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康年一拍大腿叫道:“救!怎么不救?见死不救那是畜生,大个子你发什么愣,还不赶紧动手”!
龙骧也觉得这几天的事情十分蹊跷,正在思考被宋矮子一叫,马上反应过来,招呼了一声让船家赶紧帮忙,自己一纵身跃进丹江,往舢板方向游去。
龙骧和船家一起把人捞上船,宋康年清点人数,竟有十三个。再看其衣着打扮,宋康年当场崩溃。
原来几人费了老鼻子劲,救上船的竟然全是官兵。
宋康年手指点着龙骧,哭笑不得骂道:“大个子,你他妈真是个瘟神呀,官兵我们已是避之不及,你可倒好,全给拖上船了,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农夫与蛇!东郭先生和狼!你不害死我不肯罢休呀”!
龙骧正光着膀子站在船头拧衣服,回头见宋康年模样感觉好笑,又见独摇子正忙着替上船的官兵检查伤口,便道:“老宋,看模样他们刚打过恶仗,一个个伤的不轻,你找个清醒的问问,看看到底咋回事”。宋康年双手抱胸转过身去,吹着胡子斜眼看着龙骧说道:“要问自己问,我心情很差,不想说话”。
龙骧拧干衣服晾在船舷,回身蹲在正在帮伤兵处理箭伤的独摇子身边,开口问道:“咋样”?
独摇子手脚麻利的割伤口拔箭头,抹药酒缠绷带,头也不回的说道:“七个中箭,六个中刀,有其中有两个还骨折了,好在没有致命伤。他们都是旱鸭子,喝了一肚子江水,缓缓就好了”,龙骧见众人性命无碍,便上前给一个红脸大汉处理左前臂的骨折。
红脸大汉瘪着嘴眼泪汪汪,一脸委屈的望着龙骧说道:“多谢好汉救命之恩,请好汉下手轻点,好疼!我的妈呀!真的好疼”!紧挨着红脸大汉身边,一个生的白净秀美,左腮有一颗美人痣的俊俏军官冲龙骧拱手笑笑,算是谢过。转脸严肃的喝道:“李宫用,请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和身份,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好歹也是个哨总,当着平头百姓的面儿哭鼻子,还喊疼,像什么样子”?
红脸大汉一听此话,更是嚎啕大哭:“杨老柴!你他妈就是个官迷,都这个时候了还笑话我?咱们原本跟兄弟们说好了,是一起来领赏的,如今那么多兄弟都白白丢了性命,死人其实不要紧,关键弄丢了绸缎,咱们怎么跟神爷交代?神爷怎么跟武大人交代,武大人怎么跟皇上交代,皇上怎么跟虎蹲兔儿交代?皇上怒了不发饷银,咱们回家怎么跟老婆孩子交代?咱们这辈子算是完啦”!说完嗷嗷大哭。
腮边生美人痣的杨老柴翻着白眼耻笑道:“交代个屁,简直可笑!枉我大明自称天朝上国,三边安宁还得看虎蹲兔儿老爷的脸色。给了这十五万两市赏,虎蹲兔儿就不犯边啦?就不杀我百姓掠我牲畜毁我良田啦?我早替天子算过命,这一批市赏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虎蹲兔分明就是敲竹杠,可咱天朝文武偏偏就吃这一套”!
杨老柴看宋矮子也靠了过来,倚在船舷侧耳细听,便来了精神,继续说道:“再说了,我们陕西三边在朝廷眼里都是后娘养的,天子眼里只有辽东,牙缝里省出钱紧着他们,咱们固原欠饷一年半了,朝廷连根鸡毛都不给,再看看辽东,战场上一败再败天子也不追究,今年四月又大笔一挥,拨了三十万两军饷,三十万两啊,顶咱们整个固原三边府库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依我看,不把虎蹲兔放进关让他祸害几次,天子是不会记起咱们存在的”。
坐在杨老柴对面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捧着大腿的箭伤龇牙接口道:“杨大哥说的对,要说打仗,咱们陕西三边的弟兄没服过谁,立朝以来的战绩都是响当当的,辽东那帮关宁军什么玩意儿,我看就是养寇自重,保不齐哪天养寇自重变成养虎为患,等建奴杀到北京城下那才好玩儿,看他们辽东军如何收场”!
