢祷告;而地面下也会发出响亮的爆裂声和隆隆声来回应他们的祈祷。1747年,刚到敦威治公理会教堂[120]的亚比雅·哈德利牧师曾经以“撒旦与他的小魔鬼们就在附近”为论题发表过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布道。其间他说道:

“我们必须承认,在这里许多恶魔们用来亵渎神明的行径已经变成了尽人皆知的事情,绝对无法否认。阿扎赛尔、巴泽勒尔、别西卜[121]与彼列所发出的那些应该被诅咒的声音,如今正从地下传来。有数十位尚在人世的可信证人可以为证。就在不到十四夜前,我就曾听到我家房子后面的山丘中传来清晰的邪魔对话。在那里面回响着咯咯声、滚动声、呻吟声、尖啸声以及嘶嘶声。在这尘世没有什么东西能发出那种声音。这些声音一定来自那些只有邪术才能找到的洞窟,只有恶魔才能开启的巢穴。”

在发表过这次布道后不久,哈德利先生就失踪了。不过他布道的原文倒是在斯普林菲尔德被刊印发表了出来,至今还能看到。年复一年,总会有人报告说听到群山里传出奇怪的声音,而这些报告如今依旧让无数地质和天文学家困惑不已。

另一些民间传说声称山顶石柱圆环附近会飘荡出污秽的臭味;或者在一天的某几个小时里,站在巨大深谷底部某几个特定的位置上,能够模糊地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一些传说则试图解释魔鬼寻欢地的故事——那是一片被诅咒了的荒芜山坡,在那个地方不论是大树还是灌木,乃至一片草叶都无法生长。另外,当地人也非常害怕为数众多的夜鹰,它们总在暖和的夜晚发出鸣叫。人们发誓说这些鸟儿是亡魂的接引者——它们总是立在枝头等待着那些垂死者的灵魂,并用怪异的叫声附和死者最后时刻挣扎发出的呼吸声。倘若它们能在灵魂离开身体的那一刻抓住死者消散的灵魂,它们便立刻振翅飞走,发出一串恶魔般的窃笑;如果它们失败了,这些鸟儿就会在一片失望的沉寂中逐渐消失。

当然,这些传说现在显得既荒谬,又落伍;毕竟它们都是从非常久远的古老过去流传下来的。敦威治的确异乎寻常的古老。它比周边三十英里内任何一个人类居住地都要古老得多。时至今日,旅行者们也许还能在村子的南边找到毕夏普家族名下建于17世纪的古老房子所残留下来的几堵地窖墙壁与一座烟囱;而瀑布附近1806年修建的磨坊残留下的废墟变成了这个地方能够看到的年代最晚的建筑物。这里的工业并不发达,19世纪轰轰烈烈的工业运动在这里也只不过是只短命的蚱蜢。不过,在所有一切建筑中,最为古老的还是那些位于山顶上,用简单凿刻的石柱堆建起来的巨石圆环;不过,这些东西通常被认为是印第安人而非殖民者的作品。目前流行的看法认为这些地方曾经是印第安人坡肯塔克部落的墓园。人们曾在这些圆环中,以及哨兵岭上一个尺寸不小的桌状巨石附近,发现过许多骷髅与骸骨,这显然支持了现有的理论。不过,仍然有许多人种学家固执地认为那些遗骸应该属于高加索人种,即便这个说法显得相当荒谬和不可思议。

II

1913年2月2日,星期日,凌晨5点,威尔伯·沃特雷诞生在敦威治乡的一座大农宅里。那座没有住满的老农宅坐落在一片山坡上,距离村庄有四英里远,距离最近的另一座住宅也有一英里半远。其他人之所以还能回忆起这一天是因为那天恰巧是圣烛节[122]——不过,住在敦威治的居民经常以另一个名义庆祝这个日子;此外,另一件事情也让敦威治的居民记住了这个日子——那天群山里传出了某些声音,并且在前一天晚上,村庄里的狗执着地咆哮了整整一夜。整件事情里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是孩子的母亲——拉薇妮亚·沃特雷。她属于没落的沃特雷家族,是一个略有点儿畸形、患有白化病、毫无吸引力可言的三十五岁女人,与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那些最为恐怖的巫术传说经常提到她父亲年轻时的某些举动,但到了那个时候他只是个有点儿疯癫的老头而已。没人知道拉薇妮亚·沃特雷的丈夫是谁,不过考虑到当地长久存在的各种陋习,也没有人拒绝接纳这个孩子;但这并不妨碍村民们猜测孩子父亲的身份——事实上,他们把能够想到的人都猜了一遍。然而,奇怪的是,拉薇妮亚似乎为这个肤色黝黑、长着一副山羊脸的婴儿感到非常自豪——即便婴儿的模样与她拥有粉红色眼睛与其他白化病特征的病态外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常听到她嘟哝着许多奇怪的预言,宣称这个孩子有着与众不同的力量与不可限量的前程。

拉薇妮亚的确像一个喜欢念叨这种事情的人。她是个孤独的人,喜欢在雷暴时去群山里闲逛,而且总是试图研读她父亲从沃特雷家族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古书——那些散发着臭味的古书已经在家族里流传了两个世纪,由于年代太过久远,而且满是虫蛀,大多都剥落成了碎片。她从未上过学,但老沃特雷教会了她许多支离破碎的古老学识。当地人一直都很害怕那座偏僻的农宅,因为老沃特雷在黑魔法方面小有名气。此外,在拉薇妮亚十二岁那年,沃特雷夫人无故死于暴力的事情也让当地人对他们一家有所顾忌。由于一直被孤立,并且受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影响,拉薇妮亚总是做着一些狂野而夸张的白日梦,而且还喜欢从事古怪的消遣;她很少把时间花在家务上,因为沃特雷一家在很早以前就不再注重整洁与干净了。

威尔伯出生的时候,村子的人曾听见过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那声音甚至盖过了群山里传来的噪音与夜晚狗群的咆哮——但没有哪个医生或助产士参与了接生过程。事实上,直到一个星期后老沃特雷驾着雪橇穿过雪地来到村子里,语无伦次地向一群待在奥斯本杂货店里的闲人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多了个外孙。那个老头似乎有了些变化——他含糊不清的脑子里多了几分鬼祟,这让他从一个令人害怕的家伙悄悄地变成了一个像是在害怕某些东西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被家庭事务搅得心绪不宁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在交谈之中,他始终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往后,村民们也在他女儿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神情。许多年后,当时在场的许多听众都还记得他关于孩子父亲的言论。他说: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如果拉薇妮亚的儿子长得像他爸,他会出乎你们所有人的预料。你们别以为他是这附近的人。拉薇妮亚曾经读过、看过一些你们大多数人只听过的东西。我肯定她男人是你们能在艾尔斯伯里这边找到的最好的丈夫。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了解这些山丘,你们就知道没有比那更好的教堂婚礼了。我告诉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这些人会听到拉薇妮亚的一个孩子站在哨兵岭的山顶上高喊他爸爸的名字。”

在威尔伯出生的头一个月里,只有两个人见过那个孩子。其中一个是老撒迦利亚·沃特雷,他属于沃特雷家族里尚未没落的那一脉;另一个是厄尔·索耶的同居女友梅蜜·毕夏普。梅蜜之所以去见威尔伯纯粹是因为好奇,而且她后来也如实地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全都说了出来;但撒迦利亚去见老沃特雷则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那个时候,老沃特雷从他儿子柯蒂斯那里买了一头奥尔德尼奶牛,所以他把那头奶牛送了过去。从那时开始,到1928年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的时候,威尔伯的家人一直在购买家畜;奇怪的是,沃特雷家那间破破烂烂的马厩里似乎从未被牲畜填满过。有一阵子,人们耐不住好奇纷纷偷偷爬上老农宅后面的陡峭山坡,仔细清点那些小心吃草的家畜。但他们发现牲畜的数目从未超过十或者十二头,而且那些牲畜看上去大多都是一副毫无血色的贫血模样。沃特雷家的牲畜显然患上了某种疾病或瘟疫——可能是由不干净的牧草,或者肮脏马厩里的致病真菌与腐烂木料引起的——因此他们家的牲畜经常死亡。此外,人们还经常在那些家畜身上看到奇怪的伤口与疮口——那些伤口看起来像是用利器割出来的;而且在威尔伯刚出生的那几个月里,去农舍里探望的人曾有一两次看到那个头发灰白、不修边幅的老头和他邋遢的卷发白化病女儿的喉咙上也有类似的伤痕。

威尔伯出生后的那个春天里,拉薇妮亚又像过去一样开始在群山里漫步了。不过,这时候她那比例有点奇怪的胳膊里还抱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孩子。等绝大多数村里人都见过那个孩子后,人们渐渐对沃特雷一家失去了兴趣。虽然这个新生儿发育得很快,似乎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但村里人都懒得多加关注。威尔伯的生长发育的确快得有些异常。在出生三个月后,他的个头和力气已经胜过了许多满岁的婴儿了。而且他的举止,甚至包括他的声音都表现得非常克制,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样——对于一个婴儿来说,这显得非常古怪。七个月大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能够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蹒跚走步了——对于这一点,村里人已经多少都有心理准备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威尔伯的步子还有些蹒跚,但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应付自如了。

又过了些时候,在那一年的万圣节午夜,人们看到哨兵岭的山顶——那个摆放着桌形巨石与大堆古老遗骸的地方——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赛拉斯·毕夏普(尚未没落的毕夏普家族里的一员)说,在那堆篝火烧起来的一个小时之前,他曾看见那个男孩走在他母亲的前面,稳稳当当地跑上山去了。他的话引起了不少的流言蜚语。那天,赛拉斯正在寻找一头走失了的小母牛,但当他无意间借着提灯的昏暗光线瞥见那两个人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手头的任务。他看见那对母子几乎悄无声息地跑过了矮树丛,而更让赛拉斯震惊的是,他觉得那两个人似乎都光着身子,一丝不挂。但后来他有点儿不太确定那个男孩有没有穿衣服——他可能扎着一条带边饰的腰带,还穿着一条深色的短裤,或者长裤。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威尔伯衣冠不整的模样。不论何时,他总会穿戴整齐,并且紧紧地扣好衣服。任何让他衣冠不整(或者有可能让他衣冠不整)的事情似乎都会令他充满愤怒与警惕。在这一方面,他一点儿也不像自己邋遢的母亲与外祖父。这件事一直让村里人觉得非常好奇,但到1928年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时,这有了合理的解释。

第二年的1月份,另一件事情引起了一些闲言碎语:“拉薇妮亚的黑小鬼”开始说话了——虽然那个时候他才刚满十一个月。人们注意到了两个比较明显的特点:一来,那个小孩的口音完全不像是当地的口音;二来,他说话的时候并不像一般小孩那样口齿不清——就算是三四岁的孩子想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那个孩子并不健谈,而当他说话时,言语间似乎总会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某种敦威治与它的居民完全不具备的东西。这种让人觉得古怪的感觉并非源自他说话的内容,也不是因为他所使用的简单词句;这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与他的语调,或者说他体内用于发声的器官有关。此外,他脸上流露出的成熟和老练也格外引人注意;虽然遗传了母亲与外祖父的尖下巴,但是坚挺、早熟的鼻梁加上那双深黑色、有些拉丁血统的大眼睛给了他一副接近成年人的神态,甚至还流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智慧。可是,尽管容光焕发,他却生得格外丑陋:肥厚的嘴唇,布满粗大毛孔的淡黄色皮肤,粗糙鬈缩的头发,以及瘦长得古怪的耳朵总给人一种好似山羊或者野兽的感觉。没过多久,人们就开始讨厌他,而且比讨厌他母亲与外祖父更甚。所有与这个孩子有关的猜测都掺进了许多与老沃特雷有关的传说——像是他过去施展的魔法,以及他双手捧着一本打开的大书,置身一个石圈中央,大声喊出“犹格·索托斯”这个令人胆寒的名讳时,群山也跟着震动起来的故事。村子里的狗特别讨厌这个孩子,而他常常被迫采取各式各样的防卫手段来对付狗群威胁性的低吼。

