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五十年前,计划生育尚未被写入宪法,那时候还是鼓励多生多育的,因此王泉的祖母和外祖母都生养了一窝孩子,前者生了四个,后者生了五个。
当然,即便不是响应国家彼时的号召,她们依旧会生这么多,一来是因为不得儿子不罢休的思想,二来是彼时休丰农村居民避孕意识淡薄,怀上了后又不想打掉。
在这种情况下,王泉的父亲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王泉的母亲则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王泉的三个姑姑都嫁在大工镇,二阿姨、三阿姨则都嫁到了良山镇莲桥乡,小阿姨就嫁在县城。
他们一家还住在老家的时候,常与姑姑们联系,到了县城之后便常与舅舅、阿姨们联系了。
前些年的时候,五个家庭常奉着外婆一起吃年夜饭,然后聚在一起活动,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这个大家族式的年夜饭计划破产了。
不过他们各自在家吃完年夜饭后依旧会聚到一起活动,渡过大年夜。毕竟春晚太无聊,靠着它是打发不了时光的。
这一大帮子人最常用的集合地点便是舅舅家的宾馆。
王泉舅舅家的宾馆就在环城东道边上,丰阳路以南,朝东面对着东门大河、“东门大桥”。
四人出了新藤花园后,四个人沿着堤道南行,七八分钟便到了“大桥宾馆”。
四人推门而入,三个阿姨都还没到。王泉一家便先和舅舅一家聊天。
舅舅、舅妈先问了王泉工作怎么样、薪水几何,又督促了一遍王菱找男朋友,一番话后把外甥和外甥女弄的尴尴尬尬。
哪壶不开提哪壶!
尴尬完之后,姐弟两人便坐到一边让长辈们去聊天。姐姐刷起了手机,弟弟则被迫陪小表妹玩。
这个小表妹古灵精怪,还喜欢武术,练了五六年的跆拳道,动起手来又没轻没重,现在打起人来那是真的痛,根本没有她姐姐乖!
“别闹了!你姐姐呢?”王泉费了老大力气才按住有多动症的伊艺,正声问道。
“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伊艺满眼狡黠,理直气壮地提条件。她被表哥制住双腿、双臂,小手却还在挥舞,要往他脸上招呼。
王泉好不容易才制住她,哪里肯放她再来打自己?他根本不回答,而是向后仰头,极力使自己普通丑陋的脸离这个会武功的小萝莉的魔爪远一点。
反正舅舅和舅妈也听到了问题,自己总会得到回答的。
果然,他很快就听到正在和伊春梅交谈的舅妈的声音:“伊昕在家里写作业。”
“大年夜还写作业?”
王菱的语气显得很惊讶,但又隐藏着一丝丝鄙视。
舅妈自己忙于这个小宾馆,很少管教女儿,但却又不让她们玩乐,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十有八九会把她们关在家里写作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王菱对这种教育方式极其厌恶。
王菱语气中的鄙视很淡,一般人听不出来,但在身为她亲弟弟的王泉耳中却很明显。
他也对那种考考考、背背背、练练练的教育方式深恶痛绝,但他对舅妈这个人倒并不鄙视,反倒有点同情。
他认为,一个人教育下一代的方式,是由其学识、性格、成长环境、生活环境等因素共同确立的,实在不该备责一个个体,舅妈本人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吗?
于是他插嘴问道:“伊昕今年高三了是吧?”
“才上高二。”
“高二就那么多作业啦?”
“前两天还在补课,开过年初五又要补课,寒假作业总共十几本,才七天假,都要做完。”
舅妈也一副很心疼女儿,觉得女儿压力太大的样子。王菱扭过头对弟弟小声嘀咕:“我就不信十几本寒假作业里没她买的。”
王泉朝老姐一笑,继续和舅妈说话,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惊讶:“现在休中还在补课啊,没严查吗?”
“都是老师在外面补的。”
“没人举报吗?”
