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彰数年来日日夜夜想的都是报仇救人,对以后却没怎么想过,经此一问,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回头再看看他身后众人,都是自己素日结识的朋友,奋不顾身出手,有一些家中还有老小,多数是孤零零的汉子。有家的自然要回家,剩下的人又该如何安置?
云霄道:“胡大哥,我有一位朋友,是陕北人氏,最近想在西北开一家镖局,甚缺人手,曾写信约我前去助力。但在下如闲云野鹤,不愿受拘束。如兄不弃,可否暂代小弟去帮他一些时日?待他那边安定下来,胡兄再另寻高就。只是陕北苦寒,委屈大姐了。”
胡子彰一听大喜。云霄说得客气,其实是替自己着想。陕北在数千里外,这里发生的打劫案自然传不到那么远。镖局生活虽然险恶,毕竟也是正经营生。有了安家之所,能安顿姐姐住下,这简直是意外的美事,当下连连道谢。
当日,胡子彰姐弟请众朋友在附近畅饮一天。次日,胡子彰带着七位朋友,扶姐姐上马,与云霄和另外几个人拱手而别。
云霄望着一行人渐渐远去,想自己无意中做了一件周全的好事,不由心中暗自得意。直到人影完全消失,才圈马回来,顺着河道东行。
他此行本无目的,也不急赶路程,因为游山玩水,行程也不快。这天错过宿头,来到一家小镇,正准备投宿到唯一一家客栈。刚进得门来,就听柜台上有人向伙计询问:“有没有一位姓云的少侠住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分别几天胡子彰。
云霄上前招呼。两人彼此见过,命伙计开了一间房,沏上清茶,坐了下来。云霄料定对方追赶自己,必有要事,故意不问,却闲闲地问起胡子彰姐姐可好,准备如何安顿。胡子彰并不见外,坦然相告:“家姐与劣兄见面,当然万分惊喜。回首这些年的经历,也痛苦不堪。但她毕竟在官宦人家,江湖中的风尘辛苦,她却是受不了的。前者我兄的美意,为我找了安身之所,又能把姐姐安置下来,我心中是万分感激。但经过这几天,我得知姐姐十余年来过的非人生活,实在不愿与她再分离。因此我打算把兄弟们安排到镖局,自己退出江湖,回故乡耕读为生。”
云霄点点头:“亲人骨肉团聚,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不知胡大哥故乡现在状况如何,是否需要特别安排?”
胡子彰道:“我在家乡还有几间茅屋,虽然破损,还能修葺。自我干了这一行,每隔几年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也会回家乡去看一看,乡中人只知道我在外做生意,别的并无所知。所以回乡居住,这一方面倒不成问题。”
云霄道:“那我兄在江湖多年,盘缠想来也不成问题了?”
胡子彰点头道:“虽不敢说富足,也足够后半生衣食无忧了。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一旦退出江湖,就不再过问人间恩怨了。我这些年在江湖中行走,朋友仇家都不能说少,我也打算一笑泯恩仇了。只有一个人,就是那姓方的,我若饶他过去,这一辈子只怕寝食难安。”
云霄点头道:“害得我兄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也确实难以饶恕。”
胡子彰咬牙道:“还不只如此。姐姐告诉我,这个人一生贪婪好色,仪仗官势做过许多坏事。远的不说,就在他回乡这一路上,看中了一个乡间酒店的女子,以买丫环为名把这女孩子骗到船上。这女孩子受了蹂躏,气得绝食好几天。他不仅不请医调治,反而把人往水里一扔。到如今,这女子死活都不知道了。这是我姐姐亲眼所见。”
云霄听得怒发冲冠:“原来这姓方的竟是个衣冠禽兽!早知如此,那天真不该饶他命去。只是已经过了好几天,还能不能找到他的行踪了?”