III

在这段日子里,老沃特雷一直在购买家畜,但他的畜群规模依旧没有明显的扩充。此外,他开始切割木料,准备修葺老农宅里那些未被利用的部分——他的农宅原本是座盖着尖屋顶的宽敞大房子,房子的后半段完全埋进了满是石头的山坡里;一直以来,老沃特雷与他的女儿都只使用一楼的三间破得不太厉害的房间。那个老头肯定还保留有惊人的力气,因为他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繁重体力劳动;虽然他有时会疯疯癫癫地唠叨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手里做出来的木工似乎都进行了全面的设计与计算。其实早在威尔伯刚出生的时候,村民们就注意到沃特雷家的一间工具房突然变得整洁了,不仅装上了隔板,而且换了结实的新锁。现如今,在见识过农宅废弃二楼的翻修工作后,大家发现老沃特雷一点也不比一个细心的工匠差。但看到他用木板严丝合缝地封死了二楼修复过的所有窗户后,大家觉得他的疯病还是没有起色——不过也有许多人说花力气去修复那栋房子本身就是疯子才会去做的事情。但是,他在一楼为自己刚到世上的外孙整理出一个房间的举动倒算合情合理——有几位客人曾参观过这个为威尔伯准备的小房间,不过老沃特雷从来都不允许人上二楼参观那些窗户被封死的房间。在楼下为孙子准备的房间里,老沃特雷装上一排排高大坚固的书架,并且按照某种显然精细设计过的顺序将所有腐烂的古籍与残本全都摆了上去。但是在不久前,他还习惯把这些书胡乱地扔在各个房间的墙角。

“我拿它们还有些用,”老沃特雷一边拿着在厨房生锈炉子上煮出来的糨糊修复那些印有黑体字的碎纸,一面解释说,“但这孩子能更好地利用它们。他需要尽最大的努力修补好它们,因为这都是他要学的。”

1914年9月,小威尔伯一岁零七个月大的时候,他的体格和能力已发育得几乎有些吓人。这个时候的他和四岁的小孩差不多一样高,不仅言谈流利,而且聪明得不可思议。他经常自由地在田野与丘陵里奔跑,而当他母亲拉薇妮亚去山野里闲逛的时候,他总会陪伴身边。在家里的时候,他会勤勉地研读那些画在外祖父古书上的奇怪图案与绘画。在那些冗长而宁静的下午里,老沃特雷总会待在他身边指导他的学习。那个时候,老农宅的修缮工程已经完成了。但那些看到它的人都会觉得有些纳闷——因为老沃特雷把二楼的一面窗户改装成一扇坚固的木板门。那原本是一面位于东面山墙上的后窗,紧挨着山坡;在被改装成木板门后,老沃特雷还特意修建了一条带防滑条的木制走道将那扇木板门与地面连接了起来。待这些工作完成后,人们注意到那个自小威尔伯出生后就一直紧紧锁着并且装上了无窗隔板的老工具房再度被废弃了。那座工具房的木门又敞开了,无精打采地挂在门框上摇晃着。有一回,厄尔·索耶去沃特雷家卖牛。做完生意后,他走进那间工具房看了看。在工具房里,他闻到了一股让人心烦意乱的奇怪臭味——他以前只在丘陵山顶上那些印第安人石圈附近闻到过这种气味。他说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会发出那种气味,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发出那种气味。但话说回来,敦威治居民们的住房与棚户里从来都不缺怪味。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村民们没见到任何怪事,但所有人都发誓说群山里的神秘声音变得更频繁了——虽然变化并不明显,但却一直以缓慢的速度在增多。1915年的五朔节前夕,当地发生了一连串的震动,甚至就连住在艾尔斯伯里的居民都有所察觉。又过了几个月,那年的万圣节的晚上,哨兵岭的山顶燃起了一堆篝火。随着篝火的燃起,地下也传出了隆隆的轰鸣——“那是巫师沃特雷干的。”人们都这么说。小威尔伯依旧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四岁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十岁的小孩。他已经能独立并且废寝忘食地阅读了,而另一方面,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长久不变的沉默寡言吞没了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开始刻意地谈论起了那副山羊模样的面孔似乎逐渐显露出了某种邪恶的迹象。有时候,他嘟哝起某些难懂的古怪词语,或者用一种奇怪的旋律高声诵唱——听见他诵唱的人都会因为无法解释的恐惧而颤抖不已。许多人都注意到狗非常讨厌他,而且威尔伯还准备了一把转轮手枪,确保自己能安全地穿过村子。虽然他很少使用那件武器,但狗主人们不会因此对他摆出好脸色。

少数几个愿意拜访沃特雷家的人经常发现拉薇妮亚独自一人待在一楼的房间里,而窗户被木板封起来的二楼却会传出古怪的叫喊与脚步声。她从来都不说自己的父亲与儿子在楼上做什么。不过,有一回,一个爱开玩笑的鱼贩子想去打开那扇通往二楼的上锁木门,而拉薇妮亚却突然变得面无血色,同时显出了超乎寻常的惊恐神情。后来,那个鱼贩子和敦威治村中那些待在杂货铺里的闲人们谈起了这件事情,他说他觉得自己听见有匹马在楼上来回踱步。而那些闲人们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他们想到了那扇被改装成木门的窗户和那条从地面直达二楼木门的走道,还有那些不断失踪的牲畜。然后,他们想起了那些关于老沃特雷年轻时候的故事;想起某些传说宣称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向某些异教神明献上一头小公牛后便能从土地中召唤出奇异的事物。这时候,他们全都打了个寒战。那时候,人们已经注意到村里的狗都很讨厌沃特雷一家住的老农宅,这种厌恶就和它们冲着小威尔伯本人表现出来的敌意一样强烈。

1917年,战争开始了[123]。征兵委员会的主席——乡绅索耶·沃尔特——遇到了麻烦。他发现自己很难从敦威治村中的年轻人里挑选出合格的人手,甚至都没法满足新兵营的配额。这种区域性的大规模体质退化引起了政府部门的注意。当局特地派遣了几位官员与医疗专家前往敦威治主持调查工作;新英格兰地区的报纸读者应该还能回忆起这件事情。当媒体参与进调查后,记者们注意到了沃特雷一家,这直接导致《波士顿环球报》与《阿卡姆广告人》印制了大堆夸张的周末故事讲述了小威尔伯的早熟、老沃特雷的黑魔法、几架子的奇怪典籍、老农宅被封闭的二楼、当地的离奇事件还有群山里的声音。那个时候,小威尔伯已经四岁半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他的脸颊和嘴唇上全是粗糙的黑毛,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起来。

厄尔·索耶带着一群记者与摄影师来到了老沃特雷的住处,并且提醒他们注意那种似乎是从封闭二楼渗下来的奇怪臭味。他说,那种气味就和他在那间大修后被彻底废弃的工具房里闻到的一模一样;而且他觉得他有时候还会在那些位于山丘顶端的石头圆环附近闻到一样的气味。当那些新闻故事刊印出版的时候,敦威治的居民们便找来一一读过,并且咧嘴耻笑起那些显而易见的错误来。但是,他们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些新闻作者为什么反复提起老沃特雷用非常古老的金币来购买家畜?虽然沃特雷一家接待了那些访客,但是他们的脸上总挂着掩饰不住的厌恶神情。不过,他们也不敢粗暴地对待这些访客,或是拒绝与客人们交谈,因为那会招来更多的关注。

IV

之后的十年里,沃特雷一家的故事被淹没在了这个病态村落的日常生活里,无从分辨。人们渐渐习惯了他们一家的奇怪行径,也不再关心他们在五朔节前夕与万圣节之夜举行的神秘仪式。每年两次,他们会在哨兵岭顶端点燃熊熊的篝火,而那个时候山峰也会发出越来越响亮的隆隆声;而且不管是在什么季节,沃特雷的偏僻农宅旁总会出现不祥的怪事。这段时间里,拜访沃特雷家的人说他们听见被封闭的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就算沃特雷一家人都在楼下时也是如此。沃特雷一家依旧在献祭母牛和小公牛,而且非常频繁,没有停止的迹象,这也让村民们觉得有些惊讶。据说有人曾向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投诉,但却也没有什么下文,因为敦威治的居民从来都不想引起外界的关注。

1923年前后,小威尔伯十岁大的时候,他的思想、声音、体格以及那张长着胡子的脸等方方面面让人觉得他已经非常成熟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农宅迎来了它的第二次大改造。这次改造的目标是二楼那些被老沃特雷封起来的地方。看到他们祖孙二人丢弃掉的小部分木料后,村子里的人猜那两个人打通了二楼所有的隔墙,甚至还移走了阁楼的地板,在一楼与屋脊间留下了一块非常空旷的开阔地。此外他们还拆掉了原本修建在农宅中央的大烟囱,在露出来的生锈大洞里装上了一根露在外面的薄皮灰锡炉管。

在农宅大修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里,老沃特雷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夜鹰会在晚上从冷泉峡谷飞到他的窗沿边。他似乎觉得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并且告诉那些待在奥斯本杂货店里的闲人们,他觉得自己的大限快要到了。

“它们正和着我的呼吸叫唤呢。”他说,“我猜它们已经准备好要抓走我的灵魂了,它们知道我的灵魂就要走了,而且不想放过它。小伙子们,等我走了以后,不管它们有没有抓住我,你们都会知道的。如果它们成功了,它们会唱歌和大笑直到天亮;如果它们没能逮住我,它们到黎明时都会安安静静的。我正等着它们呢,兴许它们搜寻的灵魂还有几分力气能和它们好好打上一架。”

1924年收获节[124]的晚上,威尔伯骑着家里剩下的一匹马,穿过重重夜幕,赶到村庄里的奥斯本杂货店中打电话叫来了艾尔斯伯里的霍顿医生。当霍顿医生匆匆赶到老农宅时,他发现老沃特雷已经有半截埋进了坟墓里。微弱的心跳与沉重的呼吸声都预示着老沃特雷的大限已经不远了。他那患有白化病的丑陋女儿与长着古怪胡子的孙子全都待在他的床边,但头顶上方的二楼房间里却依然传出一阵阵令人不安的拍打或涌动声,像是潮水一遍遍拍打在平坦的沙滩上。但最让霍顿医生心烦意乱的却是户外夜鹰短促的鸣叫声;似乎有数不清的夜鹰在黑夜里一遍遍地鸣叫着它们没完没了的口信,魔鬼般计算着那个垂死之人剩余的喘息。霍顿医生觉得那情景实在是太反常、太不可思议了,就和他为了这次出诊不得不踏进的这个地方一样反常,一样不可思议。

直到1点的时候,老沃特雷恢复了意识。他停下沉重的喘息声,哽咽着向他的孙子说出了几个词。

“更大一些,威利,更大一些。你长大了,那东西长得更快。它很快就会准备好为你服务了。记得用那首长赞美诗为犹格·索托斯打开大门。你能在完整版的751页找到那首赞美诗。然后你要点着那监牢,在空气里点火,绝对不要烧到它。”

老沃特雷显然已经彻底疯了。他停顿了片刻,停在屋外的大群夜鹰跟着改变了鸣叫的拍子,与此同时远方隐约传来了群山发出的奇怪声响。随后,老沃特雷又多说了一两句话。

“按时喂它,威利,要注意用量。但不要让它在这地方长得太快。如果,在你为犹格·索托斯打开大门之前,它就破坏了住处或是逃出去了,那么一切都完了。只有从外面来的它们能让它繁衍和生效……只有它们,旧日支配者正等待着归来……”

但句子再度被沉重的喘息声打断了,屋外的夜鹰跟上了变化,拉薇妮亚也跟着尖叫了起来。他们就这样又拖了一个小时,接着老沃特雷发出了临终前的喉鸣。随后,那些吵闹嘈杂的鸟鸣声渐渐地沉寂了下来,霍顿医生伸出手合上了死者圆瞪着的灰暗眼睛。拉薇妮亚在一旁发出了呜咽的哭声,但威尔伯却轻声地笑了笑,而群山也发出了模糊的轰鸣。

