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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2)

我和舅舅一起作了一次长途旅行。春天他带我一起去了日本。

我那时正巧又到西雅图去探望小女,试图再一次说服她的母亲跟我结婚。舅舅为这件事特别担心。他往我在西雅图下榻的旅馆——一个超现代化的场所——打电话。旅馆的房间内到处都是玻璃窗,我一连几个小时坐着阅读《时代》周刊,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他打电话来倒也不尽是为着我的缘故。他说:“我明天飞往日本,你如果愿意同去的话,机票可以由我负责。”

“怎么,家乡的天气怎么样?又在下冰雹了?”

“你说对了,还要下呢。”

“我这是第一次听你说起日本。”

“这个嘛,人家等着我两天内到达京都。”

“分手之前,我和你一起吃饭时,你只字未提去日本的事。”

“出了点事。你如果能把你放护照的地方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带着,肯尼思。”

“护照在手提箱里,就在我身边。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西雅图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一直惦记着。”

“一无进展。还能怎么样呢?”

“正如我推测的那样。又在受那个爱挑剔的小个子女人的气吧。她先是替你怀了个孩子,接着又对你怀恨在心。你当父亲的不必过分认真。你从没拒绝负担孩子的抚养费用……”最让人难堪的莫过于你的一位朋友自己没拉上裤子拉链,却要你把拉链拉好。可他自己总有办法若无其事地溜走,自得其乐地高兴一阵子。

我说:“没什么,舅舅。我们俩都在女人身上碰了钉子——两个蠢女人。我很乐意和你同去,不过我们不必称这为逃跑,好吗?我们度假去。”

他的回答十分尴尬。他在我面前从不摆出一副虚假的尊严。从未摆过。不过,躲过一个女人,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有点可怜。不错,是她亲自选中他的。但他不是高高兴兴地让她选中自己的吗?

“让我把日航的航班号告诉你吧。我已经为你预订了机票,你可以去购票处取票,西雅图—东京—西雅图。”

我说:“这么说来,卡罗琳正在赶来,快要赶上你啦?”

“她定于明天到达。”

“你还没有拒绝她。打一开始她就主动向你进攻。”

“这个我们在飞机上再谈吧。你会喜欢古老的京都的,那儿的植物是第一流的。我在电话里已经跟小松教授谈过。他已经退休,可是植物系的人对他的意见都很尊重。”他开始向我介绍植物系的情况以及他准备讲学的内容。可我打断他说,我得马上出去,带南希去看电影(实际上她还太小,看不懂电影)。

卡罗琳·本治是来自克利夫兰的一家百货公司的财产继承人。舅舅是在波多黎各的一个海滩上与她邂逅的——海滩是男女交往的好去处。跟别的同他有瓜葛的女人相比,她的年纪与他最接近。她个头大,长得也标致,总的说来性格随和,穿着得体,只是香水洒得多了一点。两眼之间有一条垂直的皱纹,这使她带上一种深思熟虑的神情。然而,事实上她有点想入非非,并不善于思考。只要她一张嘴,你就会意识到她长期拼命追逐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不过她的外表显得庄重,神态与腔调都足以说明她曾在国外一流的学校——法国的或英国的学校——受过教育。她谈论爱尔兰马,谈论跳伞、捕狐,谈论威士忌。她听说我在巴黎长大,便侈谈起自己同让·热内和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友情。她不会揭他们在自传里不曾披露的短处。我也说不上她那个生活圈子里的有些事是不是能公诸于世。至于她的神态,我猜想与她自开药方,服用锂和安定有关。她酒量过人,谈锋甚健,难得保持缄默。不过她倒并没有糊涂到看不出舅舅是个杰出人物的程度。实际上她早已做好准备,找个终身伴侣,这次见了舅舅,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他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丈夫。她说:“像我这样的女子对于跟冯·比洛[19]式的男子结婚感到非常害怕。”