红脸大汉早已停下哭泣,使劲儿摆手拦道:“红军友,杨丞林,你俩赶紧闭嘴吧,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能随便说吗”?说完打量了龙骧等人一番,笑着拱拱手再次道谢。
见龙骧和送康年都摆手不语,李宫用擦了把眼泪,又挪屁股望着红军友,怯怯的劝道:“你我久食朝廷俸禄,当胸怀忠义,若建奴杀到北京城下,我李宫用一定冲锋在前,马革裹尸以报天恩”。
满脸络腮胡子的红军友瘪瘪嘴,和杨老柴相视一笑,冲着李宫用竖了个大拇指说道:“李宫用你真棒”!然后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自家的屁股自家擦,你李宫用热心肠替人卖命,别人未必领情,朝廷更不会领情,是不是这个理啊老柴”?
杨老柴点点头说道:“几十年了,无论发饷、置炮、修堡、议功、升迁、封妻荫子,朝廷和天子都紧着辽东,咱们呐,都是后娘养的!如此久了,屡战屡败的辽东军也都开始不把咱们当人看了!算了别扯这些没用的,还是想想眼前吧”!
杨丞林杨老柴说完,扭头看着江面沉思了许久,仰面一声长叹,大声叹道:“要命呀!江贼衣甲齐整,训练有素,还带着火炮,咱们这些老兵遇上他们竟然一触即溃,想抢回市赏难如登天!我们这辈子,算是完啦”!
杨老柴话音刚落,船尾摇橹静听的船夫已急吼吼扑进船舱,一把拉着龙骧的胳膊说道:“好汉赶紧帮忙撑船,不想死就随我上岸,再晚就来不及啦”!
龙骧见船夫满脸焦虑言辞恳切,不像在说假话,一边被船夫拖着往船尾走,一边问道:“到底咋回事?老丈你快说说”!
船夫递给龙骧一支竹篙连连摇头催到:“赶紧帮忙撑船,找苇荡下船再说”,杨老柴和宋康年也追到了船尾,见船夫老丈郑重,也连忙寻了木板帮忙划船。
船靠岸边待众人下船后,船夫收了锚,和衣下水把船推到了江中,任由其漂向江心顺流而下,这才上岸和众人汇合,船夫借着月色带着众人进了密林,寻了个高处,往江心处眺望。
果然,没等多久,便见上游下来三艘木船,鼓足了风帆,很快便追上了船夫的大船,还未接舷便是一阵火箭,众人眼睁睁的看着船夫的大船起火,浓烟滚滚之后缓缓沉入江心。
宋康年叹了口气,从怀里摸了一张银票塞到船夫怀里,说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只是可惜了一条好船,这是我的棺材本儿,银子不多还请收下。贫道不解,你是如何得知会有人来追,莫非你知道这伙歹人的底细”?
船夫惊魂未定,揣好银票道了声谢,这才回道:“几位官爷说话,被小人无意中听见,官爷说江贼衣甲精良,还有火炮,丹江汉水只有赵二狗有此实力,此人手段狠辣,做事从不留手,去年初,李官桥张家财主一家三百余口的性命,便葬送在此人手中”。
杨老柴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丹江竟有如此悍匪,为何提塘报和驿报上从未提到过此人?官府就听之任之不管管吗”?船夫瘪嘴说道:“据说此人的后台通天,纵横丹江汉水没人敢管”。
杨老柴叹道:“若真是如此,这赵二狗我们岂不是打不过也惹不起,那这丢失市赏的黑锅,只能由我们来背咯”?
龙骧见杨老柴和李宫用等人神色黯然,问道:“这天下就没有王法吗?这帮当官的干什么吃的?就能任由这悍匪肆虐”?
