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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印斯茅斯的阴霾

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

译者:竹子

I

1927到1928年的那个冬天,联邦政府的官员针对马萨诸塞州海港古镇印斯茅斯的某些情况展开了一次古怪而秘密的调查行动。公众最早得知这件事情是在2月份:当时发生了一连串大规模的突袭与逮捕行动,接着在做好适当的预防措施后——当局有计划地炸毁并焚烧了大批位于水滨荒废地带、行将倾塌、满是蛀虫、据说无人居住的破烂房屋。那些不喜欢四下打听的人们大多将这件事情当作针对酒精生意间歇性爆发的战争中的又一起严重冲突[128]而轻易地放了过去。

然而,那些热心跟进新闻报道的读者则会觉得有些惊愕讶异,不仅仅因为此次行动逮捕的罪犯数量惊人,动用人力也多得有些不同寻常;而且囚犯的后续处置也疑点重重。没有任何关于审讯的报道,甚至都没有听说明确的指控;逮捕的囚犯之后也没有被关押进任何国内的普通监狱中。有些含糊其词的陈述提到了某种疾病与一些集中营,之后又有报道提到囚犯被分散到了各个海军与陆军监狱之中,但这些报道全都没有得到证实。这一连串事件过后,印斯茅斯几乎成了空城,直到现在,才开始显现出懒散的复苏迹象。

许多自由派团体对此种举动口诛笔伐,而他们得到的却是冗长而机密的讨论;一些团体代表还被带去参观了部分集中营与监狱。结果,这些社团立刻变得出乎意料的消极与缄默起来。新闻记者更难对付,但其中的大部分似乎最终还是与政府合作了。只有一家报纸——一家由于风格过分疯狂荒唐因而时常被忽略的街头小报——提到有一艘在深水巡航的潜艇朝恶魔礁外的海底深渊里发射了数枚鱼雷。然而,这条小报记者从某个经常有水兵海员往来的地方收集到的消息事实上似乎有点牵强附会——因为那处低矮的黑色暗礁坐落在距离印斯茅斯港一英里半的水域中。

那些居住在乡野周围以及临近城镇里的人私下里对这个地方有诸多非议,但却极少向外界提起这些事情。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谈论奄奄一息、几近荒废的印斯茅斯;已经没有什么新东西会比他们多年前的窃窃私语与含混暗示更加疯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了。许多事情教会了他们保守秘密,因而现在也没有必要对这些人再施加任何压力。再者,他们知道的事情实际上非常有限;因为贫瘠荒凉、杳无人烟的宽阔盐沼让那些居住在周边内陆地区的人们很少前往印斯茅斯。

但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挑战那些笼罩在这一话题上的禁忌。我很确定,事情的结果是如此全面与彻底,因而,即便我透露出那些惊恐异常的搜查人员在印斯茅斯找到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对公众增添任何损害——最多不过是一些充满厌恶情绪的震惊罢了。况且,搜查人员所发现的东西也可能存在着多种解释。甚至我也不知道,他们告知我的事情在整个故事中占了多大的比重,同时我也有着许多理由,希望能不再继续深究下去。因为我与这件事情的联系比任何一个局外人都更加紧密,而我的脑海里已经充满了古怪的念头,虽然它们还没有迫使我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来。

1927年7月16日早晨,我发疯般地逃出了印斯茅斯;之后,我惊恐万分地向政府申请展开调查与介入行动,并最终导致了后来一系列见诸报端的事件。当整件事情还历历在目、并不明朗的时候,我很乐意保持沉默;但是现在它已经成了一个过时的老故事,而公众的兴趣与好奇业已转移到了别处,可我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欲望想要悄悄地说一说我在那个笼罩在邪恶阴霾与怪异谣言中、充满了死亡与不洁畸形的海港中度过的令人惊骇的几个小时。单单只是把整件事情说出来也有助于我恢复自信;有助于让我宽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向某种极具传染性、犹如梦魇般的可怖幻觉屈服的第一人。同样,这也有助于我在往后面对注定的可怖抉择时能下定决心。

直到我第一次——到目前为止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印斯茅斯的前一天,我才听说了这个地方。当时我正在新英格兰旅行,借以庆祝自己即将成年——同时也为了观光游历、寻访古迹、追寻家族谱系。按照原定的计划,我本打算径直从古老的纽伯里波特[129]旅行到阿卡姆——因为我母亲所属的家族就是从那儿发源延伸出来的。由于没有驾驶汽车,所以我只能乘坐火车、电车以及公共汽车旅行,一路上也都在寻找最为廉价节省的路线。纽伯里波特的居民告诉我只有搭乘蒸汽火车才能抵达阿卡姆;而正是在车站的售票处,当我为昂贵的车票感到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听说了印斯茅斯。那个一脸精明、身材强壮、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的售票员似乎体谅了我在节约花费方面的努力,并且向我提供了一个其他人从未提过的方案。

“我想,你可以搭上那辆老巴士,”他的话语里带着某种犹豫,“但是,这里的人大都不愿意这么干。那辆车开往印斯茅斯——你也许听说过那个地方——所以人们都不怎么喜欢这条线路。一个印斯茅斯人在经营这条线路——乔·萨金特——但我猜,他从没有在这里,或是阿卡姆,揽到过任何生意。我都怀疑这条线为什么还一直开着,我想车票应该够便宜的了,但里面坐着的人从没有超过两三个——除了印斯茅斯的本地人,没有人坐这趟车。车在广场出发——哈蒙德药店前面——每天早晨10点与晚上7点发车,除非他们最近变动了时刻表。那车看起来像一堆破烂——我从来没上去过。”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印斯茅斯——这个阴霾笼罩的地方。任何一座从未出现在普通地图或是新近旅游指南上的小镇都会让我饶有兴趣,而售票员那种言语古怪的暗示更加激起了我脑中真正的好奇心。我当时觉得,一个能让周围邻近地区如此反感的小镇肯定至少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值得一个游客多加留意。如果能借道前往阿卡姆,我倒是愿意在那里中途停留一会儿——所以,我恳请售票员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那里的事情。对此,他表现得不慌不忙,极其谨慎,而且说起话来略微有些得意扬扬的味道。

“印斯茅斯?哦,那是马奴赛特河[130]河口上的一个小镇子。有点儿奇怪。过去差不多算得上是座城市,在1812年战争[131]前还是个港口,但过去一百多年里渐渐垮掉了。现在已经没有火车去那里了——B.&M.线[132]压根就没从那里过,从罗利延伸过去的支线在几年前也都停运了。”

“我猜,那儿的空房子比那儿的人还要多,除了捕鱼捞虾外,也没有值得一提的生意。所有人都在这里,或者阿卡姆,或者普斯威奇做生意。过去他们还有几家磨坊,但现在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只有一家黄金精炼厂还在断断续续地勉强运营。”

“不过,那家精炼厂之前倒是桩买卖。它的所有者,老头马什,肯定比克罗伊斯[133]还要有钱。古怪的老家伙,不过,一直闭门不出。据说,他晚年得了皮肤病,或是哪里畸形了,结果不再出来见人了。那个创立这门生意的奥贝德·马什船长就是他的外祖父。马什的母亲好像有些外国血统——他们说是个南部海洋上的岛民——所以,当他五十年前娶了一个普斯威奇女人时,所有人都骚动了。他们一直都这么对待印斯茅斯人。这儿和这一带的人总是竭力掩饰自己身上的印斯茅斯血统。不过,我现在看起来,马什的儿子与孙子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曾经让他们给我指出那些人——不过,现在想想,最近没见到那些年长些的孩子了。倒是从来没见过那些老头。”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印斯茅斯?好吧,年轻人不该太相信这一带人的说辞。他们很难谈论什么东西,但只要他们开口谈论什么,就根本停不下来。我猜,过去一百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谈论印斯茅斯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些窃窃私语——而且,我想他们比谁都害怕。有些故事你听了肯定会发笑——他们说老船长马什和魔鬼做了交易,将许多小恶魔从地狱里带了出来,并让它们生活在印斯茅斯。也有些故事说某些人在1845年前后,在码头附近,偶然撞见过一些魔鬼崇拜或是可怕的献祭仪式——不过,像我这样从佛蒙特州潘顿来的人,从来都不信这种鬼话。”

“不过,你应该向一些老头子打听下海岸外那块黑色礁石的事情——就是恶魔礁,他们这么叫它。它大多数时候都会露出水面一大块,即使没在水面下也不会太深,不过你很难说它是个岛。那个故事说有一大堆魔鬼似乎会出现在那个礁石上——在礁石顶端某些洞穴周围活动,进进出出。那是个高低起伏、不太规则的东西,海面上一英里开外,在最后那段港口里还有船运来往的时候,水手们都愿意绕上很远的路,单单为避开它。”

“就这么,水手们不会从印斯茅斯港里驾船出来。他们讨厌老船长马什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认为老船长偶尔会在晚上潮汐合适的时候登上那里。他可能真的这么做过,因为我敢说那块石头的构造肯定非常奇怪,而且有可能他只是在找海盗的赃物,或许还找到了;不过有些闲话说他可能在那里与恶魔打交道。事实上,总地来说,我猜实际上是船长让那堆礁石背上了坏名声。”

“这都是1846年瘟疫大流行之前的事了,那场瘟疫后,印斯茅斯里的居民少了一大半。他们一直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有可能是某些船只从中国或是其他地方带来的外国流行病。情况糟透了——当时那里有暴乱,还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我想大多数都没流传到镇子外面来——事情结束后,那地方糟透了。再没有回来——现在住在那儿的人肯定不超过三四百个。”

“不过,当地人这种感觉背后真正的东西其实只是简单的种族歧视——不过我不是说,我要指责那些有这种想法的人。我自己也讨厌印斯茅斯人,而且我也从没想过要去他们的镇子。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过我从你说话中看出你是个西部人——我们新英格兰的船过去曾经和非洲、亚洲、南太平洋以及其他地方的许多奇怪港口有过来往,他们偶尔会一同带回来一些非常奇怪的人。你可能听说过,有个塞伦人带了个中国老婆回来,也许你还知道,在科德角[134]还有一伙从斐济群岛上来的人在活动。”

“好吧,印斯茅斯人背后同样有鬼。盐沼和溪流把那地方和乡下的其他地方隔得很开,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的方方面面;但是,很清楚的是,二三十年代,老船长马什将自己所有三艘还能用的船招回来的时候,肯定带回来了某些非常古怪的样品。今天居住在印斯茅斯的人肯定有着某些很奇怪的特征——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那会让你有些害怕。如果你搭上了萨金特的车,你多少能看到一点儿特征。他们中的有些人有很窄的奇怪额头,扁平的鼻子,和鼓起来直盯着你的眼睛,那眼睛就好像永远不会闭起来一样。他们的皮肤也不太对劲。粗糙得像是结痂一样。脖子两边全是褶子,或者压根就是折叠起来的。很年轻的时候就秃掉了。年长一点的看着更糟。事实上——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年纪很大的那种人。我猜他们照镜子的时候就给吓死了!动物也讨厌他们——在有汽车以前,他们总是要花很大力气驯服马匹。”

“阿卡姆或者伊普斯威奇,或者这一带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他们来镇上,或是有人想要在他们那儿捕鱼时,他们也都表现得有些冷漠。奇怪的是,印斯茅斯港里的鱼也特别多,就算周围其他地方什么鱼都没有,但是要是你一个人去那里捕鱼,你可以看看他们是怎么赶走你的!这些人以前都是走铁路来镇上,在支线铁路的计划取消后,他们会走些路,然后在罗利搭上火车——不过现在他们都坐那辆车。”

“没错,印斯茅斯有家旅馆,叫作吉尔曼旅舍。但我觉得那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可不建议去那里住下。你最好还是在这附近借住一晚,搭明天早上10点的车;然后你能搭上晚上8点去阿卡姆的夜车。几年前,有个工厂巡视员在吉尔曼住过一阵,遇到了不少很不愉快的事情。似乎那里有群怪人,因为那个巡视员听见其他房间里也有响动——但是大多数房间都是空的——不过那响动着实让他打冷战。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外国话,但他说最糟的还是那些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相当不同寻常。他说,像是什么东西溅出来了一样——让他根本不敢脱衣服,或是躺下来睡觉。只能等着,然后早晨的头件事就是退房,然后逃掉了。那说话的声音几乎整晚都没停。”

“那个家伙名叫凯西,他说了不少事情,大多都是在说印斯茅斯人怎么盯着他,而且好像还在监视着他。他发现马什的精炼厂有些奇怪——那家精炼厂开在马奴赛特河下游瀑布边的一家老工厂里。他说的内容和我以前听说过的传闻差不多。账本残缺不全,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意,一笔明细清楚的都没有。你要知道,马什家族从什么地方搞到金子进行精炼一直都是个谜。他们似乎没怎么在原料供应方面进行采购,但几年前,他们曾装运出了一批数量多得吓人的金锭。”

“过去他们说水手和精炼厂的工人们偶尔会偷偷拿出些模样奇怪的外国首饰来卖,也有一两次有人看见马什家的女人们身上也有类似的首饰。大家都觉得这些东西是老船长奥贝德从一些异教徒控制的港口里买来的,尤其是因为他总会订购些玻璃珠和不值钱的玻璃玩意儿,就像是那些过去出海远航的人用来和偏远土著做生意的东西。其他人过去认为他在恶魔礁上找到了海盗的藏宝室,他们现在都这么想。但有趣的是,老船长已经死了六十年了,而且自从内战之后就再没有一艘像样的大船离开这个地方;但马什家族依旧在采购少量那些用来和土著做交易的东西——他们告诉我,大多数是些玻璃和橡胶的小玩意儿。也许印斯茅斯人就是喜欢看着这些东西——天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和南太平洋上的食人族还有几内亚的野蛮人一样糟了。”

“1846年那场瘟疫肯定带走了那地方上等血统人的性命。总之,他们现在可疑得多了,马什家族和别的富人都与其他人一样坏透了。像我跟你说过的一样,尽管街上所有的人都说那里有四百多人,但整个镇子上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我想他们就是那些在南方叫作‘白垃圾’的人——无法无天,狡诈,做尽秘密勾当。他们用卡车往外运了很多鱼和虾。很奇怪的是,鱼只在那里出没,从不去其他地方。”

“没有人能随时得知那些人的动向。州立学校的官员和人口普查员都费尽了力气。你可以想象,在印斯茅斯,好四处打听的陌生人是不怎么受欢迎的。我个人不止一次听说有商人或者政府里的人在那里失踪,还有些不确切的消息说有个人发疯了,眼下待在丹弗斯。他们肯定用什么方法把他给吓坏了。”

“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在那里过夜的原因。我从没去过那里,也不想去那儿,但我想白天路过那里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不过,这一带的人会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但是如果你只为了观光,找些老旧的东西,印斯茅斯应该是个值得去的地方。”

因此,那天晚上,我花了些时间待在纽伯里波特公立图书馆里查询了一些与印斯茅斯相关的材料。我原本试图在商店、餐厅、车库、消防站里向当地人打听些情况,却发现他们比售票员猜测的更不愿意开口;而且我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抽出更多时间来劝说他们克服那种出于本能的缄默。他们表现出了一种让人费解的猜疑,仿佛任何对印斯茅斯过分感兴趣的人都有问题一般。不过,在我入住的基督青年会[135]里,店员仅仅是劝阻我不要前往那样一个阴沉、衰败的地方;图书馆里的人也表现出了非常类似的态度。显然,在那些有教养的人眼里,印斯茅斯仅仅只是一个被夸大了的、城市衰败的例子。

图书馆书架上的艾塞克斯郡史里几乎没透露任何信息,仅仅是提到那座镇子建于1643年。在独立战争前,当地一直以造船业闻名。在19世纪早期曾有过繁荣兴旺的海运业,后来利用马奴赛特河的优势,还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工业中心。而1846年的瘟疫与暴乱则极少被提到,仿佛那是整个艾塞克斯郡的耻辱。

尽管后期记录显然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意义,但是有关印斯茅斯的衰败过程也鲜有提及。在内战之后,所有的工业生产全都限制在了马什精炼公司的范围内,因而,除了从古至今一直绵延流传的渔业之外,金锭贸易成为了唯一残余下来的大型产业。由于商品价格的跌落,以及大型公司带来的竞争,捕鱼的收入也逐渐变差了,不过印斯茅斯港附近的鱼群却从不见减少。外人很少向这里移民,而某些被谨慎掩饰起来的证据显示曾有一批波兰人和葡萄牙人试图在这里定居,却被当地人用极端得有些古怪的方式赶走了。

最让人感兴趣的却是那些售票员提到的古怪首饰。一些叙述简略地提到了那些隐约与印斯茅斯有所关联的奇异珠宝。这些东西显然曾给生活在乡镇里的居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因为叙述提到几件样品被分别收藏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与纽伯里波特历史学会陈列室里。有关这些东西的零星描述单调乏味、平淡无奇,却让我感到一种潜在的、挥之不去的奇异感觉。这些叙述里似乎有着某些非常古怪而又引人入胜的暗示,让我无法将它们赶出自己的脑海。因此,尽管时间已晚,我仍决心去看一看保存在当地的展品——据说是一件比例奇怪、显然用作饰冠[136]的大型首饰——如果有人能够安排我进入展厅的话。

图书管理员交给了我一张转呈给历史学会馆长安娜·蒂尔顿小姐的介绍函。蒂尔顿小姐就住在附近,经过简单的解释之后,这位年长的淑女便好心地将我领到了已经关闭的学会展览馆前——毕竟当时并不是太晚,所以我的要求尚不算无礼。展馆里的收藏确实值得一提,但在当时那种心情下,我的眼睛仅盯上了角落橱柜里那件在电灯光芒中闪闪发亮的奇异物件。

无需过多的美学方面的敏感,这件安置在紫色天鹅绒垫子上、尊贵而又异样的奇妙事物所散发出的那种超凡脱俗、同时又古怪陌生的华美已然让我惊异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现在,我依旧很难形容出自己所见到的东西,不过就像介绍所描述的那样,它显然是某种饰冠。这件装饰的前端很高,有着一个宽大却不太规则的古怪轮廓,就像是特地为了一个几乎呈奇特椭圆形的头部而设计的。它的材质似乎以黄金为主,但是却散发着一种颜色稍浅的奇异光泽,似乎暗示着制作者向这些黄金中掺入了部分同样华丽,而且几乎无法鉴别的金属,将它们熔炼成了某些古怪的合金。饰冠的状况几近完美,它的表面以高浮雕的形式,雕刻或印铸着某些惹人注目而又反常得令人困惑的图案。部分图案只是简单的几何形状,还有一些则显然与海洋有关,但所有图案都显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技艺与优雅,让人愿意花上好几小时来细细研究它们。

