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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玄奘(1)

公元644年,玄奘(602—664年)由天竺取经归来,途经于阗,于阗王得悉玄奘进入于阗境内,亲自远程迎接。在“音乐香华”的引导下入住小乘萨婆多寺,这让一路风尘的玄奘或许心生宾至如归的感受。

在之前的唐代贞观六年(632年),于阗王尉迟屋密曾派遣使者入朝进献。玄奘取经归来途经于阗,恰逢于阗国需要通好唐王朝之际。来了一位信仰同一宗教的特殊使者,一定是给于阗国的王室和僧众带来惊喜,以隆重的仪式迎接玄奘也在情理之中。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途经于阗国前往天竺取经的僧人络绎不绝,这可以从晋代法显(337—422年)的《佛国记》得到印证:

其国中十四大僧伽蓝,不数小者。从四月一日,城里便扫洒道路,庄严巷陌。其城门上张大帷幕,事事严饰。王及夫人婇女皆住其中。瞿摩帝僧是大乘学,王所敬重,最先行像。离城三四里,作四轮像车,高三丈余,状如行殿。七宝庄校,悬缯幡盖。像立车中,二菩萨侍,作诸天侍从,皆以金银雕莹,悬于虚空。像去门百步,王脱天冠,易著新衣,徙跣持花香,翼从出城迎像,头面礼足,散花烧香。像入城时,门楼上夫人婇女遥散众花,纷纷而下。如是庄严供具,车车各异。一僧伽蓝,则一日行像。四月一日为始,至十四日行像乃讫。行像讫,王及夫人乃还宫耳。

所记述于阗国佛教的规模与佛教隆盛的气氛实前所未有。相比之下,至玄奘到达于阗国时,往来僧侣似乎少了许多,在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让人感到于阗佛教已不似往昔:

瞿萨旦那国周四千余里,沙碛太半,壤土隘狭,宜谷稼,多众果。出氍毹细毡,工纺绩絁紬,又产白玉、黳玉。气序和畅,飘风飞埃。俗知礼仪,人性温恭,好学曲艺,博达技能。众庶富乐,编户安业。国尚乐音,人好歌舞。少服毛褐毡裘,多衣絁紬白氎。仪形有体,风则有纪。文字宪章,聿尊印度,微改体势,粗有沿革。语异诸国,崇尚佛法。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法教。

玄奘的这段记叙文字是对当时于阗国全景的写照,遣词用字很讲究,行文平实,言简意赅,且面面俱到。

我对玄奘上面一段的叙述是这样理解的:

瞿萨旦那,是梵语对于阗国的称谓。唐代于阗国西界皮山城(今新疆皮山县),东至尼壤城(今新疆民丰县)。山前绿洲以北边缘地带,沿河生长沙生植物群落,再向北为流动沙丘地带,“沙碛大半”基本符合于阗国地理生态环境景观。壤土是指可以种植农作物的土地,适宜种植谷物和多种果树。出产地毯和精致的毛毡,擅长纺织平纹丝织物,又出产白玉和墨玉。气候随着季节而变化,旋风起沙尘飞扬。

文中介绍于阗国的社会风情时称:当地人知晓礼仪,谦恭温和,好学韵文曲词,通会多种技能。编入户籍的平民本分守业,崇尚美妙的音乐旋律,喜好歌咏舞蹈,人民富庶安乐。于阗人的服饰,只有少数人——大概指的是牧民——身着皮或毛制成的衣物,而大多数人则穿着以丝绸或棉布制作的衣服。仪表形态有度,民风合乎规范。

至于民间和官方使用文字,通行变体的婆罗米文字,即于阗文,流行语言为于阗塞语。信奉佛教,寺院有百余所,僧众五千多人,大多数僧人信奉大乘教。

这段记叙文字内容没有阐述宗教方面的观点,而是客观地概括了当时于阗国的各个方面,从文字中似可看出玄奘对于阗国观察得很细致。

当然,法显与玄奘二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个人的经历也不同。法显家世平平,三岁时“便度为沙弥”,后因病送还寺中,即以寺为家。后秦弘始元年(399年),法显偕同学前往天竺取经,隆安五年(401年)驻足于阗瞿摩帝伽蓝三个月。