“它们没有抓住他。”他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嘀咕说。

到了那个时候,威尔伯已经在他所钻研的领域里积攒了非常渊博的知识。他与许多负责保存古代稀有查禁典籍的图书馆管理员有书信上的来往,因此许多图书管理员都认识他。另一方面,敦威治人也越来越痛恨害怕他,因为当地发生许多起儿童失踪案,而村民们隐约怀疑那些案子与他有关;但他们依旧保持沉默,可能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威尔伯——和他的外祖父一样——依旧还在使用那些古老的金子购买家畜,而且买得越来越多。他看起来已经非常成熟了,而且他的身高已经接近了正常人的极限,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1925年,有一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术界笔友来敦威治村拜访了他。那个时候他已经有六英尺八英寸高了。那位拜访者吓得不轻,他带着满腹疑惑,面色苍白地离开了敦威治。

这些年来,威尔伯越来越蔑视自己患有白化病的丑陋母亲。后来,他不再允许母亲在五朔节前夕和万圣节之夜里与自己一同前往群山里举行仪式。1926年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向梅蜜·毕夏普埋怨说自己有些害怕威尔伯了。

“我知道他很多事情,但是很多我都不能告诉你,梅蜜。”她说,“但现在他的秘密比我知道的还要多得多。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想要做些什么事。”

那年万圣节,群山里回荡出了前所未有的嘹亮声音,而熊熊篝火也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了哨兵岭的顶端。但更加吸引人们注意的却是大群夜鹰发出的有节奏的鸣叫声;这些晚得出奇的夜鹰[125]似乎全都聚集在沃特雷家那间未点灯的老农宅附近。刚过午夜,它们发出的尖锐音调突然演变成了一片混乱喧闹的尖笑。那些嘈杂的鸣叫一直回荡在村庄上空,直到黎明时分才彻底安静下来。然后,它们全都消失了,赶着飞往南方过冬——往常,它们在一个月前就该启程前往南方了。起先,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似乎没有居民过世。但在那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拉薇妮亚——那个饱受折磨的白化病女人。

1927年夏天,威尔伯修好了两座位于田间的小棚,并且逐渐将自己的古书与财物全都搬到那两座棚屋里。过了没多久,厄尔·索耶告诉聚集在奥斯本杂货店里的闲人们,威尔伯又在改造沃特雷家的老农宅了。这一次,威尔伯封上了位于一楼的门和窗户,并且拆掉了一楼所有的隔墙——四年前,他和他的外祖父也这样改造了农宅的二楼。改造完成后,他搬进了田间的那两座小棚屋里。索耶觉得威尔伯似乎非常焦躁,而且还有些颤抖。人们大多怀疑他知道母亲失踪的内情,而且很少有人愿意靠近那座老农宅。那一年,威尔伯已经有七英尺高了,而且还没有停止生长的迹象。

V

接下来的冬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威尔伯第一次离开了敦威治,旅行去了乡村外面的世界。虽然威尔伯与哈佛大学的怀德纳图书馆、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大英博物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以及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都有书信来往,但当他试图向那些图书馆借阅一本自己非常渴望得到的古籍时,所有的图书馆都拒绝了他的申请。最后,威尔伯只得亲自走一趟。于是衣衫褴褛、不修边幅、肮脏不堪,还操着一口粗野的方言的他动身去了距离敦威治最近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这个足足八英尺高,肤色黝黑,长着一副山羊脸的怪人,带着一个从奥斯本杂货店里买来的廉价旅行袋,来到了阿卡姆,想要参阅一本长久以来一直被锁在大学图书馆里的可怖典籍——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撰,奥洛斯·沃尔密乌斯翻译,并于17世纪在西班牙出版的拉丁文版《死灵之书》。在这之前,威尔伯从未见过一座城市,但他并没有在城里做片刻逗留,一心一意赶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当他出现在校门前时,学校里那只长着硕大白色犬齿的看门犬怀着异样的狂暴与敌意冲着这个陌生人咆哮了起来,将拴着自己的结实铁链绷得笔直。但威尔伯却毫不在意地从它面前走了过去。

威尔伯随身带着外祖父留给他的那本由迪伊博士翻译,价值连城却并不完整的英文版《死灵之书》。当获准查阅拉丁文本时,他立刻开始对照两本书籍,并试图在拉丁文本上寻找到自己手里那本不完整的典籍上第751页记载的内容。这是威尔伯能够礼貌透露的所有信息;即便曾与他在农场里见过一面的图书馆馆长——同样博学多才的亨利·阿米蒂奇——向他客气地询问了许多的问题。威尔伯承认,他在寻找某种仪式或咒语,那个仪式或咒语里面包含了一个可怕的名讳——犹格·索托斯。但是威尔伯发现了许多差异、重复与模棱两可的地方,这让他觉得非常困惑,很难做出决定。当他抄下自己最终选择的咒语时,阿米蒂奇博士不经意地越过他肩头看见了桌子上敞开的书页;而拉丁文版左侧的书页上记录着会威胁到这个和平理性世界的可怕危险。

根据阿米蒂奇博士在脑里的默默翻译,那书页上写着:

“人类既非这地上最古老的主人,也非这地上最后一任主人。寻常的活物与物质亦非独行于世。旧日支配者昔在,旧日支配者今在,旧日支配者亦将永在。不在吾等所知之空间,而在诸空间之间。彼等平静行过,彼等于初源行过,彼等位于空间之外,而吾等不能见其踪影。犹格·索托斯知道大门所在。犹格·索托斯即是门,犹格·索托斯即是门之匙,即是看门者。过去在他,现在在他,未来皆在他。他知晓旧日支配者曾于何处闯入;亦知晓旧日支配者将于何处再次闯入。他知晓彼等曾踏过地上的哪些土地,也知道彼等仍踏在哪些土地上,亦知道当彼等行过时为何无人得见彼等。借由彼等气味,世人偶尔可知彼等近了,但无人可知晓彼等容貌,然世人可从彼等的人类子嗣身上窥见彼等的容貌;彼等子嗣亦有各样的相貌,有世人最真切的幻想,亦有如彼等一般无形无实之形体。若在适当的时节于荒凉土地上说出某些词句,呼号过某些仪式,则彼等将行过并腐坏那些土地,而无人得见彼等。风会喋喋转述彼等声音,地会喃喃转述彼等意识。彼等令森林屈服,城市粉碎,然没有森林与城市可见彼等之手。冰冷荒原之上,卡达斯知晓彼等,而谁人知晓卡达斯呢?南方的冰雪荒漠与沉没大洋的小岛上承载着刻有彼等印记的石头,而谁人得以眼见那些封冻的城市,那些有海草藤壶的密封高塔呢?伟大的克苏鲁亦是彼等兄弟,然其亦只可模糊感知彼等所在。呀!莎布·尼古拉丝!透过那污秽,汝可知晓彼等。彼等之手已在汝之咽喉,而汝仍不见彼等;彼等居所在汝之门槛。犹格·索托斯即是门之匙,诸空间皆汇聚在此。世人统治着彼等曾统治之世界;彼等亦将会统治世人所统治之世界。春夏过后就是秋冬,秋冬过后亦是春夏。彼等耐心等候,因为彼等终将再度统治此地。”

联系上他曾听过的那些有关敦威治以及当地阴郁鬼怪的传说,还有围绕在威尔伯·沃特雷身上的可怖谜团——从来路不明的出生到可能弑母的嫌疑,眼前的这些文字让阿米蒂奇博士感到了一阵恐惧,像是遇到了从墓穴里刮来的黏稠寒风。他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长着一副山羊面孔、俯身弯腰的巨人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或许另一个维度空间的生物;他像是某个仅仅有部分是人类的东西,并且与某些如同巨大幻影般延展在一切时空、物质和力量之外的黑暗深渊有着紧密的联系。这时候,威尔伯抬起了头,开始用他那洪亮而古怪的腔调说起话来——就连这种腔调似乎也在暗示他的发音器官并非是像正常人类那样运作的。

“阿米蒂奇先生,”他说,“我估计,我必须将这本书带回家去。我必须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尝试上面的东西,但我没法在这里尝试。如果让那些条条框框禁止我,不再继续下去,那会是个不可饶恕的大罪。先生,让我带走它吧。我发誓,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不用你说,我会好好保护它的。不是我把这本迪伊的版本弄成这样子的……”

但当他看到图书馆馆长脸上坚决的反对神情时,他止住了话头,而那张山羊模样的面孔上渐渐显露出狡诈的神情。阿米蒂奇原本打算告诉威尔伯,他能够将自己所需要的章节抄下来带走,但他想到了可能导致的后果,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若将通向那亵渎神明的外层世界的钥匙交到这样一个生物手里,实在需要担负起太多责任了。当威尔伯·沃特雷眼见事情到此为止,只得努力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啊,好吧,如果你这么觉得,也许哈佛不会像你们这么小气。”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站起来,大步跨出房间,弯腰穿过了一扇扇门框。

阿米蒂奇听着那只硕大的看门犬所发出的疯狂咆哮声,同时透过窗户看见沃特雷如同大猩猩一般迈着大步跑过了校园。而后,他想起了自己曾听说过的那些疯狂传说,以及《阿卡姆广告人》在周日版上刊登的古老故事;还有他以前拜访敦威治时了解到的民风与人情。某些并非来自地球——或者至少不是来自三维空间里的地球——的无形之物正裹挟着恶臭与恐怖涌过新英格兰的幽谷,并且可憎地徘徊在群山的顶端。长久以来,阿米蒂奇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而此刻,他似乎已觉察到一场恐怖入侵的某些可怕部分正在显现,并且瞥见世界正朝着某个古老且曾经沉寂过的梦魇所统治的邪恶领地迈出了可怕的一步。他怀着嫌恶的心情颤抖着把《死灵之书》锁进了柜子,但房间仍旧弥漫着无法辨认的邪恶恶臭。“透过那污秽,汝可知晓彼等。”他想起了《死灵之书》上看到的句子。是的——这种恶臭和不到三年前他在沃特雷的那间老农宅闻到的令他作呕的气味一模一样。他再度想起了威尔伯——那张山羊脸,还有那些不祥神情,然后面带嘲笑地想起了那些关于他出身的传说。

“乱伦?”阿米蒂奇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老天,这群傻瓜。让他们见识了亚瑟·梅琴的《大神潘》,他们却自以为只是一起普普通通的敦威治丑闻。可是,威尔伯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东西?究竟是怎样的被诅咒的无形力量在影响或抽离这个三维世界里的地球?出生在圣烛节,在那往前的九个月是1912年五朔节之夜,据说那天在阿卡姆都能听到土地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在那个5月的夜晚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群山里走动?在接近十字架节[126]的日子里,到底是什么恐怖存在将自己与这个半人的血肉联系在了一起?”