我越是盯着它看,就越为这件东西感到着迷;而在这种痴迷中似乎还包含着某些难以界定或描述的心绪,同时又让人古怪地为之焦虑。起先,我以为是饰冠在艺术上表现出的那种古怪异域风格让我感觉到了不安。我过去见过的任何艺术品要么属于某些熟悉的民族风格,要么带有国家的特征,不然便是现代主义者因为刻意违背挑战一切大众认可的风格而创造出的作品。然而,这顶饰冠则完全不同。它显然是由某种早已成型同时也无比成熟、完美的技巧创作的产物,然而这种技巧却与我所听到或见过的范例——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都相去甚远。那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艺术品。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有着另一个或许同样重要的源头。它来自那些奇异图案通过图案与数学方法所暗示出的意象中。所有的图案都在隐喻着某些时空之中的遥远隐秘与无法想象的深渊,而那种浮雕反映出来的、有关水的单调意象也一同变得近乎凶险与不祥起来。在这些浮雕中有着许多传说般的怪物——它们诡诞凶恶得令人厌恶,表现出一种半鱼类半巨蛙的模样——让人产生了一种徘徊不去、令人不快、仿佛记忆般的感觉,无法摆脱;就好像它们从人类躯体深处那些记忆功能依旧非常原始、极其接近先祖的某些细胞与组织中唤起了部分图像。有几次,我不由得幻想着这些亵渎神明的鱼蛙怪物所具备的轮廓里充溢着不洁的精华,完美地象征了那种未知陌生、非人类所能想象的邪恶。

蒂尔顿小姐扼要地叙述了这顶饰冠的来历——这段简短而平淡的历史与它那奇异华丽的外表形成了古怪的反差。1873年,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印斯茅斯人以一个荒谬得可笑的价格将它当给了在斯台特路上的一家店铺——而典当者在稍后不久便在一场争吵街斗中被杀死。历史学会直接从当铺老板那里获得了这顶饰冠,并立刻进行了与之相称的展览。它的标签上注明其可能源自东印度或是中印半岛,不过坦白说这只是暂时性的分类。

至于它的来源及为何会出现在新英格兰,蒂尔顿小姐对比了所有可能的假说,最后倾向于认定它本属于某些异国海盗的宝藏,后来被奥贝德·马什老船长给找到了。马什家族在得知该饰冠的存在后立刻坚持出高价要求购回它的事实也为这一观点提供了部分佐证——尽管历史学会坚定不移地拒绝再度出售这顶饰冠,但时至今日他们依旧一再提起此事。

当这位好淑女带我离开展馆时,她明确地告诉我在这一带有教养的人士中,他们普遍相信马什的财富是从海盗那里获得的。而她对阴霾笼罩中的印斯茅斯所持有的态度和那些为一个社区在文明层面如此堕落沉沦而感到厌恶的人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她从未去过那里。此外,她也向我保证关于恶魔崇拜的谣言是有部分真凭实据的——一个奇怪的秘密教团在那里扎下了脚跟,并且吞并了所有的正统教堂。

据她的说法,那个密教被称为“大衮密教”,无疑是一个世纪之前从东方舶来的低劣异教。当这个教派舶来之时,印斯茅斯的渔业资源似乎正在逐渐枯竭。考虑到突然之间渔场再度充满鱼类,并且长久以来没有出现衰竭,所以这个异教在那些头脑简单的平民中盛行不衰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因而也会变成镇上最具影响力的教团,完全取代了共济会,并且将新格林教堂的旧兄弟会大厅做了总部。

所有这些,对于虔诚的蒂尔顿小姐来说,构成了一个极佳的理由,让她有意地避开了这座破败、衰落的古镇;但对于我来说,它仅仅是全新的刺激。这让我在原本预期的建筑与历史兴趣中,额外加入了对人类学方面的关注。而当午夜逐渐过去,我待在基督青年会的小房间里几乎无法入睡。

II

第二天早晨刚过10点,我便提着一只小行李箱来到了集市广场上的哈蒙德药店前,等待开往印斯茅斯的公共汽车。随着公共汽车抵达的时间逐渐临近,我注意到不少闲人纷纷避让开去,聚集到了街上的其他地方,或是走进了广场对面的“完美午餐厅”。显然,那位售票员并没有夸大当地人对印斯茅斯以及印斯茅斯住民的厌恶情绪。稍后不久,一辆极其破旧肮脏的灰色小公共汽车嘎啦作响地沿着斯台特路开了下来,转了个弯,停在了我身边的路沿上。我立刻便感觉到这就是我等的那辆车;而挡风玻璃上那张字迹略显模糊的招牌“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波特”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车上有三个乘客,他们皮肤黝黑、衣冠不整、面色愠怒、样子显得有些年轻。当车辆停下来后,他们笨拙蹒跚地走了下来,开始一声不响、几乎有些鬼祟地走向斯台特路。接着,司机也走了下来,在我的注视中走进药店买了些东西。我意识到这就是售票员口里提到的乔·萨金特;然而就在我进一步注意到任何细节之前,一股油然而生、既无法抑制也无从解释的厌恶情绪在我心头扩散开去。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当地人不希望搭乘此人拥有并驾驶的公共汽车,也尽可能不去拜访此人以及他同族所栖身的地方,委实是一件极其自然而然的事情。

接着,司机走出了商店。我开始更加仔细地留意他,试图找出那种令自己觉得邪恶的感觉来自何处。他是个瘦削的男人,弯腰佝偻,接近六英尺高,穿戴着破旧寒酸的平民装束以及一顶边角有些磨破的灰色鸭舌帽。他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但如果没注意那张阴沉而又毫无表情的面孔,单单看到此人脖子两侧模样古怪、深深下陷的皱褶,很容易让人高估他的年纪。那个人的头很窄,一双鼓胀突出而且灰白暗淡的蓝色眼睛似乎永远不会眨动一般,鼻子扁平,前额与下颌均向后收缩,还长着一双似乎没有发育完全的耳朵。他脸上那张厚实的长嘴唇周围与毛孔粗大、颜色浅灰的面颊上几乎没留任何胡须,只有一些稀疏的黄色头发小块不规则地散布卷曲着;在某些地方面孔似乎不规则得有些古怪,就像表皮是因为某些皮肤病而剥落了一般。他的双手很大,布满了血管,呈现一种非同寻常的青灰色。手指与手掌的其他部分相比短得有些引人注目,而且似乎总是卷曲向巨大的手掌中心。当他走向公共汽车时,我留意到他的步态蹒跚得有些奇怪,而且脚掌也显得有些过分巨大了。我越是注意他的双脚,我就越怀疑他是否真的能为自己的双脚买到一双合适的鞋子。

这个人身上透着某种油腻的感觉,更增加了我的厌恶。他显然习惯在渔场码头工作或闲逛,因而身上带着许多那些地方特有的气味。我猜测不出他身体中流淌着怎样的外国血统。他的异状看起来并不像亚洲人、波里尼西亚人、黎凡特[137]人或是黑鬼,然而,我能意识到人们为何会感到怪异。我自己觉得,那更像是生物学上的退化而非外国血统。

当我意识到车上再没有其他乘客时,我感到有些遗憾。我不喜欢独自与这位司机一同上路。但当开车的时间明显接近时,我抛开了自己的疑虑,跟着那个人上了车,并递给了他一元美钞,然后小声地嘟哝了一个词“印斯茅斯”。司机一言不发地找给了我四十美分,并奇怪地看了我片刻。我在车后方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不过依旧与他坐在汽车的同一侧,因为我想在路上看一看陆岸边的风景。

最后,这辆破旧的老车伴着猝然一震发动了,在排气管喷出的一团尾气中喀啦作响地喧闹着穿过了斯台特路两侧的老旧砖房。我扫视着路边的人们,觉得他们都古怪地不愿注视这辆公共汽车——或者至少在避免望向它。接着,我们转向左侧,开上了大道,路线变得更顺畅起来。我们飞快地经过了合众国早期修建起来的庄严古宅与更加古老的殖民地时期农舍,经过了下格林低地与帕克河,最后开上了一段穿过海滨旷阔乡野、单调而又漫长的旅途。

那天的天气温暖而晴朗,但随着汽车不断前进,由沙地、芦苇与低矮灌木组成的风景逐渐变得荒凉起来。透过窗户,我看到了蓝色的水面与普拉姆岛的沙滩;而汽车沿着狭窄的小路驶离从罗利到伊普斯威奇的主干道时,我们还曾短暂地极度接近过海滨的沙滩。一路上看不到任何房屋;而依据公路的状态推断,我敢说很少有车经过这里。被风雨侵蚀的矮小电话杆上仅接着两条线路。偶尔,我们会穿过横跨在潮沟上的简陋木桥。桥下的潮水冲刷的沟壑深深地侵入了陆岸深处,促进了这一地区的隔离与孤立。

有时,我会留意到一些已经枯死的树桩与矗立在流沙上、摇摇欲坠的基墙,同时回忆起过去在某本历史书上读到的古老故事,回忆起这里曾是一片肥沃而且移民密集的乡野。书上记载,当地的变化与1846年的印斯茅斯瘟疫一同到来,而那些头脑简单的民众都觉得这一切都与一股隐匿的邪恶力量有着某些阴暗的联系。而事实上,这是由于草率砍伐堤岸附近的林地而引起的水土流失现象,这种举动不仅剥离了土壤的最佳保护伞,而且还为风吹来的沙砾敞开了大门。

不久,普拉姆岛从视线里消失了,而我们左侧只剩下辽阔而空旷的大西洋海面。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爬去;我看着前方荒凉的山尖,看着那条车辙深陷的道路最终在山尖与天空交会,然后我感到了一种古怪的焦虑与不安——就好像这辆公共汽车会继续向上爬去,完全抛下这个清醒正常的世界,最终与神秘天际和高空中的某些未知秘密融为一体。海水的气味带来了不祥的意味,驾驶座位上那佝偻而僵硬的沉默背影与狭长的脑袋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可憎起来。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后脑勺和他的面孔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毛发,只有一小撮分散的黄色毛发分布在粗糙的灰色头皮上。

接着,我们抵达了山尖,然后看到了那片铺展其后的河谷——绵延的峭壁一直延伸终结在金斯波特角,随后再转向安妮岬,而马奴赛特河从峭壁的正北方流入了海洋之中。在迷雾朦胧的远方地平线上,我只能隐约看见海角模糊不清的侧影,以及那座无数传说都曾提到的奇异古屋;但此刻,我的注意力却被就在自己下方不远处的景色给掳获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面对面地来到了被谣言笼罩着的印斯茅斯。

那是个绵延宽广、建筑密集的小镇,却透着一种望不见活物的不祥死气。林立的烟囱管里也只飘出了几缕轻烟。同时,在海平线的映衬下,三座没有刷漆的高大尖塔若隐若现地笔直挺立着。其中一座高塔的尖顶已经损毁崩塌,而这座高塔与其他那些塔顶上的钟面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敞开着的黑色大洞。大片拥挤在一起、松松垮垮的复折式屋顶与尖尖的山墙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清晰姿态传达出满是虫蛀、破败不堪的感觉。而当公共汽车沿着下山的路逐渐接近城镇时,我能清楚看见有许多屋顶已经完全坍塌陷落了。那其中也有一些乔治亚式的四方大宅——有着倾斜的屋顶、圆形的顶阁以及带栏杆的“寡妇望台”[138]。它们大多远离水滨,其中一两座的建筑状态似乎还算正常完整。一条早已废弃、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铁路从这些房屋间延伸出去,引向内陆,铁路两旁倾斜的电报柱上早已不见电线,另一些通向罗利与伊普斯威奇的老车道也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

靠近水滨的区域衰败得最为严重,尽管我可以看见那一带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保存得相当完好的砖石结构建筑与一座位于建筑上方的白色钟楼——那儿好像是一座工厂。海港里淤塞满了沙子,外面还围着一段古老的石头防波堤;接着,我渐渐从防波堤上分辨出几个微小的身影——那是几个坐着的渔夫,防波堤的尽头有一堆废墟,似乎是过去某座灯塔留下的基座。这道屏障的内侧形成了一条沙嘴[139],我能看见沙嘴上有着几座破旧的小屋、一些泊岸的小渔船以及散布的虾笼。河流翻滚着经过带钟楼的建筑,然后转向南方,在防波堤的尽头流进了海洋里——这处河口似乎是海港里唯一的深水区。

码头残留下的遗迹随处可见——它们自滨岸上延伸突出,指向海中,末端坍塌成一堆难以分辨的腐烂废墟。那些位于南面最远处的码头似乎腐烂得最为严重。尽管正值涨潮,我依旧可以在遥远的海面上瞥见一条稍稍高出水面的黑色长线。它透着一种古怪而又难以察觉的险恶意味,而我知道,那就是恶魔礁。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心中的厌恶与排斥似乎掺进了一些细微而又奇怪的向往感觉;而古怪的是,我发现这种暗示似乎比那些主要的印象更加扰人。

我们在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并且在之后不久便开始经过那些不同程度废弃毁坏的荒废农场。接着,我注意到了几座依旧有人居住的房子——这些房子的破旧窗户里塞满了破布,满是垃圾的庭院周围扔着贝壳与死鱼。有一两次,我看见了一些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人在贫瘠的园地里劳作,或是在满是鱼臭味的沙滩上挖蛤蛎;也看见几群肮脏不堪、如同猴子一般的孩童在满是杂草的门阶附近玩耍着。不知为何,这些人看起来比那些阴森凄凉的建筑更加让人不安——每一个人的动作与面孔中都有着某种古怪,虽然我无法确定为何古怪,也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却本能地厌恶这些异状。有一会儿,我觉得这种典型的体形暗示了某些我之前见过的图像,也许是在书中,或是在某种特别恐怖或悲伤忧郁的气氛里;但是这种类似回忆的感觉很快便消散了。

当汽车行驶到低处的时候,我开始在这种反常的死寂中听到远处传来规律的瀑布水声。东倒西歪、没有上漆的房屋逐渐变得密集起来,排列在道路的两侧,显露出比我们身后风景更具城市风格的痕迹。前方的景色收缩成了一片街景,在有些地方我能看见一些痕迹,说明过去曾存在由鹅卵石铺设的街面与砖块修砌的人行道。所有的房屋显然都已经荒废了,偶尔房屋间还有些缺口,而立在其中摇摇欲坠的烟囱与地窖墙面还在诉说着那些业已坍塌的建筑。一切事物上都弥漫着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最为令人厌恶的鱼腥味。

很快我便看到了十字路口与岔道;那些位于左侧的道路通向那些未加铺设、破败衰落、污秽不堪的滨岸地区,而右侧岔路上的街景却依旧显露着过往的显赫与繁华。直到这时,我依旧没在城镇上见过任何人,但却遇到了一些迹象显示的确有稀少的居民生活在这里——我偶尔能看到被帘子遮挡起来的窗户,有时还能看见一辆停在街边的破烂汽车。渐渐地,铺设过的公路与人行道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大多数房子依旧相当古老——都是些19世纪早期的砖木结构——但它们显然得到了恰当的修缮,依旧适宜居住。而作为一个业余的古物研究者,置身在如此丰富而又一成不变的往日遗迹间,让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嗅觉上的嫌恶与那种厌恶、反感的情绪。

但当我抵达目的地前,却对一处地方充满了非常强烈的厌恶情绪。公共汽车在路上经过了一处空旷的广场,或是道路四下散开的地方——那儿的两侧都耸立着教堂,街道中央还有一个圆形绿地留下的凌乱遗迹——而在右侧岔道的路口上,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立柱礼堂。这座建筑外墙刷着的白色油漆已经变成了灰色,并且大多业已剥落。建筑山墙上黑色与金色的招牌也已褪色,我只能困难地辨认出“大衮密教”的字样。这就是那座被污秽异教占据的前兄弟会大厅。当我尽力解读这些铭文时,我的注意力被街对面那座有裂缝的大钟发出的刺耳声响给打搅了,于是我飞快地转向了自己座位这一侧的窗户,向外望去。

钟声自一座修建着矮塔的石头教堂上传来。这座教堂的建造时间显然要比这里的大多数建筑都晚。它遵循着一种笨拙的哥特式风格修建而成,有着一个高得不合比例的基座与装着百叶窗的窗户。虽然我所望见的这一侧钟盘指针已经丢失,但那一声声刺耳的钟声告诉我,此刻已经是11点整了。接着所有关于时间的念头都被一幅突然出现的景象给冲散掩盖了。那是一幅极为尖锐强烈同时又恐怖得难以言表的景象,在我真正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牢牢地摄住了我的心神。教堂地下室的门当时敞开着,露出内部长方形的黑色洞口。而当我望过去的时候,某个东西经过,或者似乎经过了那里面的黑暗;这个东西在我的脑里烙下了一个短暂却如同梦魇般的印象,虽然我无法从那东西上发现一丁点让人恐惧的地方,但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令人疯狂与崩溃。

