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这个时候,梁东铭的验伤报告就在汤姆·方的办公桌上。和其他案卷一起,包括一张“家暴嫌疑人”陈菲儿的照片。
照理说,他这样的金融界公司法律师,是怎么也不会接触到离婚这种小案子的。不过梁东铭是他们所的大客户,上面的合伙人巴结还来不及;因为牵涉财产分割问题,梁东铭不愿意自己的税单财务情况等等曝光给两家律所;就这样,竟然强迫汤姆律师他们组接了一桩离婚官司……
汤姆是组里最junior的二年级新律师,这种无聊而不涨经验值的事、不叫他做叫谁做?
“主战略就是告离婚原告方家暴、并以此为理由申请孩子的抚养权,懂了吧?”
“知道了。”汤姆当然面无表情的接受了任务。走回办公室一边看宗卷一边却露出笑容:这女人可以啊!竟然揍老公揍到对方连夜逃离?!也算得上“母老虎”一只呢。难怪她老公出轨。
咦?等等——母老虎却是这样娴静姣好的面貌?
照片里菲儿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挽着裤脚,正在草坪上专注的剪撷一枝丁香花。
哈,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再看过了原告陈菲儿的具体离婚要求,不由心下正经生出了几分敬意:
这女人倒“是条汉子”!虽然老公出轨,却仅仅提出要求孩子的抚养权;在财产上的要求超出了公平——只要最低生活水平的保障,直到她找到全职工作为止。完全没有狮子大开口。
而电话会议上梁东铭那口吻……一个男的,口口声声的什么被老婆虐待了如何如何,可是具体证据除了那一夜的医院证明以外、什么也拿不出。汤姆开始暗暗后悔干嘛非得要代理这么一桩狗血案件。
还好,他也不过是整理整理证据资料,上庭还轮不到他这个律所二年级的新手。
然后就是接到侄儿小戴维开学前的同班家长联络簿子——他一眼就看见这个中文拼音名字:Fei'er Chen。不会是一个人吧?
再看孩子姓名:Mary Liang?!
冤家路窄啊!可别叫那母老虎知道了他是梁东铭律师团的成员——想来想去都应该还好,他从来没有上过庭,也跟原告没有过正面交锋……
然而,开学那日,菲儿却是那样一个人。跟照片里的感觉一模一样;不、甚至更为清高纯粹。
而梁东铭的那位新女友简直不知“婊”了多少倍!真叫人奇怪这梁氏脑子里是进了什么水……去医院开什么验伤报告,明明没事还报个警这波操作怕也是新女友挑唆的吧?
就不由得多关注了他们之间的互动,结果还真给他撞上了宁馨挑衅菲儿动手——还好他及时拦了下来……
汤姆·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又看了一眼陈菲儿的照片,才把它放回旧宗卷里、合上了文件夹子。
“万圣节还没到呢,怎么冷成这个鬼样子?”刘溪对于今年的提早降温很不满意。
本来,Vincent跟她说好今天骑机车出去玩的,这天一冷、也泡汤了。刘小溪狠狠的扭高了中央暖气的控制闸。既然在家,就得暖暖和和的。
她这么些年自己在外面闯荡江湖,早学会照顾自己了。今天早上还给另外两只好菇示范了如何泡枸杞红枣养生茶。手拿着一只保温杯的样子碎碎念的样子,真有几分“老娘”感!跟稚嫩的萝莉面容形成巨大反差。可惜呀,再保养得宜、萝莉面容,也没套出“大老板”Vincent一句话来……
她今天中午约Vincent来家里游泳,自己觉得身穿泳衣、诱惑极了,还提醒了Vincent一下他曾经说过的“大老板我开到十家店就迎娶我的小乖乖!”
——那时自己小小傲娇了一把,没接他的茬。今天再提这个话头,问“大老板”第五家店的装修弄的怎么样了,他却走神似的只看着游泳池里的水……哼,等着瞧!离法学院毕业还有一年半呢!到时候我刘小溪一定“财色双收”:要猛男有猛男、要事业有事业!
刘溪给自己盖好棉被,想着美好的未来,渐渐进入温暖的梦境。
247号的三人入睡不久,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栋楼似乎都摇撼了一下似的!
然后“啊!!”的一阵惨叫。
——叫声是华莉娜发出的。这一定是恐怖袭击!又来轰炸纽约了!!身穿亮片弹性小睡裙的莉娜抓起枕边的手机还有桌面上的化妆盒就就往外跑。边跑边嚷嚷:“恐袭了恐袭了逃命呀逃命呀!!”
就住在隔壁的刘溪从美梦里醒来,意识到:“一定是地震!”
她在新加坡读高中的时候就接受过地震训练的。这时候有条不紊;灯都不必开,就摸出来了平日里收藏在第一格抽屉的护照、连同桌上的手提电脑——那里头可有好些论文呢!自己的、别人的——和里头装满了枸杞水的保温杯、一袋子饼干,一股脑塞进书包里,背在背上,然后腋下夹了一只枕头,麻利的下了楼。
路过二楼时还拐到菲儿卧室急急的敲了两声门,“菲儿!地震了!快点出来啊!”