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阿米蒂奇博士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威尔伯·沃特雷,或者敦威治附近的无形鬼怪的材料。他与住在艾尔斯伯里,照料老沃特雷直到咽气的霍顿医生取得了联系,并且从他那里打听到了威尔伯的外祖父留下的遗言。阿米蒂奇博士反复思索了那些遗言。随后,他又去了一次敦威治村,但却没有得到多少新发现;但仔细研究过《死灵之书》上威尔伯非常渴望得到的那部分内容后,他有了一些全新的可怕线索——让他能够窥探到这个暗中威胁着这颗星球的奇异邪魔的本质、手段,以及它的目标。他与波士顿的几个研究古代传说的学者进行了详细探讨,并且与其他许多地方的学者互通信件,但他越是沟通就越觉得惊异,这种惊异已经不仅仅让他觉得忧虑了,而且让他觉得是一种精神上的强烈恐惧。随着夏天渐渐过去,他隐约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应对那个潜伏在密斯卡托尼克峡谷上游的恐怖;应对威尔伯·沃特雷,这个待在人类世界里的怪物。

VI

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在1928年收获节到秋分日之间的那段时候,而阿米蒂奇博士亲眼目睹了它的可怕序幕。在那个时候,他听说怪人威尔伯去了一趟剑桥,还听说威尔伯发了疯地想要从怀德纳图书馆借走《死灵之书》,或者弄一份《死灵之书》的副本。但那个怪人没有成功,因为阿米蒂奇已经向所有保存有那本可怕典籍的图书馆送去了最为严正的警告。威尔伯在剑桥表现得极度紧张;他非常想拿到那本书,同时也非常想赶回家去,仿佛害怕离家太久会导致某些严重的后果。

8月的早些时候,发生了一件几乎算是预料之中的事情。8月3日凌晨,阿米蒂奇博士被校园里那只凶猛的看门犬发出的疯狂凶猛咆哮给吵醒了。那些近乎疯狂的咆哮与吼叫阴沉可怕地响个不停;而且变得越来越响亮,但却又穿插着意味深长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停顿。然后,远处传来一声尖叫——那声尖叫源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喉咙;半个阿卡姆市的人都被这声尖叫给惊醒了,并且从那以后经常在噩梦里饱受它的折磨;那声尖叫肯定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发出来的,或者至少不是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发出来的。

阿米蒂奇匆忙地套上几件衣服,跑出门去,穿过大街和草坪,冲向了夜色里的学校大楼。他看见其他人在他前面奔跑,并且听到防盗警铃的刺耳声音持续不断地从图书馆的方向上传了过来。随后,借着月光,他看见图书馆的一扇窗户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不论那是什么东西,它肯定已经闯进去了;因为咆哮和尖叫是从房子里面传出来的。那些声音正在逐渐降低,最后演变成了一种混合了呻吟与低吼的声响。阿米蒂奇发自本能地意识到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人可能完全无法承受里面发生的事情,因此在开门的时候,他以馆长的身份命令其他人都退后些。在到场的其他人中,他看到了华伦·里斯教授和弗朗西斯·摩根博士。由于阿米蒂奇曾经向那两个人透露过自己的一些猜测与忧虑,因此他示意里斯教授和摩根博士与自己一同进入图书馆看看。到了那个时候,图书馆里几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只能听见看门犬发出的警惕低吼声;但在这个时候,阿米蒂奇突然听见灌木丛里传出了许多夜鹰发出的响亮叫声。那些有节奏的可憎鸣叫就像是在为一个垂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呼吸伴唱一般。

建筑物里充斥着一股阿米蒂奇博士非常熟悉的恐怖恶臭。他们三个人穿过大厅,径直跑向了存放宗谱的小阅读室——看门犬的低吼声正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有一小会儿,没人敢去开灯。但阿米蒂奇最终鼓起了勇气,猛地摁下了开关。随后,他们三个中的一个——他们一直都不确定是谁——大声地尖叫了起来。里斯教授说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丧失了意识,不过当时他并没有绊倒或昏厥。

倒在阅读室地上的东西大约有九英尺长。它半蜷向一侧,躺在一摊由黄绿色脓浆与黝黑黏液混合而成的恶臭液体里。看门犬已经撕破了它身上所有的衣物以及一部分皮肤。那东西还没有死,并且依然在断断续续地无声抽搐着。它的胸腔正伴着户外夜鹰发出的疯狂鸣叫可怕地起伏着。房间里散落着一些皮鞋与衣物的碎片。窗户下面躺着一个空的帆布袋子——它显然是被人扔进来的。在靠近中央桌子的地板上有一把左轮手枪,以及一个已经损坏却没能卸下来的弹巢——这解释了为什么没有人听到枪声。不过,在那个时候,他们只注意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东西,完全无暇检查其他的地方。倘若说没有人能够描述出那个东西的模样,似乎有些陈词滥调,而且也不太准确;严格来说,如果叙述者想要将它严格地类比成这颗行星——以及这个三维已知世界里的普通生物,那么他肯定没办法生动地描述出那个东西的模样。毫无疑问,它有一部分是人类——有着人类一样的双手与头部,以及一张沃特雷家族特有的尖下巴山羊脸——但它的躯干与下肢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畸形怪物。如果不是在外出的时候用宽大的衣服遮盖住了那些部位,它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质疑,并且被其他人追踪消灭。

它腰部以上的部分基本与人类相似;但那块被看门犬用锋利爪子警惕按住的胸腔上却生长着一块像是鳄鱼或是短吻鳄才有的块状厚皮。它的背部排列着黑色与黄色的花斑,隐约有些像是某些蛇类的鳞片皮肤。然而,腰部以下的部分却要可怕得多。那些地方的皮肤上都覆盖着浓密而粗糙的黑色长毛。许多条生长着红色吸吮式口器的灰绿色长触手自它的腹部延伸出来,无力地瘫在地上。那些触手的排列方式有些古怪,似乎体现了某些在地球上——乃至整个太阳系里——从未见过的深奥对称原则。在它的臀部似乎生长着一双非常原始的眼睛——这对眼睛深深地陷在两个长着纤毛的粉红色肉环里;此外它还有一条尾巴,或者说某种带有紫色环形斑纹的躯干或触角——许多迹象表明那里有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嘴,或者喉咙。如果忽略掉那些黑色长毛,这东西的下肢略微有些像是史前巨型蜥蜴的后腿,但那对肢体的末端不是蹄子或爪子,而是一种有着脊状纹路的肉趾。当那东西呼吸的时候,它的尾巴与触手也会跟着有节奏地变换色彩,就好像某种体液循环使得它们在普通状态变化得更像是自己非人的祖先——那些触手原有的绿色色调会变得更深,而尾巴上那些紫色环斑之间的黄色表皮则会转变成一种病态的灰白色。阅览室里没有血;那些恶臭的黄绿色脓浆沿着沾污的地板慢慢地扩散开去,流出了那黑色黏液的范围,并且留下一种奇怪的色泽。

三个人的出现似乎惊动了那个垂死的东西。它开始喃喃低语起来,但却没有转身,也没有抬头。阿米蒂奇博士并没有用笔记录下它嘟哝的内容,但却非常肯定地认为它说的并不是英语。起先的几个音节与地球上的任何语言都完全不同,但到了后面,他们听到一些不太连贯而且显然出自《死灵之书》的词语。显然这个东西正是因为想要得到那本亵渎神明的典籍才引来了杀身之祸。根据阿米蒂奇的回忆,那些片断听起来像是:

“尼嘎,尼卡卡,巴戈——修戈咕,伊哈;犹格·索托斯,犹格·索托斯……”

随后,那声音渐渐变低了,最终化为乌有,与此同时窗外那些夜鹰发出的有节奏的尖叫声却逐渐拔高,充满了邪恶的征兆。

接着,喘息声停止了。看门犬扬起头,发出一声悠长而阴沉的号叫。那张黄色山羊脸上的神情变了,而那双硕大的黑色眼睛也令人惊骇地合上了。窗外那些夜鹰突然停止了尖叫,闭上了嘴。然后,它们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纷纷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想要逃走。一时间,那些翅膀发出的扑哧声甚至盖过了门外聚集人群的窃窃私语。这些长着羽毛的守望者们汇聚成了一朵朵巨大的云团,遮挡住了月光,向高空涌去,逃离了人们的视线,拼命想要躲开自己打算搜寻掠捕的猎物。

突然之间,看门犬猛地惊跳起来,发出恐惧的吼叫声,接着惊慌失措地从它闯进来的那扇窗户里跳了出去,逃走了。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尖叫声,阿米蒂奇博士冲着外面的人大声喊了起来,命令他们在警察或验尸官到来前不许进入图书馆。值得欣慰的是,阅读室里的窗户都开在很高的地方,所以没人能够透过它们窥视里面的动静。不过,他还是小心地放下了黑色帘子,遮住了窗户。这时,来了两个警察。摩根博士在前厅接待了他们。他劝说两位警察在验尸官赶到,而那个瘫在地上的东西已经被盖上后,再进入那间充满了恶臭的阅读室——并且告诉两位警察,这是为他们好。

与此同时,地板上的东西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化。没人能确切描述出那东西是如何在阿米蒂奇博士和里斯教授眼前萎缩瓦解的,也说不出瓦解的速度到底有多快;但是,恰当地说,除开面部和双手的表皮外,威尔伯·沃特雷身上真正属于人类的部分非常少。待到验尸官赶到时,沾污的地板上仅仅只剩下一团黏稠的白色东西,而那些可怕的恶臭也几乎消散干净了。显然,沃特雷没有头盖骨或是硬骨骨架;至少没有真正的,或者稳定的,骨头。这点也许他与他那位无人知晓的父亲有些相似。

VII

然而,这仅仅只是敦威治恐怖事件的序幕。迷惑不解的警察们按照规定走完了所有程序。所有不太正常的细节都被恰当地封锁了起来,没有透露给媒体和公众。政府还派了一些人去艾尔斯伯里和敦威治调查威尔伯·沃特雷生前拥有的财产,并顺带通知任何可能的继承人。赶到敦威治的调查人员却发现整座村庄的人都表现得非常不安与焦虑——因为那些半球形圆山发出的隆隆声变得越来越响了;而且沃特雷家那间被完全封死,只留下一个空架子的农宅里也传出了不同寻常的恶臭以及撞击与拍打的声音。原本负责在威尔伯离开时照料牲畜的厄尔·索耶已经因为高度紧张变得极度神经质了。警察们编了个借口,没有去碰那座弥漫着恶臭、已经被封死的房子;仅仅去死者生前居住的地方——那座新修缮的小棚屋——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参观,然后就很满意地结束了整个调查工作。随后他们在艾尔斯伯里的郡政府的大楼里写了一份冗长的报告,并且宣称密斯卡托尼克溪谷上游许许多多个姓沃特雷的家庭——不论是没落的还是没没落的——正在为威尔伯遗产的继承权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诉讼。

调查人员在一张被威尔伯当作书桌的老梳妆台上找到了一份非常厚的手稿。这份手稿记录在一本很大的账簿上,其中的内容全都是奇怪的文字符号。根据段落的间隔以及墨水和笔迹的变化来推断,调查人员认为它是某种日记,但它的具体内容依旧是个令人困惑的谜。经过一个星期的争论后,当局将这份手稿连同死者收藏的奇怪古书全都送交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进行研究,并希望大学方面尝试破译手稿的内容;可没过多久,即使那些最高明的语言学家也发现这并不是件非常轻松的差事。此外,人们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能够解释威尔伯和老沃特雷经常使用的古老金币是从哪里来的。

9月9日夜晚,恐怖降临了。那天晚上,群山里响起了声音,所有的狗也疯狂地咆哮了整整一晚。10号早晨,那些早起的人注意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乔治·科里雇用的工人——在冷泉峡谷与村子之间干活的卢瑟·布朗——赶着牛群去唐埃克牧场放牧。然而在大约7点钟的时候,他发疯似的跑了回来。跌跌撞撞冲进厨房的时候,他几乎因为恐惧全身抽搐起来;外面的院子里,同样恐惧的畜群全都在可怜地来回踱步,发出哞哞的叫声。它们显然也受到了同样的惊吓,并且跟着那个男孩一同跑了回来。喘气的间隙,卢瑟努力结结巴巴地向科里夫人讲起了他的遭遇。

“峡谷外面那条路上,科里夫人,有个东西在那里。闻起来像是打雷后的味道,所有的小树和灌木都被从路边推开了,好像有一座房子沿着路被拖过一样。那还不是最糟糕的。那条路上还有脚印,科里夫人,巨大的圆形脚印,就和桶子一样大。脚印深得好像有一头大象从上面走过去一样,但是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四条腿的东西走出来,像是更多的腿走出来的。我就看了一两个,然后就跑回来了。我看见每一个脚印上都有线条从一个地方分散出去,就好像是大棕榈叶子一样,不过有棕榈叶子的两三倍大。那些脚印一直沿着路走下去了。还有,那气味真是恐怖,就像沃特雷巫师的那座老房子附近闻到的一样……”