那是个活物——自从进入城镇完整部分后,除了司机之外,这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活物——倘若我当时的情绪稍稍稳定一点,我绝不会从那东西身上发现任何令人恐惧的东西。在片刻之后我便意识到,那显然是位牧师;他穿着某些非常奇怪的教服——应该是大衮教团在调整了当地教堂的祭拜仪式后引入的新服饰。不过,在第一时间便抓住我的潜意识,并且为我带来一丝奇异恐惧的东西还是他头上那顶高大的饰冠;那个东西与前一天晚上蒂尔顿小姐向我展示的头冠简直一模一样。它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让饰冠下方那张看不清楚的面孔与穿着长袍蹒跚而行的身形多添了一份无可名状的不祥感觉。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并不能解释我为何会对那些好似记忆般的邪恶感觉感到一丝战栗。一个当地的神秘教团在他们内部选用一种因为某些古怪原因——或许是由于某些无主宝藏——而为社区居民广为熟悉的独特头饰不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之后不久,我便看见人行道上零星出现了几个模样让人嫌恶的年轻人——那之中有单独的行人,也有两三个一伙沉默寡言的小群体。那些行将倾塌的房屋底层偶尔会开着商店,挂着肮脏破旧的招牌。而当汽车摇晃着前进时,我还看到了一两辆停在路边的卡车。瀑布的水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久之后,我便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相当深的崖谷。崖谷上横跨着一座带有铁栏杆的宽敞公路桥,而桥的另一面铺展着一座广场。而当公共汽车叮当作响地开上桥后,我开始向两侧张望,注意到一些修建在草地断崖边缘与稍远地方的工厂建筑。下方峡谷深处的流水相当充沛,我能在右侧上游看见两座奔腾的瀑布,而左侧下游还至少有一座瀑布。这个时候,水流的声响已经变得颇为震耳欲聋了。接着,我们越过了河谷,开进了巨大的半圆形广场,然后驶向右侧,停在了一座有着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正面——建筑上残留着一些黄色的油漆,以及一个已经部分磨去、宣称它是“吉尔曼旅舍”的招牌。

我很欣慰地逃下了那辆汽车,并且立刻准备将自己的手提箱寄存进那间寒酸的旅馆大厅里。我只看见一个人,那是一个较为年长的男人,并没有我一直提到的那种“印斯茅斯长相”,不过我不打算向他询问任何困扰着我的问题;因为我还记得那些据说是发生在旅馆里的怪事。相反,我闲逛着走进了广场。这时候,公共汽车已经离开了广场,而我开始细致地打量起周围的景象来。

在铺砌着鹅卵石的大广场一侧是笔直的河道;而另一侧则被大约1800年那个时期修建起来的斜顶砖石结构建筑围了个半圆。几条道路从广场出发分别辐射向东南、南方与西南。路灯又小又暗,全都是低功率的白炽灯,让人觉得阴沉沮丧。虽然我知道晚上的月亮会很明亮,但我仍旧很高兴自己计划在入夜前离开这里。这里的建筑物状况还算不错,其中包括了大约一打正在营业的店铺;其中有一家由国立第一连锁店开设的杂货铺,其他还有一家午餐餐馆、一家药店、一家鱼类批发商店——另外在广场最东面靠近河边的地方还有一家同样的店铺,以及镇上唯一一家工厂的办公室——马什精炼公司。我还能看见大概十个人,以及四五辆零星停在周围的汽车与卡车。不必说,这就是印斯茅斯的镇中心了。往东我可以瞥见海港的蓝色风光,以及那三座在这海蓝色映衬下、象征着过去美丽风光的乔治亚式尖塔的破旧遗迹。而在河的另一面靠海岸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座白色的钟塔,我觉得那下面应该就是马什精炼厂的所在地。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杂货店打听些消息,毕竟那里的员工不太可能是印斯茅斯的本地人。店里仅有一个大约十七岁的男孩负责,而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他相当开朗友善,肯定能提供一些让人愉快的消息。他似乎极端地渴望交谈,而我很快便意识到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鱼腥味,也不喜欢生活在这里的鬼祟居民。任何外来者的话语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他来自阿卡姆,眼下寄住在一个来自伊普斯威奇的家庭里,并且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回家乡看看。他的家人并不喜欢他在印斯茅斯工作,但是连锁店将他调到了这里,而他不希望放弃这份工作。

他说,在印斯茅斯没有商会和公共图书馆,但我能在周围逛一逛。我过来时经过的那条街就是费德诺街。那条街的西面有些还算不错的老式住宅街道,像是百老街、华盛顿街、拉斐叶特街和亚当斯街——它的东面则是滨岸区的贫民窟。沿着中心大道走下去,我能在这些贫民窟里找到那些乔治亚风格的老教堂,不过它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废弃了。在临近区域走动时最好还是不要太过显眼,尤其是河流以北的地方,因为这儿的人大多阴郁愠怒,充满敌意。过去,甚至会有些陌生人从此失踪不见了。

这儿的某些地方对外人来说几乎算是禁地,为此他花了不小的代价才了解到这一情况。例如,外人不能在马什精炼厂周围长时间逗留,或是在任何一座依旧在使用的教堂周围徘徊,更不能在新格林教堂中的大衮教团大厅周围闲逛。那些教堂都非常古怪,其他地方的各个教会都竭力否认、排挤这儿的教堂,而且这些教堂里也采用了某些最为古怪的仪式与教服。他们的教义既异端又神秘,其中暗示人们可以通过某些奇迹般的转化进而在俗世里获得(某种程度上的)不朽肉体。引导年轻人的牧师——阿卡姆镇卫理公会[140]亚斯立教堂的华莱士博士——曾郑重地告诫他不要加入任何印斯茅斯当地的教会。

至于印斯茅斯的居民——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们。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地穴里的动物一样鬼鬼祟祟极少被外人看见,而外人也很难想象他们在断断续续、随意散漫的打鱼工作之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也许(根据他们消耗私酿的数量来看)他们会像醉鬼一样躺着度过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似乎因为某种团体关系与共识而被闷闷不乐地联合在一起,鄙视、排斥着整个世界,仿佛他们已经进入了其他更加美好的永恒领域一样。他们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永不眨动的、也从未有人见过曾闭合上的圆瞪双目——的确十分让人惊骇;而他们的嗓音也很令人作呕。在晚上听他们诵念圣歌绝对是一段可怕的经历,特别是在他们的主节日或是复兴日时——每年两次,分别在4月30日与10月31日[141]——尤为如此。

他们非常喜欢水,也经常在河流与海港里游泳。游去魔鬼礁的竞赛非常普遍,能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人都能从事这种辛苦的运动。回想起来,公开能看见的都是些相当年轻的人,而这些人中的最年长者模样一般也最为丑陋邪恶。如果有什么例外,那绝大多数都是那些面貌没有异状的人,像是旅馆里的老员工。人们也在猜测生活在这里的年长居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猜想那种“印斯茅斯长相”是不是一种具有潜伏性的奇怪疾病,会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发展显现出来。

当然,只有非常罕见的疾痛才能让一个成年个体在肢体结构上发生如此剧烈而彻底的变化,这种畸变甚至包括像是头骨形状这样骨骼方面的变化——但是,整体来看,这种外貌绝不会比这一疾病外在的可见特性更闻所未闻、更令人困惑。年轻人同样暗示说,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任何真实的结论都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未有外人亲自结识过一个当地人——不论他在印斯茅斯居住了多久。

年轻人言之凿凿地告诉我,某些地方还锁着许多比那些能看到的、最可怕的行人更加恐怖的怪人。人们偶尔会听到极为奇怪的声响。传说那些位于河流以北、行将倾塌的水滨屋舍下连接着许多隐匿的隧道,因而成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杂院,圈养着那些无人见过的畸形怪胎。几乎不可能说清楚这些人身体里流淌着怎样的外国血液——如果真的有什么外国血统的话。偶尔,当政府的官员以及其他外部世界的访客来到镇里的时候,他们会刻意将某些特别让人憎恶的畸形藏起来。

我的消息来源说,向本地人询问任何有关印斯茅斯的事情都是毫无用处的。唯一可能开口的是一个模样普通、非常年长的老人。他居住在镇子北缘的贫民居里,平时常在周围走动,或是在消防站周围闲逛打发时间。这个老人名叫扎多克·艾伦,已经有九十六岁了,不仅是镇里闻名的酒鬼,头脑还有些不清楚。他是个古怪而鬼祟的家伙,时常会回过头去往后张望,像是害怕什么东西。在清醒的时候,没人能劝服他对陌生人开口。不过,要是给他一瓶最爱的毒药,他绝对无法抗拒;而酒精一旦下肚,他就会支离破碎地吐露记忆中某些最为令人惊骇的东西。

不过,从他那里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他口中的故事既疯狂又荒诞,全都是些片段的话语,暗示着不可能的奇迹与恐怖——而这些故事唯一的来源只能是他自己脑中混乱的想象。从未有人相信他,但本地人依旧不喜欢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向陌生人胡言乱语;被人看见跟他搭讪,也不是件很安全的事情。兴许,某些最为疯狂的流言与谬见就是从他那里发展流传出来的。

几个生活在这里却并非本地人的居民不时会提到自己瞥见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东西,但在老扎多克的古怪故事与那些畸形难看的居民面前,无怪乎这种奇怪的幻觉会变得如此流行。没有任何一个非本地人会在外面待到很晚的时间,人们普遍有一种印象,认定这不是非常明智的举动。此外,户外的街道也阴暗得极其可憎。

至于生意方面——鱼类资源丰富到了几乎不可思议的程度,但是本地人在这方面的获利却变得越来越小了。此外,价格不断跌落,而竞争却日趋激烈。当然,镇子上真正的产业还是精炼厂,他们的商业办公室就在广场上,仅距我当时站着的地方有几个门面的距离。没人见过老人马什,但偶尔会有一辆紧关车门、拉上帘子的汽车开进工厂里去。

至于马什现在是副什么模样有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他曾经是个出名的花花公子,而且人们传说他至今还穿着爱德华七世[142]时代流行的长袍华服——不过这些华服为遮掩某些残疾缺陷而做了修改。他的儿子们已经正式接管了广场上的办公室,但最近他们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将诸多事务留给了更年轻的一代。他的儿子与女儿们逐渐变得非常奇怪,尤其是那些年长的;据说他们的健康状况也开始每况愈下。

马什有一个女儿,那是个遭人厌恶的女人,长着一副爬虫般的模样,常戴着大量怪异的首饰,而这些珠宝显然与那顶古怪的饰冠有着同样的异国风格。年轻人告诉我,他曾见过那些首饰好几次,并且听说它们出自某些秘密宝藏——海盗或恶魔的宝藏。修道士(或牧师,或者他们如今的称呼)也穿戴着这类装饰当作头饰;但平常人很少留意它们。那个年轻人没见过其他类似的首饰,但有谣言说,印斯茅斯镇上有很多同一类的珠宝。

马什家族与镇子上另三家大户名门——维特家族、吉尔曼家族以及埃利奥特家族——全都是些深居简出的人。他们住在华盛顿街的宽大宅子里。据说有些房子里还偷偷窝藏着某些尚还活着,但其面貌却严禁被外人看见的同族;而家族早已对外宣称这些人已经死亡,并且在政府部门进行了登记备案。

由于许多街道标志已经不见了,年轻人帮我画了一张简陋但却丰富而仔细的地图,指明了镇子上的几个重要地点。经过短暂研究,我发现这张地图很有用,并在万分感谢后将它装进了口袋。由于路上看到的唯一一家餐馆脏乱得令我生厌,所以我在杂货店里买了许多奶酪脆饼与姜饼以对付接下来的午餐。我决定,自己要沿着主要街道走一走,与可能遇到的非本地人谈一谈,然后赶上8点的班车前往阿卡姆。我意识到这个镇子提供了一个重要而夸张的例子反映了社会衰退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我并不是个社会学家,所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各种建筑物上。

于是,我沿着印斯茅斯那狭窄而又光线阴暗的街道,开始了系统却有些迷惑的探索。穿过桥后,我走向下游咆哮着的瀑布,紧接着经过了马什精炼厂,工厂里古怪地没有发出任何生产时间应有的噪音。这座建筑矗立在陡峭的河岸上,紧邻着另一座桥与街道会聚的开阔场地——我觉得这可能是最早的镇中心,在独立战争后才转移到了现在的镇广场。

我从中心大道的桥上再度横跨过了河谷,接着走进了一片完全废弃的地区——不知为何,这地方让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一堆堆行将坍塌的复折式屋顶组成了一道参差不齐却又奇妙古怪的天际线,而在这条天际线之上耸立着一座古老教堂的破旧尖塔——尖塔的塔顶已经倒塌,看起来阴森可怖。中心大道上的小部分房屋仍有人居住,但大多数都已被木板紧紧地封闭了起来。走下未经铺设的街道,我看见许多荒废的小屋上都敞开着黑色的窗口,其中的许多都因为地基的下陷而倾斜到了危险、甚至不可思议的角度。这些窗户看起来如此诡异可怖,甚至需要我鼓起勇气才能转向东面走向水滨地区。很显然,当房屋增多到足以构成一个完全荒废的城市时,一座废弃建筑带来的恐怖气氛将会得到几何级——而非线性——的膨胀。看到这些不见尽头的大道上充斥着空洞与死亡,想到这些相互关联起来的黑暗阴郁房间此刻已让位给蛛网、记忆与蠕虫,便会引起一种残存的恐惧与厌恶——哪怕最为坚定的理性信念也无法将之驱散。

费希街与中心大道一样荒废,但不同的是,这里有着许多外形依旧完好的砖块与石头堆建起的仓库。而沃特街几乎就是它的复制品,不过这儿的建筑物间留着一些朝向海面的巨大缺口——那是过去曾修建着码头的地方。除了那些稀散分布在遥远防波堤上的渔夫外,我没有看见任何其他活物;除了海港里潮水的拍打声与马奴赛特河瀑布的咆哮外,我没有听见任何其他声音。这座城镇令我变得越来越紧张,甚至当我从沃特街大桥上返回时,不时鬼祟地向后张望。而根据镇子的草图,费希桥已经倒塌了。

河流的北面还有些凄惨生活的痕迹——沃特街上有正在营业的鱼产品打包作坊,四下里还能看见冒烟的烟囱与修补过的屋顶,偶尔还会听到不知哪儿传来的声音,不时还能在阴沉的街道与未铺设过的小巷里遇见蹒跚而行的怪人——但我似乎觉得这比南面的荒废更加让人觉得压抑。一方面来说,这里的人要比那些镇子中央的居民更加可怖与畸形;以至于我好几次邪恶地联想起了某些极为奇异荒诞的东西——我甚至无法确定这些想法从何而来。毫无疑问,印斯茅斯居民所表现的异国特征要比那些生活在遥远岛屿上的岛民更加明显——或者,这种“印斯茅斯长相”是一种疾病而非血统特征,如果真是这样,这一地区或许还存在更加严重的病例。

可是,还有一件小事让我感到不安和恼怒——那些隐约听到的声音的源头实在有些异样。它们原本应该从那些明显居住着人的房间里传来,然而实际上,那些被紧紧封闭着的建筑物里传出的声音却最为大声。我听见了木头在嘎吱作响,活物匆匆走过,还有一些可疑的沙哑噪音;而我不安地想起了杂货店男孩所提到的那些隐蔽隧道。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象那些发出这样声音的住户究竟长着一副什么模样。在这一区域,我还没听到过任何话语,并且不可思议地有些害怕会听到任何话语。

我仅仅在街上停顿了片刻,时间刚够自己看一看那两座分别位于中心大道与洽奇街上、漂亮而又破损的老教堂,之后便匆匆离开了那个水滨贫民窟。我下个目的地原本是新格林教堂,但不知为何,我却无法容忍自己再度经过教堂里那个戴着饰冠的修道士或牧师。此外,杂货店里的年轻人也曾警告过我,那座教堂,以及大衮教团会堂,都是陌生人不宜前往的地方。

因此,我继续向北沿着中心大道走向马丁街,然后转进内陆,接着从格林教堂北面安全地横穿了费德罗街,进入了那片位于北百老街、华盛顿街、拉斐叶特街和亚当斯街邻近区域,早已衰落的上层住宅区。虽然这些庄严而古老的大道看起来肮脏而杂乱,但它们那榆树荫下的尊荣华贵却并未完全褪色。一座座石头建筑吸引着我的视线,它们中的大多数全都衰老而破旧,在荒废的园地里被木板严实地围绕封闭起来。但每条街上都有一两座建筑显露出仍被使用着的迹象。华盛顿街上有一排大约四五座建筑依旧保存修缮得很好,还保留着照料得当的草地与花园。这些建筑中最奢华的那栋有着宽阔的阶梯花园,这些花园一直向后延伸到了拉斐叶特街上,我猜这就是精炼厂所有者,老人马什的家。

我没有在这些街道上看见任何活物,这让我怀疑猫和狗是不是全都离开了印斯茅斯。许多三楼与阁楼上的窗户都被严密地遮着,即便是在那些保存状况最为完好的建筑物中也是如此,这一情况也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与不安。这座满是死亡与陌生的寂静城市里似乎充斥着秘密与鬼祟,而我总是无法摆脱那种被监视着的感觉——仿佛一些圆瞪着、永不闭合的狡诈眼睛埋伏在四周紧盯着我一般。

当我左侧的钟楼发出3点的钟声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座敲打出这些钟声的低矮教堂。沿着华盛顿街到河边,我看到了一片新地区——这是过去的工业区与商业区;我注意到前方有一座工厂的废墟,然后又看到了更多废墟,还有一座老火车站的遗迹,以及右侧峡谷上的廊桥式铁路桥。

我面前这座不知名的桥上立着一张警示牌,但我依旧冒险穿了过去,再度回到了南岸有人迹的地方。鬼鬼祟祟、踉跄蹒跚的怪人神秘地盯着我来的方向,而那些更加普通的面孔则冷漠而古怪地看着我。印斯茅斯很快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起来,我转往佩因路向着广场走过去,希望能在那辆还要等上许久的邪恶公共汽车正式发车前,随便搭上某一辆车前往阿卡姆去。

这时,我看到了左手边摇摇欲坠的消防站,并且注意到一个穿着普通破旧衣服、脸颊通红、胡须浓密、眼睛水汪汪的老头正坐在消防站前的长凳上,与两个衣衫不整、模样却并不畸形的消防员在说话。当然,这肯定就是扎多克·艾伦,那个疯疯癫癫、好酒如命的老头。而他口中关于印斯茅斯和印斯茅斯鬼怪的故事既不可思议又恐怖骇人。

III

肯定是某些反常的小鬼作祟,或是某些带有讽刺意味、来自黑暗隐匿源头的吸引,让我改变了原有的计划。许久之前我决心只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建筑上,甚至在当时,我正急着走向广场试图找一辆快速交通工具离开这座在衰败与死亡中不断溃烂的城市;但当我看到扎多克·艾伦时,一个新的念头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犹豫地放慢了脚步。

