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杰跟凤姐儿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哥们儿。异性之间,如果真的能够彻底跨越情色关系,那相互之间的交情会是极铁,就像磁铁的正负相吸,牢不可破的架势。相处起来也是水乳交融一般妥帖舒服。很多不能跟别人说的事,方南杰在凤姐儿跟前都可以无所顾忌畅所欲言。方南杰曾问过凤姐儿一次,你真名到底叫啥?凤姐儿翘着二郎腿悠悠晃着,从精致里红唇轻轻吐出一串好看的烟圈儿,那个我早就没了,从今往后只剩下这一个凤姐儿了。方南杰从此便不再问了。
两人的真正认识缘于一次意外。那天凤姐儿状态很不好,玩骰子一直输,就被客人不依不饶地灌了很多酒。洋酒的后劲又足,客人还不让她加冰块,说是,不是原瓶也行,那就给我装原汁原味。结果凤姐儿实在没能撑多久便喝过了。客人还继续纠缠着不放人,她去不了卫生间,最后当场就没忍住,吐了客人一身,自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连道歉的力气都没了。那时候她还是个新人,自然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得罪客人的歌厅小姐挨揍很正常,没啥稀罕的。
方南杰当时在场,被吐了一身的是他一个很暴脾气、很刁钻刻薄的朋友,已经开始一脚踹地上那个女子了。给老子起来!出来卖的还不让老子玩痛快!方南杰历来是懒得管这类事的,出来混就得有各种心理准备,是死是活都要看各自的造化、各自的本事,谁有资格可怜谁呢。但他那天看着那个刚才还是鲜活靓丽,这会儿已经如一堆烂泥瘫在地上的女子,心里突然觉得很悲凉。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会倒在哪里,混出头了的可以在这里灯红酒绿,没混出来的那些夜晚就是蜷缩在那些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安身。当年敲墙被砸伤的大虎,也是这样突然倒在自己面前,永远瘸了一条腿。
方南杰过去勾住朋友的肩膀。哎呀呀,跟一个小娘们计较啥呀。走走,哥这就请你洗桑拿去。来人,先把这晦气的玩意儿给我拖出去,什么东西,敢扫了我兄弟的兴。叫领班过来!来个人跟了我们去“海龙王”,回头我兄弟的衣服换下来,按这尺码去“王公子”买一身,鞋子也要,跟他家老板娘说,差不多的从头到脚配个全套。今天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行了,兄弟!走吧走吧,我也想去放松放松。前些天听说那里来了个特好的松骨师傅,那手艺杠杠的,咱兄弟说啥也得去舒爽一回。方南杰拉了朋友扬长而去。
那天的事就这样过去了。一般在歌厅里顾客跟小姐翻脸,若错在小姐的话,主家怎么都得和气生财,免单是起码的,那一身衣服的钱也得无条件掏了。这是规矩,不然这家歌厅以后就别开门做生意了。至于怎么处罚小姐,那就看小姐在歌厅的地位了。如果是新人,基本上歌厅的损失就得由她全部赔偿。方南杰自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他能把朋友拖走,没当场闹起来就已经仁尽义尽了。行有行规,那晚的单他是绝对不会买的,不然就落了朋友面子。按朋友的臭脾气,不带走他,完全可能把包厢砸了个稀巴烂。
等到下次方南杰再来“花好月圆”,排排队时只见那晚的那个姑娘一个劲瞅着他,笑得很巴结。方南杰一笑,就点了她坐台。然后整晚那丫头就粘在方南杰边上,温言软语陪着小心,倒茶点烟递水果,完全跟个乖巧的小媳妇一般。那天方南杰嗓子有些痛,懒得唱歌,就跟那丫头唠叨些闲话。她说,她叫凤姐儿。看她年纪还很小,长得倒真的好看,还不是小家碧玉的那种秀美。瞧着那眉眼,以后长开了,肯定就是妖精类别的艳光四射。这欢场里的女人,方南杰真的见多了。方南杰就问,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做事了。凤姐儿半天不吭声,最后还是低声回了一句,家里有个弟弟要做血透。方南杰一撇嘴,这样类似的借口听得简直不要太多了,便也没心思聊天了。
两人慢慢熟了,方南杰有时候过来也点凤姐儿的台。有一次凤姐儿偷偷给方南杰看一张医院的账单,小声说,我真的没骗你。方南杰仔细看了看那张纸,便不说话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只是此后他来“花好月圆”点凤姐儿坐台的次数居多,每次按规矩是给每个小姐两百小费的,他有时会多给凤姐儿一两百。别的话他也不会多说,只是有一次不经意地问了凤姐儿一句,我一般是不带人出台的,这会不会耽误你别的生意?如果不方便,那我以后就点别人。凤姐儿慌忙摇头,方总您可别这么说,我愿意陪您,您是个好人。方南杰失笑,来这儿的还有啥好人,还不都是过一天算一天在瞎闹腾。都一样!