说到这里,他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似乎又想起了那些让他飞奔回来的恐怖景象,并且充满恐惧地颤抖起来。科里夫人见没办法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消息,于是开始给附近的几个邻居打电话,准备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转告给他们;直到这时,真正恐怖的事情正式拉开了序幕。当她打给距离沃特雷家最近的赛拉斯·毕夏普家时,女管家萨莉·索耶接了电话,但科里夫人没有转述卢瑟的话,反而听萨莉·索耶唠叨了起来;因为萨莉的儿子昌西看到了一些更可怕的事情。萨莉说,昌西昨晚睡得不好,早上起来后,他独自爬上了朝向沃特雷家方向的山头。在看过那个地方,以及毕夏普先生的牛群昨天晚上休息的牧场后,他立刻跌跌撞撞冲了回来。

“是的,科里夫人。”电话线的那头传来了萨莉颤抖的声音,“昌西刚回来一会儿,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说老沃特雷的房子被炸掉了,木头散得到处都是,就好像里面装满了炸药一样。只有房子底层的地板没有炸飞,不过那上面盖满了好像是柏油一样的东西。有一股可怕的味道,而且还一滴一滴地从边缘滴在木头被炸飞掉的地板上。庭院里还有一种可怕的脚印,那脚印比一个大桶还大。里面全是那种被炸飞了的房间里留下来的黏糊糊的东西。昌西还说,一条很宽的痕迹朝着草场的方向去了。还有,一个谷仓也倒了。痕迹经过的地方石头墙都被推倒了。”

“还有,他说,他说,科里夫人,等他去寻找赛拉斯的奶牛时,他被吓坏了。他在上方草场,靠近魔鬼狂欢地的附近找到了那些牛。其中有一半都不见了,另外几乎一半的奶牛虽然还活着,但像是被吸干了血。它们身上的伤口,和拉薇妮亚那个小黑鬼出生后,沃特雷家里的那些牛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赛拉斯现在已经出去查看情况了。但我发誓他肯定不会靠近沃特雷巫师的家。昌西没有仔细看清楚那些痕迹延伸到草场后又去了哪里,不过他觉得那条痕迹应该朝着峡谷那边往村子的路过去了。”

“我跟你说,科里夫人,现在有些本不该在外面的东西在外面走动。我想威尔伯·沃特雷那个小黑鬼原来一直在那间老房子的底楼里养着它。现在,沃特雷活该遭了恶报。他根本不全是个人,我跟谁都这么说。而且我想他和老沃特雷一定在那间被钉起来的房子里养着某些东西,说不定是比他更不像人的东西。现在,有些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在敦威治附近活动——活的东西——不是人,而且绝对对人没什么好处。”

“昨天晚上,地下又出声了。而且快天亮的时候,昌西说他听到冷泉峡谷里的夜鹰叫得特别响亮,吵得他睡不着觉。然后他觉得他听到另外一些模糊的声音从沃特雷巫师的房子那边传过来。他说那好像是木头被撕裂的声音,就像是大箱子或者板条箱被撑破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他躺到太阳升起时还没睡着,所以一到早上他就起床了。他想出去到沃特雷那里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跟你说,他看得够多了,科里太太。这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大家所有人应该聚到一起开个会,我们要做点什么。我知道有些可怕的东西在外面。我感觉到时候不多了,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你家卢瑟注意到那些大脚印往什么地方去了吗?没有?哦,科里夫人,如果那些脚印在悬崖这边的路上,而且还没到你家附近的话,我估计它们一定走到峡谷里去了。它们肯定会这么做的,我一直都说冷泉峡谷不是一个干净的好地方。那里的夜鹰和萤火虫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像是主的造物。他们还说,站在那里面的一些合适的位置上,你能听到空气里传来奇怪的风声和说话声。就在岩石塌落的地方和熊洞之间的地方。”

那天中午,敦威治村里四分之三的男人和男孩聚集到了一起,来到隔在沃特雷家与冷泉峡谷之间的小路和草甸上,怀着恐惧的心情察看了可怕的现场——包括留在地上的巨大可怕脚印,毕夏普家饱受摧残的牛,老农宅留下的恶臭古怪废墟,还有那些生长在田野和小路附近被压弯折断的植被。闯进这个世界的东西——不论它是什么——肯定已经向下深入那座不祥的巨大峡谷了。因为所有生长在悬崖上方的矮树都被弯曲折断了,而那些贴着陡峭崖壁生长的灌木中间也被犁出了一条宽阔的空白。那就好像是一座房子,在山崩的推动下,碾过纠结生长在一起的树木,然后滑下了几乎是垂直的崖壁。峡谷里没有什么声音,但却飘荡着一股模糊而且无法描绘的臭味。人们全都待在悬崖边上吵个不停,但没人愿意爬下悬崖去,看看那个巨大无比的未知恐怖究竟是什么。搜索队伍里有三条狗,起先它们一直在狂暴地咆哮,但当人们靠近悬崖的边缘时,它们却像是受到了惊吓,无论如何也不愿靠近那里。有些人打电话把这条消息告诉了《艾尔斯伯里实录报》;但报社的编辑已经听惯了敦威治的疯狂故事,因此他胡编一段滑稽的短讯报道,然后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没过多久,美联社也转载了这条消息。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赶回了家里,所有的房子和马厩都被结结实实地锁上了。自然也没有人让牛待在户外的牧场里过夜。大约凌晨2点的时候,住在冷泉峡谷东边的埃尔默·弗赖伊一家被一股可怕的恶臭以及狗群疯狂的咆哮声给惊醒了。那家人说他们听到外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唰唰声或是拍打声。弗赖伊夫人认为他们应该打电话给邻居,然而就在埃尔默准备拍板同意的时候,木头断裂发出的巨大声响打断了他们的商议。那声音显然是从畜栏传来的。接着,他们听见家里的畜牛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同时开始不断地踩踏地面。几条狗纷纷恐惧地蜷缩在了一起,紧紧靠在已经被吓傻了的家庭成员脚边。出于习惯,埃尔默点亮了一只灯笼,但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走出房子,进到黑暗的院子里,那么肯定会当场丧命。女人和孩子们都在抽泣,他们紧紧堵住自己的嘴,免得尖叫起来——残余的自卫本能告诉他们,保持安静是他们能够活下来的唯一保障。最后,牛的叫声逐渐转变成一阵阵可怜的哀鸣,然后他们听到啪的一声撞击,然后几声噼啪声。弗赖伊一家蜷缩成一团挤在起居室里,一动也不敢动,听着最后一丝声音渐渐消散在冷泉峡谷里。然后,在凄凉的呻吟声中响起了峡谷里的夜鹰发出的可憎鸣叫,塞琳娜·弗赖伊颤抖着爬到了电话边,将事情告诉了邻居,拉开了这段恐怖事件的大幕。

第二天,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恐慌中。一群群恐慌而又沉默的村民来来回回地察看着残忍惨剧发生的地方。两条巨大的破坏痕迹从峡谷一直延伸到了弗赖伊的院子里;可怕的脚印布满了这一小片光秃秃的土地;红色破旧畜栏的一边完全凹进去了;至于那些可怜的畜牛——人们只能找到并辨认出大约四分之一的牛。其中的一些只留下了奇怪的碎片;而那些生还下来的也都不得不被射杀掉。厄尔·索耶建议向艾尔斯伯里或阿卡姆求援,可其他人依然觉得这于事无补。老泽伦·沃特雷——来自一个在殷实和衰败之间摇摆不定的沃特雷家族分支——提出了最阴暗和疯狂的建议,他觉得他们应该在山顶举行仪式。他所在的家族依旧保留着很多传统,而且他所记得的那些在巨石圆环里举行的仪式与威尔伯以及他外祖父所使用的并非完全相同。

然而村庄里的人一直生活非常消极,根本没有办法组织起真正的防御来保护自己。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个关系密切的家庭联合在了一起,搬到了同一个屋檐下,在黑暗中相互守望;而大多数人只能在黑夜来临前一遍又一遍地加固封锁自己的家门,重复装填滑膛枪,摆好随手能拿到的干草叉等等,做一系列徒劳的举动。然而,除开一些自群山里传来的奇怪声音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当白日再次降临时,人们纷纷希望那个怪物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是它出现时一样。甚至有一些大胆的家伙认为他们应该深入到峡谷里,进行一次进攻性的探险。然而他们最后还是没有胆量为依旧犹豫不决的大多数人做出一个实际的榜样。

当黑夜再度降临时,人们又重新加固了自己的防御工事,但吓得挤作一团的家庭却少了许多。等到清晨的时候,弗赖伊以及塞拉斯·毕夏普两家人都说家里的狗非常紧张,而且他们也听到远处传来了模糊的声音,并且闻到了奇怪的臭味。此外,早起外出打探情况的探索者们充满恐惧地发现环绕哨兵岭的山路上出现了一系列新的可怕痕迹。和之前一样,路两旁压挫后留下的痕迹从侧面说明了这个恐怖怪物的确有着巨大得可怕的体型;此外,那些痕迹似乎延伸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好像那个东西从冷泉峡谷里走了出来,然后爬到了山上,接着又原路折返了回去。在小山的脚下,一条足有三十英尺宽、由被压扁了的小树与灌木组成的宽大痕迹直直地延伸向了山上;而当那些探索者们看到这条无法阻挡的痕迹甚至爬上过最为笔直的峭壁时,他们都惊讶得吸了口冷气。不论那只怪物是什么,它肯定能爬上几乎完全垂直的岩石悬崖。而当探险者们从更安全的道路爬上小山的顶端时,他们看到那条痕迹在山顶结束了——或者说,在山顶折返了回去。

当初,沃特雷一家人在五朔节前夕与万圣节之夜的时候总是在山顶点燃可憎的熊熊篝火,并且在桌子样的巨石边举行那可憎的仪式。而现在,那只小山般的怪物已经将山顶碾成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只有那块桌子样的巨石还留在空地的中心。巨石那微微凹陷的表面积聚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黏液,就和这只可怕的怪物从沃特雷家被毁坏的老房子里逃出去时,在地板上留下的黝黑黏液一模一样。人们面面相觑,喃喃低语地商讨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往山下看了过去。这个可怕的怪物显然沿着上来时的路线折返了回去。任何猜测都毫无用处。理性、逻辑、关于动机正常的想法完全派不上用场。只有不愿和其他人一起行动的老泽伦还能对整件事做出正确的评论——或者提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星期四入夜的时候和其他几天的情况差不了多少,但事情的发展却让所有人都没法高兴起来。峡谷里的夜鹰不同寻常地叫个不停,因此很多人都没睡着。大约3点的时候,所有的共线电话[127]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响了起来。所有拿起话筒的人都听到了一个惊恐而且疯狂的声音在听筒那头尖叫着:“救我!噢!上帝啊……”还有些人觉得那声短暂的惊呼后还跟着一声撞击的声音。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没人敢采取行动。而且直到黎明前,谁都不知道这通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后来,他们鼓起勇气给连在电话线上的所有人都打了电话,却发现只有弗赖伊一家没有回应。一小时后,他们就知道了原因。一群匆忙中组织起来的村民拿起了武器,胆战心惊地来到了位于峡谷一头的弗赖伊家。那里的情形很可怕,然而却也在意料之中。地上新添了许多宽大的痕迹和可怕的脚印,然而弗赖伊的房子却已经垮了。那座房子就像是蛋壳一样凹了进去。武装起来的村民没有在废墟中发现任何活物,也没有找到尸体,只有恶臭与一摊黝黑的黏液。埃尔默·弗赖伊一家就这样消失了。