与贝恩相处不仅安全,而且还有其他好处。

在当前情况下,这样的决定越来越成为问题了。个人自由充满了“选择烦恼”。这一点从低层次看得更清楚。对于某些人来说,选择任何类型的家庭用品都可能成为大火一般的考验。例如蒸汽熨斗,定型床单,烤炉,照明装置,厨房箱柜,室内装潢材料,等等。一个神经紧张的女人可能要花一年时间才能选定客用洗手间的墙纸。在一家一流的店铺里,她会发现样品图书装满整整十英尺的书架。至于要决定嫁给哪个男人,在众多合适的候选人中进行筛选、择婿,试想该要花何等力气。这件事该多折磨人!对于自己选中了的,还得做说服工作!如果有钱的话,事情自然应当好办一些。其实也不见得,因为有钱的人总要经商,经商意味着签订合同,你刚开始签订合同,脑子里便合计如何逃避合同的办法。甚至在你签字之前,你就开始筹划退路。每人肚里都有一笔账,只是各有千秋罢了。在法语中,这被称为“单独的小体系”。这种做法影响了人类联系的永久性。要想使人们对自己的选择产生“必要”或“不可避免”的感觉,那真是难上加难。爱情(犹如死亡一样强烈的感情)是不能建筑在合同的基础之上的,因为爱情对人们的挑战正在于破坏合同。单独的小体系发出破坏合同的呐喊。合同条款只是世俗的产物,自爱却与上帝一般神圣。

舅舅并不是非要落入这种俗套不可,他有他的科学事业。麻烦的是他雄心勃勃。追求太多。隐居的乐趣也好,跟植物的心灵感应能力也好,都不能使他满足。对此,我也许是要负责任的,因为我不断地撩拨他心中的爱情。

不管怎么说,纷扰的背景中慢慢地出现了卡罗琳·本治梦游般的身影。遇见我舅舅以后,她便盘算着要和他结婚。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呢?她既漂亮又富有,他则是个有学问的鳏夫和绅士,尽管是个犹太人。她谈论犹太人做丈夫如何如何。一次我们两人在酒吧间等候贝恩的到来,她跟我说有可能和犹太人结成恩爱夫妻。她说玛丽·洛根·史密斯与伯纳特·伯伦逊[20]在一起日子过得挺红火,虽则伯伦逊是个小小的骗子和艺术投机商。当然这些都是爱德华时期的事,许多人为疯狂的怪癖所支配。那个圈子里的一位英国女子手提一只大手提包,里面装有受过专门训练的青蛙。一只只青蛙从她的包里跳到她的嘴里,然后又跳回包里。也许她是用死苍蝇来引诱这些青蛙的。卡罗琳说,英国人和犹太人往往相处得很好——我过去难道不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他们都干盘剥人的行当。至于这儿的情况,犹太人客居美国之后,并未给他人带来危害,那是因为资本主义那只无形之手偏爱美国,把美国当成自己的宠儿。听着这些谈论,我意识到卡罗琳只是在重复鸡尾酒会上,或是从伯多夫·戈曼的试衣间里听来的谈话。

总之,那些铁石心肠的男子已使她感到厌倦。她巴望生活能安顿下来。她对贝恩说,他对自己正合适,她也会合适他的。贝恩出于礼貌对此表示同意。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不同意。她在电话里称自己即将抵达,要他去机场接她。她还随身带来了由她的律师起草的一份婚前协议。将会有一辆高级轿车送他们去市政厅,然后由一位海军牧师主持婚礼。

她的电话一挂断,舅舅随即向京都打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他已经把一切办得妥妥帖帖,给系主任留下字条,打点好行李,预订了机票。他把公寓门一锁,晚上便在我房里过夜。所以,当卡罗琳在机场的国内航班停机坪上降落时,舅舅刚跨进国际航班的候机大厅,匆匆朝日航柜台走去。

我现在请你稍微考虑一下在西雅图的我与特丽基的问题。你知道,一个严肃的男子遇上一位迷人的女子时便会问:我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的前景如何?