方南杰在“花好月圆”厮混了有些年头,凤姐儿慢慢也熬出头了,成了领班。歌厅新人来旧人去的事太寻常,能熬成领班很不容易,这察言观色八面玲珑的功夫必定得很到家。凤姐儿确实细心妥帖,做事让人无可挑剔。有一回方南杰带了一群外地客人来歌厅,其中有人带了个大胆的小女孩。才五六岁的小姑娘见一堆漂亮姐姐进来很惊讶,又看每个大人都有分配一个姐姐作陪,便叫了起来,我也要一个姐姐陪我玩!凤姐儿一边笑一边答,行啊行啊,姐姐马上去给你找个小姐姐陪你玩。凤姐儿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真的带了个看起来很稚嫩,脸上根本没化妆的女孩子进来,手里还很神奇地变出一副儿童跳跳棋,递给小姑娘。然后就给小女孩安排了一个角落,让她跟那个小姐姐玩得不亦乐乎。方南杰看了眼凤姐儿,眉毛一扬,无声地问,这都有准备啊?凤姐儿回他一个得意的表情,瞧我贴心不?
方南杰跟凤姐儿慢慢处成哥们儿一般,他从来没碰过凤姐儿的身子。大家伙儿嬉闹的时候,他也不会对凤姐儿动手动脚。但换作别的小姐在旁伺候,他可能也会随大流暧昧一把。这样的地方,那样的时候,谁也不干净,玩什么独善其身!生意场上的一条规矩就是,你得随众玩得起任何。除非你彻底不碰某一类游戏。方南杰绝不涉毒,也不大赌,这是他早就撂下的规矩,所以也没人说性情爽快至极的方总玩不起。歌厅里有时一晚上的消费就是五千起步,将近一万。方南杰的心里话是,很多洋酒真的比猫尿还难喝!虽然他也不知道猫尿到底有多难喝。
有时在歌厅很冷清的下午,他会独自到这边来坐坐。看着那些尚未填满热闹的空旷,被风尘肆意过的萧条,在沉闷混浊的房间里,方南杰面对一杯漂浮不定的柠檬水,安静地靠在沙发上打盹。手中的香烟飘起一缕安静的袅娜,所有繁华暂时都锁闭了,只有这熟悉的陌生感穿过指缝,落在那些孤独的时日里。凤姐儿偶尔会陪他坐会儿,大多时候就随他自个儿呆着。有时方南杰从现场直接过来,说没吃饭,凤姐儿就到外面给他买碗热腾腾的汤面,然后一声不响坐在边上看他吃完,再收走碗筷。
方南杰在这样幽暗静寂的氛围里觉得特别安心,偶尔会问凤姐儿一句,你弟现在咋样。凤姐儿淡淡一笑,还不就那样,还能怎样。两人便相对无言,默默抽烟。将来什么样,谁都看不见,大家有的都是眼前的苟且。等到灯火燃起、音乐响起,歌厅便迎来了喧嚣暧昧的午夜场。方南杰又是一个豪爽多金美人在怀的老板,凤姐儿又是一个左右逢源能干泼辣的领班。夜晚给这里所有人或带上面具,或撕下面具,在闪烁的灯光、劲爆的音乐声里,一起迷失。累了便醉了吧,烦了便吼几嗓吧,这一刻的混沌是很真实的人生。