胡子彰道:“我从知道他干的这些坏事,就下决心不放过他,于是派人打听。原来他经过咱们那件事,也受惊不小,已弃船登陆,改走旱路。程家兄弟也看不惯他的为人,与他分道扬镳。如果消息不错,昨天他还滞留在一个叫姚镇的小地方,等着再雇保镖,然后才敢启程。”
云霄微微沉吟,抬起头来,看看胡子彰一双期待的眼睛,心下打定了主意。二人会心一笑,均觉对面这个人虽然认识不久,但情意相通,实在可以做个朋友。
劫杀方氏之役进行得很顺利。胡子彰与云霄赶到姚镇时,方氏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保镖。姚镇虽是小镇,毕竟人口集中,胡子彰不愿在镇上动手,便故意在方氏所住的客店里露头。姓方的吃了一吓,也顾不得保镖不保镖,立刻带着家眷行李动手。胡子彰一路跟着,待他走到荒野之地,带领手下人杀出。除了杀死方氏本人之外,并没有伤害他手下奴仆和雇来的车夫轿夫,还打开方氏的行李,给每人发了五十两银子,命他们各自散去。
胡子彰与他们两次相见,但都没有报出名号,想他们即使报告官府,也很难猜到自己是谁。这样当然不如把这些人全部杀死干脆,但胡子彰与云霄都下不了如此狠心。好在胡子彰与手下从此不再黑道中行走,云霄本来也不是绿林中人,想来危险并不大。
待这些人全部走散,胡子彰众人开始打点方氏的行李。方氏当初的三条座船中有一条专门载着细软,在旱路上用几辆大车拉载,几乎全都是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之类。云霄叹道:“这可真是民脂民膏。”
胡子彰久在绿林,自有一套分赃的规矩。片刻之间将细软分散,又特意留出一箱珠宝,是赠给云霄的。云霄忽然明白,其实胡子彰派人打探方氏的消息已很确实,也确知自己兄弟的能力足以对付,特意叫云霄来,最多是以保万全,主要目的则是分给自己一些赃物,一方面报答前者相助之力,另一方面拉自己下水,使自己再不能向官府告发。想得这样周到,真不愧是江湖老手。
云霄所料一点不错。胡子彰去找云霄时确是这样想的。但二人再次见面,彼此心折,胡子彰反倒后悔当时的安排。以金玉报酬或引诱,似乎都对不起云霄一片皎皎之志。
但他手下兄弟想不到这些,一定要云霄收下这箱珠宝。云霄再三推辞无效,猛然看到胡子彰面容略带羞愧,心中一动,不再强推,笑道:“我在江湖行走,居无定所,整箱珠宝带着没有用处,反而是累赘。不如这样,我从中挑出一件,纪念今日与众兄弟之情。”
群雄把一箱珠宝抬到云霄面前打开来。云霄看看这一箱珠宝,件件光流欲滴,宝气生辉。心中想到,我随便翻一翻,拿上一件,他们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随手一翻,却看到一匹手掌大小的白玉奔马,通身玉白,无一丝杂质,看来甚是可爱。云霄对玉器一窍不通,但忽然灵机一动,想起自己打算去给一位江湖前辈高一彰庆祝五十整寿,而这高一彰恰是属马的,这件玉马送给他岂不是正好?便把玉马拣起,笑道:“这小马很好玩啊。”
胡子彰的姐姐却又拣了几串珍珠,递到云霄面前,道:“玉马之外,贤弟再收着这几串珠子,万一有个急用,可以换钱。”
云霄不好推拒,含笑接过,连玉马一起包起来,收到怀中,一拱手,飞身上马,催马而去。黄尘飞扬,送回一句话:“后会有期!”
一路飞驰,很快来到云州渡马川。河上一道青石桥,两边扶栏已朽。云霄已催马上桥,却看对面来了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青布车蓬,驾车的是一名青衣少妇。云霄不觉好奇,定睛看了一眼,只见那少妇年似三旬,面染风尘,左手握着马鞭,似乎右臂有伤。云霄一眼看毕,立刻兜马后退,让出桥头。
少妇驾着马车,驶下桥来,匆匆对云霄点头示谢,催马急走。马声得得中,却传来车内一声低呼:“翠玉,到哪儿了?”
云霄微微一怔,“翠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略一凝神,便想了起来,忙催马赶上,拱手道:“大姐,冒昧问一句,您可是高大小姐讳翠玉吗?”
青衣少妇一愣之下,停下车辆,道:“正是,少君尊姓大名,恕我眼拙,认不出来了。”
云霄道:“在下未曾与高大小姐会过面,只是听到方才车内的前辈叫大小姐的名字,才忽然想起。在下姓云名霄,是海外大侠华先生的弟子,初出江湖,正想两个月后赶到高家为令尊祝寿,不期在此相遇,三生有幸。”
高翠玉右臂一动,脸上现出痛楚的表情,咬了咬牙,用左手抓住短剑,重复一句:“去为家父祝寿?”
云霄道:“是。令尊今年不是五十整寿吗?在下未出师门之时,家师就曾多次说起过令尊贤名,所以在下久怀亲近之心。”他看到高翠玉脸色不对,也不敢再说下去。
高翠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惨然道:“云公子是赶不上祝寿了。这其中的变故,看来公子还不知道。家父已于上月仙逝了。”
云霄一怔:“这话从何说起?令尊他春秋正富,又从未听说有什么疾病,怎么会忽然……”
高翠玉叹了口气:“这其中的缘故说来话长。我与云公子虽是初交,但令师的侠名是久有耳闻的。今日之事,如果公子有意出手相救,我们兄妹感激不尽,但公子要担好大的干系。如果公子目下有事缠身,不方便出手,在下多说无益。海阔天空,就后会有期吧。”
云霄道:“小弟虽是年轻,但对侠义二字,还是看在眼里的。令尊遭受惨变,小弟请得与闻。只要其中有不平之事,小弟绝不会袖手旁观。”
高翠玉犹豫未答,身后的车帘忽然挑起,一个四十多岁、头缠白带的书生探出头来。他就是高翠玉的长兄,名叫高洁玉。高洁玉上下打量了一下云霄,低声对妹妹说:“这人看来不错,就对他说说,请他出手相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