人人都会说他提这个问题在伦理学上应得高分,可是十有八九这只是自我伤害的前奏。

我有时用逊原子的术语来谈论特丽基的情况:A粒子上带有B粒子特别需要的电荷。真正的亲和力。这样还消除了契约带来的危险。尽管婚姻以契约方式开始,但它必须进入更高的范畴。不管怎样,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我和特丽基之间有着相匹配的粒子,对于这一点我的信念毫不动摇。我们俩相得益彰,能够相亲相爱一辈子。

这个特丽基是一位胖墩墩的年轻女子,她接受能力强,十分讨人喜欢。鬈曲的黑发通常绕着她的头,不过有时会从一边披散下来。我特别喜欢她的体形,矮而结实。我也欣赏长腿的姑娘,只是并不真正偏爱。“小巧”这一时髦的用语指的只是身高,却并不告诉你体形是否丰满,因此稍嫌不足。特丽基的胸脯——堪称第一流——正是我所喜爱的。打一开始,她的曲线体形便特别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把它与物理的内容连系在一起……所谓物理的内容,我指的是行星的引力,或者更广义地说,是地球引力——也就是力量与力量的对比。我知道自己身材精瘦,不甚规范,因此对体形结实的人相当敏感。特丽基是个小巧女子,真正的小个子,我对她兼有结实的体形和女性的成熟十分欣赏。作为一个纵欲的青年,我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小脸蛋,她的微笑,她那丰满的体态以及发育健全的胸脯。她活像一个脸色白净的澳大利亚土著姑娘。我可以把自己的爱情集中在孩子般娇小的女人身上——正如爱德加·爱伦·坡与所娶的残疾姑娘一样。经姑娘的母亲克拉蒙太太的安排,终于把一个智力上相当于八岁孩童的女人许配给他。我却没有这种福分。特丽基生性聪颖,获有生理学的学位。我遇见她时,她受雇于退役军人医院,住处离我家不远。

坡的妻子似乎确实很单纯,而特丽基却很聪明——要么聪明过人,要么按照聪明人的规矩行事:在我看来,这些聪明人的规矩是以外国对一代新派妇女的假定为基础的。我可以讲得更具体一点。两个情人初次脱得一丝不挂是一桩异常特殊的事。法语中称之曰“占有”。至今,我心中对何为男人和何为女人依然念念不忘。说实在的,特丽基没有使我失望(不管我在她眼中是什么形象——骨瘦如柴也罢,一个获准进入内地的旅游者用快照拍摄下来的扎辫子的中国人也罢)。她的一切都正与我原先所期望的相吻合,只是双腿上的伤痕斑斑可算例外。她的小腿肚青一块紫一块。不对,说它像孔雀羽毛似的蓝绿两色相间的小圈圈更确切些。我自然想问她:“天哪,你腿上这些伤疤是怎么回事——谁干的?”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能说这话:“是谁干的?”即便在今天,在两厢情愿的人之间也还有一定的行为准则。她见到我凝视的目光,便耸耸赤裸的双肩,脑袋往一旁一歪,下嘴唇微微向我一撅。这种姿态带着某种挑战意味,像是在问:“你准备拿它们怎么办?”她似乎为自己身上的斑斑伤痕感到自豪。唔,那些伤疤并不怎么厉害,充其量只是心爱者留下的齿痕,不过想必是由别的男子咬的。谁会对如此娇小的女人这么狠心呢——难道是一个安装电话线的工人或者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难道哪一位狂热分子或入迷者穿着靴子在特丽基身上乱爬?唔,她似乎在询问下一步怎么办。闭口不谈吗?对她的“所作所为”用沉默表示同意吗?要是我好好待她,她倒不一定喜欢。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按我自己知道的办。我说不上这样做能否使自己满意。这些女人就喜欢让你蒙在鼓里。

