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曜晖打陈伟的手机。好一会儿,他终于接了。
“几点了啊兄弟!我今天要赶一采访,4点就得起!”
“那不挺好吗,我给你叫醒服务了。”
“好嘛!提前俩小时啊!”电话那头,陈伟带着夸张的哭腔。“说吧,什么事儿?”
林曜晖把照片重新拍了一遍,给他传过去。
“这张照片你有印象吗?后面,左数第二个……”
“呃……呃……呃……”
就在林曜晖以为呻吟声要逐渐转入鼾声节奏的时候,陈伟终于说话了:“这人应该是浦桦的一个朋友,我见过一两次,名字忘了……你知道浦桦以前是当老师的对吧?”
“嗯,是在艺术职业学院。”
“他们好像是同事,说是做过模特还是教过模特我忘了,浦桦哪次还说过拿他当‘书模子’用,没灵感了就照着他样子描,反正人挺帅的……你问他干嘛?”
“……他好像在找我。我猜,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
虽然仍旧不大讲得通,但,如果他是浦桦的朋友,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2
7点钟,林曜晖起床,洗漱,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出门。
他心里有一种杠上了的意味。
越是对那幢大楼充满了厌恶,就越要神气活现地走进去。
电梯从地下车库升到一楼大堂的时候,恰好海莉和十几个员工一道进来。两个人相视笑了笑,她被挤去了电梯的另一角。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电梯里充满了浮动的氛围。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假期安排,电梯一层层向上升去,几乎每上一层都会引来一片更高亢的“是啊是啊”、“我们那边也是”的应和声,就像音阶一样。终于,在到达某层的时候,这一大群呼隆隆都拥了出去,电梯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
“什么时候回去?”林曜晖问。
海莉摇摇头。
“为什么?”
海莉指指门外远去的那丛背影。电梯门缓缓合上。林曜晖笑了笑。
“我昨天晚上打了个电话。”海莉忽然说。
“什么?”
“给Apple姐,江振强的经纪人。”
林曜晖的表情顿时显得不太高兴。
“前年佩奥特拍一部喜剧,找了江振强客串一个角色。Apple姐挺喜欢我的。”海莉知道林曜晖要说什么。“我知道从前拍高战的时候,你们改戏闹过矛盾。可现在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问题。陆沉为什么撑程夕和蹇跃麟?无非是他们红嘛。换成我我也撑他们啦!别人有奥援,你光杆司令一个,这没有用……”
电梯抵达了16层。林曜晖大步走出去。海莉跟在后面。
“我们昨天吃了一顿饭,但这不是说,你就可以代替我做决定,好吗?!”
“我没有!而且也说不上谁求谁。他现在也有他的麻烦。”林曜晖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海莉于是自顾自说下去。“他这几年不是很顺,虽然一线大明星的位置在,但关键是,他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戏。这个行当是不进则退的。他现在也很头疼。所以我打电话给Apple姐,她很有兴趣……”
“江振强不适合演李鹰的,完全不适合!”
海莉愣了愣,她站住,跟着笑起来:“不是,呵呵,不是!你搞错了。不是李鹰,是高战!”
“高战?”
“对啊,是高战!他和Apple姐都很清楚,高战才最符合他的戏路。他现在亟需这样一部戏,就像当年他靠高战一下子火起来一样。好了,情况就是这样:他们需要高战;而你呢?你需要他们。”
林曜晖沉吟不语。
“他拍一部戏,前两天刚回来。你说句话,我联系他。”
林曜晖没回答。他朝办公室走去。
海莉扁着嘴嘟哝了一句:“放不下面子吗?要面子就别在这行混啊。”
办公室大门洞开。陆沉靠坐在沙发上,翻看着过去几天林曜晖的工作记录打发时间。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这几天你真的做了很多工作,这么多!”他拍拍茶几上的那一叠。
林曜晖站在门口,眼神冷冰冰地。
“昨天的事情,我应该说一声对不起。我原来以为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原来你以为我这个人可以随便你捏把,是吧?”
“哈哈,”陆沉笑起来:“好吧,我承认一点,本来我认为你不是一个安心做事情的人,比如说,三分钟热度。现在证明——我错了。我很少看错人,所以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那么认真地做这个事情了?这不是你的事。每个人做事情都有动机的。你的动机是什么?我理解不了你的动机!”