那个年轻人向我保证过,这个老头除了嘟哝些疯狂、破碎、难以置信的传说外什么也不会做;此外他还警告过我,与他说话并不太安全——尤其是被本地人看到的情况下;然而这个年长的老人毕竟见证了这座城镇的衰落,其所保留的记忆也能一直追溯到那段还有海船出入往来、工厂依旧兴旺运营的早期时代,因此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用任何理由都无法抗拒的诱惑。毕竟,那些最为怪异与疯狂的神话传说时常也仅仅是些基于事实衍生出的象征与寓言而已——况且,老扎多克肯定目睹了过去九十年来发生在印斯茅斯周边的所有事情。发作的好奇心盖过了理智与谨慎,在自己那年轻的自我主义怂恿下,我幻想着自己或许能用粗酿威士忌从他那里榨出一些夸张而混乱的倾诉,甚至还可能从这些故事里筛选出一段真实的核心历史。

我知道不能在这时候在这里与他交谈,因为那些消防员肯定会注意到我,并且会阻止我这么做。我觉得,我应该先弄一些私贩酒水——杂货店里的年轻人告诉了我一个能买到许多这类东西的地方。然后,我要表现得随意一点,继续在消防站周围闲逛,并在他开始惯常的闲逛的时候与他碰上一面。年轻人说他非常焦躁不安,极少会在消防站附近坐上一两个小时。

我在埃利奥特街上靠近中心广场的一家肮脏杂货店背后轻易地弄到了一夸脱[143]威士忌,可是价钱并不便宜。在那儿等着我的是一个看起来很肮脏的伙计,有一点儿那种眼睛圆瞪的“印斯茅斯长相”,不过行为举止倒是非常文明;也许是因为习惯了这类偶尔出现在镇上、寻找乐子的陌生人(例如卡车司机、黄金买家之类)的行为举止。

再度回到中心广场上时,我发现幸运女神正站在我这一边;因为当我绕过吉尔曼旅舍的角落,走出佩因街的时候,我一眼就瞥见了扎多克·艾伦那高大、瘦削、衣衫褴褛的身形。按照原定的计划,我挥舞了一下自己新买的酒瓶,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随后,当我转身进入韦特街,走向我能想到的最荒废的地区时,我发现他开始拖着步子渴望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根据杂货店里的年轻人所绘制的地图继续前进,走向南面那片我之前曾拜访过的、早已完全废弃的水滨地区。视线里唯一能看见的人就是那些站在远处防波堤上的渔夫们;只要再往南走几个街区,我便能完全地脱离他们的视线,而在这之后,我只需在某个废弃的码头上找两个座位,就能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随意地询问老扎多克了。当我抵达中心大道之前,我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喘着气的微弱叫喊:“嗨,先生。”于是我停了下来,让老头能赶上我的脚步,并继续发挥夸脱瓶里诱人的吸引力。

我们一同走到沃特街,然后转向南面,走进了无处不在的荒凉与疯狂歪斜的废墟当中。这时我开始试探他,却发现这个老头的口风比我想象得要紧。最后,我在摇摇欲坠的砖墙间看到了一处野草丛生、面向大海的缺口——靠近水边覆盖着苔藓的石堆提供了些尚能忍受的坐处,同时北面的一座仓库废墟也遮挡住了所有可能的视线。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用来长时间密谈的理想场所,因此我领着自己的同伴走下了小巷,在长着苔藓的石头上找到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死寂与荒凉的气氛显得有些阴森可怖,而鱼腥味也强烈得让人几乎无法忍受;但我决心不让任何事情妨碍到我。

直到这时,我还有四个小时可以用来进行交谈——如果我打算赶上8点的公共汽车前往阿卡姆的话。因此我开始分给这个老酒鬼更多的酒精,同时开始享用起自己的廉价午餐来。我小心地分给他威士忌,唯恐弄巧成拙,因为我希望从扎多克那里套出絮絮叨叨的醉话,而不是让他变成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在一小时之后,他谨慎鬼祟的沉默寡言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但让我颇为失望的是他依旧在转移话题,绕开了任何有关印斯茅斯,以及它那被阴影遮罩的过去的问题。他嘟哝着时事,显示出在新闻报纸方面涉猎广泛、颇为熟悉的模样,而且非常倾向以一种乡村式的说教口吻来从哲学上分析这些新闻。

两个小时后,我开始担心自己那一夸脱的威士忌可能不够撬开扎多克的嘴,并且思索着是不是该扔下老扎多克再买一些酒回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机会却为我创造了一个靠提问一直无法打开的突破口;气喘吁吁的老人在闲谈时突然有了转变,同时也令我倾身向前更加仔细地聆听起来。这时,我背对着满是鱼腥味的海面,但他却面对着大海,而某些东西让他眼神游离地盯着远处那一线低矮的恶魔礁——此时那片暗礁正显眼地、近乎令人着迷地耸立在波涛之上。那幅景象似乎让他颇不高兴,因为他开始咒骂出一连串低声的诅咒,但最后却以一种秘密的嘟哝与心照不宣的睨视结束了自己的咒骂。他弯腰低向我,抓住了我外套的领子,低声说出了某些我绝对不会听错的话语。

“那就是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个被诅咒的、一切邪恶汇聚的地方,深水开始的地方。地狱大门——陡峭扎进一个没有正常人能触碰到的海底。老船长奥贝德犯下的事——他在南太平洋小岛上找到了一些对他有好处的东西。”

“那时候,每个人都过得很糟。生意衰落,磨坊里没有客人——即便是新磨坊也没有——我们最好的居民在1812年战争时被一艘私掠船给杀了,或是与‘伊利兹号’以及‘漫游者号’双桅横帆船一同失踪了——它们都是吉尔曼家族的船。奥贝德·马什他还有三艘船在海上——双桅船‘哥伦比亚号’,双桅横‘帆船海蒂号’,还有三桅船‘苏门答腊女王号’。他是唯一一个在太平洋上继续进行东印度航线贸易的人,不过直到1828年的时候,斯德·马丁的‘马来·普莱德号’三桅船还出过海。”

“没有什么人像是奥贝德船长——那个撒旦的老走狗!咳,咳!我还能记得他说过远方的地方,说那些去基督教会和顺从背负重担的人都是蠢货。说他们应该像印度的居民一样去崇拜一些更好的神明——那些会回报人们献祭、给信徒带来鱼群的神明,那些会真正回应人们祷告的神明。”

“他以前的伙伴,麦特·埃利奥特,也说过不少类似的话,不过他反对人们做任何异教举动。他们说过一个位于奥大赫地[144]东面的岛屿。那地方有许多石头遗迹,古老得任何人都不知道关于这些遗迹的事情,有些像是波纳佩岛[145]和卡罗琳群岛[146]上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上有雕刻出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复活节岛上的巨大雕像。那附近还有一个小的火山岛,上面有其他一些完全不同的雕刻和遗迹——完全被磨蚀掉了的遗迹,好像是在海里泡了很久,上面布满了许多可怕怪物的图画。”

“好吧,先生,麦特他说那些住在遗迹附近的当地人有抓不完的鱼,还有许多闪亮的手镯、护身符和头环,据说这些都是用某种奇怪的金子做成的,上面全是那种雕刻在相邻小岛上的怪物——上面画着某些像是鱼一样的青蛙,或是像是青蛙一样的鱼,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就好像人类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当地的土著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那么多鱼的——就算非常靠近的岛屿上打不到鱼的时候,他们依旧能捕到很多鱼。麦特觉得这事很奇怪,奥贝德船长也是。此外,奥贝德还注意到许多俊俏的年轻人一年年地不见了,而且当地也没有什么老人。此外,他觉得有些人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奇怪,就算是以卡纳克人[147]的标准来看也是。”

“最后是奥贝德搞清楚了他们邪教仪式的真相。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不过他开始是和土著交换他们身上那些像金子一样的东西。然后问他们这些东西的来历,是不是能弄到更多东西,最后从他们的老酋长那里慢慢听到了整个故事——瓦拉基亚,他们这么叫那个酋长。除了奥贝德之外,没有人愿意相信那个黄皮肤的老魔鬼,但船长能够像读书一样看懂其他人。哈哈!我把这些东西告诉别人时根本没有人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会相信,年轻人——但是,看看你,你有一双奥贝德那样锐利、能读人的眼睛。”

老人的嘟哝声变得微弱起来。即便我知道他的故事只不过是些酒醉后的幻想,但他语调中那种诚挚而又可怖的不祥意味仍令我觉得不寒而栗。

“啊,先生,奥贝德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普通人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而且即便他们听说了也不会相信。似乎这些卡纳克人将许多年轻人和处女献祭给了一些生活在海底、类似神明的东西,然后从它们那里获得各种各样的恩惠。他们在那座有着古怪遗迹的小岛上与这些东西见面,而且那些关于半蛙半鱼怪物的图像就是这些东西的图像。或许真的有那样的生物,所以才有后来的美人鱼故事和绘画。它们在海床上建造了各种各样的城市,而那座岛屿就是从海里浮上来的。似乎,岛屿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它们中的一些还生活在那些石头建筑里。卡纳克人就是这么知道它们生活在那下面的。它们打破局面后就立刻开始比画着和当地人沟通了,之后不久还达成了交易。”

“这些东西喜欢活人祭祀。在很久之前它们这样干过,但后来和陆地世界失去了联系。我不能说它们对那些活人祭品做了什么,我猜奥贝德也没热心问过这些事情。但是对于异教徒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们有过一段困难时期,渴望地想要所有东西。他们会给那些海里的东西送固定数量的年轻人,每年两次——五朔节与万圣节的时候——尽可能地规律。也给一些它们雕刻的小装饰。那些东西同意回报给他们许多的鱼——它们将鱼从海里的四面八方赶过来——偶尔还会交换一些黄金一样的东西。”

“啊,像是我说过的,那些土著会跑到火山岛上与那些东西见面——带着祭典上的祭品坐着独木舟划到岛上去,然后拿着它们带来的所有黄金一样的珠宝首饰折返回来。起先,那些东西不会去大的岛屿,但后来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似乎它们很喜欢和人们混在一起,并且会在重要的日子——像是五朔节和万圣节——里参加人们的祭典活动。你看,它们能在水下和水周围生活——他们管这叫两栖,我猜。卡纳克人告诉它们,如果其他岛屿上的人看到它们,其他岛屿上的人或许会想要消灭它们。但是它们说它们不在乎,因为如果它们乐意,它们能够消灭所有人,不管是谁——只要他们没有画出特定符号——那种失落的上古者曾画过的符号。不过,它们怕麻烦,所以当其他人到岛上的时候,它们会隐藏起来。”

“刚开始与那些蛤蟆一样的鱼做伴的时候,卡纳克人有些反感,不过后来他们学会了用新眼光看待事物。似乎人类也和那些水里的东西有着某些亲属关系——所有活着的东西过去都是从水里来的,而且只需要一点儿变化就能再度走回去。后来,那些东西告诉卡纳克人,如果他们和它们混血,就会得到一些起初看起来像是人类的小孩,但后来这些小孩会变得越来越像它们,直到最后这些小孩会进入水中,加入那些海底里的东西。这非常重要,年轻人——他们会变成那些鱼一样的东西,进入水中,永远都不会死。这些东西不会死,除非它们被暴力给杀死。”

“唔,先生,似乎奥贝德后来知道那些岛民身上都流着那些深海怪物的鱼类血统。当他们长大后就会显现出来,他们会躲藏起来直到觉得自己可以进入水中离开陆地为止。有些会比其他人更加不正常,还有些永远无法完成变化进入水中;不过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会按照那些东西所说的一样发生变化。有些婴儿生下来就像是那些东西,那么他们就会变化得比较早;不过也有些像人的偶尔会在岛上待到七十岁的时候,不过他们通常会在那之前就进入水中开始尝试性地旅行。那些去水里的人一般会经常回来,所以那里的人常可以跟自己的曾曾曾外祖父说话,因为他们的曾曾曾外祖父在好几百年,或者更早之前就已经离开陆地去水里生活了。”

“所有人都没有死掉的概念,除了是在与其他岛屿的居民乘独木舟打仗,或是被当成祭品献给住在海底的海神,或是在他们能够进入水底之前被蛇咬、患瘟疫,或是得了什么急性病。不过单单看着这种变化发生,那在一段时间里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可怕。他们觉得自己得到和自己失去的一样好。我猜奥贝德在仔细想过瓦拉基亚的故事后,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瓦拉基亚是少数几个没有鱼类血统的人——他是贵族家族里的人,他的家族要与其他岛屿上的贵族通婚。”

“瓦拉基亚向奥贝德展示了很多与海底怪物有关的仪式和咒语,并且让他看了一些已经变得没有人形的村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带奥贝德见过任何一个刚从水里出来的那些怪物。后来,他给了他一个用铅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做成的、很有意思的东西——他说这东西能在打鱼的时候从任何一个有那些生物居住的地方捞上来。想要用它的话就将它扔进水里,然后配上合适的祷告与手势。瓦拉基亚愿意让这些东西分布到全世界,所以任何想要找它们的人就能找到一个巢穴,然后将它们带上来——如果它们愿意的话。”

“麦特一点都不喜欢这事,他想让奥贝德离那个岛远一些;但船长急着想要发达,并且发现自己能很容易地从它们手里拿到黄金一样的东西,因此可以将这些东西派上特殊的用场。事情这么发展了好些年,奥贝德得到了很多金子一样的东西,足够让他在沃特街那间老旧磨坊里开上一家精炼厂。他不敢将那些东西整件整件地卖,因为人们会问他问题。不过,他的船员能够得到一些,并且不时将它们转手倒卖出来,虽然他们发誓对此保持安静;他也让自己的女伴穿戴一些很像是人类首饰的珠宝。”

“后来,到了1838年——我还只有七岁的时候——奥贝德发现那些岛民在他出海的间隔里被消灭掉了。似乎其他岛上的居民听说了那里的事情,并且着手处理掉了这些事情。我猜他们肯定有那些古老魔法符号,就是那些海底怪物说它们唯一害怕的东西。说不定当一些小岛被大海抛出来,上面立着比大洪水还要古老的遗迹时,那些卡纳克人也会愿意冒险去看一看。那些虔诚的家伙——除了部分太大而没办法敲毁掉的遗迹外,他们没有在主岛和火山小岛上留下任何东西。在有些地方还放着一些小东西——就像是护身符——上面有些类似我们现在称为卐字的符号。或许那就是上古者的印记。岛上人都被消灭干净了,没有再找到任何黄金样的东西,周围岛屿的卡纳克人也对这件事只字不提,甚至都不承认那岛上曾经有人居住过。”

“这事自然对奥贝德打击很大,尤其考虑到他的普通生意经营得相当糟糕。而且这事情对整个印斯茅斯都是个打击,因为在那段出海的日子里,船主得利润,船员们也相应地会得到部分的利益。大多数镇子周围的居民面对困难时期的时候就像是绵羊一样,逆来顺受,不过事情真的很糟,因为海鱼的产量逐渐收缩了,磨坊里的事情也不怎么样。”

“这个时候奥贝德开始诅咒人们像绵羊一样逆来顺受,只知道对根本没有任何帮助的基督上帝祷告。他告诉他们,他认识一些人,那些人拜的神会回应祷告而且真正给予他们回报。如果有足够的人能站在他这一边,他也许能获得一定的权力,带来许多的鱼和不少金子。当然,那些在‘苏门答腊女王号’上工作过、见过那个岛屿的人都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而且没一个人不着急着想要接近那些海怪——不过他们不知道奥贝德所说的他要某种影响力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们开始问他怎样才能让人们信仰它们,把它们召过来。”

这时,老人颤抖着,喃喃低语,滑进了一种低落而忧虑的缄默中;紧张地向后望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入神地盯着遥远的黑色礁石。当我向他说话时,他没有回答,因此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让他喝完这瓶酒。这段疯狂荒诞的故事让我颇为着迷,因为我幻想着这其中有着一个有些粗糙简陋的寓意——这个寓意根植在印斯茅斯的怪状之上,并被想象力精心编织,进而立刻变得极富创造性起来,并且充满了零星异域传说的影子。从始至终,我都不相信这个故事真的有一点儿真正的实际基础;但他的讲述里却透着一种真实的恐怖,不过那仅仅是因为它提到的那些奇异珠宝显然与我在纽伯里波特看到的邪恶饰冠有着密切的关联。也许那些饰物终究还是来自某个奇怪的岛屿;可能这个荒诞的故事是奥贝德过去编出来的,而不是这个老酒鬼自己创作的。

我将酒瓶递给扎多克,而他直接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滴酒。他能忍受如此多的威士忌实在有些奇怪,因为他那高亢、喘气的声音里居然没有丝毫的含混。他舔了舔瓶口,然后将它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点着头开始低声地自言自语起来。我弯腰向前,想听清他可能说出的任何词句,并且觉得仿佛看到他那凌乱肮脏的胡子下有着一丝讪笑。是的——他的确说出了一些词句,而我所能抓住的只有一些片段。

“可怜的麦特——麦特他一个人反对这一切——试图拉拢人和他一起,和那些传道士讲了很久——没有用——他们把共济会的人赶走了,卫理公会的人也离开了——再也没有人见过浸礼会[148]里意志坚定的牧师巴布科克——上帝之怒——我那时年轻力壮,我听得清,看得明——大衮与亚斯他录[149]——贝利亚[150]和别西卜——金牛还有迦南人与非利士人的偶像[151]——巴比伦的可憎之物——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152]——”

他再次停顿了下来。看着他那水汪汪的蓝色眼睛,我觉得他已经和一个醉鬼没什么差别了。但当我轻轻地摇晃他的肩头时,他转向我,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警惕神情,飞快地吐出了某些更加令人困惑的话语。

“不相信我,哈?嘿,嘿,嘿——告诉我,年轻人,为什么奥贝德船长和那些二十岁年纪的年轻人总是划船去恶魔礁,大声念诵圣歌,声音大到如果顺风的时候甚至在镇子的每个角落都听得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哈?告诉我奥贝德为什么总是将笨重的东西从恶魔礁的另一面,那个礁石陡峭得像是悬崖一样扎进海底的峭壁上扔下去?告诉我他拿着瓦拉基亚给他的那个铅质玩意儿干什么?哈,年轻人?他们为什么在五朔节和万圣节的时候狂欢作乐?为什么那些新教堂里的牧师——那些过去是水手的家伙——穿着奇怪的袍子,头上戴着奥贝德带回来的金子样的东西?哈?”