我上次在巴黎时跟父亲谈及此事,他的反应异常积极。他高兴的是我把他当作专家向他请教。他仗着自己一辈子的经验,以父亲和顾问的身份开始详尽地向我讲述起来。我们现在谈的是什么来着:难道是孩子似的成年女子?他一下子便理解了。这种身材娇小类型的姑娘特别喜欢向人表明自己是个性感女子。她们能制服给自己身上带来累累伤痕的彪形大汉。她们什么男人也不怕,同任何一个身高六英尺的瑞典人或非洲人一样热切和能干。父亲称她们为“主宰一切的小人儿”。“我们来看看你们两人当中谁说了算!”他问,接着又问我对她态度是否粗暴。他随即又自己作答:“你不是那种人……有些人就是喜欢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的性生活。我认识一位小个子女人。她是俄亥俄州一个小镇上来的人,一个奇怪的小女人。她的一个男朋友把她的眼睛打肿了。她却分外自豪地向我讲述这件事。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唔,她肿着眼睛到一个卡车停车场去喝早咖啡。信不信由你,所有的卡车司机都放下手中的刀叉,直瞪着她看。她说她走进去时身上穿着米色棉织套服,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完全像个中学生。可是她那肿着的眼睛真够轰动的!那些人羡慕、佩服得要命。她使一帮子正在吃饭的强壮汉子都来了劲。那么,肯,我们该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一次性交经历变成了一次公开的宣告。几十名男子都接到了这一信息,无不为她旺盛的性欲所鼓动……我们不理解女人、孩子。观察一辈子也罢,实地研究也罢,都无济于事。对于这一门知识,科学本身是一无所知的。”

他正以法国人的方式向我扮演聪明人的角色。仅仅当一个拔尖的好色之徒还不够,他需要上升到理论高度。这个黑格尔学派的——我该叫他什么来着,精神大师?他从拿破仑一世的突击部队转到了性欲旺盛的女子团。他在这一方面确实给人以启迪。我还得同时指出,他是我热心肠的好爸爸。实行一夫一妻制的人中谁也比不上他那样关心儿子。我爱父亲。如果你深入探究一下的话,他与其他的父母既相同又不相同。我没有告诉他,我非常喜欢特丽基:否则他很可能试着说服我放弃我的爱慕之情。他可能会称我为受虐狂,还会对我讲起一套理论来——从正常的爱到热烈的爱。爱这爱那。据我的理解,他不懂爱情的程度就跟我不懂养蜂一样。真实的情况是:我比父亲要厉害得多,也敢于冒比他大得多的风险。我之所以迁居美国就是因为那儿充满活力——真正的现代活力。我需要弄懂的东西,他无法在巴黎的草坪上教会我。

不错,在两性问题上我还得补上好多课。在这一方面,舅舅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不论他在大西洋的东岸还是西岸。他与玛蒂尔达或者先于她的其他女人的关系都不足为训。

也许特丽基不日便愿意倾听我的意见,到那时她将真正了解肯尼思·特拉奇登伯格。

眼下,我只能听之任之。她对我并无任何不满之处,她很喜欢我,还给我生了个孩子。但她不接受我的结婚要求,这也情有可原,因为她并不真正了解我。着魔的爱——“el amour brujo”[21],这一俗话最终她也会接受的。那时她会明白当“新派女人”只是一种愚蠢和虚荣的空想,所以我便安下心来等待。在她怀孕期间,她一直在医院供职。她怀胎七个月后,我搬去与她同住。她很高兴我住在她那儿,因为她理解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安排(不是作为丈夫而是作为经常寄宿的人)。这件事使她很快活,于是便向我讲述起医院里的各种趣闻轶事来。她认为医院是一个有趣的场所。那些可怜巴巴的退役军人大都生活不能自理,疯疯癫癫的。由于资金充足,医院环境优美,还建有高尔夫球场。痴笨的病人们从病房窗口往下望,看着那些乘坐高尔夫车疾驰而过的医生。医生薪俸丰厚,全由联邦政府提供。他们想到那些可怜的痴呆病人便不禁咋舌,但平日过着梦幻般的生活,十之八九的时间在消遣娱乐中度过。