林曜晖看着陆沉。他心里也在问同样的问题:我的动机是什么?
陆沉没有等来回答。他的表情有一点狡黠。
“你也不知道,对吗?”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站起身。
“电影这一行的奥妙是:表面上,好像我们谈的是电影,但实际上不是。我们和别的行当一样,大家喜欢什么,需要什么,我们就打包卖给他们什么,一样!我们唯一和它们不同、而且比它们高明的地方,是打包的那个盒子。我们叫它电影。做电影的人心里面知道它只是一个盒子,但对外我们不这么讲,我们把它叫做文化,叫做创作,我们用尽一切办法把它打扮得更高级,好像它是一个多了不得的东西,电影节、明星、艺术片、什么什么奖……喂!我一年挣几十个亿我也经常拿出几千万搞公益搞慈善的。一个道理!可是我们骗别人我们自己不要被它骗啊!曜晖,别的你都没有做错,你唯一错的地方就是你被它骗了,你相信创作真的了不起,唉,这就糟糕了。”他走过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一次——你看我一次。你看我怎么做。”
“你是在暗示让我退出吗?”
“当然不是。我跟你说过的,李鹰将会是一个系列,一个非常成功、空前成功的系列。我有信心!”他注意到林曜晖的表情。“你不用管我的信心是从哪儿来的,总之,我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百分之二百、三百的信心!现在是我要求你给我一次机会。第一部,就只是第一部!就够了!然后你就会看到结果,它会吓你一大跳。而如果,最后的结果证明是我错了,那之后的系列我全部交给你来做,我绝对不会再插手。另外,这一部,我给程夕多少,我给你一样的钱,你只要在我们那些决定上签上你的名字就OK。怎么样?”
“那我岂不是赚大了?”
“不要这么跟我说话!要是不满意,你开个价。如果我低估了你跟浦桦的交情,你说出来;如果还有别的,你说出来——没有什么是不能折成钱的!我统统补给你!”
林曜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那么说,那5个多亿,就是你补给你父亲的吗?”他忽然问。
“你准备把现在的图书馆拆了,在新城区造一个7个亿的,你出资四分之三。当我知道那是你父亲留下的唯一作品的时候,我简直无法理解,你到底要拿那个地方干什么!‘每个人做事情都有动机的。你的动机是什么?’”
陆沉完全没有料到林曜晖会突然提到这件事。一瞬间,他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然后——
“你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恶狠狠地说。蓬松的短发在他脑后乍起着,仿佛下一秒钟他就会变身为狮子或者狼人。他“砰”地一下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林曜晖走到过道上。陆沉大步流星地从那些办公室门口走过去。里面的人纷纷探出头来看。林曜晖和他们对视着。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林曜晖走回来。
海莉也在看着他。
“打个电话吧。”她说。
3
江振强的工作室位于一幢样貌普通的办公楼里,离林曜晖家极近,走路不到10分钟。四年多以前,江振强和原属公司约满以后,和经纪人Apple姐独立出来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林曜晖一早就知道这些,但他一次都没有走进那幢楼里去过。
“真的吗?一次都没有?”
林曜晖摇摇头。
经过自己家的时候,他伸手指给海莉看。车从小区外侧拐了过去。
“我怎么觉得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他改你的戏,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
林曜晖沉默地开着车。隔了一会儿,他说:“实际上也不是他的问题。原先我写高战的时候,其实我写的是我自己,一个人,和整个世界斗,区别只是,他用的是枪,而我只摸过玩具枪。小说写完,出版,很成功。小说里,高战最后赢了。而我以为我也赢了。接下来,顺理成章拍电影。明星、导演、老板、制片人、几千万的资本运作,我要按照他们的意见写剧本……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什么都没有赢,我只是被我反抗过的那个世界接纳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戏拍着拍着,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恐怖的问题:原先是我在他里面的,你明白吗?但渐渐地,高战好像不属于我了……”
海莉想像着那种感觉。
“有点《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
“不止是那样。就好像高战被人夺走了,从我身上撕开。我非常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所以我当时还写了另外一版结尾。”
“是什么?”