这时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几乎变得凶狠而狂躁起来,就连那肮脏的白色胡子也如同触电般直立了起来。老扎多克可能看到我战栗着向后缩回去,因为他开始邪恶地咯咯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知道了吧,嘿?过去我还能在晚上从自己家的圆顶阁楼里望见海面上的东西,那时候你也会想变成我现在这样的。噢,我告诉你,小孩耳朵尖,我没有错过任何关于奥贝德船长的谣言,还有那些前往礁石上的居民的谣言。嘿,嘿,嘿!我曾经爬上圆顶阁楼,用我爸的船员望远镜望见礁石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某种东西。但是月亮一升起来,那些东西就都飞快地消失了。我说说这件事怎么样?那时,我看见奥贝德和他的人坐在一艘小渔船里。而那些东西从恶魔礁另一端的深海上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你想当那个小孩子吗?独自在圆顶小屋里偷看那些不是人形的东西?……哈?……嘿,嘿,嘿,嘿……”

老头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而我在一种莫名的惊恐中打了个寒战。他将粗糙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而我看得出它的颤抖完全不是因为喜悦。

“假设有天晚上,你看见奥贝德的平底船划到了恶魔礁外面,然后向水里扔下了某些笨重的东西,然后第二天得知一个年轻人在家里失踪了,你会怎么想?有人还见过海勒姆·吉尔曼的尸体或头发吗?他们还见过吗?还有尼克·皮尔斯、露利·沃特、阿多奈拉姆·绍斯维克、亨利·加里森?哈?嘿,嘿,嘿,嘿……那些东西用它们的手比画……它们真的有手……”

“然后,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贝德又重新振兴起来了。我们看见他那三个女儿穿戴上了金子一样的东西——我们之前从未见过那种首饰,精炼厂的烟囱里又开始冒烟了。其他的人也跟着发达了——合适捕捞的鱼群开始涌进港口,天知道我们需要多大的货箱才能装完海产起航开往纽伯里波特、阿卡姆和波士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奥贝德把铁路支线引到了这里。有些金斯波特的渔民听说这里的事情,也曾坐着小帆船过来捕鱼,但后来他们都失踪了。没有人再见过他们。那个时候,我们这儿的人组织了大衮密教,并且从髑髅地会堂手上买下了兄弟会大厅当作教团的驻扎地……嘿、嘿、嘿、麦特·埃利奥特是兄弟会的成员,还曾经反对过这桩交易,但那时候他已经被排挤出了视线。”

“记住,我可没说奥贝德一心想继续自己在卡纳克岛上做过的生意。我觉得他一开始就打算要和那些东西混血,将年轻人变成永生的鱼。他想要那些金子一样的东西,而且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我想其他人在短时间里也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

“等到1846年的时候,镇子里已经有了些意见和看法。太多人不见了——星期天的教会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布道和传教——还有太多关于那座礁石的话题。我猜这和我也有些关系,因为我把自己在圆顶阁楼里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市政委员摩利。后来的一天晚上,那些跟随奥贝德的居民出海爬上了那座礁石,要举行一场聚会。我听见有枪声从平底船之间传过来。第二天,奥贝德和另外三十二个人都被关进了监狱,所有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都在猜测政府指控他们犯了什么罪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老天啊,如果有人能知道后来的事情……几个星期后,就在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往海里扔什么东西之后……”

扎多克显露出了恐惧与疲惫的神情,因此我让他休息了一会儿,却一直依旧焦虑地盯着自己的手表。潮水已经转向,变成了涨潮,波浪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他。我很高兴潮水能涨上来,因为在涨潮时鱼腥味可能会变得淡一些。接着,我再度集中注意力,跟上了他的喃喃低语。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了它们……我在圆顶阁楼上……成群结队……涌上来……老天啊,那天晚上印斯茅斯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敲打着我们的门,但我的爸爸没有打开门……后来,他拿着自己的滑膛枪从厨房的窗户里爬了出去,去找市政委员摩利,看能帮上什么忙……全是死人和奄奄一息的声音……枪声和尖叫……老广场、镇广场和新格林教堂里全是尖叫……监狱的门被撞开了……声明……当居民们发现有一帮人失踪了之后,他们说这是一场瘟疫……要么加入奥贝德与那些东西,要么保持沉默,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剩下……我再也没有看到我爸爸……”

老头喘着粗气,汗流不止。而他捏住我肩头的手也变得更用力了。

“等到早晨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被清理干净了——但却还有些痕迹……奥贝德那一伙人掌握了大局,声称事情要有所变化……其他人要与我们一起在聚会时举行礼拜,部分房子要空出来留给客人使用……它们想要像对卡纳克人一样与我们混血,而他却不觉得有必要阻止它们。奥贝德已经走得很远了……就像是在这方面入了迷一样。他说它们给我们带来了鱼与财富,所以它们也能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对外面人来说,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我们还知道好歹,就应该避开陌生人。我们立下了大衮之誓,后来还有人让我们立下了第二道和第三道誓言。那些特别愿意提供帮助的,能够得到特别的奖赏——金子之类的东西——讨价还价绝没有用处,因为在那下面它们还有几百万个。它们不愿意爬上来消灭人类,但如果真的要这么做,它们能干出不少事情来。我们不像是南太平洋上的人一样,有着那种能够干掉它们的魔咒,而卡纳克人也永远不会泄漏自己的秘密。”

“如果它们需要,我们就要给它们足够的献祭和还有野蛮人才喜欢的小玩意儿,并且在镇子里留下足够的居住地,它们就会安分地待着。不能去找陌生人,以免这儿的事泄漏到外面去——不要让外人来打听这里的事。全都要信教——大衮教团——儿童将永生不死,但却要回到母神海德拉与父神大衮那里去,因为我们过去都来自那里I?!I?!Cthulhu fhtagn!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老扎多克的故事很快便滑进了完全胡言乱语的状态,而我只能屏息而待。这个可怜的老头——那些酒精,加上他对身边衰败、怪异与病态的憎恨,到底将这颗充满想象力的大脑带进了怎样一个满是幻觉的可悲深渊。现在,他开始呻吟抱怨,眼泪流淌过他满是皱纹的面颊,流进他浓密的胡须里。

“上帝啊,我十五岁以来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那些失踪的人,那些自杀的人——他们把事情告诉了阿卡姆、伊普斯威奇还有其他那些地方的人,但他们都说这是疯话。就像你现在说我是个疯子一样。但是,老天在上,我看见的东西——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想要杀我,因为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是我第一个接受了奥贝德提供的第二条大衮之誓,所以这保护了我,除非他们的评委会证明我故意将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别人……但我不会立下第三条誓言,我宁肯死掉也不要那样——”

“到了内战的时候,事情变得更糟了。当那些1846年之后出生的小孩逐渐长大了——那是它们中的一些。我很害怕,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就再也没四下打听过,也再没看到过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接近我的生活。是没有任何一个纯血的。我去参了军,如果我有一点点胆子或脑子,我就不会再回来,离开这地方远远的。但是人们写信告诉我事情已经没有那么糟糕了。我想,那是因为政府的征兵官在1863年的时候驻进了镇里。战争之后,事情又变糟了。人们开始堕落,商店和磨坊都关门了,海船也停运,港口也淤塞了,铁路荒废——但它们……它们一直都从那块该诅咒的魔鬼礁游进河里,或是游到河边。越来越多的阁楼窗户被钉死了,越来越经常从本应该没有人住的房子里听到奇怪的声音……”

“关于我们这儿,外地人有他们自己的故事……看你刚才问的问题,我猜你也听他们说了不少。有些故事里讲了些他们偶尔能看见的事情,还有故事则是关于那些依旧从某些地方送过来,却并没有完全熔炼掉的奇怪珠宝。但他们不知道确定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们说那些金子样的东西是海盗的宝藏,说印斯茅斯人有外国血统,或者说我们有瘟热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且,住在这里的人也会尽可能地赶走外地人。牲畜在人面前停住——马比骡子还差劲——但当他们坐上汽车后,一切又正常了。”

“1846年的时候,船长奥贝德娶了他的第二个老婆。但是镇上的人压根没看见过她。有些人说他不愿意娶,但它们要求他这么干的。他和她生下了三个小孩,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但有一个女儿,她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所以被送去了欧洲读书。奥贝德最后把她嫁给了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阿卡姆人。不过现在,外面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和印斯茅斯人有来往了。现在管着精炼厂的巴纳巴斯·马什是奥贝德第一个老婆的孙子——长子万西弗鲁斯的儿子,但他妈也是它们中的一个,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出门。”

“巴纳巴斯现在已经到了要变形的年纪了。再也合不上自己的眼睛,不成人样。他们说他还穿着衣服,但很快就要回到水里去了。或许他已经尝试过了——它们会在自己擅长下水前,先去水里待一段时间。大家已经有将近十年没看见他了。不知道他那个可怜的老婆会怎么想——她可是从伊普斯威奇来的。他在十五岁迎娶她的时候,那些人差点把巴纳巴斯给私刑处死。奥贝德1878年的时候死了,他的儿子女儿们现在也不见了——第一个老婆的孩子都死了,其他的……天知道……”

涨潮的声音现在已近在咫尺了。这种声音似乎渐渐地改变了老头的情绪,将先前那种多愁善感的悲伤变成了一种充满戒备的恐惧。他不时地停下来,紧张地向后望去,或是瞥上一眼海面上的礁石。尽管他的故事疯狂而荒诞,但他举止中那种隐约模糊的焦虑不安却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我。扎多克抖得更厉害了,并且开始提高了声音,似乎想要再度鼓起自己的勇气。

“嘿,你,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你觉得住在这个镇上怎么样?所有东西都在腐烂死亡,每个转角都能听到关起来的怪物在黑暗的地下室和阁楼里爬行、号叫、四处乱跳。住在这样的镇子里怎么样?你想要听那些从大衮教团大厅里一晚又一晚传来的号叫吗?你知道那些号叫是在做什么吗?你愿意在五朔节和万圣节时听见那些从礁石上传来的恐怖声音吗?哈?觉得老头疯了吗?哈,先生,我告诉你那不是最糟糕的!”

这个时候,扎多克几乎是在尖叫了。他声音里那种疯癫的狂躁让我焦虑不安得几乎无法忍受起来。

“诅咒你,不要用它们那样的眼神盯着我——我说奥贝德·马什他现在在地狱里,而且会一直待在那里!哈,哈……在地狱里,我说!抓不到我——我没有做任何事,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事情——”

“噢,你,年轻人?啊,即便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我准备好说了!你坐在这里听我说,年轻人——这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说过我在那晚之后就没再四下打探过——但我还是发现了其他的事情!”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哈?啊,那是——那不是那些大鱼魔鬼做过的事情,而是它们准备做的事情!它们从它们来的地方将一些东西带到了镇子里——它们已经这么做了好几年了,后来慢慢松懈了。河北面沃特街和中央大道之间的地方全是那些东西——它们带上来的魔鬼——等到它们准备好了……我说等到它们准备好了……你听说过修格斯吗?……”

“哈,你没听清楚?我告诉你我知道它们在做什么——我有天晚上看见它们……呃——啊——啊!呀……”

老头那阵突如其来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令我差点儿昏厥了过去。他的尖叫里透着不像是人类拥有的恐慌与畏惧。他那双一直越过我的肩头盯着鱼腥味海洋的眼睛明显地瞪大了;而他的脸变得像是希腊舞台悲剧中受惊恐惧的面具。他瘦骨嶙峋的爪子可怕地抓进了我的肩头,而当我转过头去,看看他望着的地方时,他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

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阵阵涌上来的潮水,还有一连串比远方那条起伏的防波堤更近一些的波纹。但扎多克却摇晃着我,于是我转过头去,看着他那张从恐惧的僵直中逐渐融化的面孔。他慌张混乱,眼睑抽搐着,牙龈打颤地嘟哝出一些话句来。接着他的声音传了出来——虽然像是颤抖的耳语一样。

“快走,快走!它们看见我们了——快逃命!不要再等什么了——它们知道了——逃啊——快——从这个镇子上逃出去——”

接着,另一道大浪扑在了昔日码头留下的松散石堆上。而后这个疯老头的地狱变成了一阵让人血液凝固、完全不似人类的尖叫。

“咿——呀!……呀!……”

在我回过神之前,他已经松开了捏在我肩头上的手,疯狂地冲向了大街,逃向北面那堵已经毁坏的仓库高墙。

我向后瞥了一眼海面,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于是,我跟着走上沃特街,顺街向北望去,却再也没看到扎多克·艾伦的身影。

IV

在经历过这件烦乱而又可怖的事情后,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这段经历乍看之下疯狂、可悲、怪诞而又恐怖。虽然那个杂货店的年轻人令我早有准备,可尽管如此,现实依旧扑朔迷离令人焦虑。虽然这个故事幼稚荒唐,但老扎多克疯子般的坚持与恐惧却感染了我,让我渐觉不安。此外,我之前对于这个城镇,以及它那笼罩在无形阴霾下的荒芜的嫌恶更是混杂进了这种不安之中。

稍后我或许能仔细审视整个故事,提取出某些故事核心中那些有关过往历史的暗喻;不过这个时候,我只想着将它从脑海里赶出去。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的手表显示已经到了7:15,而开往阿卡姆的车会在8点整离开镇中心广场。所以我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尽可能地自然与实际一点,同时飞快地穿过满是开裂屋顶与倾倒楼房的街道走向旅馆,好从那里取回自己寄存的行李,搭上前往阿卡姆的公共汽车。

傍晚时候的金色阳光为古老的屋顶与破旧的烟囱笼罩上了一种美好与平和的神秘氛围,让我偶尔不自禁地向后回望。虽然我很乐意离开这个臭气熏天、被恐怖笼罩的印斯茅斯——并且希望能搭上别的车辆,而不是去乘坐那个模样邪恶的萨金特所驾驶的公共汽车——然而我并不特别着急,因为在每个安静的角落都有值得细细审视的建筑细节;而且我估计,我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那里。

我仔细研究了杂货店年轻人给我的地图,想找一条之前没有走过的线路。最后我放弃了斯台特路,决定沿着马什街走到中央广场去。走过佛尔街的转角时,我看到零星有几群鬼祟的人在窃窃私语。接着,当我最终抵达广场的时候,我看见几乎所有的闲人都聚集在了吉尔曼旅舍的大门前。我在大厅中要回了自己的行李,同时觉得似乎有许多双鼓起突出的苍白色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而我也由衷地希望这些令人不快的家伙不会与我一同搭乘那辆长途汽车。

将近8点的时候,公共汽车载着三名乘客喀啦作响地开进了广场。人行道上一个面相邪恶的家伙向司机嘟哝了几个难以分辨的词句。接着,萨金特扔下了一只邮袋与一卷报纸,走进了旅馆里;而几个乘客——正是我早上从纽伯里波特过来时,在车里看见的那几个人——蹒跚摇晃着走上了人行道,与一个流浪汉含糊说了几句话。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模糊的喉音单词,我敢发誓那绝对不会是英语。我登上了空荡荡的汽车,坐回到了来时曾坐过的座位上。但没等我坐定,萨金特却走了过来,开始用一种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沙哑嗓音对我嘟嚷。

似乎,我的运气糟透了。公共汽车的引擎出了些毛病,虽然它从纽伯里波特启程时还好好的,但公共汽车已经没法顺利地开往阿卡姆了。事实上,车子甚至可能都没法在当晚修好,此外也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可供我离开印斯茅斯,前往阿卡姆或是别的地方。萨金特对此深感抱歉,但我必须在吉尔曼旅舍里过夜了。也许店员能够为我打折降价,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补偿办法。这突如其来的障碍让我顿时头晕目眩,而这座大半区域缺乏照明的衰败小镇在入夜后的光景更让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虽然如此,我也只得离开公共汽车,再度走进了旅馆的大厅。前台那位愠怒而又模样古怪的值夜店员将顶楼的428号房间以一美元的租金分给了我——那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但是并没有供应自来水。

尽管在纽伯里波特听说了不少关于这家旅馆的闲言碎语,但我依旧在旅客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交纳了房租。接着,我将行李交给了店员,跟着一个乖戾、孤僻的服务生登上三层咯吱作响的楼梯,穿过了满是灰尘、看起来毫无人气的走廊。分配给我的是一个背街的房间,沉闷破旧,有两扇窗户,以及一些光秃秃的廉价家具。房间里能俯瞰到一个肮脏破旧的天井,以及一些围绕着天井、低矮又荒废的砖石大楼;此外,我还能看到一片向西延伸的破旧屋顶以及远侧的乡间沼泽。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浴室——那是一间让人沮丧的老古董,里面安置着古老的大理石盆、锡桶、昏暗的电灯,还有一些围绕管道安装着的发霉木头支架。

这时天还亮着,我向下走到广场上,四下看看想找个地方用餐;却注意到那些模样畸形的闲人纷纷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因为杂货店已经关门了,因而我被迫光顾了之前自己刻意避开的那家餐厅。餐厅里有两个人,一个驼背、窄面、目光呆滞、眼睛一眨不眨的男人,和一个鼻子扁平、双手笨拙且厚实得不可思议的乡下女人。这里采取柜台结账。当发现大多数食物显然来自罐头与包裹时,我由衷地松了口气。一碗加了脆饼的蔬菜汤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不久之后,我便起身离开,折返回吉尔曼旅舍里那间毫无乐趣可言的小单间;经过那个面貌凶恶的店员时,我从他桌边那张松散摇晃的台架上拿了一张晚报与一份满是肮脏污点的杂志。

当天色渐暗时,我打开了廉价钢骨床上方那只昏暗的灯泡,尽力继续阅读手中书报。我觉得最好还是让那些健康正常的事物完全占据自己的所有思绪;因为只要我还逗留在这座被荒凉气氛笼罩着的古老小镇里,那么过分思索它的畸形与反常就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益处。从那个老酒鬼口中听来的疯狂轶事肯定不会给我带来非常愉快的梦境,而且我也觉得应该将他那双苍白黯淡的眼睛尽可能地从我脑海里赶出去。

同样,我也不能老是思索着那个工厂巡视员对纽伯里波特的售票员说过的故事,比如吉尔曼旅舍的异样,以及那些旅舍房客在夜晚发出的奇怪声响——我不能想那些东西。当然我也不能去想那张出现在昏暗教堂通道中、顶戴奇异冠饰的面孔;我依旧无法说明那张面孔为何会让我感到如此恐怖。倘若房间里不是这样阴森发霉的话,我或许能更容易地摆脱这些扰人心绪的事情。然而,那些严重的霉菌与镇上无处不在的鱼腥味令人毛骨悚然地混杂在了一起,让人不断地联想到死亡与衰败。

