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是暂时的。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种悲哀。一种面对病痛的侵蚀而无力摆脱的悲哀。
一连几个晚上十一床的老人情绪亢奋。夜里几次三番喊叫,摔打东西。白天却鼾声均匀,像一个恬静的婴儿。老太太整个晚上忙前忙后,得不到片刻休憩。她明显瘦削下来,前突的上唇愈发明显。侧面看去,像一只倦怠的鸟儿伸长的喙,愈发滑稽得可怜。我们提醒老太太,白天别让大爷睡,免得晚上他折腾,你也睡不好。老太太抿嘴乐着:这老头,孩子似的,把觉睡倒了,白天睡,晚上玩。说着,轻手轻脚下床,给沉沉欲睡的老头掖好被角。
“为什么不让孩子们来陪床呢?你也可以歇会。”我们问。
“他们哪——都忙。”老太太叹口气,再不做声。
从进病房起,十床的儿媳就不停忙碌:给公公洗脚擦身,端屎接尿。偶尔公公不小心蹬开被子,立刻袒露出像一把抽光水分的玉米秸样的瘦弱躯体。媳妇不愠不火,只在公公臀部轻轻拍打两下。犹如拍打一个淘气的婴儿。
人这辈子,从婴儿呱呱坠地,辛苦操劳大半生,到最后,又落得个婴儿般混沌无知。匆匆忙忙奔波一生,才发现绕来绕去的人生,也是圆的。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画出完整的圆。病痛总是不合时宜地侵入包裹严实的躯体。摧残着强壮,损坏着健康,甚至夺走留恋不舍的生命。傍晚,隔壁房间那个身患绝症的青年没有画完人生的圆,在父母悲切的呼唤声中去世。因临终时曾提出捐献遗体。记者和领导来了一大群,遗体刚送上车,死者父母忽然改变主意。“那些人也真不会办事,把人家遗体像死猫死狗似的扔上车,也太不尊重生命了!”十床儿子从外面回来,忿忿地说着。一房间的人便饶有兴致地听。听到死猫死狗又都像被雷电击中要害,顿时静默起来。人活一口气,若气息全无,便如烟尘,顷刻幻灭。从这意义上讲,猫狗的生存远比人类要轻松得多。或许意识到空气里的肃穆与紧张,十床的儿子故意岔开话题,慨叹每天早晨来量血压的小护士,生得娟秀,却生就一口黄牙。没人接他的话题,早饭时间到了。
母亲恢复得很快。过几天该出院了。我决定把一些东西提前送回,走到楼梯口,又见到角落里悄悄打电话的十床儿子。
清早回到病房,十床空荡荡的,洁白的床铺让人想到虚无与毁灭。十床老人昨夜心肌梗塞去世了。死在儿子和媳妇的吵闹声里。十床儿子昨天打完电话,回病房提出要立刻回家拔白菜。媳妇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公公病重,几棵白菜算什么。病房里的人也附和着媳妇,纷纷夸赞媳妇的贤惠与通达。儿子竟勃然大怒,指责妻子的孝心是有企图的,为了父亲每月不菲的退休金。媳妇低声哭泣着指责男人的不忠……显然男人心思已飞走多日,而媳妇却在尽力维系。女人的可怜之处就在于误以为男人真是自己手中的风筝,或天真地以为男人才是手中要捧好的沙。
目睹十床老人匆匆离世,十一床的老人同病相怜,呜呜哭得像个丢失皮球的孩子。十一床已经欠费三天,医生宣布,今天正式停药。子女们都来了,他们躲在走廊尽头商量医疗费的事情。唧唧喳喳像贪吃的麻雀……
一阵嘈杂,病房的门被推开,两位昏迷的病人被亲属背上十床和十三床。我长舒一口气,为这沉闷空气的重新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