李宫用叹气接口道:“恩公有所不知,这几年连年灾荒,各地盗贼流民四起,当官的都只盼着息事宁人,只要不在自己地盘上闹事,没人愿意自找麻烦,即便有盗贼作乱,只要不打到眼皮子底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求了”。
龙骧表情十分惊讶:“还可以这样”?
杨老柴摇头苦笑道:“恩公莫要惊奇,这是我大明天朝官场通例”。说完杨老柴掉脸问船夫:“赵二狗这货是什么背景来历?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我们押的可是天子朱笔御批之货物,事关国策,他赵二狗竟也敢抢”?
船夫摇头道:“具体背景无从知晓,都只是些传言,当不得真”。
杨老柴一脸焦急着追问道:“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有传言必有根据,老丈不妨说说看”。
船夫见杨老柴等人一脸的急切,捂着胸口银票回道:“传说赵二狗是郧西人,家里兄弟三人还有个小妹,世代烧砖为业,多年以前,他将小妹送与瑞王府砖瓦采办姬关锁做小,其后便举家去了汉中,后来听说姬关锁为保住饭碗,将赵二狗小妹送给了瑞王府的督工主簿王大梁,此后赵二狗一家便飞黄腾达了,这些只是来历。靠山和背景我就不清楚了”。
红军友道:“小小督工主簿和砖瓦采办,岂能养得起装备虎蹲炮的上千号江贼,简直怪哉”!
船夫拱手回道:“官爷有所不知,这瑞王府前后修了二十六年,占汉中城三成有余,为了修建王府,当年还将汉中城墙往北移二十步,据说王府内楼台相望,院落相连,庭阁错列,简直美轮美奂,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一点点堆出来的,因此别看姬关锁只是个砖瓦采办,每年经手银两不下十万,督工主薄王大梁更不得了,不但约束工头匠首,所有物料都是他一言而决,每年与工部、礼部、宗人府的兑账文书皆出自他手,各类营造支出都要过手,你想想,这得有多大的权力”?
红军友叹道:“我的个乖乖,如此说来,这个瑞王府没个百八十万两,怕是下不来吧,王大梁既然接了这么大的活儿,金银指定不少,养个火炮船队应该问题不大,这么说来,赵二狗抢劫天子市赏,一定是受王大梁指使的”!
杨老柴等人听了频频点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康年此时出来,拍着胸脯道:“胡扯!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绝不是王大梁所为”!
龙骧惊讶的看着宋康年问道:“你跟王大梁熟吗?怎能如此断定非他所为”?
宋康年并没扯他和王大梁的关系,只说道:“其一王大梁没钱,修建王府也不是你们眼里的肥差美差,官府当年之所以找他,是因为他们王家是汉中首富,有能力替朝廷垫付银两,可这几十年下来,既要保进度,又要抚劳工,还得应付各路工头,另外还要上下打点,日支钱粮也要垫付,王大梁不但花光了祖宗家业,还欠了一屁股债,他绝无闲钱养兵;其二王大梁没这个能力,去年瑞王就藩汉中,他找官府结算钱款,被打断了双腿,抄没了家财,据说如今寄居在一江山寺卧床养伤呢。你想想看,赵二狗如此实力,怎会听一个断腿的丧家之犬号令”。
宋康年见龙骧面有忿忿不平之色,笑着对龙骧说道:“我跟你说过,如今这这世道,没人跟你讲理,也没说理的地方,老弟你长点记性吧,这世道只讲权力,不讲道理”!
说完不屑的看着杨老柴讥讽道:“你也别以为披了身兵皮,便人五人六的不可一世,我告诉你,无论是汉中首富王大梁,还是你们这些大头兵,都不过是掌权者案头的玩具,权力的祭品”。
杨老柴十分不满,大声回道:“胡扯,谁不知道自古拳头大的是哥哥,没有兵马,权力算个屁,你还一套一套的,权力是啥你知道不?见过没?一个土包子老道竟大言不惭妄议权力”!
见杨老柴轻视自己,宋康年气的憋红了脸说道:“是的,没有兵马,权力就是水月镜花,可大明这几十年来,都是阉党和东林党轮流坐庄,啥时候轮到你们这帮大兵们说话”?