此外,这间客房的大门上没有门闩也让我觉得有些焦虑。门上留下的痕迹还清晰显示着房门过去的确安装着门闩,而另一些迹象似乎说明门闩是新近被取走的。毫无疑问,和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其他种种情况一样,这很不正常。我紧张地四处看了看,然后在衣柜上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同样大小的插销。为了在这种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氛中寻求到一点实际的安慰,我用一把挂在自己钥匙扣上的三合一便捷工具中的螺丝刀将这个插销取了下来,将之转移到了门上空当处。新安装的插销非常合适,而当意识到自己能在睡觉后紧紧地闩上它时,我不禁松了口气。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担忧的事情令我必须用到门闩,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任何象征着安全的事物都是有益的。通向旁边房间的侧门上也安装着门闩,因此,我也紧紧地闩上了它。

我没有脱衣服,而是决定一直读书读到困倦,然后脱掉外衣与鞋,直接躺下。另外,我从行李里拿了一只袖珍手电筒,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以备晚上醒来时能看看表。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睡意;而当我停下来分析自己的念头时,我不安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正在下意识地聆听寻找某些东西——聆听某些我非常畏惧,但又不敢言说的东西。那个巡视员的故事肯定对我的想象力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比我猜想的还要严重。我试着继续阅读,却发现毫无进展。

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楼梯和走廊上间断地传来了咯吱作响的声音,仿佛断续的脚步声。于是,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其他房间里也住进了客人。然而,我却听不到别的声响。而更令我焦虑的是,这些咯吱声中似乎透着某种轻微的鬼祟意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并且开始怀疑是否该继续睡在这里。这个镇子里有一些古怪的居民,而且无疑还发生过好几次失踪事件。难道这家旅舍会杀掉住宿的旅行者,谋取他们的钱财?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看起来并不像是非常有钱的模样。或者,这些镇民真的如此痛恨好奇的访问者?难道我明目张胆的观光旅行,以及频繁查阅地图的举动,引起了不友善的注意?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以至于一丁点咯吱声响也让我心疑到了这种程度——但不论如何,我依旧很遗憾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

直到最后,我感觉到了疲惫,但却依旧没有丝毫睡意。于是,我闩上了刚装好门闩的房门,关掉了灯,躺在坚硬而又凹凸不平的床上——身上还穿着外衣和鞋子。在黑暗之中,夜幕下任何一丁点微弱的声响似乎都被放大了。加倍厌恨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进了我的脑海。我开始后悔自己将灯关掉了,然而却又太过疲倦没办法站起来再将灯打开。接着,经过一段漫长而又枯燥乏味的间断后,我又听到了一阵从楼梯和走廊上传来的咯吱声。这阵微弱却该死的明显的声音像是一个险恶预示,仿佛我所有的焦虑都成真了一般。接着,毫无疑问,我听到有钥匙在——谨慎、鬼祟、试探性地——尝试打开房门的锁。

由于之前已有了模糊的恐惧,所以在认识到面临着实际的危险后,我的感觉反而更镇定了些。虽然没有确切的理由,但我仍本能地警觉了起来——好抢在这一全新而又真实的危机前占据先机,不论这场危机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子。然而,当威胁从之前的模糊预兆转变成近在眼前的实际问题时,我依旧感到了深深的惊骇,仿佛真的遭到了重击一般。我一刻也没想过面前的摸索仅仅是个误会。我一心认定对方有着险恶的用心,并且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等待着入侵者的下一个举动。

过了一会儿,谨慎的摸索停止了,然后我听见有人用钥匙进入了北面的房间。接着,又有人在轻轻转动我房间侧门上的锁。当然,侧门的门闩还是闩着的,随后,我听见闯入者离开房间时发出咯吱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咯吱声,让我意识到又有人闯入了南面的房间。于是,闯入者再次徒劳地尝试了一下被闩着的侧门,接着又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渐渐远去了。这一次,咯吱声沿着大厅走下了楼梯,因而我知道闯入者已经发觉我房间的门都被闩着,并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放弃了尝试。

确认了这一情况后,我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这说明我当时潜意识里依旧在害怕某些威胁,并且已事先花了好几小时考虑逃跑的路线。从一开始,我便觉得门后的那阵子摸索举动意味着一个无法战胜也不能与之照面的危险,只能尽可能突然地逃出去。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快地活着从旅舍里跑出去,而且不能从前面的楼梯与大厅离开,必须另寻他法。

我轻轻地爬起来,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想要点亮床头的电灯,挑选一些随身物件装进口袋里,然后抛下行李,迅速逃走。然而,当我摁下电灯开关后,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我意识到电源已经被切断了。显然,某些颇具规模并且神秘而又邪恶的活动正在逐渐展开——但其中的情况我却说不上来。当我站在那里一面摸着此刻已经毫无用处的开关一面深思熟虑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咯吱声从地板下方传了上来,接着又隐约觉得听到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在交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不太确定下面传上来的声音是不是交谈声,因为那些明显粗哑的咆哮与只有些许音节的鸣叫与人类的语言鲜有相似之处。而后,我对那个工厂巡视员夜晚时在这间满是霉味、让人厌恶的建筑里所听到的声响有了全新的想法。

借着手电筒的帮助,我往口袋里装满了东西,然后戴上了帽子,踮着脚尖走到了窗户边,试图看看有没有办法从窗户爬下楼去。虽然州立的安全条例做过明确要求,但旅馆的这一侧仍旧没有安装任何火灾逃生楼梯。而且我发现从窗台到鹅卵石铺设的天井之间有三层楼落差,陡峭无比,没有其他的通路;不过一些古老的砖石商业大楼与旅舍毗邻;它们倾斜的屋顶与旅舍四楼之间的高度差并不大,完全可以跳下去。但是,如果我想从旅舍跳到任何一排建筑上,我都必须进入距离自己房间两个门的另一间客房——不论是北面的客房还是南面的客房——而我的大脑立刻便开始估计自己有多大机会能顺利地转移到其他房间里去。

我想,我不能冒险走到走廊上去;因为我经过走廊的脚步声肯定会被其他人听到,而且经由走廊进入那两个房间的难度颇高。如果我必须这么做,那么最好还是通过房间里不那么结实的侧门穿过去;我需要暴力打开门上的插销与锁,将肩膀当作攻城锤撞开任何阻挡我前进的东西。由于房屋与固定装置已经摇晃松动,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做法还是非常可能成功的;但我也知道自己没法在不发出任何响动的情况下完成这一任务。在任何敌人用钥匙打开正确的房门抓住我之前,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速度。我可以将写字台推到门后加固自己的房门——但只能一点一点地推,以便尽可能地降低发出的声音。

我预感到自己的机会非常渺茫,也完全准备好应对任何灾难性的后果。即便逃到其他屋顶上也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因为我还需要爬到地面,然后从镇上逃出去。不过临近建筑荒废甚至几乎坍塌的状态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而且每一行建筑物上都敞着许多黑色的天窗。

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的地图来看,我最好的逃跑路线是向南。我先瞥了一眼房间南面的侧门。然而它是朝我这面打开的——我拉开了门闩,却发现还有其他固定物卡在门后——因此这并不是条合适的路线。由于放弃了这条线路,我小心地将床架搬到了门后挡住了这扇侧门,以便稍后能阻挠那些试图从隔壁房间闯进来的袭击者。北面的侧门是向外开的,尽管它也被紧紧锁着或是在另一侧插着门闩,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逃跑通道。如果我能跳到佩因街的屋顶上,并且成功地向下爬到地面,那么我就能经过天井穿过相邻或对过的建筑逃到华盛顿街或贝茨街上——或者,我也能沿着佩因街走下去,在路口转向南面逃到华盛顿街上去。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跑向华盛顿街,尽快远离中心广场。我希望自己能绕过佩因街,因为那条街上的消防站里可能整夜都有人驻守。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事情,一面望向那片仿佛肮脏海洋一般起伏在下方的破败屋顶。刚过满月,月光将那片屋顶照得很明亮。在我的右侧,风景被那条幽深的河谷划出了一道黑色的切口;那些废弃的工厂与火车站就如同藤壶一般攀附在裂口的对侧。在那之后,生锈的铁轨与罗利路穿过一片沼泽湿地,向远方延伸过去。沼泽湿地很平坦,而那些生长着灌木、较高也较干燥的土堆如同岛屿一般点缀其中。在我的左边,河水流淌的乡野则要更近一些,通向伊普斯威奇的狭窄小路在月光下显得很白亮。但是,从我在的位置上看不到南面那条通向阿卡姆的小路——那是我准备逃亡的线路。

我一直犹豫不决地思索着该何时撞击房间北面的侧门,又该如何做才能尽可能地减小动静不让人听见。接着,我注意到脚下那些微弱的声音已经消失了,而楼梯上再度传来了新的、也更沉重的吱呀声。然后,一道摇晃闪烁着的光线透过房门上的气窗射了进来,走廊地板因负担上了沉重的重量而开始呻吟。一些模糊不清、可能是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我的房门外传来了一阵重重的叩门声。

在那一瞬间,我屏息而待。其间似乎流逝过了无穷的时光,弥漫在四周、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似乎在突然间极端浓烈起来。然后又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那声音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大。我知道是行动的时候了。我向前拉开了北面侧门的门闩,振作起来准备好撞开它。叩门声变得非常响亮起来,我希望那声音能够盖过我撞门时发出的动静。直到最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用肩膀撞在薄薄的门板上,完全不去理会疼痛与惊恐。这道木门比我想象的更加结实,但我并未就此放弃。与此同时,门外的吵闹声也在不断增大。

终于,侧门被我撞开了,但我知道撞门的动静必然被外面听见了。几乎是在同时,叩门声变成了一阵剧烈的猛击,而两边的房门里也响起了不祥的钥匙声。我飞快地冲过敞开的侧门,成功地在对方打开门锁之前插上了北面房间的门闩;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见北面的第三间客房——那间我希望能从窗户边跳到房顶上的房间——的房门里插进了一把钥匙。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完全的绝望,因为此刻我似乎完全被困在了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出口的小房间里。接着,在一个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瞬间里,我瞥了一眼之前那个入侵者在这间客房里试图打开侧门时留在灰尘上的痕迹,同时感到了一阵异乎寻常的恐惧。然后,尽管希望渺茫,但恍惚的无意识反应仍在继续,我继续冲向了下一扇侧门,盲目地撞上去,试图冲过这道障碍——假设门后的插销碰巧并不像之前这道门那样结实,那么我就能抢在外面的人打开第三扇门之前将门闩插上去。

我的暂时脱困纯粹得益于幸运,因为第二道侧门并没有上锁,实际上还开着一道缝。我迅速穿过了侧门,接着冲上去用自己右侧的膝盖与肩膀抵住了正向内打开的房门。开门的人显然没有留意到我的举动,因为我用力一推,门便砰地关上了。接着,我像前几扇门一样插上了门后那只状况依旧良好的插销。在我获得这短暂喘息的时刻,我听见另两扇门后的敲打声渐渐地弱了下来,接着一阵混乱的撞击声从之前我用床架挡住的那扇门后传了过来。显然那伙攻击者已经进入了靠南面的房间,开始从侧面向我进攻过来。但与此同时,北面隔壁客房里也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因而我知道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房间向北的侧门大开着,但我已经没时间思索该如何阻止厅堂里钥匙转动的门锁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关上并闩好房间两侧敞开着的门——推上床架挡住其中一扇,然后用写字台挡住另一扇,接着将脸盆架横在了房门前面。我意识到自己必须相信这些权宜之策能暂时掩护我,保证我能跳出窗户,逃到佩因街大楼的屋顶上去。但即使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最担心恐惧的却并不是眼下防御措施脆弱不堪。虽然我不时会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嘟哝还有低沉的吠叫,但是却从未听见这些闯入者喊出任何清晰或是明白易懂的话语来——这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当我推开家具、冲向窗户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恐怖的疾跑声从走廊里传了过来,涌向我北面的房间。接着,我意识到南面的敲打声已经停息了。显然,我的大多数敌人都集中到了那扇能够直接抓住我的薄弱侧门边。窗外,月亮照亮了下方建筑的屋脊,我看见了着陆点那陡峭的坡面,并且意识到这一跳将极度危险。

简单权衡后,我选择了两扇窗户中更偏南的那一扇作为逃生之路;准备落在屋顶靠里侧的坡面上,然后跑向最近的天窗。一旦进入任何一座古旧砖石建筑,我就必须准备好对付其他人的追逐;但我希望能爬下去,在天井里那些敞开着的大门内外躲过追捕者,最终逃到华盛顿街,然后逃出镇子跑向南方。

北面侧门的撞击声此刻变得猛烈而可怕,我看到脆弱的门板开始裂开。显然,围攻者用上了某些沉重的物体,将它们当作攻城锤来击溃我的防御。然而,门后的床架还挺得住;因而,此刻至少还有些许机会能让我从容地逃出去。当我推开窗户时,我注意到窗户侧旁挂着厚实的丝绒窗帘——窗帘的上端固定在一些环绕着横杆的铜环上;此外我还注意到窗户外还有一大块突出在外、用来安装百叶窗的支架。这些东西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办法能避开那危险的一跃。我猛地扯动那些窗帘,将它们连着横杆一同拉了下来,接着飞快地将其中两个铜环挂在百叶窗支架上,然后用尽力气将窗帘扔了出去。厚实的折叠窗帘完全垂到了毗邻的屋顶上,同时,我相信这些圆环与支架完全有可能负担住我的体重。因此,我爬出了窗户,顺着这条临时的绳梯滑下去,永远将吉尔曼旅舍那充斥着病态与恐怖的房间抛在身后。

很快,我便安全地落到了陡峭屋顶那松动的石板上,在没有打滑的情况下顺利地爬到了敞开着的黑色天窗边。我回望了一眼刚才离开的窗户,发觉里面依旧一片漆黑;但穿过林立的破旧烟囱,我能看见大衮教团大厅、浸礼会教堂以及令我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里都不祥地闪亮着强烈的光芒。下方的天井里似乎没有人,因此我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抢在引起大部分人的警觉之前从这里逃出去。我点亮了袖珍手电筒照进天窗里,却发现没有楼梯供我下去。不过,天窗的位置并不高,因此我抓住窗缘然后跳了下去;掉落在一片满是灰尘、散落着破旧箱子与木桶的地板上。

这个地方看起来阴森可怕,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立刻借着手电筒的光照寻找起了向下的楼梯——其间我匆忙地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2点了。楼梯咯吱作响,但听起来还应该承受得住我的重量;因此我冲了下去,闯过了一个谷仓样的二楼,跑向一楼的地面上。这座建筑已经完全被废弃了,只有一阵阵回音还在回应着我的脚步声。随后,我来到了低处的大厅里。在大厅的一端,我看见了一个透着微光的模糊长方形洞口——那是通向佩因街的残旧大门。于是我转过头向着另一侧跑去,发现后门也开着;于是我冲下五阶石头台阶,跑进了长满野草、铺着鹅卵石的天井。

月光照不到这儿,但我即便不用手电筒照明也能看清楚逃跑的路线。吉尔曼旅舍里的某些窗户已经昏暗地亮了起来;同时,我觉得自己还听见一些房间里传出混乱的声响。接着,我悄悄地走向了天井中靠近华盛顿街的那一侧,并望见了几扇敞开着的大门。于是,我逃进了最近的那扇门里。大门后的过道很黑,当我一直走到过道的底端时才发现通向街道的大门被牢牢地楔住了,根本无法移动。为了尝试其他的路线,我摸索着沿路返回了天井,但在即将抵达出口前突然停顿了下了。

因为一大群可疑的怪人从吉尔曼旅舍的一扇侧门里拥了出来,无数提灯在黑暗里左摇右晃,许多人操着可怕而聒噪的嗓音低声交谈,而他们所说的词句肯定不是英语。人群开始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为此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虽然如此,他们依旧让我恐惧得全身战栗。我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但那种蜷缩、蹒跚的步态让我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嫌恶。更糟的是,我看见有个人穿着奇怪的长袍,还佩戴着一顶模样非常熟悉的饰冠。当人们在天井里散开后,我开始恐惧起来。我能不能在这座建筑里找到通向外面大街上的出口呢?鱼腥味浓得让人厌恶,甚至让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昏迷过去。于是我再一次地摸索着走向街道一侧,打开了一扇门,离开了走道,钻进一间安装着无框百叶窗的空房间里。借着自己手电筒射出的光亮,我胡乱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可以打开那几扇百叶窗;接着,我从房间里爬到了外面,然后小心地按照原样将它们关了起来。

此刻,我已逃到了华盛顿街上。一时间,我看不到任何活人,也见不到除了月光之外的其他光亮。不过,我听见几个方向上的远处都传来了嘶哑的嗓音、脚步声还有一种不太像是脚步声的古怪拍打声。显然,我没时间松懈。罗盘指针的位置看得很清楚,而我也很高兴地发现路灯已经关了——在那些不发达的乡村地区,人们总是习惯在月光明亮的晚上关上路灯。有些声音从南面传了过来,然而我依旧保持着既定的逃离方向。我知道,即便我在那儿遇上了某些或某群看起来像是追捕者的居民,也能找到大量废弃的宅邸门户供我藏身。

我走得又轻又快,一路上贴着那些废弃倒塌的房屋前进。由于先前艰难的攀爬让我弄丢了帽子,而且把头发弄得一团乱,因此我并不是特别惹人注意;即便被迫偶然遇到几个路人也有很大机会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溜过去。经过贝茨街的时候,我躲在一个敞开的前厅里看着两个蹒跚的身影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而后,我很快回到了路上,走向前方开阔的空地——埃利奥特街在那里与华盛顿街斜叉而过,形成了南面的十字路口。虽然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地方,但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给我的那张地图来看,这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因为月光会敞亮地照在这片空地上。但是我也没办法绕开它,因为其他的可选路线都需要迂回,进而导致被人发现的灾难性后果,或是拖延了逃跑的时间。我能做的只有大胆而公开地从上面穿过去;尽可能地模仿那种典型的、印斯茅斯人特有的蹒跚步态,同时希望没有人——或者至少没有任何追捕者——出现在那里。