“高战死了。”
“哇!不是吧!我反对!”
“呵呵,他们都反对。一直到剪片的时候他们还跟我讲,说‘你看,这个人物多好!江振强演得多好!你怎么想的会把他写死掉!’是,江振强演得很好,非常非常好,即使只是在现场看着他演,都能感觉到这个角色就像是为他量身订造的一样。但对我来说,他演得越好我就越……”
海莉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我明白的,真的,我明白。”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高战。以前我说‘梦见高战’的意思就是梦见我自己,但那天晚上不是,他变成了江振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结果第二天我和江振强大吵了一架。”
海莉看着林曜晖,像想到什么似地笑了出来。
“怎么?”
“没怎么。就是忽然想到,高战的灵魂马上要去和他的肉身会合了,感觉蛮有意思的。”
车在一幢灰扑扑的办公楼前停下。一楼开着家银行和某品牌的咖啡连锁。海莉一头从车里钻出来,仰面振臂,嚣张地喊了一声:“围起来!给我干死他!”这是电影高潮处大反派将高战困在一栋旧楼里、即将和他展开最终决战前的台词。银行门前,警卫警惕地朝这边望过来。林曜晖打了她头一下。
“哎哟!”
江振强的工作室在6层,出电梯往右,占了半层楼。大门洞开着。当着大门的玄关是一幅巨幅的铜版画,高战赤裸着上身,健壮的肌肉鼓突着,手持一把老八一,目光炯炯,伤口犹如别在他胸膛上的徽章,在他背后则是烈火燃烧的都市丛林。画面充溢着喷薄欲出的雄性气息。
整个工作室也是。复式的大房间乍一看就像一个军品仓库,不同的办公区域用白色或蓝色的钢制货架分隔出来,货架上除了一些办公用品以外,满满陈列着各种军用头盔、背包、望远镜、防毒面具……以及各式武器道具。工作室里这时候只有两个小姑娘在,海莉过来以前已经跟她们联系过,其中一个笑着迎上来,打了招呼,顺着钢梯领他们上二楼。
二楼辟有几个房间,此外就是一个敞开式接待区。靠近护栏的地方,架着一台六管的重机枪模型,施瓦辛格在《终结者Ⅱ》里用过的那种。林曜晖走过去,握住枪把,瞄了瞄底下的办公区。
“哇!这个也太不人道了吧。是不是因为这样你们人都跑光了?”
小姑娘笑起来,眼睛眯成弯弯的两条缝:“今年过年没什么事,强哥提早放大家假了。”
海莉问:“强哥他人呢?”
小姑娘指指一间房间。房间门紧闭,里面传出来轻微的打击乐声。
“在练鼓。”
“新戏吗?”
“嗯,已经拍了一半了,过完年拍后面的。演一个乐队鼓手。请了个老师,在突击。要不要我……”
海莉摇摇手,示意等一会无妨。小姑娘笑笑,去给他们泡茶。
他们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房间是隔音的,“咚”“咚”的声音低沉而浑浊,听上去水平不怎么地。海莉悄悄吐了下舌头。
过了一会儿,鼓声停了,江振强一边讲电话一边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穿着件运动背心,黑黝黝的肌肉上都是汗,脖子上挂着块沉甸甸的金佛牌。
“……我跟你讲,熬完这部戏,以后他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他看见林曜晖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到了。好,先不说了。”
他走过来,一屁股在林曜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撂下手机。“是Apple,她有事过不来了。妈的,这回上了当了!接了个新导演的戏。我这个人实诚啊。他跟我来讲说这个戏的人物有多深刻,又什么流什么流的,说这个戏他拍的是中国几千年文化的缩影!我操!我被他绕进去了,以为这戏他妈能有多牛逼呢!结果到了现场一看——好么!连机位摆在哪儿都整不明白!我是对得起他的,你看我,天天练这么身汗!我现在就怕他出来的东西对不起我啊!”
他像倒豆子一样说了一大通,小姑娘给他送过来毛巾和热茶,他擦了把汗,把大衣披上,这才说:“Sorry啊,这么长时间没见,先听我发牢骚。可没办法,市场是好了,净是烂戏!哪像我们那个时候!”