说完宋康年看着龙骧,谆谆劝诱道:“权力是啥?权力能定人是非善恶,能决人贫富生死,权力是成年人的游戏,是万灵的春药。四方天地为砧板,世间万物为鱼肉,掌权者便是捉刀人,大丈夫世间走上一遭,不尝尝权力的滋味,岂不白活一趟”?
不等龙骧回话,杨老柴插嘴讥讽道:“切?还春药?简直胡说八道”!
宋康年说这些都是给龙骧听得,他自见了龙骧的本事,便一心要拉龙骧跟自己一道闯荡江湖,伺机建功立业,杨老柴在旁边讥讽,宋康年早就不耐烦了,于是转身抬头盯着杨老柴,眼珠一转问道:“我且问你,若是今上遣使,告知你爹,三日后要跟你困觉用你菊花,你从还是不从”?
杨老柴生的俊俏,最恨别人拿自己这张俊脸取笑,正要发作,边上的红脸李宫用哈哈大笑接口道:“如此一步登天之事,岂有不从之理?别说杨老柴了,换做是我,也得沐浴更衣焚香祷告,广而告之,带着全城百姓敲锣打鼓,迎出百里之外接驾,完事儿还得在家谱上浓墨重彩记上一笔,才算光宗耀祖,是不是呀老柴兄弟”?
杨老柴脸气的粉脸涨红,可一细想,确实这么个道理,便不再言语。
龙骧见宋康年一脸期待的望着自己,便敷衍的回道:“老宋你说的夸张了,权力有啥好的,掌了权,还不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宋康年听龙骧如此说,便拍着肚皮笑道:“这么说,是因为你还没尝过权力的滋味。不过权力这玩意儿上瘾,一旦尝过就戒不掉了,你还小,咱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船夫站在高处张望,见江上的三艘帆船继续往下游搜寻,去的远了,便告辞离去。
蹲在树下休息的红军友仰天长叹了一声:“哎!刚出鬼门关,又要硬着头皮闯阎王殿,咱们丢了市赏,不回去连累全家,回去全家也是个死,这可咋办呀”!
李宫用上前拉着红军友的手,抹着眼泪附和道:“是呀,这可咋办啊,我们就剩下这几个人,就算找到赵二狗,也抢不回市赏,而且我们连赵二狗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搞不清楚,回去肯定没法儿交差,咱们这次是死定了”。
听见二人对话,其余十余大兵也都默不作声,纷纷低头抽泣抱怨:“说好是来领赏的,全家等着赏钱吃饭呢,如今赏钱没领到,命也没了,这可咋办呀”!
独摇子喊了龙骧过去搭手抱娃,只宋康年留在原地。见众人一筹莫展,他便拢着袖子大声劝解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们捉不住赵二狗,未必别人捉不住,你们毕竟是兵,可以摇人儿呀!只要捉到赵二狗,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自然可以免罪,有啥好哭的”?
李宫用带着哭腔说道:“我们是客军,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上哪里去搬救兵,就算找到兵马,我们如今闯了大祸,谁愿意惹祸上身,陪我们来趟浑水,我们又没银子”。
宋康年支着下巴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不会就剩下眼前这么几个了吧”?李宫用摇了摇头道:“我们神大人亲自出马,带来了一个标兵营,一共一千二百余人。我们仨加杜三十人称神家四友,前日杜三春茶船被劫下落不明,今日我们几个绸缎被劫,神一元大人如今在西安府,神一魁大哥正押送官银和盐铁精米前往商州,估摸着已进商南,顺利的话明日便到龙驹寨码头”。
宋康年一听此言,跳脚指着李宫用的鼻子骂道:“那还不赶紧通知神一魁,让他就近靠岸,赶紧搬兵,再晚就来不及了”!李宫用一脸诧异的看着宋康年道:“道长你没事吧?难道他赵二狗还敢继续抢?他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的大哥神一魁,可是宁夏镇第一猛将!我借他赵二狗俩胆儿,他也未必敢跟一魁大哥掰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