我不知道追捕者的组织究竟有多严密——事实上,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实际目的是什么。镇上似乎不同寻常的活跃,但我猜自己逃跑的消息还没有完全传播开来。当然,我很快就要从华盛顿街转向某些向南的街道;因为那些从旅馆里出来的人无疑会追在我后面搜查。我肯定在最后那座老建筑的尘土里留下了脚印,让他们意识到我是如何逃到街上去的。

就像我预计的那样,月光敞亮地照在空旷地上;我甚至能看到路中央那块花园模样、被铁栏杆围着的绿地。虽然镇广场方向传来的某些古怪的忙乱或喊叫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但幸运的是这一带并没有人出没。南街很宽,以一个很小的坡度径直延伸向水滨地区,因此可以从这里一直望到海上很远的地方;而我希望自己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过街道的时候,不会有人在远处瞥见我的身影。

横越街道的举动顺畅无阻,而我也没听到任何新的声音暗示说明有人发现了我的行动。我四下望了望,而不经意地慢下了脚步,看了一眼海上的景色。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街道尽头的海面波光粼粼、闪亮夺目。而在防波堤外、更远处的海面上,恶魔礁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朦胧深暗的细线。当我望着那座礁石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三十四个小时以来听说过的所有恐怖传说——传说里将那块崎岖的岩石描述成一个真正的入口,连接着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怖与不可思议的畸怪。

接着,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看见远处礁石上出现了断断续续的闪光。那些光亮非常明显,决计不会认错,并且在我的脑海里唤起了无法理性去衡量的盲目恐惧。我的肌肉紧绷,准备在恐慌中夺路而逃,但某种无意识的谨慎与近乎催眠般的魔力让我呆立在了原地。更糟糕的是,此刻在我身后,东北方若隐若现的吉尔曼旅舍那高高的圆顶阁楼上也射出了一道光亮——那光亮时暗时亮,中间穿插着一连串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间断,显然是一种应答的信号。

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肌肉,再度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非常显眼的位置上。于是,我继续开始伪装那种蹒跚步伐,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片可憎又不祥的礁石——只要还能沿着开阔的南街看到那片大海。我无法想象,这个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包括了某些与恶魔礁有关的奇怪仪式,或是某些人驾船登上那座不祥的岩石。接着,我转向左边,绕过已经毁坏的绿地;眼睛却依旧盯着那片在幽灵般的仲夏月光中粼粼闪亮的海面,同时也看着那些让人费解的无名信号灯所射出的神秘光束。

也就在那个时候,最为恐怖的景象向我袭来——那景象摧毁了我最后一丝自制,让我疯狂地逃向南方,奔跑在荒无人烟、如同噩梦般的街道上,经过一座座敞开着的漆黑门洞与一排排如同死鱼眼珠般圆瞪着的窗户。因为当我瞥向近处时,我发现礁石到滨岸之间那块被月光照亮的水域里并不是空着的。大群身影在那一片水域里拥挤着游向镇子;而且虽然距离遥远,但我只看了片刻就敢断言那些不断沉浮的脑袋与拍打着的手臂全都怪异畸形得几乎无法描述,也无法有意地构想出来。

当我停下疯狂奔跑的脚步时,自己已经跑过了一个街区。之所以在这时停下来,是因为我听见左边传来了一些响动,仿佛是有组织的追捕者行动时发出的叫喊与活动。那其中有脚步声,还有从喉咙里发出含混音节,以及一辆咯吱作响的汽车气喘吁吁地沿着费德诺街驶向南面时传出的动静。在这一瞬间,我所有的计划全都改变了——因为如果他们赶在我之前封锁了向南的大路,那我显然必须寻找另一出口逃离印斯茅斯。我停顿了下来,躲进了一处敞开着的门洞里,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居然赶在那些追捕者从平行的街道走过来之前离开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区。

但接下来问题就不那么令人欣慰了。因为追捕者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街,显然他们并没有径直跟在我的后面。他们没发现我,仅仅是简单地遵照着一个大致的计划,试图切断我逃跑的路线。然而,这也意味着所有离开印斯茅斯的道路上都有类似的巡查队伍;因为镇子上的居民不可能知道我准备从哪条路上逃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需要避开所有公路,穿过乡野,逃离印斯茅斯;但考虑到周边地区全是盐沼、溪流交错,我怎样才能顺利穿越这些障碍呢?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不仅是因为完全的绝望无助,也因为身边突然聚起了一股不祥的鱼腥味。

接着,我想起那条通往罗利、早已被废弃的铁路线。那里有着杂草丛生、用石子铺设的坚实路基,而且这段路基从河谷边缘那座行将倾塌的火车站起始,一直延伸往西北方向。镇上的居民有可能不会想到这条线路,因为那里满是荆棘、荒无人烟,几乎无法通行,同时也是一个逃亡者最不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我曾从旅馆窗户边清楚地望见这条铁路,也知道它的走向。但是让人不安的是,罗利路和镇子里的高处都能看见铁路刚开始的那一段路基;不过我或许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从那些灌木间爬过去。不论如何,这是我逃亡的唯一机会,除了试一试外再无他法。

我退回到了身后荒废藏身处的大厅里,再一次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检视起杂货店年轻人交给我的地图。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该如何抵达那条古老的铁路线;我发现最安全的路线是朝着巴布森街走,然后向西走到拉斐叶特街,虽然需要转弯,但是这样并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横穿过开阔地。接着,转向北面与西面,以之字形路线沿着拉斐叶特街、贝茨街、亚当斯街与邦克街继续前进——后者就在河谷的边上,一直走到我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个摇摇欲坠的废旧火车站。至于朝巴布森街走是因为我不想再冒险穿过之前的开阔地,也不想沿着南街这样宽阔的交叉路段向西前进。

我再一次起程前进,穿过街道,到达街的右边,准备在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绕到巴布森街上去。吵闹声依旧从费德诺街传过来,当向后瞥去时,我觉得自己看到那座我在不久前离开的建筑边亮起了一些光亮。由于急着离开华盛顿街,我开始悄悄地快步轻跑,希望不会被任何正在侦查的眼睛望见。在巴布森街的下一个转角,我警惕地看到有一间房子里还住着人,他们窗户上挂着窗帘也证实了这一情况;但那里面并没有光亮,于是我安然无恙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巴布森街与费德诺街相交而过,所以那些搜寻者有可能因此发现我的踪迹。在这条街道上,我尽可能地紧贴着那些高低不平、倾斜下陷的建筑前进;其间两次因为身后响动短暂增大而躲进了路边的门洞里。前方的空地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宽敞而荒凉,但眼下这条逃跑路线并不需要我穿过这一区域。在我第二次停下来后,我开始注意到那些模糊的响动中加入了一些新的、令人不安的声音;当我小心地从掩蔽处向外张望时,我看到一辆汽车飞驰过空旷的开阔地,沿着埃利奥特街向前开去,而那条街与巴布森街以及拉斐叶特街都有交叉。

当我仔细查看四周的时候——那种鱼腥味在短暂的减弱后又陡然浓厚了起来,让我觉得有些窒息——我看见一群弯腰蹲伏、笨拙粗鲁的身影也在大步摇摆着走向同一个方向;我知道肯定是那群负责看守伊普斯威奇街的追捕者,因为通往伊普斯威奇的大道就是从埃利奥特路延伸出去的。我瞥见其中有两个人穿着宽大的袍子,有一个还戴着尖顶的王冠——在月光照耀下,那王冠反射着亮白的光芒。那个人的步态非常古怪,甚至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几乎是在小跳着前进。

当队伍中的最后一个身影走出我的视野之后,我离开了藏身处,继续前进;猛冲过街角,跑进拉斐叶特街,然后飞快地穿过了埃利奥特街,唯恐会有一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会继沿着这条大路继续赶过来。我听见某些嘶哑、嘈杂的声音远远地从镇广场的方向传过来,但我穿过街道时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最让我担心的还是接下来在明亮月光下重新横穿宽阔南街的行动——还有那里的海景——但我必须鼓起勇气应对接下来的磨难。很可能有人正在监视这一带,而且埃利奥特街上那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也可能从两端发现我。最后,我觉得最好还是放慢疾跑的步子,像之前那样学着印斯茅斯人那种蹒跚踉跄的步态横穿过南街。

当开阔的水面再次出现时——这次是在我的右面——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往那边看了。然而,我却无法压抑自己的念头;当我模仿着那种蹒跚步态小心地走向前方一处能够保护自己的阴影时,我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海面。海面看不到海船,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艘很小的划艇,那只划艇正驶向一片废弃的码头,艇上装着一些巨大笨重、被防水油布覆盖着货物。虽然距离遥远、朦胧不清,但我仍觉得那些划艇上的桨手面目可憎、遭人嫌恶。此外,我还能分辨出几个人在海中游动;远处的黑色礁石上有一团微弱而稳定的光亮,那并不像是之前看到的闪烁灯光,而且透着一种无法准确分辨出的古怪色彩。吉尔曼旅舍顶端那座高大的圆顶阁楼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前方右侧那些倾斜的屋顶上方,但此刻那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光亮。虽然几股仁慈的轻风一度驱散了难闻的鱼腥味,但此刻它又卷土重来,变得令人发狂地浓烈起来。

当我听到一伙人小声嘀咕着从北面沿着华盛顿街走过来的时候,我还没穿过街去。当他们抵达那处开阔空地(也就是我一次看到月光下那令人不安的海面景色的地方)的时候,我可以在仅仅一个街区的距离上清楚地看到他们。他们那种野兽般的畸形面孔与弯腰佝偻像狗一样的步态让我惊恐万分。有一个人走动的姿势完全就像是只猿猴,频繁地用长长的手臂触碰着地面;而其他人——穿着长袍、戴着饰冠——似乎在以近乎小跳的方式蹦跳着前进。我推测这是之前我在吉尔曼旅舍后的天井里看见的那支队伍,也是最接近我逃亡路线的搜捕队。其中一些人向我这边望了一眼,让我几乎被恐惧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不过,我依旧设法继续做出那种漫不经心、蹒跚前进的姿势。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看见了我,因为他们沿着先前的方向穿过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路线,同时含混地用可憎的喉音嘀咕着一些我无法分辨的方言。

当再次进入阴影中后,我继续以先前弯腰小跑的姿势经过了那些破旧倾斜、茫然凝视着漆黑夜晚的老宅子。穿过西面的人行道后,我从最近的街角转进了贝茨街,并从那里开始不断接近南面的建筑群。我经过了两户有居住迹象的房子,其中一户楼上的房间里甚至还透着微弱的光亮,不过我并没有因此遇到任何障碍。当我转进亚当斯街的时候,自觉已经安全了许多。但一个家伙却突然从一处漆黑的门洞里跑了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惊骇万分。不过,我很快便发现他只是个酒鬼,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构不成威胁;因此我安全地抵达了邦克街那一片荒凉的仓库废墟。

靠近河谷的死寂街道上没有任何人,瀑布的咆哮也完全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我需要小跑过一段很长的路才能抵达废弃的车站。不知为何,四周这些砖石修建起来的仓库高墙要比那些私人宅邸的正面更加令人恐惧。直到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古老的拱廊式车站——或者说那座车站剩下的废墟——并径直走向了那条从车站远端延伸出去的轨道。

铁路已经锈蚀了,但大体上还算完整,不到半数的枕木已经腐烂了。想在这样的地面上奔跑或行走都很困难;但我尽最大努力前进,总体上来说,也花了不少的时间。铁路沿着河岸的边缘延伸了一段,但最后延伸到了一座长长的廊桥前,并从廊桥上横跨过了河谷——桥身到水面的落差高得让人晕眩。这座桥梁的状况将决定我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桥面可以走人,我便会从上面走过去;如果没法通行,那么我就需要冒险穿过更多的街道,从最近的公路桥上横跨河谷。

老桥那巨大谷仓般的桥身在月光中阴森地泛着冷光,而我看见至少在前几英尺的枕木还是安全完整的。于是我打开了手电筒,走进了廊桥里,却差点被拍打着翅膀、如同云团一般涌出来的蝙蝠群给击倒在地。走到桥的中段,我发现枕木间出现了一个危险的缺口——我一时间有些担心它会阻碍我的前进;但最后我冒险拼命一跃,幸运地跳到了对面。

从廊桥的隧道里走出来时,我很高兴能再次看到明亮的月光。古老的轨道水平地穿过了瑞文街,然后转向一片越来越像是乡村的地区,而印斯茅斯镇上那种令人厌恶的鱼腥味也跟着逐渐变淡了。浓密的野草与荆棘不断阻挠着我前进的步伐,残酷地撕扯着身上的衣物;但我多少也有些欣慰,倘若真的出现危机,它们将会是很好的隐蔽所。而我也知道,罗利路上肯定能看到大半我逃亡的路线。

我很快就走进了沼泽区。这里只有一条修建在低矮长草路基上的轨道,相比其他地方而言,路基上的野草显得略微稀疏一些。接着,我来到了一个像是小岛般的高地边。轨道从一个低洼的露天坑道中穿过了高地,而坑道里长满了灌木与荆棘。我很高兴能遇上这样一个可以提供部分藏身之所的地方,因为根据我在旅馆窗户边看到的情景,这块地方非常靠近罗利路,令人有些焦虑不安。罗利路会在坑道的另一端与轨道交错而过,延伸往远处,在中间隔出相对安全的距离;但同时,我必须非常小心。所幸没有人在铁路上巡逻,这让我万分庆幸。

在走进坑道前,我向后瞥了一眼,但却没发现任何追捕者。那些耸立在衰败印斯茅斯镇中的古老的尖塔与屋顶在仿佛具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闪耀着可爱而空灵的光芒,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在阴霾笼罩上印斯茅斯之前的旧时光,想象起它们那时看起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接着,当我视线从镇上扫向内陆时,某些不那么宁静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不由得呆立了片刻。

我看到了——或者说,我觉得我看到了——南面远处有东西在令人不安地起伏涌动;那景象让我推断出肯定有一大群东西从镇子里涌了出来,挤上了水平的伊普斯威奇路。由于距离非常遥远,我无法看清楚任何细节;但我仍不愿意盯着细看那支不断前进的队伍。它起伏得太过厉害。在西面,月亮洒下的光辉中闪闪发光,明亮得不太自然。此外,虽然风向不对,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些声音——那是一种野兽般的擦碰与咆哮声,甚至比我不久前偶然听见那些追捕队所发出的咕哝声还要糟糕可怕。

一时间,各种各样令人不快的猜测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起了那些有着极端长相的印斯茅斯人——据说他们就被藏在那些位于水滨地带、历史悠久、行将倾塌的杂院里。此外,我也想起了之前望见的那些无可名状的游泳者。如果算上之前我见过的追捕队,并且假设其他街道上可能还有着更多的队伍,那么搜捕我的人肯定非常多——而对于印斯茅斯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来说,这个数目甚至多得有些奇怪。

但我眼前所看见的这支人员密集的队伍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难道那些无人探访的古老杂院里真的拥挤着许多怪人,过着没有登记备案也无人知晓的扭曲生活?或者有一大群陌生的外来者驾驶着海船而来,登陆上了那块该死的礁石(虽然我从未见过一艘海船)?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如果这样一支队伍正在伊普斯威奇路上四处搜查,那么其他街道上的巡逻队是否也会相应地有所扩增呢?

我钻进了灌木丛生的坑道,以非常缓慢的步子挣扎着向前走去,此时那种可憎的鱼腥味再次显著地浓烈了起来。难道风向突然转向了东面,开始从海上吹过来,穿越了整个镇子?我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我开始听见一连串用喉音发出的、令人惊骇的咕哝从之前一直安静无声的方向传了过来。此外,还有些其他的声音——一种响亮的、大规模的啪嗒声或脚步声。这些声音不知为何在我脑海里唤起了某些最为令人嫌恶的景象,让我反常地想起那些起伏涌动、令人厌恶的队伍正在远处的伊普斯威奇路上行进。

而后,腥味与响声同时增强了,因此我浑身战栗地停顿了下来,由衷地感谢这处坑道能够提供足够的庇护。接着,我突然记起罗利路在向西穿过老铁路线、渐渐远去之前曾一度非常靠近铁路线。显然有某些东西沿着那条路走了过来,因此我必须趴下来,等他们经过身边、消失在远处后再做打算。所幸这些家伙没有带狗追踪我的足迹——不过,在当地这种无处不在的腥味中,可能连狗也无法发现我的踪迹。蜷曲在沙地裂缝中的灌木下,我觉得稍稍安全了一些,虽然我知道搜寻者们会从我前方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经过。因此,我应该可以看见他们的模样,但他们却看不到我——除非有某个恶毒的奇迹作祟。

一时间,我开始害怕看着他们从眼前走过。我知道他们会从近处那块月光照亮的空地上蜂拥而过,并且古怪地觉得那个地方将会被无可救药地污染玷辱。他们可能是那些长相最糟糕可怖的印斯茅斯人——那些人们不会愿记得的东西。

臭味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响动也增强为一种野兽般的嘈杂——那其中有沙哑的嘎嘎声、咆哮声与吠叫声,却没有一丁点像是人类语言的声音。那真的是追捕我的队伍所发出的声音吗?他们到底有没有带狗?我之前还从没在印斯茅斯看到过任何家畜。那些拍打声或脚步声听起来真是可怖——我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些发出这种声音的堕落生物。我会一直闭着眼睛,等到那些声音渐渐向西远去后再睁开。那一大群东西已经非常接近了——空气里充满了他们嘶哑的吼叫,地面也几乎在他们那怪异节奏的踏步中颤抖不止。我几乎已经停止了呼吸,用尽每一分意志紧紧地闭住双眼。

我甚至都不愿意说接下来的事情到底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还是一段噩梦般的幻觉。政府——在经过我疯狂的呼吁后——所采取的行动或许可以证明那是一段可怖的真实经历;但或许这座阴影笼罩的闹鬼古镇散发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让那个幻觉一再出现?这样的地方有着奇怪的力量,而置身在那些恶臭弥漫的死寂街道上,被混乱拥挤、腐朽的屋顶摇摇欲坠的尖顶所围绕时,那些遗留下来的疯狂传说或许会对许多人的想象产生影响。或者有某种能传播疯癫狂乱的细菌潜伏在那笼罩着印斯茅斯的阴霾之中?在听过扎多克·艾伦所讲述的故事后,还有谁能分清楚真正的现实?政府里的人一直没有发现可怜的扎多克,对于他的下落也没有任何确凿的结论。究竟疯狂是从哪里开始逐渐散去的,而现实又是从哪里再度开始的?甚至,我近来的恐惧会不会也完全只是些虚妄的幻想?