“我们那个时候有什么好的?”
海莉横了林曜晖一眼。
“好啊!”江振强问海莉:“你听他说过没有?”
“说什么?”
“他拿饭盒砸我啊!这么一摞!还带汤啊!”他比划着。“我浑身都是啊!那个叫什么来着?”
海莉乐了:“人体盛?”
“对了!就是那个。要说,剧组里为哪个骚货争风吃醋开打,那多的是。但为了一个角色挨了打以后怎么做反应,编剧和演员亲身上阵给对方示范的,全国也就我们俩了吧?”
海莉不大相信的表情,问林曜晖:“你当时那么凶?”
“凶!现在你看不出来,当时他身上有股劲儿……当时你身上有股劲儿啊。高战的劲儿啊!”
林曜晖笑笑。他不喜欢这种被人强制着牵去从前的感觉,就像是《艺术人生》里的规定情境一样。
“你现在在给陆沉做?”江振强换了话题。
“不是给陆沉做……”
“一样!要是你早问我,我肯定建议你不要去。陆沉这个人,掌控欲太强了,当然,因为他一直都在赢,可我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啊,一山难容二虎,怎么做事情?现在他压你了吧?其实他就是狗眼看人低,觉得你现在过气,没话题,观众不买你的账。所以他捧那个程夕嘛。程夕的东西我看过,什么狗屁玩意儿!只要你重新回到公众视线,我管保到时候陆沉反过来巴结你。”
“我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陆沉仿佛抓到了世界的把柄似的傲慢神情再次浮现在林曜晖眼前……
陆沉没那么简单的。林曜晖心里想。不过,江振强一定也知道这一点,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我跟你讲,你完全没必要担心回不到聚光灯底下,现在都有专门帮人上头条的公司了……”
江振强是天生的好演员,自嗨嗨人,一讲起来滔滔不绝。连那两个小姑娘都走上来,靠着栏杆笑呵呵听。林曜晖有些坐立难安。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不舒服究竟是来自于被人误解呢,还是被人看穿。
“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你跟陆沉斗啦!”江振强最后说:“我不是挑拨啊,跟我没关系,我有我的道理——因为高战是一个反抗者,一个人敢跟全世界斗,热血嘛!现在你在跟陆沉斗,这个状态就对了。我看得出来,你的斗志回来了!就凭这个,你就能写一个牛逼的东西!从前高战那部戏,多牛逼啊!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的剧本!你们都看过啊?”
那两个小姑娘都点头。
“当然了,你们在我这儿做事,这个是必修课!”他讲得兴奋,腾得一下站起来,把大衣闪掉了,走到宽敞地方。“我最喜欢这段——”他比划着打电话的样子,嗓子逼出阴森的气氛来:“我告诉你,现在整个城市都在抓你,他们都是站在我这边的。”
“啪”!他打了个响指。
忽然间,江振强整个人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好像那声响指是一个开关,闸门被打开了,一个看不见的异物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那些招摇而浮夸的东西一下子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彻底地、完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海莉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啊”……
“你要躲在这么多人后面才敢跟我对垒吗?”江振强的目光坚定地望着某个空处,好像他的敌人就站在那里。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沉稳、有力,带着奚落对手的意味,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着。“我知道你要对付我的,不只是一颗子弹,你想要我害怕,想要我为做过的事情后悔。但我的回答是:永远不会!如果整个城市都行动起来,抓我,我会很高兴。因为这就是我希望的时代!这就是我练了几万小时的枪,想要去捍卫的时代!每个人,在遇到不公平的时候能站出来,遇到恶的时候不屈服!如果真的那样,呵呵,那你才是完蛋的那个人。好了,放马过来吧!”
江振强一挥手,把手中并不存在的手机潇洒地丢了开去。
海莉的眼睛里闪着光……
“你很喜欢江振强吗?”
回去的路上,林曜晖问海莉。
“怎么可能?”海莉大声申辩:“怎么可能!我只是……有一点被吓到。就好像Jekyll and Hyde,刷的一下,另外一个人格就跑出来了!喂,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我什么想法?”