VIII

与此同时,一个相对平静但却更加折磨人精神的恐怖故事正在阿卡姆镇上一个排列着许多书架的小房间里阴郁地逐渐展开。当局将威尔伯·沃特雷的离奇手稿——或者说日记——转交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希望大学方面能够解译其中的内容,可语言学家们——不论他们研究的是古代语言还是现代语言——全都对这份文本一筹莫展;它所使用的文字系统虽然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使用的阿拉伯文大体相似,但相关领域的权威却完全看不懂其中的内容。最后,语言学家们一致认定这份文本所使用的是一种为了加密特别制作的字母系统;可是当他们尝试用常见的密码破译方法解读其中的内容时,依旧一无所获——他们甚至还考虑了作者口音的因素。不过,在沃特雷家找到的古书倒是非常引人注意,而且其中的一些内容甚至有望为哲学家与科学家打开一些可怕的新领域。但它们对于手稿的破译工作毫无帮助。在那些书籍中,有一本带铁扣的厚重典籍也使用了未知的文字系统——但它所使用的文字与手稿完全不同,看起来非常像梵语。最后,这份记载在老账簿上的奇怪手稿落到了阿米蒂奇博士手上,因为他一直特别关注与沃特雷家族有关的事情;此外他也有着渊博的语言学知识,并且非常熟悉古代与中世纪的神秘仪式。

对于手稿所使用的字母系统,阿米蒂奇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这套字母可能是某些被查禁的邪教所使用的秘语。这些邪教有可能是从古时候一直流传下来的,而且他们从阿拉伯世界的巫师那里继承了许多的风俗和习惯。不过,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并不重要;如果他猜得没错,手稿作者之所以使用这些字母符号,只不过是为了加密某种现代语言,因此他没必要知道这些符号的确切起源。考虑到这本手稿的文字量非常大,阿米蒂奇觉得作者肯定不希望大费周章地使用自己没有熟练掌握的语言——除非他想要记录某些特别的仪式或咒语。因此,阿米蒂奇在一开始就假定这份手稿的主体内容都是英语。

然而有了同僚们再三失败的经验,阿米蒂奇博士知道这会是一个即深奥又复杂的谜题;也知道自己没必要去尝试那些简单的破解方法。在8月下旬,他学习了大量的密码学知识;他知道自己的图书馆中拥有最全面的资料,因而夜复一夜费尽心力地沉浸在阐述密码学的专著里。他阅读了特里特米乌斯的《密码术》、吉安巴蒂斯塔·波尔塔的《书写中的隐秘字符》、德·维吉尼亚的《数字处理》、费尔肯纳的《密码破译法》、18世纪戴维斯和西克尼斯撰写的论文、还有其他一些现代的学者例如布莱尔、冯·马蒂的专著以及克鲁勃的《密码书写法》。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也断断续续地尝试破解那份手稿,并最终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种极端巧妙并且完全独创性的密码;这种密码将许多不同的对应字母表按照乘法表的样式排列起来,然后用任意只有最初编写者才知道的关键词对明文进行加密。较早的专著似乎比较新的专著有用得多。而且阿米蒂奇猜测这份手稿使用的编码应该非常古老了,而且无疑是由许许多多神秘主义的实践者代代相传下来的。有好几次他似乎看到胜利的曙光,却仍被某些意料之外的阻碍挡在了门外。随后,在9月,迷雾逐渐散开。手稿中某些位置上的某些字母开始变得清晰明确起来;而且这份文本显然是用英语书写的。

9月2日的夜晚,阿米蒂奇博士解决了最后一个大的障碍,并且第一次读到了一段连续的文字——它记录了威尔伯·沃特雷的过去。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它的确是一本日记;而且它的风格清晰地显示出那个留下这本日记的奇怪家伙有着渊博的神秘学知识,却在一般的知识上表现得像个文盲。阿米蒂奇破译的第一段文字所标注的日期为1916年11月26日。这段文字的内容让他颇为吃惊和不安。他记得,这段文字应该是由一个看起来好像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实际上却只有三岁半的孩子——写下来的。上面写着:

“今天学了呼唤万军的阿克罗,不太喜欢。小山会回应它,但是空气不会。楼上的东西赶在我前面了,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它不太可能有多少地球上的脑子。开枪打了埃兰·哈钦斯的牧羊犬杰克,因为它打算咬我。埃兰说如果狗死了,他就要杀了我。我猜他不会。外公昨晚一直要我念多尔咒语,我觉得我看到了两个磁极的地下城市。等到地球被清理干净后,如果我能使用多尔咒语,但还不能突破,我就到那两极去。在女巫仪式上,空气里的它们告诉我说,很多年后我才能清理地球。我想那个时候外公应该是死了,所以我必须学会所有空间的角度还有所有的伊尔和尼赫赫尼格尔之间的仪式。外面来的它们会帮我,不过没有人血,它们就没办法有身体。楼上的那个家伙看起来也会是这样。如果画出维瑞之印,或者对它吹出伊本·卡兹之粉,我就能稍微看见它的样子。它看起来像是五朔节前夕里小山上的它们。另一张脸会逐渐消失的。我想知道等地球被清理干净,而且没有什么地球生物还待在上面的时候,我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随着呼唤万军的阿克罗而来的他告诉我,我可能会被改变,外面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到了早晨,阿米蒂奇博士已经因为恐惧被冷汗给浸透了。他精神高度集中,全无睡意,并且狂热地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整个晚上,阿米蒂奇一直在研究那份手稿。他开着电灯,坐在桌前,用抖个不停的双手一页页翻过日记,同时用尽可能快的速度破译着上面的内容。其间,他紧张地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不会回来了。等到第二天,他的妻子从家里带来了早点,但他一口都没顾得上吃。整个白天,他都在阅读。只有到了需要再度使用复杂的密匙时才会停顿下来,疯狂地继续破译。其他人为他送去了中餐与晚餐,但他都只吃了一丁点。深夜的时候,他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儿,但很快就被混乱的噩梦给惊醒了。那些梦魇几乎就和事情真相以及他所揭露的那些危及整个人类存亡的威胁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9月4日早晨,在里斯教授和摩根博士的坚持下,阿米蒂奇与他们两个短暂地见了一面。随后两人面色灰白,浑身颤抖地告辞了。那天夜晚,他躺到了床上,但时醒时睡,一直没有睡得很沉。第二天,星期三,他又回到那份手稿前,开始为自己正在破译的章节——以及前面他已破译过的章节——写下详尽的笔记。那天的午夜时分,他在办公室里的安乐椅上睡了片刻。但在黎明到来前,他又重新回到了桌子边,继续自己的工作。9月5日中午的时候,阿米蒂奇的私人医师——哈特韦尔医生探望了他一回,并且坚持要求他停下手头的工作。但阿米蒂奇拒绝了。他告诉医生目前至关重要的任务就是读完这本日记。不过他答应医生,等时机适当时,他会给医生一个解释。

当天晚上,天刚黑的时候,他终于读完了那本可怖的手稿,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椅子上。当妻子送晚餐过来时,阿米蒂奇正处于一种接近昏睡的状态。但是,当阿米蒂奇注意到妻子的眼睛正在浏览自己写下的笔记时,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发出了一声大喊,警告妻子不要读下去。随后,他虚弱地站起来,将写满了潦草字迹的纸张全都收集到了一起,装进了一个大信封里,然后飞快地将信封塞进了外套的内袋。虽然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走回家去,但心里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医疗援助。于是,他立刻叫来哈特韦尔医生。等医生将他安顿到床上的时候,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该做些什么?”

最后,阿米蒂奇博士还是睡着了。到了第二天,他有些精神错乱。他没有向哈特韦尔医生解释任何事情,但在镇定的时候他说自己必须与里斯和摩根进行长时间的商讨。然而,在精神错乱的时候,他的表现实在令人非常吃惊——他疯狂地宣称必须消灭掉某个关在封闭老农宅里的东西,而且还荒唐地觉得来自另一维度空间的某些恐怖古老种族将会灭绝地球上所有的植物、动物以及全体人类。他尖声高叫说整个世界正陷入危险之中,因为远古之物准备剥夺地球上的一切,并把地球拖出太阳系和物质宇宙,放到另一个空间里去——早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之前,地球就是从这个空间里掉落出来的。其他的时候,他则要求查阅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以及雷米吉乌斯的《恶魔崇拜》,并且希望从中找到某些仪式来制止他妄想出来的危机。

“阻止它们,阻止它们!”他大声尖叫道,“那沃特雷一家人就是想让它们进来,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告诉里斯和摩根,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不过我知道怎么制作粉尘……自从8月2号威尔伯到这儿,死在这里算起,它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喂东西了。如果照那个速度……”

不过,虽然已经七十三岁高龄,但阿米蒂奇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待睡过一晚后,他的精神错乱已经好多了,也没有出现发烧的症状。他于周五晚些时候醒了过来,头脑也非常清醒。但折磨人的恐惧依旧挥之不去,而且他也觉得自己肩负着极大的责任。等到星期六的下午,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图书馆看一看,并且叫来了里斯和摩根举行了一次讨论。在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以及整个晚上,三个人都绞尽脑汁地构想着那些最为疯狂的猜测,并绝望地相互争辩。他们从大书架上和保险柜里搬出了大堆的可怖奇怪典籍,狂热同时也困惑不解地抄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图解与仪式。他们没有质疑自己所做的事情。他们三个都曾在这座建筑物的那个房间里见过威尔伯·沃特雷的尸体。因此,他们不敢抱有哪怕一丝的侥幸心理,更不会认为那本日记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然而当他们开始讨论是否应该将这件事情通知马萨诸塞州警方时,三个人的意见有了分歧。但最后反对者获得胜利。因为那些没有见过实际例子的人肯定不会相信他们的话,而且随后的调查也证实了他们的想法。那天晚些时候,小会议结束了,但三个人仍然没制订出一个明确的计划。整个周日,阿米蒂奇都忙于对比各个咒语,并混合那些从大学实验室里带出来的化学试剂。他越是思索那本可憎的日记,就越是怀疑化学药剂在消灭威尔伯·沃特雷遗留下来的那个东西时,究竟能不能起效——当时他还不知道,仅仅在几个小时后那个威胁着整个地球的存在会摆脱束缚,成为敦威治村民无法忘却的恐怖噩梦。

但对于阿米蒂奇博士来说,星期一和星期天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一直在无休止地重复实验与研究。深入研究那本可怕的日记后,他又对整个计划做出了许多改动。他知道,到了最后关头,他们肯定还会要面对许多的不确定性因素。星期二的时候,他已经制订出了一个明确的行动计划,并决定在一个星期内造访敦威治。而后,星期三,他看到最为惊骇的消息。在《阿卡姆广告人》一个角落里隐蔽地夹着一则来自美联社的滑稽小消息:据称敦威治出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怪物。阿米蒂奇几乎当场就昏了过去,随后他打电话给了里斯和摩根,告诉了他们这条消息。他们一直讨论到深夜,第二天他们飞快地准备好了所有东西。阿米蒂奇知道他将要摆弄一些非常恐怖的力量;然而其他人已经在他之前摆弄了更加险恶与深奥的东西,而他没有别的办法来阻止这一切。

IX

星期五的清晨,阿米蒂奇、里斯与摩根坐上了开往敦威治的汽车。在中午1点前后,他们赶到了村子里。这一天天气不错,但即便在最明媚的阳光下,那些半球形的山丘上,以及遭遇袭击地区的幽深阴暗峡谷里,依旧笼罩着寂静的恐怖氛围与险恶兆头。偶尔,他们还能瞥见某些山丘的顶端耸立着荒凉的巨石圆环。奥斯本杂货店里的人全都沉默不语,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的气味,三个访客立刻意识到某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随后,他们听说了埃尔默·弗赖伊一家人遇害的悲剧。那天下午,三个人开着车子在敦威治里四处走访,向当地人打听已经发生的灾难,以及与灾难有关的一切事情。随后,他们亲眼见识了弗赖伊家的荒凉废墟,黝黑黏液残余下来的污渍,留在弗赖伊家院子里的亵神脚印,赛拉斯·毕夏普家受伤的畜牛,以及那些由压扁的植被构成的宽阔痕迹。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折磨着他们。那个东西爬上哨兵岭然后又沿路返回的痕迹在阿米蒂奇看来几乎就是末日灾变的先兆。他久久地盯着山顶上那个好似祭坛一般不祥的巨石。