然后就麻利的一头钻到一楼餐厅的大木桌子底下。嘿嘿,又防震、又方便救援人员找到她。
之后打着手电的菲儿也下了楼。却是直奔地下室。
……
几分钟之后,菲儿裹着羽绒服推开楼门大喊:“莉娜?华莉娜!”
“哎?我在这里……”花丛里蹲着一只华莉娜,早已经冻成了一条硬狗……
“你快给我进来!搞什么呀穿这么少蹲在外头?!别叫邻居告我虐待亲属好吗?”
“啊?可是,可是有恐怖分子炸咱们楼耶!”
“好吧。你坚持的话你自己蹲那儿吧。”
“不、不……”华莉娜想了想,实在是太冷了!别恐袭躲过了自己也先冻死了——还是乖乖的跑了回来。
“还有你,刘小溪,你也给我出来——”
厨房的灯亮了,将脑袋上顶着枕头、趴在长桌子下头正在打手电翘起脚看宪法教科书的刘溪完全曝了光。
华莉娜已经笑得不行了!“刘溪你这个书呆子!你竟然、竟然都恐袭了在看书??”
“地震都是一波一波的你们知道吗?快藏起来,没准还有余震呢。”刘溪不理她。
“不是恐袭!也不是地震!——曼哈顿岛的地质结构是根本不会地震的。这个给你先披上——”陈菲儿一边好笑的解释着,一边转身把自己的羽绒服递给冷得牙齿打颤的华莉娜披上缓缓。
“哎哟!所以你刚才就这么伶伶俐俐的出去啦?!才三度吔,你穿了个吊带睡裙就敢出门?!我也是大写的服字!”刘溪见状,赶快转移视线,然后迅速的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没事人似的把书包和枕头放在桌面上,仿佛就是一直在这里自习一样。
“刚才那是好消息。坏消息是:咱们的水暖系统坏了。准确说,是燃水锅炉爆炸了。”
“啊?!锅炉爆炸?”
“那就、不供暖了是吗?”
“对,不但不供暖,热水龙头也没有热水了。”
“所以也没办法洗脸洗澡?!——我还答应了人明天代言面膜呢!怎么办呀??”
“你这个事儿好办——可以带你上我们学校洗手间拍啊。眼前最主要的是:取暖的问题。姐姐,你这锅炉,怎么说炸裂就炸裂了呢?”
陈菲儿耸耸肩膀,“一百年的老房子了,谁知道呢……想问当年的师傅也没处问喽。”竟然还有幽默感。
“不过,华莉娜你刚才缩在花丛里那样子……还有你、刘溪,你窝在桌子底下看书?哈哈哈哈!你们俩真是太逗了……”
嘿!这个人!不是小龙女么?说好的冷若冰霜呢?怎么笑点这么低?!
刘溪看了华莉娜身穿性感小睡裙、抱着她的化妆盒的样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华莉娜也加入了无厘头的爆笑之中……三人大半夜里站在厨房笑成一团……
笑归笑。问题还是得解决——
虽然当晚气温没有降到零下。但是一、二度的寒夜,完全没了暖气的房子也真是冷得人够呛的。三个人试图各自睡了一会之后,就决定:这样不行。
“菲儿、菲儿,你开门嘛,我要到你床上睡。”华莉娜咚咚咚敲门,却发现门没锁——
一推,“嘿!刘溪你这个狡猾的家伙!”
原来刘溪早都先她一步、舒舒服服的缩在King-Size大床上的被窝里了。还拍拍床褥,丢给她一记娇媚的眼风,“你也来呀~”——好像那床是自己的一样!
不过如此倒好,三人盖上三条被子挤着睡,菲儿又搜罗出来两台电炉、都通上电一左一右安放在床榻两侧——叮嘱了华莉娜无数次“你可别起夜碰到电炉啊、烫的”——倒是够暖和了。
“你倆踢被子么?”陈菲儿临睡前想起来问。
“我从来不会。”刘溪说。
“我也不会。”华莉娜也说,“我的睡相,穿越到古代呀,那是进宫都够了”。——这丫头正在刷《延禧攻略》,上着进宫瘾呢。
“嗯,好。”
“姐,咱们明天怎么办啊?”
“我已经给ConEd[暖气公司]打过电话留了言,也写了电子邮件,希望他们能尽快来修理。”
“太好啦!”华莉娜说完这三个字,已经呼的一声睡了过去。
刘溪也翻个身,却又想起什么来,“对了姐姐,要是ConEd不能及时赶来,我也可以去问问Vincent——他老装修餐馆,有特别熟的水暖师傅。”
——刘溪想起来夏天里陪Vincent去餐馆工地时,“大老板”对着包工头和各种工人呼呼喝喝的威风样子,心里又暖了一分。
“嗯好。咱们有两个方案,没问题了。”
“哎呀!”