“一个阔别了很久的人活生生出现在你的面前呀——我说的是高战。”
林曜晖默不作声地开车。
“他是一个好演员。”好一会儿,他说。
4
海莉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对林曜晖来说,高战并不是“阔别了很久”的。
江振强对他说:“你的斗志回来了!就凭这个,你就能写一个牛逼的东西!”他甚至在他面前表演了一段高战附体……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鼓励他写。他想拍高战Ⅱ。
但林曜晖其实一直都在写。
很难真的让习惯了写字的人放下文字。他还是会惯性地敲击键盘,或者在手边的便笺簿上追摹下如流星般刹那而过的灵感,在文字的河流上泛舟以打发掉多余的时间。但是激情——基于信任的激情——没有了。
就像茨威格说的,在林曜晖青春的年代,他有着“儆戒、唤醒、鼓励和提高别人那类似恨铁不成钢的爱心”,以及“伟大艺术家同上帝一起抵制这个世界并按自己的意愿重新创造世界的本能意志”。他相信一本书可以被打磨成一把匕首,刺入被异化成怪兽的现实的软肋,看着它的脓混合着鲜血喷流出来,吼叫着倒下。如果不是带着自以为是英雄的偏执和幻想,自以为文字拥有着能够打破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力量,那么创作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多半了啊!
他想要的是一些更伟大的东西。他不相信这个时代会没有一些更伟大的东西。每个时代都应该有的,不是吗?而文字(很可能)就是通向它并且得到它的途径。然而吊诡的是,他后来对于文字的厌倦乃至鄙弃,正是源于曾经对它力量根深蒂固的信任。但是,成功戳穿了这一切。他陶醉过再醒来,然后惊讶地发现:就是这些了?从他所站的位置,他能看得到今后很多年里他所做的、所能得到的,无非就是同质的重复重复再重复……如果这个世界实际上就这么多,就这么大,那太可怕了。
这个时代的气质让他真实的内心变得难以启齿。在别人看来,你都已经得到了这一切,还要什么?但,正是因为得到了,才令他得以清晰地证明那并不是他所要的。文字的枝桠上结出了果实,他也品尝过了它的滋味,鲜美、诱人,如果他停留,那他就永远停留了,他不是天才,没有办法把有限的精力分散在多种欲望里——他选择砍掉这一棵,把希望寄托给下一棵。
继续上路……
他走进书房。
已经是傍晚了,他打开灯。
书架底下的柜子里,安静地躺着几沓打印稿。
他把它们拿出来。都是关于高战的。有的完成了,有的没有。他去见江振强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动摇了:他在乎的,没有别人在乎。他要做的,只是把其中一沓稿子交出去,仅此而已。
可是……
过去几年里,高战变换了角色。他不再是一个战士,不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他的旅伴,是他漫长而孤寂的精神之旅里唯一的慰藉。在《战涛》里,高战是单纯而强大的,是林曜晖用自己的坚信、用自己尚未被污染的精神矿石浇铸出来的。而那之后——当他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以后——故事里的高战就变得虚弱了,即使那些故事可能更复杂,噱头也更多。
他从来没有把这一个高战拿出来给任何人看过。它们是没有效力的草稿,只要没有被公开,没有被出版印制出来同读者发生交感,那么,原来的那个高战就依然是完整的。
(在这一点上,他羡慕浦桦。浦桦从来对文字没有多余的幻想,他只对故事感兴趣,执着于构建一个又一个似真亦幻的故事世界,然后,放他的人物在里面大展拳脚。所以对浦桦来说,他不会厌倦。一个作品完成了,就过去了,抛诸脑后了,一个新的作品又在前方等着他,那里面的世界是全新的。)
但问题是,他没法就这样把稿子放回去。
他很清楚,他陷入到和浦桦相同的处境里了。陆沉、张岚、程夕……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而且接下来,可能一直到过年以后,他能做的事情都很有限。在他来以前,浦桦几乎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加以完善。然而,这个游戏从来都不是围着创作者转的,他们永远只能站在抗争者的位置上(而他们抗争的唯一资本就是创作本身),被商业、资本、市场……另外一套规则狠狠碾压。在这上面,陆沉说了实话:“电影这一行的奥妙是:表面上,好像我们谈的是电影,但实际上不是。”
如果他能重新站到舞台中央去,后面的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但这样的话,就等于变成了他要牺牲高战去救李鹰……
这不是他仓促间能做的决定。
他去厨房下了碗面,炒了两个土鸡蛋,一边把剩下最后的一点会议录音听完。
他需要休息一下脑子。
乍听上去,最后一次会议过程显得很平淡。录音里说话最多的是程夕,他工作室的成员不时加以补充,总体思路大致就是林曜晖加入时候开会内容的初级版本。浦桦偶尔插入进来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我反对。”他说。