而后他们得知有人曾向州警察局报告了发生在弗赖伊家的悲剧,而且那天上午警局还从艾尔斯伯里派了一批人来处理村民的报警。于是,他们决定找到那些调查案件的警察,并尽可能地对比他们获得的记录。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件事做起来远比他们计划的要困难——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这群警察。村民们说,有五个警察乘着一辆汽车来到这里,而阿米蒂奇等人只在弗赖伊院子里的废墟边找到了他们的汽车。汽车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曾与警察们交谈过的村民起初也和阿米蒂奇以及他的同伴们一样为这件事情感到困惑不已。然后,老山姆·哈钦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轻轻推了推弗雷德·法尔,然后指了指一旁潮湿、幽深的山谷。

“老天,”他喘着气说,“我告诉他们不要到峡谷里去。我从没想过,见过那些痕迹和气味后,还会有人这么做。中午的时候,我还听到夜鹰的尖叫从那下面传出来……”

来访者与本地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所有人似乎都发自本能、不由自主地拉长了耳朵。在看到这个恐怖怪物的所作所为后,阿米蒂奇不由得为自己打算肩负的重任打了个寒战。不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这也是那个巨大的亵神怪物出没的时刻,行使那当在黑夜中行的不义之事……老图书馆长排演了一遍记忆里的那些仪式,同时紧紧地抓住了写着替代方案的那张纸——那张纸上记录着另一个他记不住的仪式。他的手电筒一切正常;里斯站在他身边,紧紧抓着一个小提箱和一只农场里用来对付害虫的金属喷雾器;而摩根则提着一支他非常信赖的、用来猎杀大型动物的步枪——虽然同伴曾警告过他,物理武器根本派不上用场。

在读过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日记后,阿米蒂奇非常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怖;但他却没有向敦威治的居民们透露任何暗示或线索,以免加剧他们的恐惧心理。他希望能够在不惊动这个世界,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可怕的东西已经逃出来的前提下,消灭这个怪物。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虽然现有的证据说明,人类的锁与门闩对于那个怪物而言毫无用处,只要它愿意,它就能弯折树木、碾碎房屋,但村民们依旧焦虑地闩死了房门。当听说来访者打算待在峡谷附近弗赖伊家的废墟边上守夜时,他们纷纷摇起头来。离开的时候,村民们大多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些守夜人了。

那一晚,群山之下又传出了隆隆的声响;夜鹰们也险恶地鸣叫了起来。偶尔会有风从冷泉峡谷里吹出来,为夜晚沉闷的空气带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三个守夜人都曾闻过这种臭味。上一次闻到这种臭味时,他们正站在那个垂死的十五岁半的人前。但他们寻找的怪物并没有出现。不论那个待在峡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都在等待着时机,而阿米蒂奇警告自己的同伴们,他们不能在夜晚展开进攻,因为那无异于自杀。

清晨的时候,光线依然很昏暗,夜晚听到的声音渐渐地停止了。这天非常灰暗阴冷,不时飘着毛毛细雨。云层逐渐在群山的西北方汇聚堆积,越来越厚。三个从阿卡姆来的访客依旧没有主意。雨渐渐地大了,于是他们在弗赖伊家残余下来的几座外屋里挑了一间躲了进去,开始讨论究竟应该继续等下去,还是主动出击,深入峡谷搜寻那只无名的恐怖猎物。雨下得很大,远方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雷声。片状的电光闪个不停,然后一道分叉的闪电在不远的地方闪过,仿佛要落进那座被诅咒的峡谷一般。而后,天空变得更暗了。三个守望者不由得希望这场风暴很快就会过去,并且会带来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可是,一个小时后,天仍旧暗得可怕。这时,路上传过来一阵混乱的声响。接着他们看到十多个被吓坏了的人尖叫,甚至是歇斯底里地哭号着跑了过来。跑在最前边的一些人开始哭号着向他们叫嚷,当那些叫嚷最终组成了连贯的意思时,三个从阿卡姆赶来的人猛地惊跳了起来。

“噢,天哪,天哪!”有声音哽咽着说,“它又来了,这次,这次是白天!它出来,它出来,就在现在。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我们头上。”

说话的人喘着气,止住了话头。但另一个人却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大概一个小时前,西勃·沃特雷听到电话响,是科里夫人,乔治的老婆打来的。他们就住在十字路口下边。她说,在闪电过后,他家雇的小孩卢瑟跑出去想把奶牛牵去躲避风暴。然后他看到峡谷口的树全都折弯了——往这边弯。他还闻到了星期一早晨发现那些很大的脚印时闻到的那种可怕臭味。而且,她说卢瑟说那里有啪啪和嗖嗖的声音,绝对不是那些弯曲的树和灌木发出来的。然后,路两边的树突然被推到一边,然后泥巴像是被踩了一脚,溅开了。但是那个时候,卢瑟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有被折弯的树和压扁的灌木丛。”

“然后,毕夏普家的布鲁克沿着路走下去,他听到小桥发出恐怖的咯吱咯吱声。他说他听得出那是拉紧的木头裂开的声音。但是这个时候,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树和灌木被折弯。等那嗖嗖的声音变得很远了,往威尔伯·沃特雷他们家和哨兵岭去了,卢瑟他有那个胆子走过去看他之前听到的地方,看看地面。地上全是泥巴和水,天也很暗,雨很快就冲掉了所有的痕迹。不过在峡谷口,那些树被推开的地方,那里还有一些可怕的脚印,有大木桶那么大,就和他星期一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时,先前那个激动的发言者接着解释道:

“不过那还不是真正的麻烦,这只是开始。西勃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了其他人。在所有人都在听的时候,赛拉斯·毕夏普切了进来。他的女管家萨莉跟所有人说,她刚才看到路边的树都被折弯了。她还听到一种很含糊的声音,就像是一头大象喘着气走路和踩在地上的声音,从房子的一头传来。然后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很吓人的味道。她的小孩昌西嚷着说,那味道和他星期一在沃特雷家的废墟那里闻到的一模一样。这个时候就连狗也吓人地叫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在电话那边恐怖地尖叫起来。说她看见路下面的小棚子刚才塌了下去,就好像风暴压在上面一样。但是那个时候的风还没有那么强。所有人都在电话那边听着,我们能听到许多人吓得直喘气。突然,萨利又尖叫起来,说前面的木篱笆刚才被碾碎了,但是她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干的。所有人都能听到电话线那头昌西和老赛拉斯·毕夏普在大叫。同时萨利尖叫着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刚才打在房子上,不是闪电或别的什么,是一些很重的东西在房子前边一遍又一遍地拍打。但他们仍然没看见什么东西站在前面的窗户外。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恐惧掠过所有人的脸上。阿米蒂奇虽然已抖个不停,但尚保持着足够的镇定,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萨利尖叫起来,她喊着说:‘救命!房子要塌了!’我们在电话那边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还有一群人的尖叫。就像埃尔默·弗赖伊一家出事时那样。”

那个男人停住了话头,但人群中的另一个又说话了:

“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些,那之后电话里就没再传出声音或者说话了。只有这些。我们听到这些事后就跑出来,开着福特车和马车,在科里家里把所有我们能找到的强壮的人召集起来,到这里来看看。你们觉得我们最好应该干点什么?不然,我想这是上帝在审判我们,没人躲得过去。”

阿米蒂奇意识到自己必须采取主动了。于是他果断地对那群依旧犹豫不决的被吓坏了的农夫们说:

“我们必须跟着它!伙计们。”阿米蒂奇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值得信赖一些:“我想这是个机会好干掉它。你们都知道那沃特雷一家人是巫师——这东西是魔法,我们必须靠一些正确的方法才能消灭它。我看过威尔伯·沃特雷的日记,也读过一些他曾经读过的奇怪的古书。我想我能正确地把咒语背出来,让那东西逐渐消失。当然还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起码我们能有个机会。它是看不见的,我已经知道了。但是这个长距喷雾器里的粉末能让它现形一段时间。待会儿我们能试一试。它是个可怕的活物,但是还没有威尔伯·沃特雷打算放进来的那个东西那么糟——如果他能活得再长一些,他肯定会这么做的。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的世界从怎样一个东西手底下逃了出来。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对付这一个东西,它不会变得更多。但它仍能造成很大的害处。所以我们不能犹豫,要除掉它。”

“我们必须跟着它——首先我们必须到那个刚刚被毁掉的地方去。谁能带个路?我还不是太清楚这里的路,但是我想这里应该能抄近路赶过去。怎么样?”

人们沉默了一阵,然后厄尔·索耶抬起肮脏的指头指向屋外渐渐变小的雨,轻声地说:

“我觉得,想要最快赶到赛拉斯·毕夏普家,你们能穿过低地的草甸,横穿低地上的那条小溪,然后爬过凯瑞尔斯山,上面有一条路。那里就离赛拉斯家不远了。就在路那边一点。”

阿米蒂奇、里斯还有摩根立刻朝着他指的方向出发了,大多数村民则远远地跟在后面。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看起来风暴已经逐渐过去。随后,阿米蒂奇无意中走错了方向,这时乔·奥斯本叫住了他,并跑到前面去领路。随着队伍不断前进,人们逐渐拾回了勇气与信心。然而这条捷径的尽头是一座覆盖着茂密植被、坡度近乎垂直的小山,他们必须将那些异常古老的大树当作梯子才能从小山上翻过去,这给人们的勇气提出了严峻的考验。

最后,他们爬到了一条泥泞的马路边。这时,乌云已经散去,露出了阳光的踪迹。他们离赛拉斯·毕夏普家已经很近了,周边那些折弯的树木,以及地上那些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的足迹显示的确曾有东西从那儿过去了。他们飞快地检查了位于马路转弯处的废墟。和弗赖伊家一样,他们没有在毕夏普家倒塌的废墟与马厩里发现任何生还者,也没有看到任何尸体。没人愿意待在恶臭和黝黑的黏液里,但所有人都本能地将注意力转向了地上那行巨大的脚印。这些让人恐惧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了沃特雷家的废墟边,然后又转向了顶端安置着巨石祭坛的哨兵岭。

经过威尔伯·沃特雷的住处时,所有人都明显地颤抖起来。他们的热情里似乎掺进了一份犹豫。毕竟,他们正在追踪一个足有房子那么大却没人能看见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还犯下之前所有的魔鬼行径,这肯定不会是件好玩的事情。在哨兵岭的脚下,那行足迹离开了马路。接着,人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一条新的痕迹。这条由压扁的灌木与折弯的矮树所组成的宽阔痕迹一直延伸向小山的顶端。

阿米蒂奇掏出了一个做工精良的袖珍型望远镜,扫视了一遍陡峭的绿色山坡。然后,他把望远镜交给视力更好的摩根。摩根盯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突然吓得大叫起来。随后,他一面指着山坡上的某一点,一面把望远镜递给了厄尔·索耶。和大多数未接触过光学仪器的人一样,索耶笨手笨脚地摸索了一阵子,终于在阿米蒂奇的帮助下成功地对焦了透镜。而当镜片里影像逐渐清晰起来时,他同样尖声大叫起来,却远远不如摩根那么克制:

“全能的上帝啊!草地和灌木在动!它们在往上动——很慢——就像是在爬,这时候快到山顶了!天知道那是什么!”

