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开现实的皮,总是血淋淋的。
正如地上流淌的血一般,红的刺眼,腥的刺鼻,却偏偏长在最洁净的雪里面。
问十静静的看着秦兵的尸体,脑袋,手掌,大腿,脚掌,一点一点的,仿佛要看到骨头里。
“先生,怎么了?”张良的脚步移过去,轻声说道,仿佛怕打扰了自己尊敬的先生。
可如果真的怕打扰,像张良这般聪慧的人,就不该说话。
问十转过身去,眼睛漆黑,一动不动的盯着张良。
“先生,怎么了?”张良神色如初,又问了一遍。
问十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外表温润如玉,内心却如顽石一般,难道他的一生都要仇恨中度过,也要将这个世界拖入仇恨的深渊吗?
“你,很好。”问十缓缓的说出这三个字。
“学生不懂。”
“头颅满地,子房仍神色自若,即便先生也很佩服。”
“韩国留的血,比这多的多。人头滚落大街小巷,良,早已习以为常。”
“可你不该用赵国的血,来报韩国的仇。”问十面无表情,但心却在滴血。
“先生。”张良神色终于出现了些变化。
“酒铺刺杀,梅间血案,不都是子房的手笔吗?”
张良的身体不住地抖,嘴唇不住地颤,突然垂下了头,低声道:“先生此言何意?”
“我本来并没有细想,但……”
“但是什么?”
“一切都太过顺利的,顺利的就像一出戏一样。”
张良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是。”
“我们去喝酒,偏偏遇到了刺杀,去赏梅,恰巧遇到了秦兵。这也太巧了些。”
“世间总有很多巧合,否则就没有那么多故事了,不是吗?”
问十轻轻笑了一下,可那笑却满是苦涩:“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酒铺里的孩子,眼里都是仇恨。你知道天下都在追杀一个叫问十的人,所以设下这局,可他们杀的名字,眼里只有贪婪,利欲,和我何仇何很?”
“先生杀人无数,总会有一些仇家的遗孤吧。”
“可他的父母兄弟都在身旁。”
“或许是假的呢,哪有哥哥要杀弟弟的?”
问十想起了那个剑客,刺向孩子的后背,绝没有半点手软,点了点头:“对呀,哪有哥哥要杀弟弟的?除非,他们为了家国大恨,不得不牺牲其中一个,来激起我对秦国的怒火。”
“什么仇,什么恨?”
“杀父之仇,灭国之恨!”问十淡淡吐出了八个字。
张良神色一震,满眼诧异的看着问十。
“怎么,说的不对吗?”问十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张良。
“杀的是哪个父?灭的是哪个国?”张良道。
“杀的自然是孩子的生父,灭的自然是孩子的母国。”
“可他生父还在。”
“你觉得那男人是个父亲?”
“他们是秦国密谍,一大一小,有腰牌为证。”
“子房,你就是太过聪明了。”
“学生不明白。”
“你见过影卫杀人,将腰牌随身带着的?”
张良语气一窒:“那腰牌莫非是假的。”
“就因为腰牌是真的,所以,人是假的。”
“良,不明白。”
“我原先以为他们是赵皮秦骨,原来却是秦皮赵骨。赵人,果然多慷慨悲歌之士。”
张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不错,那孩子的父亲确实几年前与秦交战时便死了,只剩下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母亲和哥哥。他是秦国密谍,更是赵国的血肉。”
“所以,你们让那孩子以为,我是秦人。只有这样,他的眼里的仇恨才是那么的深,毕竟,一个孩子演起戏来,是很容易看穿的。”
“不错,赵人从不把赵酒叫做赵酒。”
“所以,我说了‘赵酒’后,那把刀便过来了。”
张良有些叹息道:“可惜,那个男人没有演好。其实……”
“其实他是可以演好的,只是我打乱了你们的计划。”问十回想起那个男人磕的血肉模糊的头,慢慢说道。
“不错,他的哥哥本该将这弟弟一剑刺死。”
问十喃喃接道:“然后,再道出他的弟弟是秦国密谍,接着便是父母痛哭的戏码。”
“不错。只是没料到哥哥被先生打飞了出去,弟弟手里的刀,也断成两截。之后毒公子的出现,就彻底打乱了计划。只是,良不明白,先生是怎么怀疑我的?难道只因良让先生来这踏雪?”