“我坚决不同意这么做。”他说。
一个多小时的会议里,浦桦说的大都是这样的话。
因为经历过相同的场合,即便只是录音,林曜晖也完全能够体会浦桦在那种情境下的无奈和无力。
“难道就是因为这样,他才……”
“好,那今天就这样吧。”是张岚的声音。会议结束了。
录音里传来各种杂音。大家在整理东西,起身离席。过了一会儿,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都湮伏了。
“就是这样了吧。”他想。
但就在林曜晖准备关掉它的时候,录音里忽然传来了意外的声音。
“浦桦。”
林曜晖愣了愣。是陆沉。整个会议过程里,陆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话。他没想到陆沉原来一直都在。
“之前我跟你说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知道,但我不会同意的。而且,合同写得很清楚,项目的主导权在我手里。你改变不了这个!”
静了片刻。
然后,林曜晖听到陆沉笑了起来。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你错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林曜晖怦然一震。就在白天,陆沉刚刚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倒回去,重新听这一段。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陆沉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到二十个小时,浦桦就出了事。
林曜晖心里涌起非常不安的感觉。路灯下,那个黑色人影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模糊的人脸和清晰的像鹰一样冷峻的眼神古怪地叠合在一起……他能从照片上辨认出对方,但无法解释从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就笼罩在他身上的诡异和黑暗。
……艺术职业学院?
5
老城区的几所院校大都集中在文华路一带。院校里,最晚的20号也已经放假了,但林曜晖走进校园的时候,依然可以见到零零星星的学生,除了极少数是过年选择留校的以外,大多是来参加学校各种寒假班和培训班的。
林曜晖还是头一回来这里。他认识浦桦以后不到一年,浦桦就从艺术职业学院辞职,成了职业作家。
他沿着篮球场边上的小路向校园深处走去。
路窄窄的,清静得能听到草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另一边的灰色楼房底下,开着门面很小的打印店、小超市和风格很小资的咖啡馆。草坪上竖立着表现曼妙人体曲线的雕塑。有几只黄色的、黑白相间的猫追逐着从草坪上跑过去,蹿到楼舍旁的垃圾桶后面去了。
高大的柏树、空阔的草坪、静悄悄的池塘……冰凉的天气在这里有了更直接的视觉感。空气里带着稀薄的文化气息。不过在城市里,这个就已经很难得了。薄纱似的灯光下,来来去去的人影也好,间或地镌刻着中英文短诗的青石板小径也好,都未免带着些自矜的味道。
林曜晖走进主教学楼。
因为放寒假,一楼大厅里的灯只开了一半。大厅是用大理石和玻璃间隔交错构成墙面,灯光从不同角度折射来去,营造出犹如迷宫般的效果。身形健美、肌肉贲张的男体雕塑,和端庄典雅、姿态雍容的古典仕女图,在大厅两侧建立起微妙的平衡。
一楼的几间教室正都关着门上课。走廊里,喑呜的二胡声若有似无。
他顺着楼梯走去二楼。
二楼的一间教室,学生正下了课从里面散出来,说笑着,热烘烘地从他身边过去。教室里立着块白板,三四张大桌子,十几个画架,桌子上散乱着各种图片和素描的设计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老师正把它们归拢到一起。林曜晖走进去。
“请问一下,”他把那张合影照片展示给对方看。“这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啊,对不起,我是外校的。我们只是借了学院场地办辅导班。”
“哦,是这样……”
“楼下应该有本校的。要不待会儿下课你问问他们。”
“好的,谢谢。”
三楼的楼梯口拉上了铁栅门。主教学楼就只开放了第一、二层而已。他走回一楼。一楼的课程还在继续。走廊的橱窗里,贴着上个学期院校学生参加各种艺术比赛以及卫视选秀节目的成绩;边上是某知名歌手来学校进行讲座和交流演出的剪报。林曜晖随目浏览着打发时间。
在橱窗最末的位置上,他看到了一篇悼念浦桦的文章。
文章是所谓的晚报体,文字黏乎乎的没有什么筋道,三观正确,四平八稳,作者是浦桦从前在学院的同事,几段回忆点滴里反映出的,无非是一个没有性格的老好人。他一路看到结尾例牌的惋惜兼抒情的段落,忍不住发了一声笑。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被他人所理解,那么真正的创作或许就没有必要了吧?