女儿的降生使特丽基的性情大为开朗,但后来却没有大的变化。她在原先的公寓房里继续住着,这种公寓无异于贫民窟,专供大学生居住,它坐落在常青树丛后面,有着英国式的地下室(那就是说,其窗户与路面一般高)。每间屋里有一个深冷冻箱、一只红外线烤炉和一只抽水马桶。只是那抽水马桶的瓷盖已不知去向,所以放水时得把手伸进水箱。普尔门[22]式的厨房实际上是个壁橱。然而,她的邮件中不时有股息通知单;她还持有美国电报电话公司的股票和其他热门股票。美利尔·林奇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也按时送达。我拐弯抹角地打听到她有一位富有的母亲。由于母女关系不佳,连南希降生的事都没有通知外婆。股票和佣金都是她外祖父给她留下的遗产。“正好够我生活过得安逸些。”她长得像个孩子,脸蛋稚嫩得好像刚刚长出第二颗牙的幼儿似的。尽管这样,她手中掌管着一笔数额巨大的遗产,她是遗嘱的唯一执行人。她吃饭时只能垫上电话簿坐着。她从医院带回来各种荒唐的故事。一次,血液实验室的一位技术人员值夜班,他正做着培养液的煮沸和分离工作,忽然脱去外衣,穿起了带轮子的溜冰鞋。那空旷的走廊自然是溜冰的理想场所。另一名技术人员把家中的地毯拿到医院里用蒸汽洗净。一个年薪八万美元的妇科专家只需照顾三名原陆军妇女队的老病号;几个在朝鲜战场受伤的军人,将枕头塞进衣服里来找那位专家看病,尖声笑着对他说他们怀了孕。人人行动古怪,像许多乡下人那样插科打诨,令人捧腹——新鲜事儿,怪诞行为,荒唐之举,比比皆是。“你知道前天发生了什么事!”雇员们在什么地方都能做爱。一天,特丽基去乘电梯,电梯门开了,只见里面一片漆黑。电梯里躺着的两个人破口大骂:“狐狸精,不要开灯!”可她还是开了灯,几个吓坏的退役军人都挤到电梯的一角。

“你别以为这些人不会向我的老板投诉。”

“那个伊朗人?”

“他大声嚷着叫我出来。‘你惹那些人干吗?你如果到处去惹这种麻烦,叫我怎么对你进行保护?’”

“他们的神通就这么大?”

“不要傻了,肯尼思。这些都是文职人员,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工会。一个偌大的官僚机构。”

“也是一个集市。”

特丽基说:“他们的意思是,在华盛顿的最高权力机构内,人们杀人越货,逍遥法外,给自己带来价值数亿美元的政府订货。我们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开点玩笑,一边干活一边玩耍呢?”大家都是游戏学校里的成人。特丽基讲了好多趣事,她具有冠军的天才,远在他人之上。她不必碰终点线便可以稳拿冠军,因为她身材娇小,可以从底下钻过去。可她还不打算结婚——一点打算都没有——尽管她喜欢孩子。本城十几岁的年轻姑娘中百分之九十有私生子。她和她们一样,并不认为有领取结婚证的必要。

特丽基在讲述医院的奇闻时,娇小的身躯爆发出阵阵大笑,咽喉部微微突出,乳房鼓鼓隆起。甚至当她坐在电话号码簿上时,她也显得十分性感。她不大拒绝我的要求。然而,一切到此为止,不可能再进一步了。“还不想完全承诺。”她说。后来她便远走高飞,去了西雅图。

我向她指出,她要去的地方是新纳粹分子为完全由白人组成的共和国所选定的领地。听了这话以后,她一边用灵活的手指抚平额前的鬈发,一边说:“你似乎随时有这一类消息。”

“我不过是说……”

“这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孩子是半犹太人血统。哦,欢迎你为了南希随时到西雅图来。孩子需要父亲的爱抚,而你在这方面十分称职。你跟舅舅离得近,不会过于想念的。”

“噢,我会想念的。”

“你是个完全可以脱离外界而自立的人,有着自己的生活计划。”