玄奘的家世和个人经历要比法显复杂些。《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的曾祖在后魏时期做过上党太守,祖父在北齐曾任国子监博士,他的父亲虽未做官,但也“好儒者之容”,据此,玄奘的上三代都是接受儒家思想的。玄奘幼时“聪悟不群”,自八岁以后“备通经典,而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可见玄奘幼时受家世的影响和儒家启蒙教育,身上带有儒家的烙印。后来,他跟随已经出家为僧的兄长住在东都洛阳净土寺,习大乘教《涅槃经》《摄大乘论》。武德元年(618年),随兄到长安,但其后与兄长南下成都。玄奘于成都受具足戒为僧,泛舟三峡,流寓荆州天皇寺,游历相州、赵州等地后回到长安。

长安是中原佛教流播的中心,玄奘弃别长安而去成都的原因是迫于当时的政治背景。自南北朝以下,兴建佛寺蔚然成风,佛众泛滥,唐高祖李渊即位后便有意抑制此风,终于在武德九年(626年)“以京师寺观不甚清净”下诏令,诏文中说:“自觉王迁谢,像法流行,末代陵迟,渐以亏滥。乃有猥贱之侣,规自尊高;浮惰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托号出家,嗜欲无厌,营求不息……又伽蓝之地,本曰净居,栖心之所,理尚幽寂。近代以来,多立寺舍,不求闲旷之境,唯趋喧杂之方……”列举上述诸多弊端,于是下令“正本澄源,宜从沙汰……京师留寺三所,观二所。其余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悉罢之”。

这就造成众多以寺业为生的僧侣不仅失去了宣阐佛法的寺院,连生存之道也受到极大的遏制,也是僧人受时势逼迫游方的一个起因。

玄奘少年出家,夙愿未果,有感于佛法淆乱,“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

玄奘与法显虽然都从于阗经过,但法显是经于阗去天竺,而玄奘则是由天竺留学归来经于阗回国。法显到于阗时正值释迦如来的诞辰日,他所看到的是佛家节日庆典的场面,所以记叙这一场面十分详细。玄奘因早期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在观察社会的角度和记叙的方式上与法显不同。法显关注的是一地一事的现象;玄奘在于阗注重的是实地考察,将观察到的具体事物归纳分析;法显在于阗停留三个月,玄奘停留近八个月;对于阗的考察和了解,法显不及玄奘。况且,法显所接受的佛教与玄奘从天竺接受的佛教思想相隔两百余年。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将于阗国所见所闻分列十三篇,首篇《瞿萨旦那国》是对于阗国国情总体的概述,其余十二篇各自为篇。其中《古战场》《尼壤城》两篇与佛教无关;《鼠壤坟传说》《麻射僧伽蓝及蚕种之传入》《龙鼓传说》三篇是依照佛经故事体例编写的带有文学性的故事。

玄奘对于阗的考察是从于阗建国传说开始的。

《建国传说》中称,于阗国王骁勇善战,敬重佛法,自称毗沙门天的后裔。无忧王(即阿育王)于公元前273年即位时改信佛教,迁徙国内豪族于雪山东北,游牧于阗西界一带,“推举酋豪,尊立为王”。当时,东土帝王之子流徙于阗国东界称王,两个王田猎时相遇,引起争战,东土帝王之子获胜称王。因年老无子,祈求神助,得一神童。因无乳水喂养,乞求毗沙门天神养育,神前地面上忽然隆起,形状如乳,“神童饮吮,遂至成立”,后以“地乳”命名国号。

“地乳”之说在佛教故事中不止一次出现。于阗国地处昆仑山北麓,山前潜流地带溢水成泉,仅策勒县境内就有泉水近千处。所谓“地乳”,其实就是被佛教神话了的地表涌泉。这段传说与神话杂糅,将于阗建国与佛教联系一起,只能供作参考。