他看向身边,那种下意识想找人吐槽的动作——但就在这时,他目光无意中看到什么,顿时寒毛直竖!
他正在寻找的那个人,居然就站在他的身后!一袭黑色风衣,冷峻的目光正直视着他。
林曜晖“啊”地叫了一声!
他定了定神,跟着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一人多高的立板广告,一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模潇洒地望向他的方向。“艺术职业学院寒假模特培训班”。边上竖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因场地问题,22~25日形体训练课改在2号楼2楼舞蹈教室进行。特此通知。”
林曜晖的目光完全被那个男模吸引住了。如果说,之前那张照片他还有几分不确定的话,那他现在完全能肯定,这就是跟踪自己的那个人!而且,直到刚才听到自己的惊叫声他才明白,原来在他心里,对“那个人”居然怀着那么深的恐惧。
“请问,2号楼在什么地方?”
一个经过的学生告诉了他。
林曜晖匆匆赶到2号楼。
不需要找,上到二楼,一间舞蹈教室门前竖着同样的立板。教室的门开着,亮着明黄色的灯光,墙两面都是镜子,另一面墙靠着几张软垫,应该是已经下课了,一时没有看到人。正在这时候,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和两名女生从教室门后侧的衣帽间里边说话边走出来,看到林曜晖,反倒吓了一跳。
“你是?”
“啊,对不起。请问一下,你们谁认识外面这个人?”林曜晖指了指那块立板。
“我当然认识啊,他以前就是我的老师啊。”
“那么他……”
“哦,这个寒假班的牌子一直在用,但谷老师离开学校已经四年多了。”女老师把头发拢到脑后,用束带系住。她意识到,林曜晖显然对“谷老师”一无所知。“他叫谷雁南,原先是我们综合艺术系的,也是我们校模特队的指导。他自己就是名模啊,所以才拿他的形象来打广告。”
“我怎么能联系到他?”
“嗯,我们也有快半年没联系了。他手机号好像换了。您有什么事吗?”
林曜晖迟疑了一下:该怎么说呢?他没有名片。教室的门边钉着笔和使用记录簿。他撕了一张纸下来,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
“如果联系上他,麻烦通知我好吗?”
“林曜晖……”女老师念着他的名字。“哦,您就是那个作家吗?我以前读过您的小说。”她的表情变得亲切多了。
正说着,教室的灯忽然闪了起来。暗下去的那一下,深色的舞蹈地板好像把那些光全部吸进去了一样。
林曜晖往外看。其他教室也是。楼外面也是。所有的灯都在闪。
“怎么回事?又来了!真讨厌!”两个女生皱着眉头说。
那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就像一潮一潮的海浪,从远处汹涌地扑过来,拍打在林曜晖身上。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啪”的一下,那块立板不知道为什么歪倒了,脆弱的头部和墙抵成了一个折断般的角度,“那个人”望过来的目光更显得诡异了。
两个女生过去把它扶正。
“拜托了,很重要的事。”
林曜晖道了别,匆匆走出楼去。
楼外面,校园里远远近近都在闪。不同的窗户、路灯……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收束的时候,那种拽着整个世界一起暗下去的强劲的力量,好像在狠狠捏他的心脏,然后,再“砰”地一下把它撑得很大。那种力量里仿佛怀着很深的恶意。
他不由自主小跑起来。
他从镌刻着中英文短诗的青石板小径上跑过去,从草坪上跑过去,从那些树狰狞的剪影底下跑过去,从铁艺围栏后面猫闪烁的眼神里跑过去(猫的眼睛也像他此刻的心脏一样,剧烈地一放一收,一放一收),从池塘边一对依偎亲昵的恋人身边跑过去……
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他一会儿看得到自己的影子,一会儿又看不到。其实他知道这时候校园外面也一样在闪,但他就是忍不住要跑。
光的网仿佛在收紧。
他感觉到身上都是汗。他快跑不动了,腿像被牛皮筋捆住了似地。他身体明明没这么差……
他想起了浦桦,还有雷原……
他停下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
本来他已经跑过去了。黑夜里,大榕树的阴影就像一片幽暗的沼泽,光暗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但当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那个人”就从沼泽深处浮凸了出来。
他还是穿着那袭黑色风衣,就跟立板上的一模一样。他的脸模模糊糊的,但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冷峻……
“谷雁南?”林曜晖的声音发涩。
那个人没有回答。
他从“沼泽”里走出来,朝他走过来。
“我正好来这儿找你。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还是没有回答。
他离他更近了。步子踏实,有力,带着要把他碾碎般的加速度。
鹰一样的眼睛里显露着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为什么?