但我必须努力将那晚我在那轮讪笑着的黄色月亮下所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我蜷缩在废弃铁路坑道中的野生荆棘里,清晰地看着那群东西蜂拥蹦跳着从我前方的罗利路上穿行而过。当然,我没能坚持始终紧闭着双眼。这是命中注定的失败——因为当一群来源不明、聒噪吠叫的东西在眼前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令人作呕地扑跳而过时,谁还能闭着眼睛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以为自己已准备好应对最糟的状况了——考虑到之前那些景象,我的确应该准备好了。其他那些追捕者全都是些该被诅咒的畸形——因此,难道我不是早已准备好面对一些更加畸形的东西,去看看那些根本没有混杂进任何正常模样的东西?直到那些沙哑的喧闹显然大声地从我的正前方传来的时候,我才睁开了眼睛。我也知道,我肯定能清楚无误地在坑道逐渐敞开、道路穿过小径的地方看到他们的一长截队伍。而我也无法继续克制,决定看看那投下睨视的黄色月亮会为我揭露出怎样的恐怖。

而这就是一切的终结,我在这颗星球表面所度过的余生,还有精神上的每一寸平静以及对自然世界与人类心智保持完整的信心全都终结了。我所想象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即便以最为字面的意思采信了老扎多克的疯狂故事后,我所猜想出某些东西,都不能与我所看见的(或者我以为我看见的)那亵渎神明、恶魔般的现实相提并论。我之前努力试图用暗示描述那些东西,以便延后鼓起勇气将它们写下的时间。这个星球上是否真的可能孕育出这样的东西?人类的肉眼真的能够看见那样鲜活而又客观存在的怪物,那种迄今为止只会在高烧的幻觉与缥缈的传说中才能略知一二的东西?

然而,我看见它们无穷无尽地涌过——看着它们扑腾、跳跃、聒噪、低鸣,像是在癫狂噩梦中跳着怪诞而险恶的萨拉班德舞曲[153]一般,以完全不似人类的姿态从阴森的月光下拥挤而过。它们中的一些头戴着用无名白金色金属制作的高大饰冠,还有些穿着奇怪的袍子,更有一个——那个在前面领路的怪物——披着一件背后恐怖隆起的黑色外套,穿着带条纹的裤子,并且在那个应该是头部的丑恶东西上扣着一只男式毡帽。

我觉得它们的颜色以灰绿色为主,不过却有着白色的肚皮。这些东西的大部分皮肤都滑溜发亮,但却有着带鳞片的背脊。它们的模样隐约有些人猿般的特征,但却有着一颗鱼头,长着巨大鼓胀、永不闭合的眼睛。它们脖颈的侧旁生长着不断颤动的鱼鳃,长长的手爪间覆盖着蹼膜。它们胡乱地跳动着,有时用两腿前进,有时四肢着地。不知为何,我有些庆幸它们只有四肢,而不是更多的手脚。它们聒噪、吠叫的声音显然是一种清晰复杂的语言,传递着它们那呆木面孔无法表达的阴暗情感。

可是,尽管它们怪异恐怖,但对我来说却并不陌生。我很清楚它们是什么东西——在纽伯里波特看见的那顶邪恶饰冠依旧历历在目,它们是那些无可名状的图案上描绘的亵神半鱼半蛙,鲜活而又恐怖骇人。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我也想起了那个出现在阴暗教堂地下室里、戴着饰冠的驼背祭司为何让我自己如此惊恐。我无从猜测它们的数量。在我看来,那像是一支永无止境的队伍——而我短暂的一瞥也肯定只能揭露出它们中的极小一部分。下一刻,突然而至、仁慈良善的昏厥染黑了我见到的一切;我头一遭昏死了过去。

V

当白天的蒙蒙细雨将我从昏迷中唤醒过来时,我依旧俯卧在灌木丛生的铁路坑道里。我挣扎往前走去,来到前方的道路上,却没有在新鲜的泥地上发现任何脚印。鱼腥味也已经散去。印斯茅斯腐朽破旧的屋顶与行将倾塌的尖塔此刻仿佛阴森的灰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东南面。周遭荒凉的盐沼上看不见任何活物。我的手表依旧在走,显示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对于之前经历过的事情,我心中满是迷惑,但我感觉那背后还隐藏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我必须远离被邪恶笼罩着的印斯茅斯。因此,我试着活动疲惫痉挛的手脚。尽管虚弱、饥饿、惶恐与迷惑,但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能走动了;因此,我沿着泥泞的道路慢慢地走向罗利。夜幕降临前,我来到一个乡村里,吃了一顿饭,并且从那里得到了一些像样的衣物。之后,我搭乘夜车去了阿卡姆,然后在第二天与当地的政府官员进行了急切而漫长的会谈;之后,我又在波士顿向当地官员重复陈述一遍。现在,公众对于这几次研讨会的主要后续进展已经不再陌生——出于继续正常生活的考虑,我希望不用再多说什么了。然而,或许是疯狂突然降临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也可能是一个更大的恐怖,或者更大的惊异正在逐渐显现。

可以想象,我放弃了随后的大部分旅游计划——包括游览风景、参观建筑,以及之前颇为向往的借道访古旅行。我也不敢再去参观那件据说还保存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里的奇异珠宝。然而,在阿卡姆逗留的那段时间里,我倒是收集了一些我长久以来一直希望获得的家族宗谱材料;老实说,这些资料收集得非常匆忙与粗糙,但如果有时间进行比较与编纂,肯定能派上很大的用处。当地历史学会的馆长E.拉帕姆·皮博迪先生非常客气地协助了我的工作,而当我告诉他自己的外祖母名叫伊莱扎·奥恩,1867年生于阿卡姆,并且在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来自俄亥俄州的詹姆斯·威廉逊时,他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

似乎我的一个舅舅在多年前也曾像我一样因寻访家族历史而来到这里;而且我外祖母的家族一直是当地人闲话的对象。皮博迪先生告诉我,她的父亲——本杰明·奥恩——在内战结束后不久便迎娶了一个女人,而过去曾有许多人谈论这段婚姻;因为这位新娘的家世非常古怪,令人迷惑。据说这位新娘是新罕布什尔州马什家族的孤儿,是埃塞克斯郡马什家族的堂亲,但她却一直在法国念书,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有一位监护人一直在往波士顿银行汇钱供养她,连带支付她那位法国家庭女教师的工资;但阿卡姆的居民却没听说过那位监护人的名字。后来那名监护人不知何故失踪了,于是那位家庭女教师依照法庭的判决取得了监护人的权利与义务。这位法国女士早已作古,不过她生前是一位非常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人说她本来可以透露更多内情的。

但最让人困惑的是没有人能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知名家族中找到这个年轻女子登记备案的双亲——伊诺克与莉迪亚(梅泽夫[154])马什。许多人都认为,她可能是马什家族某个显赫人物的私生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双眼睛肯定遗传自正宗的马什家族。大多数谜团都因为她的年轻早逝而不了了之。她在我外祖母出生时不幸去世——因此我的外祖母也是她唯一的孩子。由于已对马什这个名字有了许多糟糕的印象,因此当我得知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在自己的家族谱系上时,顿时觉得有些厌恶;而当皮博迪说我也有着一双马什家的眼睛时,我更觉得不快。不过,我仍很高兴能收集到这些材料,因为我知道它们将会很有价值;此外我针对有着详细记录的奥恩家族历史做了丰富的笔记,并且还列出了一系列相关的书目。

我从波士顿直接返回了托莱多市的家中,之后在莫米市休养了一个月的时间。9月,我回到了奥伯林学院继续自己最后一年的学业,从那时开始直到第二年6月一直都在忙着从事课业与其他健康有益的活动——只有当政府官员偶尔造访,谈论起我之前恳请、并有迹象证明已逐渐展开的清剿运动时,我才会想起那段早已过去的恐怖经历。7月中旬——距离我逃出印斯茅斯刚好一年的时间,我去了一趟克利夫兰市,与先母的家族成员同住了一个星期,将我新搜集到的家族谱系材料与各式各样、一直保存在这里的记录、传统以及部分家传材料进行了对比,想看看能构造出怎样一张相互联系的家谱表。

我并不喜欢这份差事,因为威廉逊家族的气氛一直让我觉得有些压抑。这个家族总给人以些许病态的感觉。小时候,母亲从不鼓励我去拜访她的双亲,不过当外祖父从托莱多市赶来拜访我们的时候,她却很欢迎他。我那出生在阿卡姆的外祖母似乎有些奇怪,甚至会让我觉得害怕;因此,当人们发现她离奇失踪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觉得很悲伤。据说,她在我八岁大的时候因为自己的长子——道格拉斯舅舅——自杀而过度悲伤,因此离家出走,从此失去了踪影。而那位道格拉斯舅舅,据说在去了一趟新英格兰后便开枪自杀了——毫无疑问,阿卡姆的历史协会也是因为这趟旅行而记住了他的名字。

道格拉斯舅舅很像外祖母,因此我一直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俩那种目光呆滞、眼睛一眨不眨的神情总会让我隐约地感到无法解释的局促与不安。我的母亲与沃特舅舅看起来并不像他们。他们更像是自己的父亲,但我那可怜的表弟劳伦斯——沃特的儿子——过去简直与外祖母一模一样。不过,他因为身体状况太差,因此被迫被送往康顿市的一家疗养院长久地隐居了起来。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了,但沃特舅舅曾经暗示说他的状况——不论是精神状况还是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这一问题或许也是他母亲在两年前去世的主要原因。

我的外祖父与他鳏居的儿子沃特目前共同生活在克利夫兰市的宅子里,但过去的记忆一直厚重地笼罩在这间房子里。我依旧不喜欢这个地方,因此努力想尽快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的外祖父为我提供了大量关于威廉逊家族的记录与传统;但有关奥恩家族的材料我却必须要依赖舅舅沃特,他将所有内容与奥恩家族有关的文件全都交到了我的手里,任我处置——其中包括笔记、书信、剪报、遗物、照片以及缩图。

也就是在检查那些外祖母奥恩的书信与照片的时候,家族祖先们渐渐开始让我感到了某种恐惧的情绪。我之前已说过,外祖母与道格拉斯舅舅一直都令我颇为不安。现如今,他们已过世多年,但当我盯着他们在照片里的容貌时,那种厌恶与疏离的感觉却变得更加明显地强烈起来。起初,我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变化,但渐渐地,我开始在潜意识里可怖地比较起他们与其他一些东西的异同来;虽然我一直有意地拒绝承认这种对比,甚至不愿往那方面去怀疑。这种典型的神情现在透露出了一些之前不曾透露的信息——某些如果大胆想象下去只会带来惊骇恐慌的信息。

但是,当舅舅在市中心的保险金库里将那些属于外祖母奥恩的首饰一一展现给我观看的时候,最可怖的惊骇降临了。有些首饰非常的精巧,引人遐想;但是这其中有一只盒子里却装着一些非常奇怪、古老的物件,它们是从神秘的曾外祖母那里流传下来的东西,而舅舅也不太愿意向我展示它们。他说,那是些非常怪诞、几乎让人厌恶的图案,而且据他所知也从未公开佩戴过;但我的外祖母过去时常会入迷地观赏它们。一些模糊的传说称这些东西被噩运缠绕,而那位照顾我曾外祖母的法国家庭教师说过,即便曾外祖母可以在欧洲无碍地佩戴它们,但她也绝对不能在新英格兰地区佩戴这些首饰。

当舅舅缓慢而又极不情愿地拿出那些东西时,他叮嘱我不要被那些奇异,而且时常让人毛骨悚然的图案吓到。尽管那些看过它们的艺术家与考古学家都称赞这些东西无比精美、充满了异域风情,但却没有人能够鉴定出它们的材质,也没人能够确定它们属于何种特殊的艺术派系。箱子里有两只臂环、一顶饰冠,以及一只胸针;后者以高浮雕的方式描绘了某些夸张得让人无法接受的图案。

在舅舅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牢牢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面部表情肯定出卖了我的内心,显露出越来越强烈的恐惧。舅舅关切地看着我,停下了拆箱子的动作,开始研究起我的神情来。我示意他继续,而他再度显露出了勉强的神色。当第一件东西——那只饰冠——展现在我面前时,他似乎在期待着我有什么表达,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预期到了实际发生的事情。事情同样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自己得到了充分的预示,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件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首饰了。然而,就像一年前在那条荆棘丛生的铁路坑道里一样,我再次一声不响地昏了过去。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充斥着阴郁与忧惧的噩梦,而我也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又有多少是疯癫狂乱的幻想。我的曾外祖母是马什家族中来历不明的一员,与生活在阿卡姆的男子结了婚——而老扎克不曾说过,奥贝德·马什耍了些花招将自己与他那位可怖妻子所生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生活在阿卡姆的男人么?那个老酒鬼不曾嘟哝说我的眼睛很像奥贝德船长?在阿卡姆的时候,历史协会馆长也曾说我有一双马什家族的眼睛。难道奥贝德·马什是我的曾曾外祖父?那么谁——或者说什么东西——是我的曾曾外祖母呢?但也许这都是疯狂的胡话。我曾外祖母的父亲——不管他是谁——都能轻易地从某些印斯茅斯水手那里买到这些泛白的金色装饰物。而我外祖母与自杀的道格拉斯舅舅脸上那种目光呆滞的神情也许完全只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而已——完全是些想象,笼罩在印斯茅斯的阴霾阴暗地影响了我的想象,进而催生支撑起了这样疯狂的想象。但是,道格拉斯舅舅前往新英格兰寻根溯源之后为什么会开枪自杀呢?

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抗拒着这些影响,有时尚能成功。父亲在一家保险公司为我谋到了一份工作,而我则将自己尽可能地深埋在乏味的公事里。然而在1930年到1931年的冬天,一些梦境开始显现。起先,它们稀疏隐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生动。辽阔的水域展现在我眼前,而我似乎在一些奇异怪鱼的陪伴下游荡着穿过一些沉没在水底的雄伟柱廊与由生长着水草的巨墙组成的迷宫。接着,其他一些身影开始逐渐显现,让我醒来时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恐惧。但在梦境之中,它们却并不让我感到害怕——我就是它们中的一个;穿戴着它们那种不同于人类的装饰,沿着它们的水底道路漫游,在它们那邪恶的海底神殿中进行可怖的祷告。

梦境里还有更多我难以记清的东西,但是即便我只是把每天早晨醒来时还能记住的那些东西写下来——如果我真的敢将它们写下来的话——也足够让人们将我看成疯子或天才了。我感觉到,有一些可怖的力量逐渐试图将我从这个充满了健康生命、理智而正常的世界里拖离出去,带入一个无可名状、满是黑暗和怪异的深渊;而这个过程严重地影响到了我。我的健康的容貌逐渐变糟,直到最后我被迫放弃了自己的职位,过起了病人般停滞、隐居的生活。某些神经系统的古怪病态折磨着我,而我有时会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合上眼睛。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越来越警惕地研究起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疾病带来的缓慢摧残让人不忍细看;但对我来说,这里面还隐藏着某些更细微、更令人困惑的东西。我的父亲似乎也注意到这些变化,因为他开始古怪、甚至几乎有些恐惧地看着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正在渐渐变成外祖母与道格拉斯舅舅那样?

一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的我在海底遇见了自己的外祖母。她居住在一座修建着层层梯台的宫殿里。这座宫殿散发着磷光,里面修建着长满了奇异鳞状珊瑚与怪诞分叉晶霜[155]的花园。她亲切、或许还带点讥讽地接待了我。她已经完成了转变,就像那些进入水中的人一样。此外,她告诉我,她并没有死。相反,她去了一个地方,并且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她那死去的儿子也曾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但是他用一把冒烟的手枪拒绝了这个国度里的一切奇迹。这也将成为我的归宿——我永远无法逃脱。我将永生不死,与那些早在人类还未出现在地球表面时就已居住在这里的同伴生活在一起。

我还遇见了她的外祖母。八万年来,芙茜亚莉一直都居住在伊哈斯雷,而当奥贝德·马什死后,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当地表的人类向海洋中发射死亡[156]时,伊哈斯雷并没有被毁于一旦。它受到了伤害,但却并没有被毁掉。深潜者永远不会被摧毁,即便那些被遗忘的上古者所使用的远古魔法偶尔会阻挡它们。眼下,它们会稍作休整;但有一天,如果它们还记得,它们将会按照伟大的克苏鲁的意愿再度崛起。下一次,将会是比印斯茅斯更大的城市。它们计划扩张,并且带上能够协助它们的东西,但现在,它们必须再一次等待。因为地表人类带来的死亡是由我而起,所以我必须忏悔,但惩罚并不严重。在这个梦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修格斯,而那幅景象让我在疯狂的尖叫中惊醒了过来。那天早晨,镜子明确地告诉我,我已经显现出了“印斯茅斯长相”。

眼下,我还没有走到道格拉斯舅舅那一步。我随身带着一把自动手枪,几乎要迈出那一步去。但某些梦境阻止了我。极度的恐惧正在逐渐减退,我奇怪地觉得自己正在被牵引向未知的海底,却不再为它感到恐惧。我在睡梦中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做出奇怪的事情,接着在欣慰而非恐惧中醒来。我相信我不需要像大多数人那样要等到完全转变的时候。如果我等到那一步,父亲或许会像舅舅对待可怜的表弟一样,将我关进一家疗养院。前所未闻的伟大荣光正在海底等待着我,而我很快就能去寻找它们了。呀——拉莱耶!克苏鲁——富坦!呀!呀!不,我不能自杀——我不可能注定要自杀!

我要计划帮助表弟从康顿市的疯人院里逃出来,然后一同回到被奇迹笼罩着的印斯茅斯。我们将游到海中那块若隐若现的礁石边,然后下潜进黑色的深渊里,进入耸立着无数立柱、雄伟壮丽的伊哈斯雷。此后,我们将在奇迹与荣光的围绕下,永远生活在那片深潜者的栖身之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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