《毗卢折那伽蓝》文中记述,有阿罗汉从迦湿弥罗国来到于阗国,当时,佛教尚未流行,阿罗汉修行于林间。后阿罗汉说服于阗王,筑建毗卢折那伽蓝。建成之日,有佛像从空中下降,并将木鱼、钟磬交付于阗王,应验了阿罗汉的预言。

《瞿室稜伽山》:唐代称瞿室稜伽山为牛角山。文中记述:佛寺建于崖谷之间,寺中佛像时放光明,释迦如来曾到此处说法,预言此地当建国,遵行大乘教。这也是一段佛教与神话杂糅的传说。

这座佛寺在玄奘到来之前,由于岩石崩塌而毁弃。石室中曾有阿罗汉修行,应该是小乘教派。

《地迦婆缚那伽蓝》:这座佛寺中的立佛像是将原型泥塑土脱出,以干漆涂抹而成。文中说,于阗王的一个臣子遭贬,曾寓居龟兹,膜拜这尊立佛像。后返回于阗国,立佛像在夜间不胫而至,臣子遂把自己的宅院改建成佛寺。

龟兹国早期流行小乘教,玄奘至于阗国也被安排在小乘教佛寺内,表明当时于阗国仍有小乘教派存在。同时,反映于阗国与龟兹国佛教之间相互往来的关系。

《勃伽夷城》文中说,勃伽夷城城中有具佛坐像,由迦湿弥罗国移至城中,并引出一段曲折的故事:迦湿弥罗国有一个罗汉,他的沙弥弟子临终之前,恳请吃“酢米饼”。罗汉在于阗国求得酢米饼,其弟子发誓愿生在于阗国。沙弥圆寂转世为于阗国王子,并继王位。后来,率军过雪山,征伐迦湿弥罗国。罗汉劝阻迦湿弥罗国王不要用兵,取来沙弥前世所穿的衣服,验证于阗王往日的身份,因之化解了一场战争。于阗国王遂将前世做沙弥时所供养的佛像请回了于阗国。

勃伽夷城在于阗国王城以西三百余里,地理方位大概在今和田地区皮山县东南。

“酢米饼”的原料为黏性的谷物,即糜子。碾磨后发酵烤制成饼,味稍酸,与其他面饼不同,别有一种风味,今天,酢米饼已无人制作。

《鼠壤坟传说》中描述:“王城西百五六十里,大沙碛正路中,有堆阜,并鼠壤坟也。闻之土俗曰:此沙碛中,鼠大如蝟,其毛则金银异色,为其群之酋长。每出穴游止,则群鼠为从。”

我在策勒考察期间,沙碛荒野中时见如刺猬般大的褐色沙鼠,个体健硕的沙鼠在前,小沙鼠尾随其后,果园、庄稼常遭鼠害。经多年灭鼠,鼠害大为减少。如玄奘所说,沙鼠洞穴常构筑在长有红柳的沙丘下,远看犹如一座坟丘。

《鼠壤坟传说》文中叙述往昔匈奴率领数十万军士于鼠坟一侧屯军,瞿萨旦那国王自知兵少,不抵匈奴,焚香求助于鼠王。鼠王设计,天不明袭击匈奴,匈奴的马鞍绳带、弓弦等均被鼠咬断。瞿萨旦那国王为感谢鼠王厚恩,为鼠王建了祠堂,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常来祭祀,凡人走过鼠穴,都要下马步行向鼠王致敬,如果不祭祀鼠王,便会遭受灾难。

有关鼠的故事在佛经文学故事中并不少见。

《娑摩若僧伽蓝》文中说,很久以前,有一位罗汉从远方来,栖居在树林中,佛光焕发,惊动于阗王。于阗王将罗汉请至宫中,罗汉表示情愿在林中修行佛法,于阗王为他在王城西五六里筑建佛寺及佛塔。不久,于阗王得到数百粒舍利,希望置放佛塔之下,罗汉以右手举起佛塔放在手掌中,将舍利安置塔下,佛塔落座后,塔身丝毫没有受损、倾斜。于阗王感慨地说:佛的能力可以举世界于掌中,应当受到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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