林曜晖忽然注意到,那个人垂着的右手拿着一把曲尺形的东西。
手枪?
他心里刚闪过这样的念头,手枪就已经举起来,对准了他的胸膛。
一切都在最顺畅的节奏上——时间仿佛放慢了——一步,第二步,扣动扳机……
为什么……
就在枪声将将响起的那个刹那,忽然,林曜晖身后刮起一股猛风,他一个踉跄——一辆宝马车擦着他身侧以几乎80迈的速度直撞在“那个人”身上!
同时“砰”的一声枪响!他身体像被什么蛰了一下,脑子里“嗡”地一声,尖利的枪声仿佛在一大团混沌里被分解了,变得迟钝、低沉、缓慢……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宝马车撞正在粗大的树干上,车的引擎盖被撞得凸起,烟从车前部冒出来。光一明一暗,一明一暗……他喊了一声,但喊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这一刻,四周静得像在梦里。
他朝树的方向走了几步。
现在他看到了:“那个人”身上沾了很多黑漆漆的东西,被夹在车头和树干之间,上半身扭曲成古怪的姿势,握枪的右手软软地垂着,一动不动,下半身……车头和树干紧紧贴着,他想像不到“那个人”的下半身会在哪里。人和车周围弥漫着白色烟雾,看上去很不真实。
他又走近了两步。
此前,林曜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直到这时,他才从宝马车侧后方看到车内那个驾驶者的侧影,趴在方向盘上,好像也受了伤。
“喂——”
驾驶者动了动,朝这边转过头。他脸上也沾了不少黑漆漆的东西。他伸手抹了一把,对着林曜晖咧嘴一笑。
林曜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个人”忽然动了。他本来下垂的头昂了起来,眼神游离了一会儿以后,重新定焦到了林曜晖脸上。
鹰一样冷峻的眼神……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杀意……
他动了一下握枪的右手。但右手卡住了。他用左手推了一下车。宝马车沉重地晃了一下。“那个人”加大了力道。引擎盖刺耳地响着,车一点点往后移动,被他推开了一臂的距离。
他居然从夹缝中挣出来了!
这完全就是恐怖片中的场面!林曜晖目瞪口呆。
宝马车忽然后退。
退开十几米以后,它停住。引擎声轰鸣!然后,咆哮着,重新一头撞了回来!
“那个人”再次被结结实实撞在树干上!
林曜晖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他跑出学院的大门。
人行道边有一排新装上的自助自行车。他绊在自行车上,狠狠摔了一跤。
他摔在地上,头顶上的路灯光射到他眼睛里。灯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耳朵里听到从远处某间商铺传过来的凤凰传奇带着泥土热气的歌声。他爬起来,发现脸有点抢破了。一辆公交车从对面开过来,在跟前的站牌前停下。“艺术职业学院站到了。”几个人从公车上下来,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们看了他一眼,带着惊异的表情。可能是他的样子有点吓到他们了吧。
他喘着气,腰上、腿上,摔的地方一点点疼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余裕去重新回想刚才的情景——宝马车里那个人的样子第一次真正从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林曜晖一下子呆住。
开车的人居然是……
江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