这一点她讲得完全正确。特别是在当今这个年代,一个人除非相信能使自己的生活出现转机,否则就没有理由生存下去。既有每一个人的转机,又有全人类的转机。这需要有一定的勇气。有人称它为野心,恬不知耻。如果拿这个观点在大厅里给退役军人护理医院的雇员进行讲解,他们非要给我穿上精神病患者穿的紧身衣不可。诚然,如果你认为历史的力量正把每个人径直送向地狱的话,你可以随波逐流,要不就奋力抵抗,这种抵抗不是来自自豪感或其他个人动机,而是来自对人类才干和力量的钦佩与热爱。用“奇迹”和“崇高”两个词来形容这种才干和力量一点也不过分。不知不觉中,我的兴趣不断发展,日趋成熟,出现了某种模式,其主要部分如下:1)美国人是怎么样的;2)苏联人是怎么样的;3)犹太人是怎么样的——因为日本人是犹太人之一;4)说某人是(或者不是!)永恒世界的居民到底有何含义。随便举出几个此类居民的名字便可揭示永恒世界的含义所在:摩西,阿基里斯,奥德修斯,预言家苏格拉底,《李尔王》中的埃德加,普洛斯佩罗,帕斯卡,莫扎特,普希金,威廉·布莱克。我们想到的是这些人,若有可能,我们按他们的模式制造自己的灵魂。我带着这一目的在法国开始学俄语,后来移居美国,跟我舅舅建立了联系。如果说贝恩还不是永恒世界的居民,如果无限世界还不想发给他证书,那么应该说他离这一世界的距离要比我所能达到的近得多。至于我父亲,尽管他有性欲方面的天赋,但他却并不真的属于此例。他不过自有特别的福分罢了。在充满欲望的今天,他享尽性欲的满足,而这正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哪!——孜孜以求的东西。这真叫人羡慕,真令人欢悦,所有的人为此而喜欢他。我若能继承他的这种幸福便是我的一大造化。可是,我没有能够继承。所以,我得自谋出路,这条路将引导我远远超过父亲。好色于他有一前提,那便是死亡。性的拥抱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将永恒解释为死亡。我不断地检查自己的灵魂,得到的回答总是:“你的父亲不属于永恒之列。你要是完全像他一样,就不可能超越他。”

如果确切地介绍父亲的情况,父亲现在走的是下坡路。一两个月前他对我说过,他与一位女士在默里斯饭店相聚之后,到了汽车上竟一时认不出周围的环境。协和广场美丽异常,看起来简直像天堂,可是他不知该如何驱车离开那地方,或者弄不清该把车向右拐还是向左拐。他在巴黎市中心迷了路,连自己的家在哪儿也说不上。“我跟那个妙龄女郎在一起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明白,但是我一旦离开她,身上的一切感官全部变麻木了。可我又不能再回到默里斯饭店去,因为已把她的姓名及房号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肯定被吓蒙了吧,可怜的爸爸。”

“我的脸色十分苍白,这是肯定的。但近黄昏时我记起了自己的住地。我并不感到害怕。我只是想到该是自己改变习惯的时候了。然而,即便部分失去知觉,巴黎看起来还是十分了不起。”

这对于我是头一回经历——父亲过去从未跟我讲起他和女士们共同消度的那些下午。他现在想让我知道他的衰老已经来临。另一重要情况是,为了改变话题,他向我打听起他的孙女来了。

这孩子时刻出现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个长头形的特拉奇登伯格家的人,有着父亲那样的狭长脸和犹太人的表情。我对她的未来已有了些概念,但是,她还未满三岁,现在预言还为时过早。