“怎么了?”
“这个死华莉娜!她踢我!还扯被子?!”
就在这个时候,莉娜的鼾声响起——“哧溜~呼噜~哧溜~~呼噜~~”……
“她、就她这睡态还能进宫???”
陈菲儿已经把脸埋在枕头里笑得快抽筋了。
“嘿嘿嘿!莉娜莉娜!嘘~嘘~~别打呼噜!哎呀你又踢我!”刘溪后悔极了冲莉娜拍了拍自己这一侧的床塌,结果躺在中间、挨上了这位自诩“睡姿足以进宫”的小主……
……
清晨,咖啡在桌上徐徐的冒着热气。在室内都能见着白雾,可见温度低的不一般。
华莉娜穿着大毛衣、神采奕奕、一副睡得很好的样子。
另外两人都多少有些眼袋和蔫……
菲儿划着手机说:“ConEd回信了——说来修理锅炉需要提前至少三周预约……”
“什么?!”刘溪可坚持不了三周……
这睡眠状态,怎么集中精力听课?
“我去找Vincent,叫他的水暖工来替咱们修修看。”
拨了电话,一遍,两遍,三遍……都是忙音。
于是短信留了个言:
“亲爱的‘大老板’~~快来救我!我家热水锅炉爆炸了……家里好冷哟。叫你的水暖师傅来给看一下呗?”
一杯咖啡的时间过去了。两杯热咖啡也喝完了。
渺无音讯。
刘溪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抓起手机再反复拨打——都是忙音。打给Vincent经常会在的店里——当然还没有开业、也无人接听。可是他是个习惯早起锻炼、而且事必躬亲常常查看手机的人,怎么会快十点了还不接电话?
刘溪带着一肚子的问号闷闷的去了学校。
陈菲儿早抓了华莉娜一起给所有周围的水暖公司打电话,看谁能有空来修一修。
“姐姐呀,我看你也别读什么教育课程了、直接学水暖工吧!原来会修锅炉在纽约这么吃香啊?这预约都是得一周?!还这么贵!”华莉娜连连咋舌。实在是想不到。自己一个大学生在用人市场上恐怕也没有这么抢手过。
“就是这样的啊。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去读大学、走‘白领’路线,所以其实美国这些蓝领工种是酬劳很好、时间又灵活的,却仍然不够人手去做。新移民更是想着‘出人头地’嘛,很少去干水暖工的。”
“哎,我爸爸就是在路易斯安那那边做木匠活起家的!后来自己当包工头,再后来开建筑公司,可赚钱了!”
“哇,失敬失敬!”菲儿为之前给“新移民”下了断语而抱歉不已。
华莉娜才不在乎,接着吐槽自己的老爹:
“可是他那人呀,后来有钱了就拿去赌。一夜一夜住在赌场都不回家;结果好像后来又都输光了。”
菲儿听得直皱眉头,“那你家里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我妈妈就去餐馆帮工啊——我跟你讲啊,其实,那个、我家不是福州市的……我家是琅岐人。我们那里是闽江入海口,靠着海边江边,海鲜都可好吃了!我奶奶我妈妈都特别会煮海鲜。那我妈妈当时就去我们福建人开的餐馆里打工,我还能去蹭饭吃,本来挺高兴的,结果没几天就被人抓了。”
“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爸爸欠人家赌债还不上,被仇家揭发了——跟政府说了他是偷渡过来的、弄得假护照假身份什么的——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当时美国政府就骗我爸我妈,说是要求去政府大楼一趟,好给他们更新社会安全卡。然后他俩一去就被抓起来,当晚就遣返回国了。”
陈菲儿嘴都合不拢了。这样大的事!华莉娜说起来好像“我昨天买的那个发卡弄丢了”一样。
“那时你才几岁呀?”
“我十五岁。因为我是拿到了公民身份——或者政府打算放过我吧——反正没有人去学校抓我遣返。”
“可是你一个未成年人在这边自己怎么生活呢?”菲儿想想都替莉娜担心。
“很容易的呀!我邻居家的哥哥特别照顾我——我们是同一个学校的,不过我上高中时他已经去读大学了、后来还读了商学院。反正他很有本事的。嗯,然后就真把我当妹妹一样!我哥说,爸爸留给我了一笔钱,教育费、生活费都包括了。所以这些年呀,他就跟我爸一样,不,其实比我爸管我管的细多了!特别龟毛……什么出去玩不能多喝酒呀、十二点以前一定要回家呀。嘿,连大学读什么专业都是他替我选的!管的够细的吧?真是天生大叔,不、老爸!”华莉娜还是乐乐呵呵的,仿佛从未受过命运挫折。
陈菲儿却已经长叹一声,坐过来紧紧把莉娜搂在怀里。
难怪这丫头,似乎什么也不懂的样子。英文英文不够好、中文中文念白字,原来是这样长大的呀。能到今天,活成这样开心乐观的一个人,还真是不容易……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