恐慌飞快地在这些搜寻者间传播开了。追踪这个不可名状的怪物是一回事,真真实实地找到它则是另外一回事。阿米蒂奇的咒语也许会管用——但是如果没用呢?人们围着阿米蒂奇纷纷询问与这个怪物有关的信息,但似乎对得到的答复都不太满意。所有人都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距离那些完全超越人类理性经验的事物仅仅有一步之遥。

X

最后,那三个从阿卡姆来的人——胡子花白的老阿米蒂奇,面色铁灰、身材矮胖的里斯教授以及比较年轻精干的摩根博士——决定上山接近那个怪物。他们非常耐心地教会了村民如何使用和对焦望远镜,然后把随身的袖珍望远镜留给了惶恐地等在山脚边路上的村民。村民们相互传递着这只小望远镜,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进展。上山的路非常难走,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帮助阿米蒂奇翻过障碍。然而在那三个艰苦攀登的人上方,那条宽阔巨大的痕迹依旧在渐渐向上延伸,似乎制造出这条痕迹的可憎怪物正怀着无法撼动的决心缓缓地向上蠕动。渐渐地,攀登者与怪物之间的距离缩短了。

当阿米蒂奇三人决定转一大圈绕过那条巨大的痕迹时,来自沃特雷家族尚未没落的分支的柯蒂斯·沃特雷正拿着望远镜。他告诉等在一旁的村民,那三个人打算爬到一个较矮的次峰上。那个山峰正好能俯视整条巨大的痕迹,而且正对着灌木丛弯曲的方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的确是个明智的举动;就在那只看不见的怪物越过峰顶没多久,那三个人也爬到了峰顶。

这时,拿着望远镜的卫斯理·科里大声喊着说,阿米蒂奇正在调整里斯拿着的喷雾器,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因为他们记得那只喷雾器据说能让看不见的恐怖怪物短暂地现形。两三个人紧紧地闭上了眼。但柯蒂斯·沃特雷夺过了望远镜,将眼睛瞪到了最大。他看见,三个人利用地形来到了怪物身后的高处,里斯拥有非常好的时机能够将那些有着神奇效果的粉末喷洒在怪物可能存在的位置上。

那些没有望远镜的人只看见靠近山顶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团灰色的云雾。那云雾有一座中等大小的房子那么大。但拿着望远镜的柯蒂斯却突然刺耳地尖叫起来,并且将望远镜扔进了路上齐踝深的泥浆里。他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在地上,还好两三个人及时地抓住了他,帮他稳定下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用一种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

“噢,噢,我的天,那……那……”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他们纷纷询问柯蒂斯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只有亨利·惠勒想到了被柯蒂斯扔掉的望远镜。他快步赶上前,抢救出落在泥泞里的望远镜,并飞快地擦拭去上面的泥巴。这时候,柯蒂斯已经没法连贯地说话了,甚至说上几句支离破碎的回答也让他深感恐惧,难以继续。

“比一间马厩还大……全是扭曲的绳子一样……那地狱里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非常大的鸡蛋,有几十条胳膊,就像是有嘴的大桶。当它行走时,那嘴就会半合上。……它周围没有什么固体,全是胶冻一样的东西……它身上全是突出的眼睛……一二十张长在胳膊末端伸出来的嘴,或者像是大象的鼻子,就和烟囱管一样大。……它们在摆动,一张一合。……全是灰色的,还有蓝色或者紫色的环……上帝,老天在上,在那顶端还有半张脸……”

不论可怜的柯蒂斯最后还记得什么,他都没法继续承受了。在能说出更多东西前,他完全地昏死了过去。弗雷德·法尔和威尔·哈钦斯把他抬到路边,安置在潮湿的草地上。这时,亨利·惠勒颤抖着举起了从泥泞里抢救出的望远镜,转向山上,希望还能看到些什么。透过望远镜,他能分辨出三个小人。他们显然正在陡峭的斜坡上尽可能快地奔向山顶。但仅此而已,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所有人都留意到后方的山谷里,以及哨兵岭的灌木丛下,传来了一些不应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声音。那是无数夜鹰尖锐的鸣叫。而在这尖锐的合唱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丝紧张和邪恶的期盼。

这时拿到望远镜的厄尔·索耶告诉人们,那三个人已经站在了最高的峰顶,和那祭坛样的巨石处在同一高度上。但是阿米蒂奇三人站的位置与那块巨石之间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他说,有一个人似乎正在有节奏地将自己的双手举过头顶。随着索耶进一步描述山顶的情形,山下的人似乎听到了一种模糊、好似音乐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就像是一曲伴随着某些姿势,大声诵唱出的圣歌。那遥远山顶上的奇景肯定无比怪诞,让人难以忘怀,但是现在没有哪个观察者还有心情欣赏。“我猜他正在念咒语。”惠勒抢回望远镜后低声说。那些夜鹰鸣叫得更加疯狂了。它们按照一种非常奇怪且毫无规则的节奏鸣唱着,一点儿也不像山上那个正在进行的仪式。

突然,阳光似乎暗淡下来了,但却没有云层遮住太阳。所有人都留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一种隆隆的声音似乎正在群山之下酝酿,同时天空也相应地传来清晰的轰鸣声。两种声音奇怪地混合在了一起。这时,电光在高空闪过,地面上的人群纷纷迷惑地看向空荡荡的天空,徒劳地搜寻风暴到来的前兆。那三个诵念着圣歌的阿卡姆人此刻也变得清晰起来,惠勒这时看到他们三个人都伴着那带节奏的咒语,举起他们的胳膊。接着,人们听到从远处的农舍里传来了猎犬疯狂的咆哮声。

阳光变得越来越暗淡,人们纷纷迷惑地望着地平线。接着天空那渐渐变深的蔚蓝色中鬼魅般地出现了一片略带紫色的黑暗。那黑暗阴沉地压在隆隆作响的群山上空。这时,电光再次划过天空,似乎比以前更亮了。而人们纷纷觉得这道电光在那远处祭坛样的巨石上方划出了一个明显的朦胧轮廓。然而,在那个瞬间没人在用望远镜观察。无数的夜鹰继续毫无规则地鸣叫着,一波又一波。空气里似乎充满了无法预料的险恶意味,而敦威治的居民们鼓起勇气,继续硬撑着。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爆发出了无数深沉、嘶哑、喧闹刺耳的声音。它们深深地刻进了山下惊恐人群的记忆里,永远都不会被忘记。那声音绝对不会源自任何人类的喉咙,因为人类的声带绝对不会发出这样反常而扭曲的声音。虽然这些声音明白无误地自那峰顶祭坛般的巨石上传来,但人们宁愿说它们是来自地狱里的深渊。甚至那都不能被称之为声音,因为那种恐怖、低沉的音色对人们的意识与恐惧施加了深层次的影响,远远比耳朵所听到的简单振动要更加复杂巧妙;可人们又不得不将它们称为声音,因为它们虽然模糊却无可辩驳地形成带有某些意义的词语。那声音非常响亮——几乎与群山之下的隆隆轰鸣还有天空里回荡的雷霆一样响亮——然而没有人能够看到发出声音的东西。由于没有人能想象出在这个世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能够发出这样的声响,山下挤作一团的村民挤得更紧了,并开始畏缩退却,就好像正等待着一记猛击一般。

“耶戈尼拉……耶戈尼拉……斯弗斯其拉……犹格·索托斯……”一个低沉沙哑,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天空中回响着,“伊布茨……哈呀耶——恩嘎叻哈……”

突然,那一波又一波的阴沉的低吼似乎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就好像发声者正在非常恐惧地挣扎。亨利·惠勒睁大眼睛透过望远镜看着山顶,但却只能看到三个姿势怪诞的人形轮廓。他们都摆着怪异的姿势,疯狂地摆动着自己的手臂,仿佛他们的咒语已接近它的最高潮。那些夹杂着词语,如同雷鸣般的低沉沙哑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那究竟是怎样的黑暗源泉,竟然能够带给人们如同阴间般的恐惧与感受;究竟是怎样无底的深渊,竟然有着无可匹敌的意识,或者包藏了潜伏许久的神秘遗族?眼下,它们正开始重新积聚力量,并相互连贯,逐渐变成了直白、彻底也是最终的疯狂。

“阿——伊——呀——呀——呀——哈——厄——伊——呀——呀——阿——阿……呐阿阿阿阿阿……呐阿阿阿……救……救……救我!救我!……夫——夫——父——父亲!父亲!犹格·索托斯!”

但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从令人惊骇的祭坛巨石上方空气里涌出的那些如同雷鸣般的混浊声音毫无疑问是英语的音节。这让挤在道路中央面色苍白的村民感到头晕目眩,但是他们之后却再也没有听到那些音节了。随后,仿佛要将山丘撕裂的可怕爆炸声吓得他们剧烈地惊跳起来;那种仿佛预示着末日灾变的震耳轰鸣仿佛来自地下,或者来自天空,没有人能确定它的位置。接着,一道明亮的闪电从紫色的天穹落在了祭坛般的巨石上,看不见的强大力量与无法描述的恶臭如同一波潮水从山顶横扫而下,扩散向周围的乡野。树木、野草、灌木疯狂地摇晃着;那些站在山脚被吓坏了的村民在这股窒息的致命恶臭中衰弱下去,几乎摔倒在地。远处传来了狗的咆哮声。绿色的野草和树叶纷纷枯萎下去,变成一种无精打采的古怪黄灰色。田野与森林里落满了夜鹰的尸体。

那种恶臭消散得很快,但那些植物却都没有好转。时至今日,那座可怕的小山上的植物依旧让人觉得有些奇异与污秽。随后几个阿卡姆人在再次变得明亮纯净的阳光里慢慢地从山上爬了下来。直到那时可怜的柯蒂斯·沃特雷才逐渐恢复了意识。那三个人神情严肃,缄默不语。某些可怕的记忆与思绪折磨着他们,那些记忆与思绪甚至比将山脚下这群村民吓成一团的恐惧更加恐怖。虽然人们提出一大堆杂乱的问题,他们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重申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那个东西永远消失了。”阿米蒂奇说,“它被撕裂了,送回了它最初被创造出来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再存在了。对于一个正常的世界,它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它身上只有一小部分是我们所熟悉的真正的物质。它很像它的父亲——而且它的大部分已经回到它父亲那里去了。那里是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存在于我们的物质宇宙之外的领域或是维度空间;人类只有通过最应该被诅咒的亵渎仪式才能将它的父亲短暂地从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无底深渊里召唤出来,在群山之间出现片刻。”

这时人们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在这个停顿中,柯蒂斯·沃特雷那散乱的意识开始重新连续起来,连贯在了一起。他双手抱住头,开始喃喃自语。记忆似乎相互联系了起来,令他昏厥过去的可怕景象仿佛又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噢,噢,上帝啊,那半张脸,它顶部的半张脸……那张脸有着红色眼睛和卷曲的白化病人一样的头发,没有下巴就像沃特雷一家……它是章鱼、蜈蚣,或者蜘蛛一类的东西,但是有着一张好像人类的脸在它的上面。它看起来就像是威尔伯·沃特雷,只不过比他大上许多。”

他筋疲力尽地停顿了下来。村民们迷惑茫然地看着他,却还没有形成新的恐慌。只有老泽伦·沃特雷恍惚间回忆起了一些他以前一直没有说出来的事情,于是他突然大声地说:

“十五年前,”他随口说,“我听见,老沃特雷说,有一天我们会听见拉薇妮亚的一个孩子在哨兵岭的山顶上喊出他父亲的名字……”

但乔·奥斯本打断了他,继续问几个阿卡姆人:

“那究竟是什么?它真的是小沃特雷巫师从空气里召唤出来的吗?”

阿米蒂奇小心地挑选着他的用语回答道:

“它——唔,它基本上是一种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力量;这种力量遵循其他的法则行事、生长、成型,那些法则与我们这个自然界的规则完全不同。我们绝对不能把这种力量从外面的世界召唤过来,只有那些最邪恶的邪教与最邪恶的人才会去这么做。威尔伯·沃特雷身上也有着一些这样的力量,足够把他变成一个邪恶、早熟的怪物,并给了他一副非常可怕的模样。我会去烧掉他留下来的日记,如果你们够聪明,你们最好把那个祭坛一样的石头炸掉,并且把这附近山头上的所有巨石圆环都推倒毁掉。像那样的东西能带来沃特雷那些人最想要的东西——他们要将那些东西放进来,消灭整个人类,并出于某些不可名状的目的,把地球拖到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

“但,这个我刚才送回去的东西——沃特雷一家把它喂养大,参与接下来的可怕恶行。出于和威尔伯一样的原因,它也长得很快,很大——但是它要胜过威尔伯,因为它的身体里拥有比威尔伯更多的源自外面世界的力量。你不用问我威尔伯是怎么把它从空气里召唤出来的。因为他没有召唤它。那是他的孪生兄弟,只不过比他更像自己的父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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