经过此番澄清,我到西雅图去的动机便更加明确了。我想去了解一下特丽基是否想念我。也许分居增加了我实现愿望的可能性。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她的小腿上伤痕累累,看了叫人难受。她怡然自得地坐着,两条可爱的细腿伸向前边,使我(那个爱她的人)一目了然。旁人在她腿上作的孽呵。她要让我确确实实地看到她腿上的那些彩色的孔雀印记。我的心不由得一沉,但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我又摆出一副从父亲那儿学来的超然神态,很可能就是他在协和广场上迷路时的表情。也许她会对自己说,这样做是为我好——真情实况是种奇妙的滋补品。她还没有打算嫁给我,我尚未完全将她吸引住。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对她刻薄起来,也不打算这么做。世上一流水平的受虐狂真够多的。也许她试着想尊重我,对我相敬如宾,可她就是做不到。显而易见,我已悄悄向她提出了受敬重的要求,这一要求的基础是那心照不宣的野心:使自己的生活出现转机。我相信这一点使她反感。我也明白其中的缘由。她以心照不宣的方式回敬我,专和无赖男人鬼混(这些男人模样倒挺单纯的)。也许是装电话的工人,伐木工人,等等。我甚至有这样的幻觉:其中还包括我们所住的城镇里那个登上日环食电子塔楼的汉子,一个大胆、无畏的勇士,他使用吸入杯,手脚都粘上了胶纸带。警察和电视摄制组人员都在摩天大楼的顶上等着他。也许她宁可要像他那样的男人也不要我。性欲使我神魂颠倒。我的生活目标(例如我所热衷的转机)也叫人难以理解。这一切关她什么事呢?为什么应该与她相干?——因为我的想象力,我头脑中所出现的她那女性极富性欲的情景;输卵管像两条大蟒,或像游行队伍中乐队用于长号和短号上可以自动开启的小巧的五线谱夹子吗?恐怕正是诸如此类的念头标志着一个真正的现代人。(你还能把某个人说得比这还坏吗?)一个人越直率,吸引他的女人将越乖僻。他追求性欲旺盛的姑娘,因为她们手持良方,可以医治他那错综复杂、装潢门面的天真。我想,她知道自己越难以到手,我将她弄到手的欲望就越强烈。在她眼里,正如在我父亲眼里一样,我可能是个阴阳人。

在巴黎波拿巴路的老房子里跟我父亲讨论特丽基时,我说过:“女人肯定希望和自己的心爱者有一个孩子。既然她生了那个孩子,我想她多多少少爱着我。”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的?”

“我可以打赌,甚至赌咒,有这种感情的女人还是找得到的。”

父亲很不耐烦地回答说:“那你找一个给我看看吧。”后来的事使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早年他曾参加海军的一个短期培训班,没几天便当了上尉。他貌似个斯文人,而眼下他说起话来却像个美国大兵:“正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样,你的脑袋长到屁股上去了,这话可是阿里斯托芬说的。”

我不禁失声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然而我们两人所笑的并不是一回事。现在本不是解释我笑的原因的时候,不过,我可以顺便把这件事提一下:半年前,我正同我校泌尿系主任一起在教职员俱乐部用餐。他问我是否愿意参加他正在进行的一项使用最新技术的调查。他需要一名我这个年纪的对象参加,因此问我愿不愿意参加,我表示愿意。于是我便有机会到了他的实验室,坐在一架内窥镜(即电磁振动器之类的仪器)上。我体内的一只气囊里被灌满了水,工作人员转动屏幕让它正对着我,我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前列腺、精囊和膀胱,膀胱内的液体像一口不大的池塘,表面平静。屏幕上的前列腺犹如鸡蛋的上半部。所有这一切都带上淡淡的灰白两色。人们可以去卡拉哈里沙漠或死亡谷旅行,但是人体内部的结构则是任何旅行者都看不到的。

我父亲说我的脑袋长在屁股上时,我的脑中油然升起上述图景,所以我笑了起来。一个人在那一部位可以看到什么呢?难道这宁静的风景(承蒙电磁振动器的关照)就是亚特兰蒂斯的外观吗?魔术般的科学正可引导你前往这样的去处。用纯粹字面意义上的话来说,人们进入了科学不想介入的视觉区域。