“你不该站在我前面。”
“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是问先生,就不该替我挡那一刀,因为你不是在替我挡刀,而是在拦我出剑。也正因为你知道我是谁,才明白这一剑之下,生死天涯。若是这样,那这剑客也就出不来了。”
张良恍然,叹息道:“正是如此,但我还是低估了问先生的剑。可惜,本来只需死一个人的。”
“本来,一个都不用的死的。”
“若是我不挡着,你会杀了他吗?”
“你忘了,他的刀是断的。”
“不错。看来,问先生的剑,也会留活口的。”
“一剑之下,生死天涯。天涯之隔,生死之间,是我说了算。这里面,有生。”
“但更有死,不是吗?”张良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面含悲戚的说道。
“这是你让他们死的。”
张良的心在抽搐,在滴血,一改往日温润的形象,大声喝道:“他们是为先生死的,为赵国死的,为覆灭秦国死的!”
“为什么?”问十的心也在抽搐,在滴血。
张良听到这三个字,哈哈大笑,眼睛里泛着泪珠:“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先生才会恨秦国!先生非秦人,非赵人,非韩人,但先生也是人,也会恨。只要先生助赵灭秦,这些赵国儿郎甘愿赴死!”
“甘愿赴死?难道仇恨的力量这么大?”
“不错,死去的每一个,都知道今天的宿命。”张良指着穿着秦国衣甲的兵士,疯癫的吼道:“他们生是赵国人,死是赵国鬼。他们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每一个老茧,都是赵国的印记。你可知道,这身秦国衣甲,他们宁死也不肯穿上,但今天为了让你杀,让你恨,他们穿了!”
问十的眼睛再一次扫过这些赤裸的尸体,双手拉弓射箭的老茧,双腿夹马奔驰的痕迹,像是刻在问十的脑子里,终生都挥之不去。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国骑兵马不离身。
秦国擅步,赵国擅骑。
此时,无骏马,有骑兵,绝不可能是深入敌国的秦兵了。
赵国,多慷慨悲歌之士。
纵然问十在划裂衣服的一刻已经知道,但还是不得不对他们敬重。
为护国,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哪怕虚无缥缈,也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
自己,真的值得吗?
问十看着张良有些疯癫的样子,笑了笑:“这最后一场戏,你演的也很好。”
一句话后,张良的手指不再颤抖,声音不再剧烈,平静的如水一般:“没想到良的这一计,问先生也算到了。”
“因为我知道你是张良,张子房,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张良没有听懂前半句,但听懂了后半句:“不错,良观先生已久,先生让良等二十年,这般沉得住气的人,想必很难恨起来。”
“所以你故意露出破绽,要我一层层揭开,让我手上沾满赵国的鲜血,你不是让我仇恨秦国,而是愧对赵国。”
“哈哈!问先生果然不愧为天机榜三。这赵国儿郎的热血,不管你愿或不愿,都灌注在你的身体里,这沉甸甸的血上,都有你的影子。你,避无可避,无处可逃!”张良弯下腰,捧着一抔红色的雪,含着泪笑道。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好心机,好心机。”问十低声喃喃道。
这时,村落的茅草屋中突然响起一阵歌声:
生亦愁,死亦愁。
四十万人亡,谁人不心忧。
风也愁,雨也愁。
待到儿长成,砍尽秦人头!
一曲歌罢,杀气冲天。
一个个茅草屋的木门吱吱呀呀的打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