“别的班都补,我们怎么能不补?后年就高考了。”
王泉一时无语,又和老姐相视而笑。
“现在的小孩真是苦啊。”
“哪不是讲呢,伊昕真是可怜。一年到头都不能出去玩。”
“我们当年不也是的嘛。”
“哪有,爸爸妈妈哪有舅妈管的这么严?我们那是小时候家里太穷,没法出去玩。现在舅舅家也挣了不少钱了,但是他们平时还不好好地带她们姐妹两个,舅舅和舅妈他们就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
姐弟二人为伊昕表妹的不幸打抱不平了一会儿,三阿姨家的轿车就到了,他们是从良山镇下的莲桥乡赶来。
莲桥乡距县城很近,经济发展也还凑和——至少比大工镇的那个集镇区要好。
相互见面问好之后,三阿姨和三姨父又用工作、婚姻两个问题分别暴击了一遍外甥和外甥女,然后他们也加入了“长辈群”。
他们的女儿高婷则加入了“晚辈群”,来和表哥表哥叙话,逗弄小表妹。
王泉母系家族这边算起来共有兄弟姐妹七人。
七人中王菱最为年长,二阿姨之子方江次之,王泉行三,高婷行四。这四人均已成年,其中前三人均已大学毕业,高婷正在上大一。伊昕行五,高二,小阿姨之子伊明行六,在上初三,伊艺最末,是个五年级小学生。
表哥表姐先通力赞了一遍高婷的衣着漂亮美丽又保暖,王菱又打趣她去东海上大学,只用了一个学期就长胖了些,问她是不是被东海的美食粘住了嘴。
说实话,这个问题也是对别人的心灵暴击啊。
不过王菱在这帮兄弟姐妹中的形象素来亲善,所以高婷并不着恼,仍说说笑笑地和她辩驳。
王泉笑着说表妹皮肤白皙,胖了也很可爱。此语貌似安慰,实则也是打趣,但他这个哥哥在表妹眼里的形象就不一样了。
高婷白了他一眼,女孩子可不爱听别人说自己胖了,哪怕是他还赞了自己可爱。一旁的伊艺也不满地踢表哥的腿。
王泉读懂了高婷的意思,却不知道伊艺闹什么,忙制住她询问。
小萝莉只是撇着嘴不答,手上还在和他较劲。
王菱一语点破天机道:“这是因为她皮肤太黑了,你还在她面前说别人皮肤白。”
王泉得了老姐提示,连忙补救道:“谁说黑了?这是小麦色,很健康,我最喜欢了。”
伊艺闻言,立刻转怒为喜,笑嘻嘻地放过了表哥。
这四个人正玩闹间,却听一个难辨雌雄的鸭嗓子喊道:“我来迟啦……”
四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着靓丽、染着黄发的矮个子年轻女士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进了门。
她身旁是一个小个儿的青年男子,一张马脸饱受化妆品摧残,在粉白之下是不健康的红色。这三人正是小阿姨、伊明、方江,刚刚那一声喊正属于方江。
大家打完招呼,便进入了寒暄阶段。小阿姨就要识趣多了,她压根不问王泉的工作、王菱的感情问题。这是因为她年纪较小,仅比王菱大五六岁,往常都是和小一辈一起活动。
她才是王泉这一辈的真正“孩子王”。
当然啦,她在她儿子,以及比儿子还要小的伊艺眼里,她是完完全全的长辈形象。
近些年来,她愈发脱离了年轻一辈的群体,转而多多参加老一辈的活动。她今年更想打麻将,稍微和侄子侄女们寒暄了一会儿,便把儿子丢下,让他跟哥哥姐姐们一起玩,自己则加入了长辈群,商量去那儿打麻将。
当讨论打麻将这种事情的时候,长辈们是很有效率的,他们很快就敲定去阳光小区,让二阿姨开一间房让他们打麻将。
计较已定,“大桥宾馆”里的长辈们便纷纷离开,很快只剩下舅舅一人,他要在这儿守着店。
小辈们一时间反而没有头绪,不知道要去哪儿玩耍。
小县城的娱乐场所还是太贫乏了,在春节期间营业的更少,基本上只有棋牌室、KTV两种选择。
往常的时候,小辈们是年年在小阿姨的带领下去KTV的,但年张的四个早就腻了这个。
其中王泉压根不会唱歌,去了KTV也只能听歌、玩手机,他是坚决反对这个提议的。
“算了,我们还是一起在大街走走吧,边走边看边想。”
“对啊,反正休丰县也才这么点大。到时候想去唱K再说。”
“起来,起来,走啦,走啦。”
……
一行七个,哦不,六个,还有一个苦孩子在家写作业呢。六个兄弟姐妹一齐出了大桥宾馆。
出了门之后,方江才点了一下人头,讶异地问怎么少了个人。
王氏姐弟如实相告,他便提议道:“要不然我们去把伊昕喊出来吧?”
王菱冷哼一声:“算了吧。”
王泉谨慎地道:“免得她到时候又要被舅妈骂。”
高婷附和:“而且,我估计她自己也不敢出来。”
……
几人便这样弃了伊昕,独自踏上了旅途。
伊艺一溜烟地往前冲,王泉担心她的安危,快步追了上去,始终确保她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方江与王泉这个几乎没有任何普通爱好的宅男不同,他是很热爱综艺、电视剧、明星这些东西的,所以和王菱之间有不少共同话题可聊,两个年纪最长的便边走边聊。
伊明、高婷跟在他们身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丰阳东路上大多是本城人开的服装店、布料店、杂货店,这些店铺大年夜都不营业。
因此整段路上很冷清,只有兄弟姐妹六个。老旧的路灯发出幽弱的光芒,照耀着六人,拖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