我多么想跟M.耶玛洛夫谈谈这件事。若是在过去,我便会走到特拉贡路,叩开他家的大门,可是他去世已经十余年了。这个耶玛洛夫是我最早的俄国老师。他是个老流放犯(始自二十年代),谙熟神秘的传统(“生命之树”和“智慧之树”)。然而,耶玛洛夫研究过特利斯墨吉斯忒斯[23]、佐哈尔[24]、埃利法斯·列维[25],乔达诺·布鲁诺[26]和帕拉切尔苏斯[27],圣日耳曼林荫大道两旁有一些专门出售这类作品的书店。耶玛洛夫试图多少给我一点指导。我很愿意学,接受能力也强,可惜年纪太轻了些,然而,这位老人显然在我脑海里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我如今还记得他讲过的话。他告诉我说,我们每人各有自己的天使,那便是一个负责使其精神向更高层次衍化的精灵。目前,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是孤独的,这首先是指世俗不允许我们承认天使的存在,其次是指我们对他人的存在只是影影绰绰地意识到,从而对我们自己的存在也是意识模糊的。这种情况使我们处在孤寂之中,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自己胸膛里存在着一道小小的冰河(正如马修·阿诺德所写的那样:他三十岁时,他的心已经有四分之三为冰覆盖)。这冰河必须解冻,而解冻所需的温暖首先得来自主观愿望。思想始于主观愿望,思想必须用感情加温,并增加色彩。天使们的任务在于向我们的灵魂注入热量。唔,特拉贡路上的那个房间正在解冻;那个老人在上课时穿了好几件毛线衣,还用毯子裹着全身。他能理解保暖是他关注的一个问题。我们必须帮助天使做好必要准备。问题在于清醒的良知如今难以寻觅。世界充满噪音,人们只有穿上睡眠的外衣才能承受。在天使向我们的灵魂灌注温暖——爱情的温暖时,我们很难从内部给予帮助。天使也难免犯错误。他们原来也是凡人。所以他们有时会陷入混乱。照耶玛洛夫的说法,他们也犯错误。我们清醒的良知会搅乱他们的努力。但因为他们受命不惜一切代价向我们传导他们的冲力,于是便在我们入睡时前来传导。这样,发生的事情就十分可怕(耶玛洛夫恐惧地将戴手套的双手伸向天花板)。天使无法进入灵魂,便直接对熟睡的肉体下起功夫来。在肉体内,这种天使般的爱情后来堕落为人类的肉欲。这便是当今世界性爱混乱的根源。“动物化了!”耶玛洛夫说。直通的电源直接向人体导入本能,而不是导入有感知的灵魂。另一方面,来自地球内部、由电组成的宇宙魔鬼则从地面进入人体。它们将淫欲的电流注入人的脊髓之中。在至福千年[28]将要结束之际,这便成了人类性爱的真实写照。厄洛斯神自己也受到了电的袭击,同时还受到细胞壁硬化的冲击。纯洁的爱情为邪恶所征服。我们被固定在性爱的组成成分上。天使败北之后,物理学家取而代之,正如柏拉图在《论文集》一书中预言的那样。爱情为健康所取代,健康是通过解剖学的手段获得的。弗洛伊德本人开列了诊断书:外生殖器正常,大小适中。后来,药物学随着医学应运而生,我们给自己大量服用或注射各种药物、激素和麻醉剂。我们的灵魂随之变得野蛮起来。人类对各种较强的刺激已毫无反应。色情、性欲、淫荡性爱爆发——正在追逐我们。你也得怜悯天使。由于无法进入我们酣睡的梦境,他们自己也堕落了。耶玛洛夫这样认为。

我早期的俄语课程就是这样学的。当然,两性关系之外,也有别的话题。老耶玛洛夫是我在中学读书时的同伴伊利娅的叔公。我常去伊利娅家拜访,跟他们一家人谈话,练习讲俄语,这是我当时得到的额外收获。

所有这一切似乎讲的都是我自己的事,实则不然。它们都与我的舅舅贝恩有关,包括他娶玛蒂尔达·拉亚蒙为妻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场婚姻带来的他与舅舅哈罗德·维里茨的纠纷。我提出这话题仅仅是因为这一切跟他有关。当然我本人也受到了上述性爱问题的思想影响,同时我也参与其中。贝恩对我无话不谈,而且又十分熟悉我的思维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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